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衫下的麻木自恋与哄笑中的世态炎凉
2014-05-30王红玉
摘 要:在《孔乙己》中,鲁迅先生用孔乙己那“脱不掉”的长衫意象,隐喻自身对于当时封建教育制度的清醒与焦虑;并以麻木哄笑的庸众人物形象,象征自身对世态炎凉的孤独思考。他以“新旧文学”之界的呐喊之音和对国民同胞爱恨交织的情怀,在中国文学史上树立了一面永恒的文学魂与民族魂之旗帜。
关键词:鲁迅 《孔乙己》 隐喻 象征
《孔乙己》是鲁迅先生最为满意的一篇小说,对于我们,绝对是一部短章经典。这部经典呈现给我们的不是炫目恢弘的华丽,而是震颤心灵的赤裸裸。它是中国封建教育制度在时代变迁大潮中的风雨飘摇,是作者内心隐痛表现得最为饱满{1}的五四时代之歌;它是对“旧”的批判,同时也是对“新”的呼唤。
一、“旧”之无情批判与“新”之热烈期盼的隐喻。作为鲁迅的第二篇白话小说,《孔乙己》一改《狂人日记》的剑拔弩张,如其学生孙伏园所述:“能于寥寥数页之中,将社会对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写出来,讽刺又不很显露……”{2}“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的鲁镇酒店,到可以“热热的喝了休息”的热酒以及“靠柜外站着的”短衣帮和“踱进店面,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的长衣主顾,都呈现给读者一阵缓慢的节奏。 “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为什么孔乙己能给大家带来笑声?除去他行为言语的滑稽可笑之外,首先让人不能理解的就是“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长衫”作为一个可笑的符号已经可以代表孔乙己成为大家笑料的标志。“青白脸色”说明他营养不良、朝不保夕的贫困生活,“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说明他时常遭人凌辱,“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说明他的穷酸潦倒。这些记号无不说明孔乙己只能站着喝酒的社会地位——与短衣帮为伍,可是他却为什么固执地穿着长衫,毫不羞涩地显现着自己的格格不入呢?长衫“又脏又破”也不脱,“弄到将要讨饭了”也不脱,欠了十九个钱的酒债也依旧还是不脱。直至最后被打折腿,没有了高大的身材,才不得不“穿一件破夹袄”,回归属于自己社会地位的衣着。“长衫”意味着什么,让他如此依依不舍?是什么动力让他在众人的耻笑中穿着不属于他身份地位的长衫泰然自若?是麻木的自恋。在孔乙己的思想意识中,“长衫”是他作为书生的身份标志,体现着他作为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不脱长衫”是他对上层阶级的盲目效仿,是他被中国传统文化弊端所麻木的孤芳自赏。用弗洛伊德的研究来解释,这就是“纳西塞斯现象”,即自恋。“纳西塞斯是古希腊的美少年,顾影自怜,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弗洛伊德用这个故事明晰地阐释了完全沉溺于自我,与世隔绝的自我状态。”{3}孔乙己就是忠诚地爱着自己的长衫,在他的自我世界里,他的长衫可以为他博得与“丁举人”相似的文人特征形象,他的长衫可以凸显他与其他站着喝酒的人区别开来的非凡气质,他的长衫可以作为他深受孔孟之道洗礼下头脑中固有的“翩翩君子”的标志。孔乙己不但沉溺于自我完美的穿长衫文人形象,还用精神分析中所说的“内向投射”(将他人品质并于自身)来安慰自己。在孔乙己的内心世界里,固执不脱长衫的自己,与“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屈原、“九死蛮荒吾不恨”的苏轼,具有相同不畏世势的崇高品质。可是,孔乙己并不清醒地认识到:“当丑力求为美的时候,丑就变成了滑稽。”{4}他的哗众取宠怎能与文客伟人的“以国之安危为己任”的美政思想相提并论。鲁迅先生塑造了放不下读书人架子、脱不下破旧长衫的孔乙己形象,“长衫”符号象征着什么?“脱不下的长衫”又意味着什么?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孔乙己》创作于五四前夕,鲁迅也曾说,《孔乙己》是“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5}。为什么社会对于一个“苦人”还待之以凉薄?因为这个“苦人”的言语穿着等与社会格格不入,人类有猎杀异类的劣根性。隐喻作为一种修辞手段来说,是用一种事物暗喻另一种事物。鲁迅是一位语言巧匠,对于隐喻,在他的作品中所发挥的艺术作用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理解此类事物。孔乙己的长衫是鲁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隐喻。孔乙己与穿着短衣的人一同站着喝酒,为什么还穿着长衫,这说明封建文化已经不能与时俱进,仿佛是特意的哗众取宠!“又脏又破”为什么还穿在身上,显然这种文化已经不能适应时代的变迁,为什么还要坚持,简直是徒劳的冥顽不灵!鲁迅巧妙地运用隐喻艺术,以孔乙己穿长衫的滑稽形象,用小伙计“我”的口吻不紧不慢地徐徐道来。这种近似于无声的批判无形之中却迸发出振聋发聩的力量,无情地揭示出“旧”的封建教育制度:不适宜社会进步,不适宜青年一代的成长,不适宜中国走向国富民强。可是,这不是作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全盘否定,孔乙己教小伙计识字,“将来做掌柜的时候要用。”这是儒家仁爱思想的显现。所以,鲁迅虽然对“新”的期待热烈之至,但也并非呼吁要完全摒弃中国传统文化,而是要批判地继承,去其糟粕,取之精华。他在孔乙己的丑态中欲行还迟,不肯完全否定,这是他对旧文学的一丝留恋。不过对于新文学和新社会的呼唤终究从作品中铺陈开来,气势磅礴,这是他对于那个时代的清醒与焦虑。
