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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列的大米

2014-05-30留待

当代小说 2014年6期
关键词:罗列老鼠

留待

刘保忠坐着罗列的别克轿车来七贤庄那天下着雨,细密的雨丝像雾一样涌满了北京的角角落落。保忠怀抱简单的行李坐在后排座上,默然看着层叠的高楼大厦在窗外匆匆逝去。轿车每一次颤动。中午喝下的那碗面条便在肚子里上蹿下跳。他紧紧地闭住嘴巴。过了北六环。又走了一会儿,罗列捏着方向盘轻轻一拧,轿车拐上一条向东的小路。罗列的手指细长白亮,懒懒地搭在方向盘上。保忠感觉他好像在抚弄着一件乐器。路况不是太好,车速慢了下来。保忠将脸贴近车窗向外张望。路边的大树不知何故被砍去了树冠,细嫩的新枝从树身上钻出,在细雨中柔弱地飘摇。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村庄极其相似,保忠觉得像是在看一部模糊的幻灯片。枯燥的景致使他的眼睛有些疲倦,正要收回目光,忽然发现远处有一个教堂高高的尖顶,在淡淡雨幕中依稀飘了过来。保忠急忙用手抹了一下窗玻璃。尖顶愈来愈近,竟然是一座大门。保忠有些失落。当看到大门上挂的大牌子时,保忠心上突然一紧,几乎要窒息。白色牌子上写着一行醒目的黑体字,虽然隔着雨幕,那些字因为雨水的冲刷反而变得更加鲜亮:北方职业学院。

保忠就是为了寻找这个学校才来北京的。他走过无数冤枉路,打听了无数的人。这个学校的名字在保忠心里异常响亮,任何一个人都应该知道它。可是他问到的那些人要么漠然摇头,要么脸上带出莫名其妙的笑意。保忠懵头懵脑,以为是小芳随口编造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学校。他送她来北京上学的那天早晨,嘴唇上还残留着昨晚与她在玉米地里亲热时的余温。谈了三年隐密恋爱,终于熬到可以公开的年龄,却要把她送走了。保忠满腹伤感地看着她窈窕的身影乘上一辆黄色大客车。马尾辫轻轻一甩,隔着玻璃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他轻轻摇着手。看着汽车驶远了,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他以为很快便会收到小芳的信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音讯皆无。保忠像傻子一样整天坐在村头的石桥上遥望北方。大病一场之后。他拖着虚弱的身躯来了北京。无论如何要见她一面。即使不打算再跟他好了,也要说一下为什么。现在终于看到了她所在的学校,保忠突然失去了质问的心情。他急切地想告诉她。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在她家屋后的土路上,脑子里只顾了想她。骑着自行车竟然撞到一头大黄牛身上,弯曲坚硬的牛角差点捅进他的肚子。

轿车从学校门口匆匆驶过,保忠扭着脖子极力朝后看,妄图找到一个更醒目的参照物,再确定一下学校的位置。那座尖尖的大门在雨幕中愈来愈虚幻,渐渐淹没在一片朦胧水气里。保忠忽然有些紧张,觉得刚才对牌子上的字好像并没有看清。这时,轿车一拐,一片红色的平房挡住了他的视线。

轿车在乡间小路上七拐八绕,窗外一掠而过的依然是那些极其相似的村庄。保忠感觉被带进了一座迷宫。他往前探了探身子,问:“老板,咱们这是去哪儿?”

罗列目视着前方。淡淡一笑:“不是说过了吗?给你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工作。”

保忠自从一个阳光炽热的下午被招进罗列的粮店,至今已有半月。他的工作是跟着一辆货车送大米。去哪个粮食批发市场拉货,送到哪个建筑工地或哪个单位食堂,都听罗列电话指挥。保忠既不管收钱,也不管卸货,整天坐着货车到处跑,跟游玩差不多。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工作?保忠心上忽然有种隐隐的不安。他专注地看着罗列像鹰钩一样的鼻子,盼着他再解释几句。罗列的嘴唇抿紧了,右手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浓烈的烟味弥漫在驾驶室里。保忠嗓子一痒,咳嗽了两声。罗列左手在车门上轻轻一动,车窗上闪出一条狭窄的缝隙。

轿车在七贤庄东头一个破旧院落前停下时,保忠偎在后车座上睡着了,他梦到自己走进了“北方职业学院”的大门。一个跟他同样年轻的保安将他拦下,手中握着黑色橡胶棒。满脸傲慢地看着他。车门关闭的沉闷响声将他惊醒,他看到罗列已经站在低矮的院门前,正从风衣口袋里掏钥匙。湿润的春风将黑色风衣吹得鼓胀起来,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保忠抬手擦掉嘴角的一丝口涎,匆忙下了车。

保忠随着罗列走进院子,立时感觉有些古怪。直到罗列拿钥匙打开房门上的黄色大锁,保忠才意识到怪在哪里。这几间屋子竟然没窗户,整个房子就像一个方形粮仓。房门一开,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一股饥饿时特别亲切、吃饱后又觉得无比恶心的气息。

黑黢黢的屋子里,垛满了大米。

罗列的食指插在钥匙环里轻轻晃动着,说:“这是咱们新租的仓库,以后由你看守。”

保忠从车上拿下行李抱在怀里,接过罗列递来的钥匙。见罗列躬身要上车,一种莫名的恐慌从心底冒出来,他急忙往前跨了一步,问:“老板,要我在这里住几天?”

罗列站直身子,手扶车门,甩了甩长长的头发,有几颗水滴溅进保忠的眼睛里。罗列钻进轿车,将车钥匙插进锁眼,扭过头来说:“就几天。你和来拉米的车一块儿回去。”

保忠站在像雾一样的细雨里,呼吸着淡淡的尾气。紧盯着缓缓驶去的轿车尾巴。保忠看到后车牌上贴了一张“百年好合”,油亮的红纸被雨水浸润得特别鲜艳。

次日一早,保忠爬起身准备洗脸时,发现院里的自来水龙头上结满了铁锈,厚厚的铁锈将水龙头包裹成一个冰冷而粗糙的铁疙瘩。借着朦胧的晨光,保忠双手用力,左扭右拧了好久,胳膊都酸了,水龙头纹丝不动。保忠揉了揉模糊的眼睛,躬身捡起半块砖头,在水龙头上狠狠砸了几下。黑色铁锈四散崩落,水龙头变成了绛红色。再砸,随着一溜火星飞溅,水管终于露出一点亮色。保忠用力拧了一下,一线混浊的水流汩汩而出。保忠站在水管旁边,想等水变清了再洗脸,可是水流好像浑黄的尿液,总也不清澈。

