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弗罗斯特动物诗歌中的生态批评
2014-05-30马元凤
摘要: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以他诗集中为数不多的几首动物题材诗歌为原本,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深刻揭示了人类中心主义和现代科技文明的过度发展是导致人类与以动物为代表的自然之间关系异化的主要原因,并且指出 人与以动物为代表的自然和谐共存才是一个民族的理想生活方式。 弗罗斯特的动物诗歌高度体现了诗人的生态思想和历史责任感。
关键词:罗伯特·弗罗斯特动物生态和谐生存
20 世纪美国最杰出的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 Robert Frost,1874—1963)享有“生态之子”的美誉。在新英格兰农场的岁月里,他白天在田园地头挥汗如雨,夜晚在星空下独自漫步,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风霜雪雨、尘土卵石都引发了诗人对大自然的无限遐想,人与大自然中的动植物和谐相处的场景也让诗人无比的感动, 这种“天人合一”的和谐生态观在弗罗斯特的自然诗中随处可见,并时时撞击人的心灵,引起人们的共鸣。在弗罗斯特看来,自然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人与其他生物一样,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人类的生存离不开自然的慷慨馈赠,因此,热爱自然、敬畏自然、保护自然才是明智之举, 而那些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情趣打造自然、漠视自然物鲜活的生命存在形式以及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的行为都是有悖于自然的。诗人这种鲜明的生态观在他为数不多的几首动物题材的诗歌中就有充分的表达。弗罗斯特把批评的笔触直接指向导致动物生存危机的根源,非常契合当下人们对环境的焦虑和反思。
一
生态批评是继女性批评、后殖民批评之后在欧美兴起的又一个颠覆性的文学批评理论。1978年,美国学者威廉姆·鲁克特发表题为《文学与生态学:一次生态批评实验》的文章,首次使用“生态批评”术语,倡导将文学批评与生态学结合起来,强调生态作家应从地球生态的立场出发重新考虑人与自然的关系,批判因生态失衡所引发的各种社会问题,通过作品来诠释文学家们对历史的责任感,充分表达作品中所蕴含的生態思想,激发人类热爱生命的天性,并不断呼唤着诗意和谐的生存状态。
弗罗斯特早期的一些优秀诗篇中就充分地表达了对大自然的无比热爱和敬仰之心,如在《取水》中,讲述了两人对自然慷慨的馈赠所流露出的欢欣喜悦;在《春日祈祷》中描绘了与自然亲密相拥的人的美好生活,“啊,让我们欢乐在今日的花间;啊,让我们欢乐在白色的果林;啊,让我们快活在疾飞的鸟群;因为这是爱,是世间唯一的爱……”①诗人认为大自然的博爱不仅能满足人类的物质需求,也可以满足人类的精神需求,在《进入自我》《星星》《致春风》这些诗篇中描写了当人类在现实生活中感到迷茫、压抑和恐惧时,只有自然会无私地抚慰、治疗人类心灵的创伤,一切都会在自然的注视和庇护下化解,可以说,没有了大自然的博爱,也就没有人类丰富多彩的生活。
弗罗斯特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以自然的方式感恩自然之赐予,而在于以自然的方式关注现实之弊端。在大机器的吞噬下,自然界的动植物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河流干涸了,土地沙化,农民们丧失了安身立命的土地,生活愈发贫困;大片的树木遭到砍伐,动物们离开栖息地逃走了,处于这一重大社会转型时期的弗罗斯特,立足于新爱尔兰的农场,一边务农,一边写诗,冷静地观察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这种“观察”并不是躲在一旁犹豫和怯懦,而是一种十年磨一剑的整装待发,一份对人类未来诗意生存的坚守和期盼。正如在致威廉·布雷思韦特的信中所述的那样,“可以说我差不多在农场上生活了十年,但与其说我当时是个农民,不如说我是个逃避者——逃避这个似乎容不下我的世界。这种逃避完全是出于本能,但现在我能看出,我当时逃避是为了养精蓄锐,以待有实力同整个世界较量。”②
二
