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生命的吟唱
2014-05-30赵媛媛
摘要:作为美国印第安文学复兴中的一员,女作家琳达·霍根的作品最近几年开始引起国内学者的关注。通过对霍根小说作品的细致阅读,读者可以清晰地触摸到作者对印第安民族历史和政治的关注、独特的小说结构布局、创作思想的变化以及泛印第安书写等特点。
关键词:琳达·霍根生命自然
作为当代最重要的美国印第安作家(Native American Writer)之一的琳达·霍根(Linda Hogan)原名琳达·亨德森(Linda Henderson),1947年7月出生于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市。随着第一本诗集《呼唤自己归家》{1}(Calling Myself Home)的出版,霍根开始以诗人的身份在文坛崭露头角。在诗歌领域获得不俗成绩的霍根,于1990年开始了她小说领域的全新时代,第一部小说《恶灵》(Mean Spirit)入围普利策决选名单,由此霍根进入到美国印第安文学复兴(Native American Renaissance)的中心。{2}
“我们生活在历史之中,有人能记录这些是很重要的”,在采访中如此坦言的霍根一直都感到传承古老故事的重要,所以为了拯救历史、保存故事,霍根带着讲述的迫切性去创作小说,以免它们被遗失和遗忘。在小说的主题上,霍根仍然延续她诗歌的关注点:人类、自然、土地、历史、传统、身份、种族等。在小说中霍根都在努力调解传统印第安知识体系与西方当代主流生活认知体系之间的碰撞,小说中的人物不断遭受着现代生活在各个方面对传统习俗的影响,两种认知体系之间的差异冲突带来的行为矛盾,最终引发一系列关联的生态破坏、环境恶化及其人类生存危机。也因为对这些生态问题的持久关注,她被公认为“是一名美国作家,一名最有热情、最抒情以及最有想象力的环境艺术家”{3},她的作品是“关于埋藏在我们的逻辑感和人类理性之下,切实触动我们并且激励我们”的真理。{4}她通过自己的小说来传达印第安人特有的一种生态价值观,希望可以从不同文化视角对现今普遍存在的尖锐问题带来不一样的启发,她的小说由此也在总体上呈现出自身独特的魅力。
一、历史书写和政治行动
自己听到的家族故事在西方主流历史书写中的缺失、隐藏和压抑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霍根开始描写印第安人历史的旅程。历史带给霍根的痛苦是令她去反思与创作的主题之一。年幼的霍根也曾是倍感迷茫的,想通过喝酒来遗忘每天的记忆。喝醉是她“不去记忆的方式”,是对“美国历史带来的苦痛的逃避”{5},但是霍根并非直接正面地去书写历史事件,而是选择让历史融进故事,她的四部小说都是建构在真实历史事件的基础之上,让非印第安的读者也更容易去靠近,对此种写作方法,她也解释说:
“我发现单单谈论这些事件并不会在世界上创造改变,但是如果我能选取其中一个事件,政治事件或者因为发展而遭受毁灭的一个部落或土地,把它们放进故事里,这个事件就会有更大的影响力……人们去读它并且了解它……他们发现跟他们相关并可以去关心的人物,他们从他们内在的身体和自我去看这些故事。”{6}
与此同时,霍根的作品也显示了她明确的政治性,这种政治性是“对于正义和生存最深的需求”{7},她相信:“讲述我们的生活,对那些在我们之后的人,对那些将我们的经历看作他们自己历史挣扎的一部分人来说,是重要的。我把我的作品看作部落历史的一部分,看作到处存在的殖民历史的一部分。”美国历史的发展也可以说是印第安人被殖民的历史,“那些因一些幸运从种族屠杀中走出来的人仍就在同身体和心灵的破碎作斗争”{8},霍根的作品通过重新讲述自己的故事来颠覆殖民主义的书写,治愈来自祖先,来自那些遭遇憎恨、饥饿和死亡的身体并且早已深入骨髓的历史疾病。
迈克尔·P·科恩(Michael P. Cohen)曾使用“入世”一语来描述生态批评的政治维度,他认为:“生态文学批评从定义上看便应是介入性的,生态批评需要激励个人的和政治的行动。”{9}霍根的作品便恰如其分地体现了自身的政治立场,它鼓励更多读者去进行思辨,促使个体与个体之间、人类与自然之间、人类与其他物种之间放下狭隘的偏见,重新建立联系与团结,进而带来生态改革和变化的希望。这些作品提供给我们如何从印第安民族的视角来重新审视生态批评和环境写作的意义,思索人类与其他生命物种间的关系,读者不应该在历史和政治的真空环境中去阅读霍根的作品。