保忠没想到来到七贤庄的第一天首先面对的居然是如何睡觉。他本打算早早地躺下想一想怎么去找小芳。看到了她的学校,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她新找了男朋友怎么办?脑子里盘旋着可怕的问号,打开行李,发现竟然没有可以躺下的地方。大米占去五间北屋的所有空间,冲门一条狭窄的过道,仅能容下半个身子。卸大米的那伙人似乎没想过有人会住到这里。保忠准备睡到米垛上。他去批发市场拉大米时。常常看到装卸工们懒散地躺在米垛上打盹。他爬上米垛,发现鼓胀的米袋紧贴着房顶,几乎将天花板撑破了。听着院子里淅沥的雨声,他偎在过道里发了一会儿呆,困意像涨潮的浪头涌上来,他又爬上垛顶,撤掉四袋大米,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可供容身的窝。屋顶的石膏板紧贴着他的脸,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粗糙的花纹。板缝里挤出的霉味和大米的味道混杂出一股新的黏稠气息,像厚厚的被子蒙在他的头上。

一夜无眠的保忠仔细地洗了脸,并没有变得精神起来,往院子外走时,他感觉自己的脚步像是在梦游。锁好院门,将钥匙揣进裤兜。看着东方的一线朝霞,忽然有种隔世之感。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有罗列留给他的两张百元钞票。他顺着狭窄的马路向村里走去。

他要去买老鼠药。

不知道屋子里到底住了多少老鼠,整座屋子都在动。保忠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它们从米垛上掀落下来。咯吱咯吱的叫声,好像恐怖片里鬼魂的尖笑。保忠大声咳嗽一下,屋子里静下来。不一会儿,又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渐渐地,老鼠欢快的叫声又像沸水一样咕嘟咕嘟冒起来。保忠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喊叫,力图用身体制造的响声吓退它们。大米的诱惑使老鼠们变得奋不顾身。保忠耳边一直回响着大米流淌的声音,哗哗啦啦像小溪流水。门缝上透进一丝清晨的光亮时。保忠已经喊得精疲力尽,老鼠的声音终于淡了下去。整座屋子慢慢变得鸦雀无声。死一般的沉寂,又给人带来别样的恐惧。保忠顾不上恐惧,急忙闭上眼睛。意识刚一沉。感觉脑袋旁边一阵毛茸茸地蠕动。睁开眼,只见一排绿色的光点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七贤庄的街道被各家各户蚕食得弯弯曲曲,湿涩的柏油路泛着混浊的青光,保忠好像正行走在一条湿滑的蟒背上。愈往村里走,保忠觉得这个尚未苏醒的村庄愈熟悉,连清晨凉爽的气息都似曾相识,好像他很早以前便到过这里。这一奇怪的感觉让他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前边丁字路口往北拐,应该有一个小超市。此念一出,保忠把自己吓了一跳,随即又笑了。他停下脚步,想找个人问一问小超市在哪儿。此时,整个村庄正沐浴在一层清晨的薄雾里,街上空空荡荡,连条狗都没有。他只好继续朝前走,到了丁字路口,他停下脚步,随意地往北一看,一块白底红字的大牌子竖在路边:佳佳超市。

小超市还没营业,保忠轻轻敲了敲黄色的门板。好一会儿,门开了,迎面站着一个体形微胖的中年女人。她连连打着哈欠,一股酸腐的气息从她嘴里冒出来。保忠与她擦身而过时屏住了呼吸。走到货架前,保忠耐心地在一排排花花绿绿的商品中寻找着。女人头发散乱,像顶着一块肮脏的墩布,懒懒地斜倚在门框上,脸上带着被人吵醒美梦的愠色。皱着眉头打量他。这是一个家庭超市,挂着门帘的里屋隐隐透出一股热被窝的馊味。保忠在四排货架之间穿梭了两圈,顺手抓起一包方便面。问:“有老鼠药吗?”

女人好像没听清,瞪大了眼睛问:“你要什么?,,

保忠说:“老鼠药。”

女人冷笑:“开什么玩笑,咱这是区里的‘卫生示范村。”

保忠苦笑:“我住的屋子里满是老鼠。”

女人审视着他:“你住哪儿?”

保忠说:“村东头。”

女人轻轻“唔”了一声,断然道:“没有。”

她坐到小巧的收银台后,打着哈欠梳理起凌乱的头发。保忠抱着五包方便面走过来,她一个哈欠打到半截突然停住了,半张的嘴里裸着红黄相间的舌头。她紧盯着保忠手上的方便面:“你刚才是说想买老鼠药?”

太阳升了起来,并不温暖的光芒照耀着湿漉漉的村庄,轻薄的雾气开始缓缓升腾。保忠一走出超市便撕开一包面,狠狠地咬了一口。走到村东头,一包面已经吃光了。他仰头将包里的碎渣倒进嘴里,发现有三个中年男人正蹲在他住的院子旁边吸烟。他们的对话随着一阵清风飘进保忠的耳朵。

一个人说:“昨天夜里又闹了。”

另一个说:“我也听见了,老这样下去可不行。”

第三个人揉搓了一下自己的光头。右手猛然一挥。说:“除非搬家。”

另两个人立时反驳:“你可以去城里找儿子,我们去哪里?,

他们听到保忠的脚步声,齐刷刷扭过头来。保忠将方便面夹在腋下,掏出钥匙。他想赶紧回到屋里睡一觉。肚子里装了方便面,老鼠也休息了,应该睡个好觉。他手中的钥匙刚捅进锁眼,听到有人叫他。保忠回头看到了三副异常紧张的表情。

光头问:“你住这里?”

保忠懵懂地点了点头。三张脸更僵硬了。

光头又问:“你夜里没听到喊叫声?”

保忠想了想。说:“没有。”

三张面孔立时变得煞白。互相对视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保忠打开院门,一只脚踏了进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身来,问道:“大叔,知道哪儿卖老鼠药吗?”

保忠在七贤庄住到第九天,遇到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罗列留给他的钱眼看就要花完了。保忠从小就知道没钱的可怕,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紧张。他来到“佳佳超市”,站在门口的小方桌前,拿起了公用电话。罗列的手机号码在他脑子里像一块石碑似的醒目。他从来没主动给罗列打过电话。保忠想。老板肯定想过给我打电话,解释一下为什么迟迟没有派车来拉大米。只是不知道应该打到哪里。自从第三天开始,保忠天天坐在院门口望着远方的路口,就像坐在老家的桥头遥望想象中的小芳。一次又一次看着空荡荡的马路由亮变暗,他的情绪变得有些焦虑。老板说让我在这儿住几天,到底是几天呢?