弗罗斯特的生态批评在《熊》一诗中有最直接的表达:“熊张开双臂抱住它头顶上的树,/ 像搂抱情郎似的直把那树拽弯,/ 用它沙李般的红唇跟树吻别,/ 然后让树重新直起腰笔直朝天。/接下来它摇晃石墙上一块卵石/(它正在进行它的秋季越野跑)。/当它冲过枫林,它笨重的身躯/使铁丝网在U形钉里吱嘎作响,/并把一撮熊毛留在了网刺上面,/这就是那头熊无拘无束地行进。”③在前四行诗句中,弗罗斯特首先采用拟人、象征等修辞手法惟妙惟肖地刻画了笼中“熊”的形象和“孤树”。树木、深幽茂密的丛林是大自然的产物,那里是野生动植物们赖以生存、玩耍嬉戏的美妙家园,而被困在笼中的“熊”却只能对笼中仅有的一颗“孤树”表达它的眷恋,诗人巧妙地用“抱住”“搂抱”“吻别”等动词来表达“熊”对它的“情郎”——“孤树”的恋情,是那么的痴迷、那么的依恋,愿与它厮守一辈子。接着诗人又用“摇晃”和“冲过”这两个动词,生动形象地描写了因为人类的种种欲望和野心,无辜的“熊”不得不离开自己的繁衍栖息地,被关在这到处镶满钉子的铁丝网里,“熊”在这个人为划好的空间里行走不便、步履艰难,稍有不慎就会弄得遍体鳞伤。这种拟人化的修辞手法是诗人有意识地赋予“熊”人的情感,充分表达了动物也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的情感体验,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以及向往自由自在生活的愿望。
丧失了话语权的“熊”只能在人类为其设置好的监狱——“镶满钉子的铁丝网”里承受丧失生命欢乐和被剥夺自由的痛苦,监狱中的动物“熊”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供人观赏的对象和被言说的客体。人类对以动物为代表的自然所实施的暴力表现,正如大卫·麦泽尔援用福柯理论中对边沁的圆形监狱概念所做的权力政治上的阐释,把这种人对自然界的观察和监控看作一种“监狱式注视”(panoptic gaze),指出人实际上将整个自然界放入了一个圆形监狱中,用人的无处不在的“注视”来规范管理自然物,在这种注视背后隐藏的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态度和人的权力运作(Mazel:188 )④。可以说,人类的这种中心主义态度形成已久,在“《创世纪》开篇展示给我们的,就是一幅人受命于神而统治万物的景象”⑤。在上帝的示意下,人的这种“唯我独尊”的意识在肆意地膨胀,变得更加有恃无恐。 如果说具有优越感的人类用手中的权力通过控制“熊”满足了自身的欲望和虚荣心的话,那么人类在摧残动物、控制动物、让动物丧失生存权利的同时,也为自己画地为牢。人类这种无视一切的自负不仅导致了动物悲惨的生存境遇 ,也给自己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恶果。
接着在诗的第11—19行中,诗人这样描写了控制和注视笼中“熊”的人:“人的行为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熊,/ 一天到晚都怒火中烧神经兮兮,/他的愤怒拒绝头脑的所有建议。/他成天只会在笼子里走来走去,/从不让其脚板和趾甲休息休息,/他笼子的一端摆着一架望远镜,/笼子的另一端则有一台显微镜,/这两台仪器都同样被寄予厚望,/希望它们合在一起拓展那笼子。”显而易见,人类自从把“熊”置于笼中控制起来时,也给自己编制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丧失了理性的人成天变得“怒火中烧”“神经兮兮”的,而且无法控制自己骄横跋扈的感情,幻想借助手中的望远镜和显微镜来完善对自身及周围世界的持续扩大和控制。这些傲慢偏执、自认为拥有了能够主宰另一个生命的绝对权力的人们在诗人眼中是如此的“丑陋”“可怜”。
三
在批判人类中心主义态度的同时, 弗罗斯特也注意到生产技术上的空前发展是导致自然环境危机以及人类文化丧失和谐性的另一个主要原因。随着工业革命在西方的深入推进, 人类凭借着上帝赋予的优先权和先进仪器,肆无忌惮地扩张土地为我所用,荒野消失了,动物要么遭掠杀和控制,成为人的消费品和观赏物,要么就不得不远离世代栖息的家园。象征着现代文明的科学技术“望远镜”“显微镜”变成了人进行物质财富积累、政治权力扩张的工具, 弗罗斯特在《干吗要等科学》这首诗中直接表达了对此的厌恶感,“尖酸刻薄的科学也许想知道 / 既然她已让事情如此,/以致我们不得不离去或者被抹掉,/ 我们多想逃离她得意的恐惧。”⑥在弗罗斯特的另一首动物题材诗《一个自然音符》中,三声夜鹰的离去就是个很好例证。三声夜鹰是北美一种夜间活动的飞禽,常常三五成群地振翅盘旋在空旷的荒原及农舍的周围,不停地悠扬地叫喊,然而有一天,这一大家子离开出生的岩脊来向作为邻居的诗人告别,从此再也没有听到它们的吵闹声,“我留意过此事的日期,/ 那是九月二十三日,/ 我记得它们最后一次来/ 是在九月二十三日。”⑦在诗中,用“九月二十三日”来记录新英格兰农村三声夜鹰离去的截止日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在这场文明与自然的对立中,这些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案例是工业化时代整个自然界凄凉真实的缩影。 随着现代化机械的挺进,大片的土地荒芜了,动物们遭捕杀或被逐出家园,植被的大肆破坏造成土壤干涸, 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在文明扩张的一路高歌猛进中变得羸弱不堪,自然界的欢歌笑语、灵动之美已与我们渐行渐远。