第一部小说《恶灵》讲述的故事部分来源于霍根自己家族的历史,部分是朋友的讲述,很多故事人物都有历史原型。小说故事所依据的现实历史主要发生在俄克拉荷马20世纪20年代石油潮(oil boom)时期,也是土地分配法案实施快要结束的时期。第二部小说《太阳风暴》(Solar Storm)的创作史实源于加拿大魁北克詹姆士湾水电项目,该项目是在上世纪70年代早期运行的一项大型水电开发工程,对该地区的印第安居民的生活方式和周边环境带来巨大破坏。第三部小说《力量》(Power)来源于1983年发生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真实法庭案件:佛罗里达诉詹姆士·比利 (Florida versus James Billy)。最后一本小说《靠鲸生活的人》(People of the Whale)的真实历史事件来源于1855年的尼亚湾条约(Neah Bay Treaty)。
二、小说结构
霍根在撰写《观照世间的女子:本土回忆录》(The Woman Who Watches over the World: A Native Memoir)一书时,每个章节都是用自然元素作为标题。这种写作方式,在阅读她的这四部小说时也能很容易发现,自然元素隐含于文本中,四本小说中作者都有对火、土、气、水四个自然元素意象的关注。对印第安人而言这四个元素的平衡也是构成自然宇宙不可缺少的条件。在作品中引入印第安文化中的自然元素也非常契合美国印第安文学创作的自然主题。
第一部小说的主要自然元素是火,作为部落唯一生活在圆锥形帐篷(tipi) 里的人,主人公迈克尔·豪斯(Michael Horse)的主要任务就是看护部落传承久远的火种,它既是部落传仪式传统之火和生命延续之火,同时也是人性邪恶欲望之火和生态失衡之怒火。第二部小说的元素是土,因为大坝修筑工程的进行,土地遭到欧美殖民者的测量、规划和分割,印第安部落人民与土地的关系遭遇巨大的冲击。第三部小说主要呈现的元素是气,在作品中气被认为是生命的气息,是所有物种存在的源头,是“呼吸着的、无休无止的上帝”。人类因为气的存在与自然界其他万物生灵相互融合和联通。在最后一部小说中,主人公所在的部落世代都生活在大海边,靠捕鲸为生,充满灵性的水是他们生命和生活的来源和依赖,水中章鱼精灵的再现为干涸的大地带来降雨,主人公最后也是在水中又獲得重生。四种自然元素在每本小说中交织重叠,自然文化传统相互联系构成统一完整的体系。
三、创作思想变化
霍根四部小说最早的一本出版于1990年,最晚的一部完成于2008年,读者很容易会在四部小说的阅读中感受到作品中呈现的某种相似的模式和某种不变的主旨, 在所有小说中,霍根都在关注西方认知模式同部落意识之间的矛盾问题,关心生态环境破坏带给人类和其他物种的灾难性后果,“每一部作品都是向原住民知识体系的回归”{10}。
虽然霍根的创作主题一直都围绕着上文提到的几个主要关键词,但是四部小说在时间上仍然有近二十年的跨度,在其中仍然可以察觉到她对同样问题的不断创造性思考。在四部小说中,霍根对不同时期里印第安民族对身份的探求、对生存的执着和对生态矛盾的解决方式都给予不同侧重点的思考和回答,这种态度的转变可以概括为:保守撤退——正面对抗——冲突对话——关爱与责任。
第一部小说背景设定在19世纪20年代,当时正是美国联邦政府对印第安民族实行种族灭绝和保留地政策的同化时期,故事描述多部落集体的经历,关注人物在大政策背景下经历着的身份困惑和精神异化问题,但面对文化分裂和信仰危機,故事中的人物多是敢怒不敢言,大多选择听从、忍让与接受,只是想要活着,安静地不被打扰。第二部小说设定在20世纪70年代,在女权运动、黑人民族解放运动如火如荼展开之时,也正是泛印第安民族权利运动时期,印第安民族自豪感高涨,各个部落群体联合起来,建立众多的泛印第安联盟,他们主动、正面地要求采用非暴力手段去抵抗环境非正义运动,争取和维护印第安民族主权。第三部小说中面对捕猎美洲豹的行为,故事描写了联邦和部落两场法庭辩论,在这个过程中霍根并非以完全否定西方主流思想观的方法来宣传赞扬自身印第安传统文化的优越性,而是试图从人性、文化的角度希望双方可以相互倾听和对话,尽管最终的结果并没有达到完全满意的效果。最后一部小说更是超越了部落的地理格局,涉及到越南战争这一更大的历史背景,把战争与传统放置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去重新对其进行反思,霍根提倡一种超越种族、国家的多元化世界主义观,呼吁人类在享受自然世界给予我们的慷慨馈赠时,不能遗忘我们对自己和对他人所应该具有的爱与责任,构建一种具有全球性的生态想象。四部小说同时展现了从开始主要关注部落整个群体的经历到关注部落青少年个人身份追寻的转变,并从主要描写欧美殖民者对印第安部落造成的灾难和压迫转到对印第安部落内部矛盾的关注,作者希望双方可以跨越界限,从人性和文化的视角来反思现代人类所面对的生态危机和生存困境。
四、泛印第安创作
从评论文章来看,学者们都一致赞赏她作品中对人类社会环境生态、公平正义方面做出的卓越贡献,但是仍然引起讨论的则是关于美国印第安作家的作品是否只能描写自己出生的特定部落,这种讨论也反映出美国印第安文学研究中本质主义、民族主义、部落现实主义等评论流派之间的差异。