罗列的手机关机。保忠心上一沉,随即暗自高兴起来,终于有一个理由进城了。他将话筒放到话机上。胖女人正低头摆弄手中的一把零钱,挂机声让她的脑袋抬了起来。保忠冲她歉意地一笑,好像电话没打通是自己的过错。女人认真打量了他一下,若有所思地问:“住在村东头张家老院的那个人是你?”保忠点了点头。短短的几天中,他在村里已经接受过许多次同样的问询,每当点头时,问话人便会异样地看着他。胖女人也不例外,她表情一呆,小声嘟哝道:“你的胆子真够大的。”

进城之前,保忠从大米垛底下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笔记本,认真地揣在兜里。本子上清楚地记录着一百七十六元钱的去向。老板留下的钱本来还可以多坚持一些日子,买那只蓝眼睛的小猫花掉了五十元。这笔最大的开销却没起到任何作用。猫在买回来的当天晚上便逃跑了。老板也许不相信那五十元真买了猫,保忠决定不多解释,只说那只猫本来就是买给自己的,在他的工资里扣钱就行。坐在进城的公交车上。保忠又想起了那只猫。那天在三贤庄的集市上。看到它被关在一只铁笼子里,蓝眼睛里闪着可怜的光。保忠心头一热,拨开人群走进去。刚蹲下身,它甜甜地冲他叫了一声。保忠将手伸进笼子。它的前爪乖乖地搭上来。一阵舒适的痒从手指传到他的心里。保忠笑了。那天买下它,并没有指望它会抓老鼠,而是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听到它那凄婉的叫声好像一个可怜的婴儿在哭。

罗列的粮店在锦芳路。保忠一直跟着货车送货。几乎没坐过公交车。从七贤庄到锦芳路让他着实费了一番脑筋。盯着公交站牌上密密麻麻的站名,像看着一堆令人头疼的数学题。他一路打听,倒了五次车。以为会经过小芳的学校,在公交车上一直趴在玻璃上朝外看,他想好好看一下门上挂的那块牌子。他每天晚上都会想到那个像教堂尖顶一样的大门,不知为什么,愈想愈觉着那天所见是雨雾制造的一种幻觉。

来到锦芳路口时已是下午,西斜的太阳像一团烈火。饥肠辘辘的保忠看着沿街的饭馆、药店、理发店、小超市、按摩屋,眼睛竟然湿润了。他没有急着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匆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快步朝粮店走去。他要告诉老板,张家老院绝不是放大米的好地方,要是时间再拖长,猖狂的老鼠非把大米偷光了不可。这些老鼠比想象中的聪明许多。他在三贤庄的集市上买到了老鼠药,圆的,黄色的,晶莹剔透,像鱼肝油丸,透着一股蛋糕的芳香。他把药撒在大米的过道里。次日一早,抱着一股解恨的心思跳下米垛,以为可以看到一堆死去的老鼠。找了许久,没有一只。鼠药却神秘地消失了。保忠陷入极度恐慌,若是被老鼠拖进大米里麻烦可就大了。买猫的那天,他本来是去找那个卖鼠药的人,问一问他卖的鼠药对人到底有多大危害。

罗列的粮店叫“通达粮油公司”,在锦芳路中段,绿底红字的牌子高高挂着,很气派。三间门面房,两间用来做零售,一间是罗列的办公室。后面还有两间小屋,是保忠和另外两个人的宿舍。愈往街里走,保忠脚步愈快,他特想跟工友坐下来说一说七贤庄的老鼠。尤其想见到原来和他一块儿送货的马师傅。老马是东北入,曾经在一家县杂技团干过。杂技团不景气,解散了,他跑到北京当了司机。他的绝活是口技,用嘴几乎能模仿全世界的声响。保忠曾跟他学过,可是把腮帮子都累酸了、嘴唇累肿了也吹不成调。老马说:“慢慢来,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

保忠来到粮店门口,发现屋里乱七八糟,有几个装修工人正在干活。保忠愣了一下,抬头一看,公司的牌子不知何时消失了。保忠走进屋,那几个人并不理会,照旧丁丁当当敲打着。保忠问:“老板呢?”一个小胡子直起腰,拿掉嘴上的烟,很不友好地问:“什么老板?,,保忠说:“罗老板。”小胡子重新将烟叼在嘴里,含混地说:“哪有什么罗老板,老板姓孙。”保忠脑袋一蒙,问:“你们不是在给粮店装修吗?”小胡子横了他一眼:“这是饭店。”

保忠晕乎乎地站在炽热的阳光下,汗水浸透了衣服,好像刚被雨水浇过一样。他看着满街的人流和车流,一时不知再去哪里。马路对面按摩屋门口坐着两个半裸的女孩子,正冲着他微笑。她们原来经常到粮店来买油和米。如果保忠坐在粮店门口,她们会亲热地拍一拍他的头,笑着说:“小孩儿。想媳妇了?,

保忠用手背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水,朝马路对面走去,想问一问她们是否知道粮店的去向。随着他走近,两个女孩子友好地从软凳上坐直了身子。保忠站在她们面前,被一股怪异的香气笼罩住,还没来得及张嘴,下巴上长着一颗红痣的女孩用手往上揪了揪下坠的胸衣。笑着问:“小孩儿,你们搬哪儿去了?”

保忠守着一屋子大米,陷入了对饥饿的恐惧。十六块钱,无论怎样节省也撑不了几天。他蜷曲在米垛上,深深地自责。方便面、饼干、矿泉水。前些日子实在太奢侈。应该吃馒头和咸菜。天黑透了,黏稠的夜色像液体一样从门口漫进来。老鼠们又开始了忙碌,保忠身子底下一阵阵令人心悸的蠕动。他浑然不觉。一个更大的疑惑像磨盘一样压在心头。

老板去哪儿了?

第二天,保忠对自己前段时间的奢侈进行了惩罚。一天没吃饭。他偎坐在院门口,呆呆地看着那天罗列离去的方向,冥冥中感觉今天一定会有人来接他。他全身酸软,肚子里像有无数只老鼠在疯狂地跑动。傍晚时天空飘起了小雨,他依然不愿动一下。马路成了一条湿黑的带子,朦胧着朝远方延伸。眼看一天又将逝去,保忠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鼻子有些发酸。雨在夜色中骤然大了起来。雨点像子弹一样射在脸上。他像刚从梦中惊醒一样,匆忙爬起身,快步回到屋里。刚进门,清晰地听到了大米流淌的声音。昏黄的灯光下。一股大米像自来水一样从米袋的破口汩汩流进过道里。保忠急忙用手堵住。手掌触摸着圆润的米粒,一丝淡淡的温热让他感觉像是端着一只盛满了米饭的大碗。他抓起一把米。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起来。

临睡之前,保忠又无聊地翻看记帐的小笔记本,看到最后一行。忽然发现已经在罗列手下干了二十八天。保忠心里陡然一亮。再有两天就应该发工资了。老板说前三个月工资八百。然后涨到一千。领到工资就不必再挨饿了。保忠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笑纹还没展开。又僵硬了。跟谁要工资呢?他在“佳佳超市”给罗列打过无数个电话,一直关机。那个胖女人已经不耐烦了,再打的话即使不通也要收费,她说保忠一直占着线,使找她的许多电话打不进来。

保忠躺在米垛上苦思冥想了一夜,终于给自己找到了领工资的方法:卖大米。

卖大米的决定并不值得深思,保忠重点思考的是大米的卖法。老板不在,更要对他有个清楚的交待。他用一只方便袋子提着几斤大米,走进了三贤庄集市口的一家粮店。

这粮店太小了。就一间房。门口放着一只黑乎乎的大油桶,映衬得屋子里的面和米都黑乎乎的。保忠想,这粮店也就开在农村的集市上,要是在锦芳路,一粒米也卖不掉。他走到一只敞开口的米袋前,伸手抄起一把,煞有介事地凑在鼻前嗅了嗅。又拿了几颗搁到嘴里嚼了嚼。其实不用闻,也不用嚼,他的手指触到大米的那一刻,便断定大米的质量比他带来的差了许多。

“买米吗?”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女人走过来,她拍掉沾在手上的面粉。抻平大米袋口的皱褶。保忠将手上的米放进米袋。问:“这米多少钱一斤?”女人说:“两块四。”保忠一听,脑子像计算器一样快速运转起来。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灵活过。连小数点后面的数字都算得清清楚楚。三百三十三斤。他第一个月的工资可以买三百三十三斤大米。保忠笑了,这是他离开罗列的粮店以来第一次开心的笑。

保忠问:“这大米进价是多少?”