二、对国民迂腐之无奈与表自身爱国之情怀的象征。孔乙己这个“实体象征”是在众人的哄笑当中出场的:“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人们为什么要笑。孔乙己的“青白脸色,花白胡子,皱纹间的伤痕,破旧的衣衫”都显示了他与众人同是社会最底层的苦民,“孔乙己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时,“却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众人作为一个基本的人道主义者,对于同胞的窘态丝毫不予以同情,还施以彻底的奚落,这是一群怎样的麻木迟钝的民众?虽然“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了一层灰色”,但是“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笼”字描绘出孔乙己灵魂深处的伤疤被戳痛时骤形于色的情态,可是众人置之不理,依旧取笑,这是多么残酷、冷漠的人际关系!孔乙己的最后一次出场,更是让人心酸:“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这么可怜的落魄形象却也没带来众人对他的同情,“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 当“他的眼色,很像是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时,却换来“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又是一场哄笑,孔乙己纵有千万种“自作自受”,也不该受到这般凌辱与嘲笑。咸亨酒店聚集了一群的自私、冷漠、麻木的庸眾,他们可以对一个同阶层的可怜之人肆意地嘲笑、奚落、消遣。
象征作為文艺创作的常见表现手法,是通过某一特定的具体的形象来表现与之相似的思想。鲁迅先生更是善用这种艺术手法。处于那个时代,酒店这个小场景就是社会大场景的缩影,有阶级、有庸民,人与人的关系就是金钱和利益关系。此外,作者以酒店庸众之形象象征整个国民群体,民众对于孔乙己的无情耻笑象征着作者对于国民迂腐之无奈。可是,作为早醒者,他的清醒必然是痛苦的,他的思考必然是孤独的,他的忧虑必然是无助的。酒店众人哄笑中的世态炎凉是他“悲凉之雾遍布华林”{6}的感慨。“据许寿裳回忆,鲁迅在日本时,确实同他探讨过中国国民性的弱点,主要结论是认为缺乏‘诚与‘爱。”{7}悲凉的社会使人与人之间没有诚信可言,无法产生爱之情感,社会就如同囚牢,人生就是一场悲剧,像孔乙己这样的小人物也就必然走向毁灭。孔乙己被拾人牙慧的同胞们所孤立,被规训他的社会所抛弃,他是死于他的同类的排斥与折磨,他的同类是一群迂腐的民众,他的社会又由这群迂腐的民众构成。所以,鲁迅对于这个置身于悲凉社会的“苦人”是给予满腔同情的,就如他对国民之迂腐,虽是深恶痛绝,但却一直致力于开化国民之思想,故“弃医从文”,发出“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呐喊。
鲁迅是伟大的。他作为文人,忧文学之方向;作为国人,忧国家之兴亡。《孔乙己》中,就充斥着他的“忧虑象征”。第一,他对孔乙己的“玩偶角色”的忧虑象征着他对中国文学以及新一代文人的担忧。教育是兴国之本,少年强则中国强。像孔乙己这类的读书人必然不能推进国家的发展,旧的教育制度必然不能让国人进步。第二,对于国民迂腐之担忧是他深层次的担忧象征,是他对同胞思想之担忧。同胞们那种无意识的麻木思维所演变出的力量,“是一种来自于人们的没有人性、泯灭人性、耍弄人性、扭曲人性、残害人性的‘吃人的力量”{8},毒害着社会他人,也毒害着自身,作者对此深深忧虑。第三,T.赫斯特说:“《孔乙己》中最重要的,是这个叙事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参加了对孔乙己的折磨。”叙事者“我”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本不该看到众人哄笑中世态炎凉,更何况参与进去。作者以此忧虑象征他对“救救孩子”的呼声。忧文学,忧国民,忧孩子,这都是他透过《孔乙己》众人哄笑中的世态炎凉的忧国象征,表其自身爱国之情怀的。
鲁迅以复杂的心情刻画了孔乙己这个人物形象,并以其深刻的隐喻与象征艺术完成了这部耐人寻味的不朽之作。我们可以不理解鲁迅所赋予《孔乙己》的深意与意蕴,但是我们一定要体会他在一部部作品中寄予的“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伟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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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晓明:《太阳消失之后》,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84页。
{2} 孙伏园:《关于鲁迅先生》,《晨报副刊》1924年1月21日。
{3} [英]Ruth Berry:《弗洛伊德——旅途中的躺椅》,邓瑶译,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8版,第80页。
{4} 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6页。
{5}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9页。
{6}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4页。
{7} 郜元宝:《鲁迅六讲》(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
{8} 杨朴:《探索心灵深处的秘密——文学作品的精神分析研究》,辽宁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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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王红玉,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3级研究生。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