琳达·霍根在血统上属于契卡索(Chickasaw)部落,但是与其他美国印第安作家紧扣自身特定部落进行创作不同,霍根的小说作品并不描写自己出生的部落,而是超越契卡索部落特定文化传统,书写整个部落社群(tribal community)。小说中出现的部落既有真实的奥色治(Osage)部落,也有虚构的位于美国东南部的泰珈(Taiga)部落。这一显著创作特点使得有些评论家将其创作称为“泛印第安”写作(Pan-Indian Writing),认为其仍是本质主义的表现手法。这些融合了数个部落经验细节的虚构部落,使得霍根的小说发出一种被斯蒂芬·康奈尔(Stephen Cornell)称为“超部落”(supra-tribal)的声音。
对霍根超出自身部落的做法,评论家克雷格·沃马科(Creg Womack)和伊莉莎白·库克林(Elizabeth Cook-lynn)均持质疑的态度。两位的批评立场都“坚持文学创作和争取本土权利的关系”{11},希望美国印第安作家的文学作品从自身特定部落的文化传统背景出发。沃马科认为“土著文学的审美必须是有政治性的,自主、自决和主权必须作为有用的文学概念”{12},他反对模糊具体部落和土地关系的印第安通用主义(genericism)。库克林质疑“为了获得主流读者的兴趣,是否成功的美国印第安作家都在远离民族主义的关注点”{13}。考虑到文学具有的意识形态功能,两位评论家都支持“特定部落文学传统的主权”,只有出自那个部落的作家从自身特定视角书写,才能不破坏这个部落主权。
但是另外一位评论家厄尼斯特·斯特隆伯格(Ernest Stromberg)认为这样的批评确有偏颇之处,他在文章“圈中圈:琳达·霍根的土著主义修辞”(Circles within Circles: Linda Hogans Rhetoric of Indigenism)中给出了另一种解释,支持赞同霍根的创作特点。他认为霍根作品中将“土地和非人类世界的精神联系”视为首要,其世界观是“土著主义”的,即“从本土主义视角来说,价值的来源不是民族,而是大地,这个批评视角必须以此为基础”{14}。因此,霍根的书写跨越自身部落的原因是对于超越部落边界的本土主义世界观的信仰,作品采用的所谓“泛印第安式”的写作,更多的是对“部落之间共同点的认同”,而不是简单地像白人一样采用一种不加区分的模式化、虚假的印第安形象,一种强加的集体身份。这种整体的灵性世界观超越特定部落的文化差异将整个部落连接起来。
对霍根本人而言,她并不认同评论界“泛印第安书写”的标签,她认为这样书写,可以避免暴露具体特定部落并不愿意为外人所知道的一些仪式和文化传统。她认为印第安部落人民遭受着他人对其宇宙哲学观点的侵扰,所以采用更加泛印第安的本土观也是在保护他们自身文化的神圣仪式和传统习俗,避免部落的传统体系被主流文化误解、扭曲或挪用。同时这种写作也是对欧洲裔美国人将印第安人作为整体来对待的一种反策略,因为联邦政府制定的一系列政策通常都是针对整个印第安部落人民,很多重大历史事件,诸如伤膝谷事件(Wounded Knee){15}和沙溪大屠杀(Sand Creek){16}也早已成为所有印第安人民共同的成长记忆和文化身份符号。在联邦殖民政策制定的大历史背景下,所有人都面临相同的境遇,同属于印第安人。因而霍根在作品中就更倾向于用“印第安人”这一术语而不是特定的部落名称来描写,用这一术语也是为了提升一种土著主义立场,印第安人在属于特定部落的同时,在更大文化层面上他们属于印第安民族这个共同的群体,是土著居民(indigenous)。
在印第安拿瓦侯/纳瓦霍(Navajo)部落传统中,部落人民把祭仪的主要施授者称为“诵唱者”(singer)或者“念诵者”(chanter),因为“首先他们主要的职能是为人医疗,所以他们通常又被称为“医药人”(medicine man){17}。因此,念诵(chant)不仅仅具有发声、言说和吟唱的意思,在北美印第安文化里更隐含着宗教仪式的意义和治愈医疗的作用。在此意义上,霍根通过写作的方式来让自己以部落文化传承者的身份去吟诵,同时在作品中给了自然界各种生命形式发声的机会,她让自然来吟唱,让万物来言说。并且作者也是借此行为,起到古老祭祀和仪式中治愈医疗的作用,她带着治愈和修复的心情,期望人类能够用心去倾听万物的声音,谦卑下来真正去思考人类正在面临的各种生态挑战,寻求切实可行的解决之道,最终为万物的生命境遇带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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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该书名按诗歌中隐含的另一层意思也可以翻译为:《称自己为家》。
