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牧往事(散文)
2014-05-29栖沐
栖沐
牲口是村里人的叫法,字典里对牲口是这样注释的:牲口是牲畜的俗称,泛指禽兽等动物,亦专指为人服役的家畜,如牛、马、驴、骡等。表哥我俩每个假期都和它们相处,每一个动物都给它们起了名字,那头四乡八里力气最大、长得帅气十足的公牛,它的名字叫“愣牛”,愣,有憨傻、鲁莽之意,本意是个贬义词,可是外公说名字起得越贱的孩子越好养大,动物也一样。那头跑得最快、驮得最多的毛驴长着一身灰毛,它可不怕淋雨,不管淋多大的雨,它走到干燥的屋檐下面或者走廊尽头,绷紧身子使劲抖上几抖,雨水便全都滑落下去,外公说它那一身好毛简直“驴光水滑”的,让其他家畜都心生羡慕。家里的动物是我们假期里最好的伙伴,表哥我俩从来不叫它们牲口,我们知道它们的脾气性格,饮食口味,知道它们爱去哪座山上吃草,哪条溪流里喝水,哪片树林中乘凉,哪块草地上发情交配,在我们心里,它们是我们的好朋友。
每年过年,外公都会在关养动物的圈门外贴上六畜兴旺的对联,家畜标准有马、牛、羊、猪、狗、鸡六种。外公家除了养过这六种动物,还养过驴、猫、鸭子、鹅、兔、野鸡等动物,有一年,表哥在牛圈的草堆里发现一只刺猬,我们请外公做了一只木箱子,在箱子里铺上干草和秸秆,给刺猬搭建了一个窠窝把它豢养起来,这是我们养过最独特的动物。刺猬性格温顺,动作举止憨厚可爱,它是杂食性动物,我们白天上山放牛时,表哥常会挖些蚯蚓带回家给它吃,我也会采摘新鲜菜叶回来喂它,它从来不挑食,好养极了。刺猬喜静怕光且昼伏夜出,它成了我们那个假期最心仪的宠物。可惜等到我们下一个假期回去时,刺猬已经不知去向,外公说刺猬有冬眠现象,冬眠的时候还看到它呆在窝里,也许冬眠醒来后自己出去找食物吃走远了。表哥说才不是呢,刺猬也需要伙伴,它定是离家出走寻找情人去了。
众多动物里,“愣牛”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牛的寿命在二十年至三十年间,生长期为四年,农村实际饲养牛的寿命为五至七年。掐指算算,我跟“愣牛”相处的时间,足足有九年,那是一个孩童最青葱的岁月,那也是一头牛最好的时光。“愣牛”出生的时候,两只牛角左边那只长成一个圆润的弯弓形状,右边那只戏剧性地弯曲成一个圆月的形状,尖尖的牛角从圆月中间凸出来,外公见多识广,说这头小牛犊头大额广,鼻阔口大,四肢匀称,毛色纯黄,刚出生就四蹄着地有力,养大了表现一定不俗。外公没有看错“愣牛”的潜力,村子里的牛犊长成可以犁田耕地的耕牛需要四年时间,体格强壮结实的“愣牛”不到三岁便开始下地干活,并且它力气特别大,别人家都要两头牛架在一起才拉得动笨重的犁头,“愣牛”从“出山”那天开始就是独自单干,“愣牛”这种干活形式,农村人叫“犁独单”。别人家都是两头牛架在一起搭伙耕地,外公只好请木匠单独为“愣牛”打造了一个拉犁头的架子。“愣牛”很乖很听话,人骑在它背上它很温顺,我上山去放牛的路上,都是骑在它背上晃荡到山上的,回来的时候我们从来都不骑它,因为它吃饱了肚子,压着它圆滚滚的肚子怕它不舒服,它是家里干活的顶梁柱,我们都极其宠爱它。“愣牛”的牛脾气不小,每次跟其他牛斗架,虽然它长着一对弯角不占优势,可它凭着一身大力气,从来都让别的牛伤痕累累,最终它总是大胜而归。