女人警惕起来,用手撩开耷在额前的一缕碎发,看着保忠手中盛大米的方便袋子。

她问:“你买米还是卖米?”

保忠说:“卖。”

女人脸色一冷:“不买。”

保忠将手上的方便袋递到她面前:“看这质量,比你的米好。”

女人懒懒地扫了一眼:“不要。”

保忠说:“价钱可以商量。”

女人问:“多少钱?”

保忠说:“两块一。”

女人撇了撇嘴:“为什么要买你的?”

这时,一辆农用三轮车冒着一股呛人的黑烟停在了粮店门口,一个胖乎乎的矮个男人跳下车。女人一看见他,面色立时松弛下来。保忠听到女人叫他保义。心上忽然有了亲切感,他老家有个堂哥就叫保义,不过比眼前的保义老了许多。保义是个做粮食生意的行家,用手抓起保忠带来的大米时,脸上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笑。保忠根据自己的经验。大体上知道大米批发与零售之间的差价,从而推算出进价。他死咬住两块一再也不肯松口。保义想跟他好好聊聊,先递过一支烟。保忠伸手将烟挡了回去。保忠想,如果保义再往下侃价,便去另外一家粮店试一试。没想到保义是个爽快人,说了没几句,便决定要买两千斤。

保忠愣了一愣,说:“两千斤不行,我只能卖给你三百三十三斤。”

吃饱了肚子,保忠坐在门口等待罗列时从容了许多。他不再死盯着前方,而是左瞧右看,不停地吹着口哨。杨树叶子愈来愈宽大,在微风吹拂中哗啦啦乱响。叶子之间的缝隙愈来愈小,沿马路撑起一排浓重的树阴,就像盖上了草苫的塑料大棚。在一片荫凉中,他的口哨吹奏水平显著提高,不但把许多已经淡忘的歌曲吹得滚瓜烂熟,还偶尔学一下鸟叫。树上的鸟儿一听到他的口哨声,往往会纳闷地往下看。他还喜欢拿根草棍逗弄地上的蚂蚁,他让蚂蚁顺着草棍爬上来。然后将草棍倒过来,再看着蚂蚁往上爬。保忠看着蚂蚁晕头转向的样子,很开心。他发现北京的蚂蚁比山东的肥大了许多。

他从保义的手上接过油乎乎的七百块钱时,心里扑腾扑腾乱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去年在老家一个私人机械厂干了三个月,一分钱没领到,抬零件箱时砸伤了脚,又花掉家里的一百二。如今手上的钱实在太多了。他在三贤庄集市旁边的小邮局给老家汇去了四百。走出邮局大门,将手上的汇款底单看了又看,突然感到自己变得异常强大起来。

晚上在小笔记本上记帐时,他一直回味着下午给父亲打过的电话。父亲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自从在建筑工地上摔断了腰。他的嗓门便小了下去,整天趴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床头的灰色电话机,盼着它响起来。盼着,盼着,睡着了。保忠手握话筒,听着父亲的声音。感觉像是在梦里。这是那个手舞着木棍追赶着抽打他的父亲吗?想到父亲艰难地欠身拿起话筒的样子,保忠鼻子一酸。他不想让父亲听到语调里的哽咽声,匆忙说:“爸,我发工资了,刚往家寄了钱。”父亲沉默了。父亲当初根本不同意保忠来北京。他觉得无亲无友的北京是个非常可怕的城市。保忠静静地听着电话里的电流声,嗓子一阵发干。父亲轻轻咳了一下,说:“你的老板是好人,要给人家好好干。”

小笔记本上的数字变得复杂起来。保忠除了记录罗列留下的那二百元的去向,又添了卖大米的收入。三百三十三斤大米顶了他八百元的工资。老板对这样的一笔帐肯定很满意。保忠在昏黄灯光下看着小本子。仿佛已经看到了罗列脸上淡淡的笑容。他在笔记本的背面,给自己列了一本帐。按说手上的三百元都是自己的钱,无论怎么花都没有记录的必要。保忠却觉得应该时刻提醒一下自己,以免像原来那样大手大脚。保忠替自己记下的第一笔帐是:馒头三元,榨菜两元。

房东找来的那天下午,保忠是被令人窒息的热气蒸醒的,汗水滴在米袋上,摸上去滑溜溜的。自从在垛顶撒去三袋大米卖掉。他睡觉的空间又大了一些。呼吸不再发闷,躺着的姿势也可以稍微放肆一点。他还学会了把握睡觉时机。夜里的时间属于老鼠,既然不敢再撒老鼠药,也不敢尝试着再买只猫,保忠选择了妥协,白天睡。他从米垛上跳下来,揩了一下头上的汗水,匆忙走出房门。他预感到罗列今天一定会来。

狭窄的马路上只有斑驳的树影,耳边一片蝉鸣。保忠久经失落。这次并没有失落得更多。稍微愣了一下,习惯地从门口搬起两块砖头。放在路边的树阴下。砖头已被他的屁股摩擦得特别光滑,像大块鹅卵石。

坐在树阴下,保忠轻轻噘起嘴唇,准备找一个更久远的曲子吹。“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小时候常常听到父亲喝过酒之后哼唱这一句。吹了几声。发现这个调子与原来吹的歌曲完全不同,无论怎么调整气息。吹出的声音总与自己想象的差距太远。保忠盯着前方一棵杨树身上的“眼睛”,努力调动记忆。决定今天下午把它练好,回家探亲时吹给床上的父亲听。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吹出一丝声响,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保忠一阵毛骨悚然,身子突然变得特别僵硬。

一个光头中年人在他旁边蹲下身来,笑着递过一支烟。保忠愣愣地看着他黑色的牙齿。依稀记得他就是,那天早晨对另外两个人说“除非搬家”的那个人。保忠不知他为什么会冲着自己笑。自从来到七贤庄,保忠感到村子里的人对他并不友好。尤其是确定他住在张家老院之后,一见他便会远远地躲开。