不难看出, 弗罗斯特利用动物题材的诗歌犀利地解构了人类中心主义,但是,把批评的矛头对准机械式进步并不是他的初衷,对于热爱大自然 、对生活充满了美好向往和憧憬的诗人来说,人和以动植物为代表的自然的整体和谐发展才是诗人的终极关怀。这种和谐的原型建设思想在他的另外两首动物题材的诗歌中有所表达。在 《暴露的鸟窝》中,诗人描写了随着割草机咀嚼而过,“地上是一个挤满小鸟的鸟窝,/ 割草机刚刚从那里咀嚼而过/ (它没尝尝肉味真是个奇迹)/ 把无助的小鸟留给了灼热和阳光。”⑧这时,诗人与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移动鸟窝,建起屏障挡住阳光对小鸟的暴晒,还不时地担心它们的妈妈遭此惊扰后是否还会回来关心她的小鸟。在弗罗斯特眼里,与强大的人类相比,小鸟虽弱,但也是自然界一种生命体的呈现,保护生命、尊重生命是作为自然界尤物的人所应有的基本道德。在《一只小鸟》中,唧唧喳喳的小鸟打扰了诗人的思绪,想让那只小鸟快快飞走,于是便出门击掌要止住它的歌声,随即, 诗中的“我”立刻反省自己的行为,“这场不愉快多半都应该怪我,/我没有权利制止那只鸟唱歌。/如果有谁想叫任何歌声停息,/那他当然就会做出某种错事。”⑨诗人在此的纠错行为不仅是谦恭品行的表现,也强烈地表达了动物虽没有能力用投票、示威或者抵制的手段来反抗自己的处境,但也是自然界的产物,应与人一样有自己生存的空间和自由生活的权利。弗罗斯特同时坦诚地告诫人类,任何因人的某种利益就去控制动物、迫使动物放弃原有的生存模式的想法都是错误的,如果一意孤行,人类将会在某一天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巨大的代价。
弗羅斯特借这两首人与鸟相处的诗歌,以自身的行动力告诉人们,动物也是自然界具体、生动、独特的存在形式,任何凌驾于自然本身的物质存在之上的行为都是非理性的,建构一个整体和谐的生态系统是人类得以生存下去的基本条件,人只有和自然界中的动物以及其他生物体达到和谐共存 ,才能建立一个“诗意的栖居地”。
“时代已经进入了环境极限的时代。即使我们对此抱有困惑,我们仍需知道人类的行为正在破坏星球上的基本生命维持系统……我们要么改变生活方式,要么面对即将到来的全球灾难。在我们奔向末日灾难(Apocalypse)的不归路上,一切美好将被破坏,无数物种将消失殆尽。”(Lutz:21)站在生态整体层面上关注人与自然的弗罗斯特正是借助动物的生存困境发出了这样的批评声音,以此来昭示生存环境的日益恶化,并反思人类自身行为对生态环境的直接影响。人类中心主义和科学至上观正在蚕食着“天人合一”的和谐生态理念,人类的浅薄在于过分信奉机械力量带来的短暂振奋,而忽略了养育我们的大自然的极度付出,人类的过度挥霍不仅在快速消耗自然,也使自然的整体性在以机械的崛起所标志的文明时代遭到前所未有的侵蚀,这种悖逆自然的效应让诗人感到极度的焦虑。因此,在他的动物题材诗歌中,诗人不断地呼吁,人类要自觉地超越认识的局限性和为我所用的狭隘视域的束缚,以一种朴素、合理的态度尊重其他物种的存在,维护生命的权利,顺应自然的运行规律,当人与自然和谐、密切地生活在一起,自然也会以动物的惬意存在而表现得更加生机勃勃。一个人与动物和谐共存的家园是弗罗斯特所认为的一个民族应该追求的理想生活方式。■
■
①②③⑥⑦⑧⑨[美]罗伯特·弗罗斯特:《弗罗斯特集》,理查德·普瓦里耶和马克·理查森编,曹明伦译 , 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2 年版,第27页,第888页,第344—345页,第494页,第458页,第147页,第321页。
④转引自刘炅:《大地的诉求:霍普金斯的自然诗与生态批评》,《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1期。
⑤[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杨通进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4页。
■
作 者:马元凤,宁夏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 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