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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队求活:读阿乙《模范青年》

2014-05-30杨佳娴

南方文坛 2014年6期
关键词:国柱模范

《模范青年》里出现过两种深渊。一个是封闭、泥淖般的村镇,另一个是比照常模按部就班的普通生活。

这两种深渊时常重叠:假若你继续待在这播散着腐蚀般空气的小村镇,就免不了得在熟悉的目光与单一的道路上,毫无选择地过你父亲、你祖父可能都经历的普通生活,变成单向度的人,重复,重复,重复:“我们三代就像排着队去死亡。我们今天踩着的土地,底下都是原先有名姓现在遗失的死人,他们的骨头会在夏日被一群狗翻出来,叼着乱跑。”(1)(54)不曾享受过“未知”的折磨与激励,则生与死无二——在阿乙的想象里,生到了尽头是衰老至“秽不可近”,死到了尽头则是朽烂乃至“变相如罗刹”,过着已经知道结局的生活,等于不曾真正活过。所以,《模范青年》里的反模范青年艾國柱,从警察学校毕业后,被分发到比他的家乡瑞昌更荒僻的洪一村,担任公务员几年后,终于忍受不了,从稳定的生活秩序里脱队,上更广阔的地方去了;而他的对照组,则是模范青年周琪源,永远在学习,永远写着迎合单位的文章,永远等待着一个什么命中注定的机会把自己叼到上层去。艾国柱老是惶惶然的,但是敢跑,周琪源总坐定在那里,没想过要跑。

阿乙接受访问时,曾说过:“我最想跟别人讲的是:在我们那个县级市瑞昌,几千年历史,代代都是白骨。死了也白死。是个县令就能入县志。实在不知道他们怎么活了一茬茬。叫我也这样去平白无故地吃吃喝喝,睡睡席梦思,看看家庭影院,打打麻将,过有养老保险的日子,我不愿意。安分守己,谨小慎微,不肯出门,求铁饭碗,没事就叫自己儿子生孙子。我真想拿大广播沿着大街小巷喊,醒一醒,给你们的生活来点史诗感。”(2)这种不愿意固定在一处小县城的心理,也反映在《模范青年》里头。小说中几次提到“省-市-县-镇-乡-村”的行政区域划分及其意义:

不可能有比村更往下的地方,世界尽头。我在这里谈了两段恋爱,说起来可能只是为了找点事做。其中一次爱上的只是一件来自北京的风衣,她不穿它,她便不再神圣。(23)

时光暗沉,黑夜像两只巨臂将要箍向我,我啊,就要和温柔的姑娘在这里生儿育女,生活一辈子了。我因此泪流满面,赌气式地发誓,就出发,去镇,去县。仿佛不过瘾,还要去市,去省城,去沿海,去直辖市,去首都,去纽约。在纽约,高架桥车来车往,街道清澈得可以照见人像,飞机的影子像鱼儿游过夕阳照射之下的摩天大楼玻璃墙。(24)

二十一岁时我在洪一乡的山野发恶誓,要去纽约,十二年过去,我竟然差点沿着洪一(乡)—瑞昌(县)—郑州(省城)—上海市(直辖市)—广州(沿海)—北京(首都)的轨迹去了那地方。(52)

“世界尽头”一词道尽了主角的恐惧,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地下室人迎着光的面孔。许多小说家都写过这种离开原属世界、往更高更大的方向移动的渴望,因为那里有梦想的新生活。有些是从外往内看,比如左拉(émile Zola,1840-1902)的“妇女乐园”(Au bonheur des dames),乡下来的、贫穷的、属于手工匠阶级的黛妮丝从百货公司橱窗看见奢华的天堂,那柔和的物质散发出一种神光笼罩她,于是,她的人生除了从橱窗外走到橱窗內、从物质的艳羨者拼命往控制者地位争取,别无他志;有些则是外部与内部的往返,比如张爱玲“怨女”,银娣想改变现況,以美貌货币来购买机会,于是从低阶走进了高阶的园囿,却发现金锁套在脖子上却无法解开,等到能从园囿出去了,金锁却像是异形一样和血肉合一,终至将青春与善念一起压榨殆尽。至于《模范青年》,艾国柱一旦走出去,是不愿意再回来了,那以行政阶层为象征的阶梯,是不容许回头的天梯。而阶梯延伸出去,想象的尽头是纽约——现代性的集中展市场(3)——那是世界的首都。要抵达世界的首都,则要先抵达自己国家的首都:北京。

北京作为大型都会,是机会的汇聚所、全球化力量展现的节点(node),更是艾国柱这样的乡镇青年接触世界的通道(path):

有时的周末,我会去王府井逛,手指像鸡毛掸子拂过一件件红色、黑色、白色、灰色甚至彩色的中国外国风衣,像主人那样看来自全国各地、说各种方言的游客。然后去新东安市场看电影——在故乡,电影院已成会议室,有时会招来一些草台班子跳艳舞,最终无声无息拆掉了。(44-45)