保忠推开他的烟:“我不会抽。”光头自顾点上,眯着眼睛吸着,问:“你要在这儿住多久?”保忠感觉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他注视着光头的眼睛,并没有在两只发黄的眼珠上发现什么恶意。保忠说:“老板很快就来接我了。”光头轻轻“哦”了一声,脸上稍微紧张了一下,又问:“在这儿住着。睡得好吗?,保忠说:“不好,老鼠太多了。”光头有点意外,匪夷所思地望着保忠:“老鼠?”保忠夸张地用两手比量出足有两尺的长度:“这么大。白毛的。”他特想跟人交流一下对付老鼠的方法。光头对老鼠没兴趣,他将烟蒂摁在地上,问:“你夜里没听到女人在叹气?”保忠心上一悚,随即又释然了,因为从来没听到过。保忠沉吟了一下,问:“大叔,你知道‘北方职业学院在哪儿吗?”光头正在点烟的手悬在半空,想了想,说:“没听说过。”将烟点上,又问:“你在这个院子里真能睡着?”光头对同一个问题的纠缠引起了保忠的好奇。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左脚,问:“大叔,这个院子到底怎么了?”光头略显紧张地扭头看了一眼张家老院,正想说话,眼神忽然一呆,急忙站起身,像小跑一样走开了。

一个又瘦又小的男人推着一辆轮椅正站在院门前。从背影看以为是个尚未发育完整的孩子。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又说明这是一个肚子里装着无数难言之隐的成年人。他双手推着的轮椅显得过于硕大,轮椅上坐着的女人更为夸张。她穿着花条睡衣。好像精神病院的病号服。轮椅坚硬的骨架并不能拢住她庞大的身躯。一块块肥肉从轮椅扶手底上挤了出来。她冲着光头灰溜溜的背影咬牙切齿道:“臭丫的,找死呀。”

保忠急忙走过去:“你们找谁?”

女人的嗓门很冲:“罗列呢?”

保忠说:“老板不在。”

女人用夹在肉缝里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保忠。保忠感觉她的目光像是匕首的利刃。

女人说:“告诉罗列,该交房租了。”

房租每月两千元,保忠给了房东八百七十斤大米。他用一辆小地排车将大米推到了房东家的廊厦下,一袋一袋摞到指定的角落里。胖女人坐在轮椅上,腿上蒙了一条蓝花毯子,气咻咻地盯着满头大汗的保忠,好像吃了保忠的亏。

刚开始房东不同意这种付租方式。保忠无奈地说只有等老板来了再付。他不想再找保义卖大米。自己当工资领出的大米可以按批发价卖给他,为了房租再按批发价给他,总觉得对不起老板。胖女人让她的瘦丈夫拨打罗列的手机。停机。保忠侧耳听着瘦丈夫手机里传出的微弱语音,心里又增加了几分不安。女人问:“你们老板怎么回事?”保忠说:“他出差了。很快就回来。”他不想让人知道被老板丢在了这里。保忠根本不像是一个兜里揣着两千元的人。这一事实迫使房东勉强同意收大米。保忠想按每斤两块四。女房东一听就急了,说:“跟市场上一个价,我为什么要你的?”保忠说:“我们的大米好,别人买去都是掺到其它米里提升质量。”女房东脸上的肥肉颤了几颤,说:“整个七贤庄都吃三贤庄集市上的米,并没吃死人。”保忠有些无奈地说:“那就按两块三吧。”

保忠擦着头上的汗,接过女人递过来的收条,胸中涌动着一股陌生的成就感。

晚上记帐时。看着收条上像火柴棍一样的字体,保忠忽然又觉得吃了亏。胖女人说房租是两千元,老板并没有交待过,到底是不是呢?

天气愈来愈热。垛满大米的屋子成了蒸笼,尽管睡觉的空间比原来更大,保忠却觉得屋子里已经住不下去了。他搬到院子里睡。先用自来水将全身浇透,再枕着砖头躺下来。一大片蚊子围绕在身边,嗡嗡叫声好像不绝于耳的闷雷。盯着蓝蓝的夜空,密密麻麻的星光一闪一闪。他仿佛看到了小芳的眼睛。等老板来了,一定要请假去找她。原以为“北方职业学院”就在附近,打听了无数人,遭遇就像刚来北京时一样,他们要么漠然摇头。要么脸上带出莫名其妙的笑意。保义说好像在南六环附近看见过这个学校,仅仅是“好像”,保义说话时眼神都是虚的。不过,保义的说法让保忠更加确定那天在轿车里看到的是幻觉。一个学校大门,怎么可能像教堂?无论小芳的学校在南六环还是东六环,一定能找到她。关键是时间。等离开七贤庄,他要像刚来北京时一样,一点一点地找。保忠一边谋划着将来,一边用尖锐的指甲挠着自己。全身变得烂乎乎的,依然有一层一层的痒袭上来。看着天上的星光渐渐隐去,东方现出一线淡淡的白,保忠忽然觉得时间过得愈来愈快了。

房东再次来收房租时,保忠又想给她大米。胖女人像受了刺激一样,突然大吼一声,身体激烈地漾动着,轮椅的钢架散发出即将断裂的咔吧声。她说:“你当我们家的人都是饭桶呀?,,瘦小的丈夫双手按在轮椅扶手上。被她的叫声吓得一哆嗦。他可能觉得不该如此暴烈地对待自己的房客,小声对保忠解释说:“上次你给的那些大米,都生虫子了。”

保忠到三贤庄的小粮店找到保义,说可以多卖给他一些大米了。保义一直想多买。保忠来之前已经算好,这次需要卖掉九百五十二斤。保义听了,并没有保忠想象的那么高兴,甚至还有些冷淡。他自顾将三轮车上的面粉一袋一袋往屋子里搬。卸完面粉,又拿起一块抹布擦拭着根本不可能擦干净的油桶。保忠干巴巴地站在粮店门口,问:“你到底要不要?”保义将手上乌黑的抹布叠了叠,心不在焉地说:“大米掉价了。要的话只能按两块钱一斤。”

保忠懒得争讲,转身便朝外走。他觉得保义很不厚道,失望的情绪让他有些愤怒。他要进城去“太平庄粮油市场”。看一下大米是不是真掉价了。原来他经常跟马师傅去李老板家拉大米,跟负责记帐的杜阿姨很熟。她肯定不会骗他。一想到粮油市场上的人来车往。以及杜阿姨和善的面容,保忠脸上不由带出了一丝笑。

刚走下粮店的台阶,保义叫住了他。保义将脏兮兮的抹布扔掉,在门口的脸盆里洗了洗手。从店里拿出两只马扎,招呼保忠:“来,聊一会儿。”

保忠以为要买他的米。心里很兴奋。脸上却装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他像个真正的生意人一样坐下来,默然地看着保义。保义点上烟,也不说话。沉默的气氛让保忠联想到一场重要的谈判。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具备与人谈判的资格,这一角色让他感到自己变得异常重要,脸色庄重了许多,对大米价格不但不准备再让步,甚至还想往上争取几分钱。保义抽完了烟,将烟蒂在脚下踩灭,沉吟了一下,好像一副很难开口的样子。保忠觉得保义的样子有些好笑,等到保义说话时,保忠的脑子一下子乱了套。

保义问:“你在张家老院住着,晚上睡得好吗?”

