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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打的记忆

2014-05-30阎连科

高中生学习·高一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毛票耳光石板

阎连科

每每想起我父亲,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

能记得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岁的当儿。那时候,每年春节之前,父亲都会千方百计存下几块钱,再找熟人到乡信用社,全都换成一叠儿簇新的一角的毛票,放在他枕头的苇席下,待到了初一那天,再发给他的孩娃们。

可是到过年了,父亲要给大家发钱时,那几十上百张一毛的粟儿却没有几张了。那一年,我很早就发现那苇席下藏有新的毛票儿。我还发现在我上学的路上,我的一个远房的姨夫卖的芝麻烧饼也同样是一毛钱一个。我每天上学时,总是从那席下偷偷地抽走一张钱,在路上买一个烧饼吃。

那一年,从初一到初五,父亲都没有给我脸色看,更没有打我和骂我,他待我如往年无二,让我高高兴兴过完了春节。可到了初六,父亲问我偷钱没有,我说没有。父亲便厉声让我跪下,我仍然说没有,父亲就在我脸上打了一耳光。再问我还不说时,父亲便更为狠力地朝我脸掴起耳光来,直打到我说是我偷了他才歇下手。记得我的脸又热又痛,说我偷了全都买了烧饼吃掉了。然后,父亲就不再说啥儿,把他的头扭到一边去。我不知道他扭到一边干啥儿,等他再扭头回来时,我们都看见他眼里含着的泪。

第二次,我和几个同学到人家地里偷黄瓜,其中还有人偷了人家菜园中那一季卖黄瓜的钱。人家挨个儿地找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家里去,说吃了的黄瓜就算了,可那一季瓜钱是人家一年的口粮哩。父亲也许认定那钱是我偷了的,毕竟我有着“前科”,待人家走了之后,父亲把大门闩了,让我跪在院落的一块石板铺地上,先劈里啪啦把我痛打一顿后,才问我偷了人家的钱没有。因为我真的没有偷,就说真没有,父亲就又朝我脸上打。

那一次,我的脸肿了,肿得和喧虚的土地样。因为心里委屈,夜饭没吃,我便早早地上了床。睡到半夜父亲却去把我摇醒,好像求我一样,问:“你真的没拿人家的钱?”我朝父亲点了一下头。然后,父亲就拿手去我脸上轻轻摸了摸,又把他的脸扭到一边去,去看着窗外的夜色和月光。一会他就出去了,坐在院落里,孤零零地坐在我跪过的石板地上的一张凳子上,望着天空,让夜露潮润着,直到我又睡了一觉醒来,父亲还在那儿静静地坐着没有动。

第三次,父亲是最最应该打我的,可是父亲没打我。那时我十几岁,到乡公所里去玩耍,看见一个乡干部屋里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精美铝盒的刮脸刀,我便把手从窗缝伸进去,把那刮脸刀盒偷出来,回去对我父亲说,我在路上拾了一个刮脸刀。

父亲问:“在哪儿?”我说:“就在乡公所的大门口。”

父亲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我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素洁的乡村孩子了。到后来,那个刮脸刀,父亲就长长久久地用将下来了,每隔三朝两日,我看见父亲对着刮脸刀里的小镜刮脸时,心里就特别温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买给父亲的礼物一样。不知道为啥儿,我从来没有为那次真正的偷窃后悔过。直到又过了多年,我当兵回家休假时,看见病中的父亲还在用着那个刮脸刀架在刮脸,心里才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升上來。我有些想掉泪,也和当年打我的父亲一样,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我没想到,父亲对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样感到安慰和幸福;竟使我每每想起来,都会忍不住拿手去头上摸一摸。

(转载自《作家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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