过往在乡镇,仅能从全球市场流通里的商品(来自北京的风衣)来想象乡镇以外、阶梯更上层的气息,现在则是身处其中。可是,身处其中,是否就让艾国柱觉得自己是社会纳入(social inclusion)的一分子?“像主人一样”,意味着他仍不是主人,不是掌握全局的、自在的、长久在此的——其对照是“客人”“外来者”“暂居”的身份。他仍藉着全球市场流通的商品在想象,那些来自中国或外国的风衣,无数(如同自己一样的)外来客穿梭其间。小说里特别标出“王府井”,一处鼎沸的观光区,同时也可以视为不同来处的人们相遇接触的地带(contact zone)(4),借由人群、语言、商品等等,特别能感觉到置身于世界之中(5),并产生某种欣羨、认同(6),而非如待在无法享受丰富购物行程和商业文化的村镇那样,仿佛是被世界体系排除出去的。电影院,另一个被标志出来的商业娱乐处所,是都市标准配备,另一种获取幻想与观看世界的窗口,在此也变成了与村镇生活比较的据点,对比于故乡电影院的遭遇——挪作他用、粗俗化而终于拆掉——意味着那里的人不需要电影,不需要幻想,也不需要了解其他的风景。

艾国柱无法成为首善都市的主人,或许和他的內在仍不断在都市—村镇之间来回编织生存的意义有关。他走出了村镇,成为从排队等死的队伍中脱离的自由人,却并不因此在回乡时被人另眼相看。村镇人的价值系统是固着的,放弃可靠的公务员身份,成为都市漂浪的一员,对于村镇人来说实在难以理解。因此,当艾国柱返乡,乡人问话的出发点,也是将一个人固着在社会结构中并厘定价值的普遍判准:

买房没、买车没、结婚没。

没、没、没。(45)

有天,我做了噩梦:在一种难以违逆的催促下,我答应回县城生活。父亲露出孩童般的笑容,说:“你总算回来了。”我晦暗下去,好像北京永远地关上大门。(45)

噩梦不是走不出去,而是走出去了仍得绕回来。北京关上大门,就是阶梯被截断。

对艾国柱来说,不能沿着阶梯爬上去、走出去,就等于没有活血注入,只能枯萎、等死。《模范青年》里插叙了曾和艾国柱姐姐一起站过村庄商店柜台的姑娘,当姐姐到县城去另谋发展,那个姑娘仍在站同一个柜台,“瘦得不成样子,皱纹满布,白发丛生”(47),还用当年的茶缸喝茶,一切都原地踏步,“她像时光之水里的椿子,周琪源也是。”(48)艾国柱知道,如果自己没有脱队,就是那个姑娘,或周琪源那样;当周琪源看着他,我“总觉得那是另一个我在看我”(48),平行世界里我的另一条命运线,拼命做着组织内部的努力,为符合各式各样的标准而作了无数文章(而非创作),为了成为组织内尽忠合格的一员,他写了大约一千篇报道,为的是以之累积为资本,像那些文学作品里身怀热情与绝技的青年们,为了叩响那道门:“武汉的门,省厅的门,巴黎的门,上流社会的门,全都听见他的呼喊。”(98)而那些并非真正心灵话语的写作,欠缺生气,如同周琪源的人生一般。他的病来得如此隐秘,一度停歇,又转为凶猛,蚕食他的躯体,仿佛是他做过的一切努力同等强度的反扑。然而,当他与病缠斗而死,周的同事们发讣闻时,就连他的名字也写错了。一个不曾自由,也不曾好好被理解的人。

这种不走、不脱队,就可能被普通生活逐渐塗销了个人特殊性的恐怖,那个站柜台姑娘的扩大版本,就是同样收在《模范青年》里的《小镇之花》。益红是小镇最美的女人,她的美丽像冰川,像瓷器,总之是和泥泞路一般的小镇现实分隔开来的存在;可是,益红被强暴以后,跟了强暴者,变成了一个普通家庭妇女,她的白晳从瓷器变成了隔夜豆腐,宝变为石,从珍贵存在变成了失去灵魂的物,“逐渐皮革化了”(178),屏风上绣的鹧鸪,排队等死的一员。

在《模范青年》里有几个女性角色,由于欠缺主体性与能动性(agency),无能也未曾想过抵抗被描写、被决定的命运。《模范青年》里的黄武建,《发光的小红》里被当作珍稀货品竞逐的小红、《小镇之花》的益红,均是如此,她们都是美貌的,但是美貌未必带来更好的未来,也没有带她们往上一阶。黄武建来自城市,小红有富有的叔父,益红是邮电所长的掌上明珠,她們在婚姻或男子气概的竞赛中,像是祭坛上的牺牲品。另外,有胆量从原先生活圈子叛逆的女性,《镇压》里出轨的妻子秦婕,或杀死旧情人的朱丹,她们都走不远;秦婕在丈夫的挽留下“像石雕的烈士独立寒秋,茫然看着灰暗的天空”(131),她的茫然或许在于并不知道出路在哪里,而朱丹在杀人掩尸后,在婚姻里变得忧郁、胆怯、神经质,她那锁在阁楼的秘密变成了需要支付一生去偿还的包袱,她拼命想保有的是和县委政法委副书记的儿子的婚姻,丈夫也一样,没有勇气结束关系。这些在禁锢中生活的女性,似乎是欠缺支持网络的,益红嫁给何飞后,母亲来慰问,她的反应却是疲惫、犬儒而冷淡,她已经服从了新的身份。现代社会并未真正打破“三从”(7)的社会伦理律令,因此,这些女性并未真正具有独立的社会身份(即使已经具有独立的法律人格)。