保忠在七贤庄曾多次面对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像在保义嘴里说出来这样让他感觉如此恐怖。他眼前一黑。几乎要在马扎上跌下来。他急忙用右手死死掐住左手的“虎口穴”。小芳原来生气的时候常常掐他这个地方。一阵怪异的痛感像电流一样从手上传遍了全身。

保义看着他的脸:“你没事吧?”

一保忠急忙说:“没事。”

保义说:“尽快离开那个院子,你没觉得自己都瘦了吗?”

保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瘦削的面庞,并没感到比原来更瘦。他不愿让保义看到自己的惊慌,手从脸上慢慢滑到头上,抚了一下凌乱的头发。他在马扎上轻轻活动了一下身子,说:“要是没老鼠的话,完全可以睡得很好。”

保义惊异地看着他,说:“那个院子已经被你的房东卖掉两回,都让人又退回来了。”

保忠纳闷:“为什么?”

保义说:“那是一处凶宅。”

保忠心上一悚。联想到种种凶宅的传说。怪异的叫声。飘忽的冤魂,尖锐的血指甲,疯狂乱跑的房客,一次次莫名的死亡。那些画面像电影快进镜头一样在保忠脑子里匆匆闪过。可是,这一切似乎都无法与那几间盛满了大米的屋子挂上钩。如果不是天气太热,他至今还会睡在米垛上。无非是老鼠太多,谁又有本事将老鼠赶尽杀绝?别人谈起那个院子变颜变色。只能说明他们的胆子连老鼠都不如。心念及此,保忠心中忽然汹涌着英雄一般的豪壮。他从马扎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中断凶宅的话题,再谈一谈卖大米的事。房东还等着要钱呢。他刚要开口,发现保义正仰着脸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就像自己拿着草棍逗弄蚂蚁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保忠冷笑了一下:“无论说什么,我的大米都不会卖两块钱一斤。”

后来保忠又在市场上转了转。发现大米确实掉价了,三贤庄的几个粮店都把大米零售价调到了两块三。保忠按每斤两块零五分卖给了保义九百七十六斤。保义对于买米时必须带着一点零头很不满意。保忠没将个中原因告诉他,主意却非常坚定,如果保义不要零头,他会再找其他买主。保义贪图大米质量,每回来拉大米时三轮车上都带着一台小磅秤。

保忠拿着卖米得来的两千块钱,来到房东家。女房东刚洗过澡。轮椅上沾满了水。瘦小的丈夫把她从浴室推出来。像是从河里费劲地推上一只怪物。保忠只跟他们打过一次交道,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俩便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他将钱掏出来。女房东接到手里,右手食指在嘴里蘸了一下,麻利地数着。瘦丈夫拿着吹风机站在她身后,手法专业地替她将头发吹干,不时跷起脚,偷偷瞄一下她手上的钱。

这次是瘦男人写的收条。字迹像他的人一样猥琐。保忠拿着收条要走时,女人说:“下个月开始,房租涨到三千了。”说着,像凶猛的狮子一样甩了甩头发。保忠脑子一蒙,觉得这事太大,自己做不了主。刚想分辩几句,女人一摆手:“罗列说租一个月,如果不想租明天就搬走吧!”

保忠气呼呼地回到张家老院,进了门先在大米袋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看着米垛上愈来愈大的缺口,发了一会儿呆,觉着还是要把今天的帐记好。他从米垛底下抽出那个小笔记本时,发现本子的右上角少了一块。细碎的牙痕说明是被老鼠啃的。急忙打开,所幸被吃掉的数字都是背面他自己的那本帐。正面的数字依然完整清晰。

保忠坐在院门口的砖头上,一次又一次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树上的叶子黄了。落了。萧瑟的风吹着树叶打着旋到处乱飞。有几片叶子落在头上,他懒得伸手摘掉。身上的衣服愈来愈厚。几乎每个月都要从工资里拿出钱来买更厚的衣服,才能勉强不被冻僵。

这天傍晚,保忠紧裹着军棉大衣,盯着远方空旷的路口。大地上干净了许多,周围村庄的距离陡然拉近。保忠预感到罗列今天一定会来。这样的预感已经失灵了无数次,保忠一点都不灰心。树木干枯的枝条在寒风中可怜地颤抖,他的牙齿也随着哒哒乱响。他浑身散发着寒冷的气味,却兴味盎然地看着两只麻雀从树枝间飞来飞去。当路口变得愈来愈模糊时,保忠听到村子里响起了鞭炮声。

随着春节临近,保忠心里愈来愈慌乱,肚子里像是塞进了一窝小老鼠。他想家。从来没有觉得老家好,在家时做梦都想离开。昏暗的灯光、父亲的唉声叹气、母亲紧皱的眉头,让他无比厌烦。现在,却想马上回到那里。他在兜里揣上钱,穿过寒冷的街道去了“佳佳超市”,准备给父母买点礼物。再给罗列打电话请假。无论他是不是派人来替他,他都要回家过年,明天一早就走。他知道这个电话依然打不通,如果不打,属于擅自离开。就不好了。

他站在超市门口小方桌前,刚拿起话筒。听到老板娘正跟另外两个女人津津有味地议论盗贼。这几天,七贤庄已经有六户人家招了贼。她们说:“小偷们都着急回家过年,下起手来就狠了。”保忠一听,仿佛看到有一群人正在偷他的大米。他们肩扛米袋排成纵队,像一列勤奋的蚂蚁从院子里鱼贯而出。

保忠呆了一下,将电话慢慢地放下了。他站在收银台前,出神地看着花花绿绿的货架,默默挑选着应该给父母买的礼物。给父亲买四瓶“二锅头”。他现在已经很少喝酒了,北京带回的酒他一定要喝。父亲喝高兴了,也许又会像原来那样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他在旁边,要用口哨给父亲伴奏,现在他已经可以将整段的曲子吹下来了。给母亲买几盒蜂蜜,她的眉头总是皱着,眉心的皱褶叠成一堆,是被家里的日子愁的。喝了蜂蜜,也许会觉得日子甜一些,眉头就舒展开了。还有上初中的弟弟,给他买什么呢?

这时,女人们的相互告别声打断了保忠的思考。老板娘拿起鸡毛掸子掸着光可鉴人的货架,随口问道:“你还不回家过年?”

保忠顿了一下。说:“老板让我在这儿值班。”

保忠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父亲,这个春节被老板留下来值班了。

电话拨过去,接电话的居然是母亲。听到她那细弱的声音。保忠眼睛里猛地涌满了泪水。

他问:“爸爸呢?”