{2}{3}{6}{7}{11}{13}{14}Cook, Barbara J. From the Center of Tradition: 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Linda Hogan[M]. University Press of Colorado, 2003,p2 , p53, p2, p69, p99, p99, p104.
{4}Hogan, Linda. “An Interview with Linda Hogan”. The Missouri Review, 17.2. p112.
{5}{8}Hogan, Linda. The Woman Who Watches Over the World: A Native Memoir[M].NY: Norton,2001,p54, p60.
{9}斯科特·斯洛维克. 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态批评的职责[M].韦清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p4.
{10}Harrison, Summer. “Sea Level: An Interview with Linda Hogan”.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 18.1. p170.
{12}Womack, Crag. Red on Red: Native American Literary Separatism[M].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9. p11.
{15}沙溪事件指的是1864年美国第三骑兵团对迁移到科罗拉多地区沙溪河畔莱昂堡的夏安(cheyenne)族和阿拉帕霍(Arapaho)进行的大屠杀。此前,为了修建通往西部的铁路以及安排蜂拥而来淘金的移民,美国政府迫使部落人民签署协议放弃大平原土地而迁徙到沙溪河畔居住,但美国军队之后却仍借口对印第安民族进行杀戮。
{16}伤膝谷事件也叫伤膝河大屠杀,指的是1890年12月29日,美国第七骑兵在南达科他州的伤膝河附近对印第安拉科塔(Lakota)部落展开的大规模屠杀,大约有三百多个印第安人遭到屠杀。
{17}乔健. 印第安人的诵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4:p32.
参考文献:
[1]Cook, Barbara J. From the Center of Tradition: Critical Per- spectives on Linda Hogan [M]. University Press of Colorado, 2003.
[2]Harrison, Summer. “Sea Level: An Interview with Linda Hogan”.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 18.1.
[3]Hofel, Roseanne. “Narrative Chereography toward a New Cosmogony: The Medicine Way in Linda Hogans Novel Solar Storm”.FEMSPEC 2.2.
[4]Hogan, Linda. “An Interview with Linda Hogan”. The Missouri Review, 17.2.——The Woman Who Watches Over the World: A Native Memoir[M].NY: Norton, 2001.
[5]Womack, Crag. Red on Red: Native American Literary Separatism[M].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9.
[6]斯科特·斯洛維克. 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态批评的职责[M].韦清琦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
[7]乔健. 印第安人的诵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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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赵媛媛,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美国小说。
编 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