婚姻对于女性有控制性,对男性也是。激进女性主义(radical feminism)认为家庭制度的获利者是男人和父权体制,父权体制的施行单位即是家庭(8),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男性并非完全是婚姻家庭里的受惠者。张爱玲《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要控制儿子,方法就是替他娶妻与劝诱他吸鸦片,《茉莉香片》聂介臣与其后妻,要控制他看来“渐渐的心野了”的儿子聂传庆,方法即是“该给他娶房媳妇了”(9)。婚姻往往意味着责任、固定,在一般社会想象中,配合传宗接代,其完成有年龄上的适当区块,属于“按表操课”的一部分。有了家庭,对于男女双方而言,移动、变迁的可能性就会降低,如同前面提到艾国柱返乡时被问“买房”“买车”“结婚”,前二者可能是完成后者的资本,当然,先完成后者也可能在心理上促进抵达前二者的努力,而这些都将成为长久的、需要付出维护成本的资产,也是将人拴锁在固定位置上的绳钉。纪登斯(Anthony Giddens)曾指出,进步的避孕技术,使得家庭可以在“感性的个人主义”基础上的延续,且女性得以在子女长大成人后仍享有属于自己的二三十年岁月(10),不过,如果加上阿乙在《模范青年》内极力抗拒的环境因素,这种“感性的个人主义”大抵是在城市中上阶层小家庭比较可能实现。就这个意义来说,艾国柱若不想变成周琪源,他得抵抗一切将他固定下来的——公务员身份、村镇死水般的环境、买房买车、结婚生子——方可能延续那感性的个人主义自由岁月。

……我就那样超越界线,从此无君无父,浪荡江湖。

这就是我和周琪源的不同。(80)

【注释】

(1)本文一切阿乙小说引文,依据《模范青年》,台北宝瓶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页数标于引文后。

(2)李伟长:《倾听阿乙:你哭是你的事,不关我的事》,载《申江服务道报》2012年4月17日。

(3)纽约在都市文化与文学艺术上的意义,可参见道格拉斯·塔拉克:《纽约,纽约》,收入陈永国主编:《视觉文化研究读本》,207-22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4)人类学家Mary Louis Pratt提出的概念,指“地理上、历史上相互远隔的人们被迫相遇共存的地方”,在此,异质人群产生接触而互动,人们经由这些互动,也不断改变自身的行动。见町村敬志、西泽晃彦:《都市社会学》,苏硕斌译,268页,台北群学2012年版。接触地带(contact zone)一词的由来,可见Mary Louis Pratt,1992,Imperial Eyes:Travel Writing and Transculturation.London;New York:Routledge.

(5)彭丽君(Laikwan Pang):《哈哈镜:中国视觉现代性》,200页,张春田、黄芷敏译,上海世纪出版社2013年版。文中指出,购物者在展示商品四周走动,通过商品的放置方式与包装,引导消费者的运动并支持他们的幻想,并可能因为这样的运动与幻想而促生出自由感。

(6)消费与自我认同的关系,可参见Juliana Mansvelt,2005,Geographies of Consumption,London;Thousand Oaks:SAGE,pp.80-84.

(7)见高彦颐(Dorothy Ko):《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6-7页,李志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高彦颐指出,所谓“三从”之“从”,并非指妻子对丈夫的无条件服从,其具体要求乃是“按男性家长的地位区分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以益红一角来说,虽然父亲是邮电所长,一般男性认为高不可攀,而一旦以暴力打破隔阂,益红嫁给何飞,则之后就以何飞的社会阶层与对妻子的要求作为服从标准。根据小说描述,何飞性好逞凶斗狠,家里只有六十平方米,婆婆媳妇在狭窄空间内容易“像鸡一样展开翅膀,互相撕咬”。

(8)代表人物Kate Millet认为父权制度的支柱即是“性政治”,男女之间权力关系借由性关系来表达。详细论述请参考Kate Millet,1978/1970,Sexual Politics.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pp.32-33.

(9)张爱玲:《茉莉香片》,见《第一炉香》,29页,台北皇冠出版社1991年版。

(10)纪登斯(Anthony Giddens):《批判的社会学道论》,廖仁义译,123页,台北唐山出版社1995年版。

(杨佳娴,台湾清华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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