母亲一时语塞。随即,传出她的哽咽声。

父亲已经去世了。临去之前,他不让人通知保忠。他说:“保忠在北京站住脚不容易,不要耽误他工作。回来的时候。到坟上给我烧烧纸。说一说在北京干得怎么样。”

保忠听着母亲断断续续的话。眼泪流了下来。他紧咬着嘴唇。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牙齿深深地刺进了唇肉里。

母亲说:“你爸说,你有出息了,过了年,把你弟弟也带到北京去。”

保忠茫然地应着,一抬头,从黑漆漆的窗玻璃上看到了满脸泪水的自己,影像有些模糊,他发现玻璃里那个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刘保忠看着别人的烟花,听着别人的爆竹,流着眼泪,在七贤庄的漫天大雪中度过了人生的第二十个春节。

新长了一岁的保忠不再像原来那样只沉浸于焦虑地等待,他开始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由于连续不断卖大米付房租和支取自己的工资,屋子里属于他的空间愈来愈大。他从三贤庄集市上买回一张二手小床,床上的木板粗糙而坚硬,并不比睡在米垛上更舒服,可是自从躺在床上,觉得总算过上了人应该过的日子,连老鼠的欢叫声都听着小了许多。他还买了蜂窝煤炉和一副锅碗瓢盆。他不再强求将零头卖给保义,而是卖给自己,隔一天蒸上一锅米饭。真如他所判断。这一屋子大米是质量上好的米,蒸出的饭又香又滑。他在屋角还用砖头砌了一个小小的“保险柜”,里面放着他微薄的积蓄和记帐的小本。自从上次帐本被老鼠啃过之后他就想到了这个主意。现在里面已经珍藏了四本帐,每一本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字。按日期记录,清清楚楚,罗列拿到手上时,会一目了然。随着天气渐渐转暖。身上的衣服愈来愈薄,保忠感受着久违的清爽。老板早来一天或者晚来几天,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重要了。为了给自己的生活添一些趣味,他买来一盒彩色粉笔。在屋子的南墙上画了一扇大窗户。每天一早。他把今天特别渴望见到的东西画到窗框里,就好像透过窗户看到了一样。他曾经以为最想看到的是罗列从远处开来的轿车,当拿起粉笔时,往往又觉得即使是叽喳乱飞的麻雀也比罗列更有意思。

如果不是房东要将房子卖掉,他完全可以将日子滋滋润润地过下去。

房东带着那对戴眼镜的夫妇来看房时,保忠正在屋里仔细地挑拣大米。他所卖的都是没被老鼠咬过的完整米袋。遗留的碎米愈来愈多。对于这些碎米,保忠既不敢卖也不敢吃,他知道那些失踪的鼠药就隐藏在里面。渐渐地,盛碎米的袋子像一面厚重的墙围堵在尚未动过的米垛上。每次卖米都得将它们搬动一回。累得腰酸背疼,满头大汗。早晚有一天这些破米袋会超过完整的米袋。保忠一想到那一天到来便怵得要命。他想趁早下手,一点一点挑拣,将那十几粒老鼠药找出来。他专门买来一只日光灯,亮得几乎能够数得清手背上汗毛的数量。无论室外阳光明媚还是阴雨绵绵。屋里永远都比外面更亮。他像鉴宝专家一样聚精会神地蹲在地上,将大米平铺开,摊得薄薄的,一粒粒晶莹的大米好像散碎的珍珠。他的双手已在“珍珠”里穿梭了一个多月,挑出了无数色泽暗淡的砂砾。却迟迟未见散发着蛋糕香味的鼠药。保忠并不灰心。眼看暗含致命因素的碎米经他双手一摆弄,又成了可放心食用的好米,他在睡梦里脸上都带着甜美的笑意。

保忠将经过挑拣的大米装进袋子里,摘下脖子上缠绕的毛巾揩着即将渗出汗滴的额头,他不允许一滴汗水落到大米上。将毛巾重新绕到脖子上,正想再蹲下身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男房东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保忠心里忽然有一丝慌乱。从来没人走进过这几间装满大米的屋子,即使房东收房租也是站在院门口高声喊他。猛不丁有人进来,保忠像是被人窥到了隐私似的有些愤怒。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男房东的小脸:“还不到时候吧。”

男房东笑了笑:“不是收租,是看房。”

房东指着保忠对眼镜夫妇郑重地说:“他,一直住在这里。”

眼镜男的镜片在保忠面前一闪,走到北墙根,攥着拳头像敲鼓一样捶了捶墙面,一块墙皮应声而落。眼镜女则用脚上的高跟鞋轻轻摩擦地面上的磁砖。磁砖上布满了麻点。男房东急忙说:“要住的话,肯定得好好装修一下。”眼镜夫妇并没理他,他们的目光忽然被南墙上那扇手绘的窗户吸引了。

窗户里是一个教堂的尖顶在一片淡淡的雨雾中若隐若现,尖顶的下面写着“北方职业学院”。字小得像大米粒,却十分清晰。还有几棵异常粗壮的柳树,不知何故被斫去了树冠。有几根细嫩的新枝从树身上钻出来。这幅图画自从保忠开始画窗的那天起便永久地留在了墙上。无论画欢快的燕子还是惊慌的麻雀,无论是皑皑白雪还是艳丽的鲜花,从来都没有把这幅画掩盖住。这是他每天最想看到的。尽管已确定那天坐在轿车上看到的是幻觉。他却一直以为那是离小芳最近的时刻。

眼镜女走到窗前,兴味盎然地盯着那一行小字。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摸,“职业”两个字立时变得模糊不清。

保忠厉声道:“别动。”

三个人吓了一跳,随即每个人脸上又带出不同程度的恼意。保忠自顾拿起粉笔,走到窗前,精心描画着,字终于又清晰起来。保忠拿着粉笔,退后两步,满意地端详着。这时,身后的交谈声使他又紧张起来。

眼镜男问:“这些大米怎么办?”

男房东说:“咱们谈定之后,当然就搬走了。”

保忠的脑子像一台高速电扇似的呼呼转着。听他们又谈到了装修,他几乎喘不上气来。没想到眼镜夫妇戴着眼镜竟然没发现这个院子的古怪。房东领着他们往外走,眼镜女因为多看了一眼保忠砌在墙根的小“保险柜”,轮到最后一个出门。保忠的手指将半截粉笔捏碎。看着她还算美丽的背影,低声嘟哝着:“这房子。可不敢住呀。”

次日下午,眼镜男敲响了紧闭的院门。保忠刚吃过午饭,正坐在房门口看着阴沉的天空,盘算着卖米的事情。房租已经涨到每月四千,他的工资也按罗列许诺的涨到了一千。每个月都要被保义拉走几十袋米。眼看屋子里属于他的空间愈来愈大,保忠有种莫名的恐慌,反而怀念起躺在米垛上脸贴天花板睡觉的日子。放在“保险柜”上的小收音机正播送评书《三国演义》。屋里信号不太好,袁阔成那圆润的腔调时高时低。刚说到诸葛亮坐在城楼上潇洒地弹琴,声音忽然小了。像一粒石子朝水底疾速钻去。保忠尖起耳朵捕捉着下文,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保忠对于眼镜男的到来并没感到意外,将他让到屋里坐在小床上,保忠依然坐在门口呆望着欲雨的天空。收音机恢复了正常。司马懿训斥着急于进城的司马昭。

眼镜男轻轻咳嗽了一下,问:“小兄弟,你住在这里,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保忠问:“你觉得呢?”

眼镜男说:“窗户用砖封死了,再打开就是了。”

保忠说:“你没看出这个院子的古怪?”

眼镜男有些懵懂。

保忠用手朝院子里一指:“你看。”

保忠也是住了许久才发现这个院子的真正古怪之处。并不是一排北屋没窗户,而是整个院子透着无法言说的死气。盛夏时无论多么炎热,只要一走进院门,立时便感到一股透骨的阴冷,冷得人胆战心惊。两棵石榴树、三棵桃树、四棵苹果树,只剩了干枯的庞大树身戳在那里,可怜地说明它们的确曾经枝繁叶茂。院外绿树成荫、鲜花盛开,院墙外侧的缝隙里也会长出柔嫩的青草,院子里却见不到一丝绿色。邻家茁壮的葡萄枝长得放肆,保忠亲眼看到茂盛的枝条毫无顾忌地探过墙头,用不了一个小时。便被院子里的阴森之气掩杀成一节枯枝。

眼镜男走到门口,顺着保忠的手朝院里观望。看了一阵,说:“没什么呀,那几棵死树,我会刨掉的。”

保忠冷笑一下,心说,白戴了一副眼镜。

眼镜男重新坐回到床上,问:“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保忠说:“很久了。”

眼镜男舒了一口气,看着小“保险柜”上的收音机,说:“住得挺舒服嘛。”

“舒服?”保忠回头看着他,用手捏了捏自己凹陷的腮颊,“你没发现我很瘦?”

眼镜男有些蒙,认真端详了一下保忠,点了点头:“是瘦了点。”

保忠一笑:“原来我很胖,住到这里就瘦了。”

眼镜男感觉话题愈来愈深刻,从床上坐直身子,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保忠说:“睡不好,夜里,常常听到女人的哭声。”

眼镜男一哆嗦,愣愣地看着保忠脸上诡异的笑容。他顺着鼻梁往上推了推眼镜,说:“你太逗了,听到女人的哭声你不害怕?”

保忠一本正经地说:“我当然怕,她一哭,我就劝她。”

眼镜男干笑了两声:“你怎么劝?”

保忠看着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噘起嘴来,一吹气,他的嘴里发出一串怪异而尖利的叫声。

这是老鼠的叫声。自从来到七贤庄,保忠最熟悉的就是老鼠。他已经能在不同叫声里分辨出它们的欢乐、饥饿、惬意、恐惧、担心和困倦,他还能听出它们求偶的焦虑、婚配的愉悦以及产子之后的幸福。保忠觉得它们像自己的朋友一样,它们是这个院子里除了他之外惟一的动物。有一天夜里,他在无聊中模仿了一下它们恐惧的叫声。老鼠们立时噤了声,接着便是仓皇逃窜的凌乱。保忠笑了。老鼠不怕人,而是怕人扮演的老鼠。他找到了对付它们的法宝,它们也变得不再讨厌,欣然地配合着他的口哨声来来去去,成了他空虚寂寞中的最佳玩伴。

保忠冲着眼镜男叫出的声音是老鼠求偶时的焦虑,相信这种声音眼镜男肯定没有听过。眼镜男呆呆地盯着保忠的嘴巴,身子慢慢缩成了一团。趁着保忠换气的当口,站起身,匆匆朝门外走。刚走了几步,保忠叫住了他。看着他白亮的镜片,保忠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保忠问:“你知道‘北方职业学院吗?”

看着眼镜男仓皇而去的背影,保忠笑了。

天下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像雾一样。保忠双手托腮坐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眼前雨水的味道和身后大米的气味对撞出一股新的气息,像网一样笼罩着他。雨丝被风吹得飘过来,保忠的衣服变得潮乎乎的,他忽然觉得今天气氛与他坐着罗列的轿车来七贤庄的那天非常相似。

那天下午,他就是这样坐在锦芳路的粮店门口,惴惴不安地想着小芳。自从跟马师傅去一个大学食堂送了一回大米,他开始思考是否还有寻找她的必要。当时和他同龄的学生们正在食堂里吃饭。一对一对端着饭盒的男女坐在一起,那神情亲昵得就像是一家人。他隔着窗玻璃往里仔细地看了看,那些女孩子哪_二个也比不上小芳漂亮,而和她们坐在一起的男生却个个都比他强。他当时心里有些不服气,夸张地挺着胸膛进食堂走了一圈,出来时变得垂头丧气。他感到自己的衣服太脏了。坐在回来的车上。想到梳马尾辫的那个女孩子夹着菜喂她身旁那个瘦弱男生的场景,保忠直想哭。酸涩在心里扎了根,一闲下来,便不由自主地品味一番。保忠盯着粮店门外被细雨浸染得愈来愈黑的马路,眼睛里蓄满绝望的泪水。一颗泪滴正在睫毛上跳跃,看到罗列的轿车溅着一片水花开了过来,好像黑暗的河流上缓缓驶来了一条黑色的船。

保忠第一次见到罗列是被一张招工广告牵进粮店的那个下午。罗列坐在老板椅上,正埋头整理着一堆名片。名片在罗列手里像一副扑克牌,他将名片捻开,合上,又捻开,好像在斟酌怎么出牌才会赢。保忠走到老板台前,他的身体制造出的浅淡阴影把罗列吓了一跳。罗列将名片紧紧握在手上,抬头盯住保忠。保忠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慌乱和不安。罗列像是被人窥到隐私一样,脸上突然涌上一股愤怒。保忠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光可鉴人的老板台上,罗列的半截身子映在台面上,模糊得好似一个鬼魂。保忠的双手紧攥着裤子。看到罗列的影子在笑。罗列的牙齿又白又亮,让保忠想到了一个远房表哥。保忠的双手松弛下来,轻轻抚了一下裤子上的褶皱,直视着老板的笑容。在面试过程中。保忠的肚子里一直咕咕乱叫。只有不时咽一下口水才能勉强回答罗列的问话。罗列好像问了许多。保忠早已忘记他都问了些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他只记得罗列在锃亮的老板台后熟练地一伸手:“很好,把身份证给我,你可以留下了。”保忠的手伸进口袋掏身份证时有些犹豫,掏出来之后也没有急着递过去。保忠鼓了鼓勇气,问:“你知道‘北方职业学院吗?”罗列淡淡一笑:“住下来,慢慢找,总会找到的。”

保忠看到罗列下了轿车。黑色风衣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看上去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他甩了甩长长的头发,朝粮店走了过来。他在粮店门口的台阶上停下脚步,亲切地拍了拍保忠的脑袋。保忠感觉他的手就像那两个来买米的按摩小姐的手一样软,他身上散发的香水味却与按摩小姐截然不同。

罗列说:“收拾一下行李,跟我走,给你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工作。”

保忠仰脸看着罗列,感到特别陌生。

这是保忠第二次见到他。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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