“愣牛”最惨烈的一次战争发生在跟邻村另一头牛王之间的决战,经过顽强的争斗,“愣牛”以痛失右边那只标志性圆月牛角为代价取得胜利,我看到它牛头上长牛角的角根处光秃秃的,还血肉模糊地往下流血,整个牛身子也痛得一直抽搐,我的心疼得眼泪哗哗掉下来。牛是有灵性的,自从那次斗架之后,每逢它跟别的牛斗架,只要我喊一声“愣牛”它便会停止斗架。我以为它丢失了旧牛角后,会长出一只跟其他牛一样普通的牛角,谁知道下一个假期回去,“愣牛”又顶着一只跟以前一模一样的新牛角,用它柔软的大舌头呼呼舔我的手臂,表示对我的热烈欢迎。“愣牛”的牛脾气还表现在干活的时候,以前两头牛搭伙都犁不动的老板田,外公只好请人把地翻挖好等来年好耕种。家里有了“愣牛”后,只要把它赶到劳作的土地上,给它套上犁套,让它犁地犁田就跟用机器犁出来一样,地块大犁得深,种出来的庄稼全都长势旺收成好。
外公曾经因为“愣牛”跟亲戚家结怨过。我们有家远房亲戚住在大山那边,他自家养有两头耕牛,他家田地多人手少,山那边气温比外公家这边高,庄稼成熟得快,所以收割必须抓紧时间,成熟的庄稼一旦耽搁了没有及时收割,苞谷晒干在地里会减产,稻谷干枯在田里,日后碾出来的米粒会碎开,用再好的柴火和山泉水也煮不出喷香诱人的味道。自从“愣牛”开始干活后,这家亲戚每年收种两季都会来家里借牛,别人家借牛都借双数,但是“愣牛”借它一头就足够了,外公每次都觉得很为难,说自从秋收以来,“愣牛”都在不停干活,一身膘气都不见了。亲戚说自家有两头耕牛,把“愣牛”借去也就是跟它们搭搭伙、加把劲。外公抹不开面子只好答应借牛,亲戚赶着牛出村,外公把他们一直送到村外的羊肠小道上,送别亲戚后,外公还要在路口张望一会儿,直到人和牛都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才依依不舍地回来。
那次也是凑巧,外公去另一个地方走亲戚,路过那块坡地,外公远远地就看到“愣牛”熟悉的影子,那块坡地位于半山坡,因为山坡地势陡峭,所以坡地也跟着陡峭,“愣牛”在卖力的拉着笨重的犁头,亲戚在后面扶着犁头跟着牛犁地,当天气候炎热,人和牛身上都湿透了,亲戚不仅没有歇气的意思,还抡着鞭子使劲抽打牛身子催促它干活。外公看到亲戚家的两头耕牛在坡地头的树下一边躲凉一边悠哉悠哉地吃草,牛是农人最好的伙伴,外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火中烧的外公当场就解了犁套把“愣牛”牵回了家,据说当天外公和牛一边走路一边说话,等回到家,外公眼睛红红的,“愣牛”的眼睛也红红的。我后来问过外公,牛真的会流泪吗?外公答非所问告诉我,灵异上说,人的眼睛抹上牛的眼泪可以见人所不能见。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牛到底会不会流泪。
亲戚心有愧意,第二天就来到家里。以前每次来还牛,亲戚都会带一小口袋包谷或者蚕豆来,这些是给牛的牛料,感谢牛的辛苦劳作。这次亲戚还带了两瓶白酒,农村壮劳力农活繁重,喝酒能提神解乏,亲戚带酒来,有对主人家感谢和道歉的意思。以前亲戚来还牛时,外公都会杀鸡买酒热情招待他,这次外公没有挽留他吃饭,而且坚决不要他带来的东西。外公说以后“愣牛”再也不外借了。亲戚说我们两家可是老亲戚,有必要因为一头畜生说这些见外话吗?外公被畜生两字惹恼了,他说你赶快拿上东西走吧,我俩老死不相往来。外公是一名乡村医生,在乡村里算是一个文化人,他在生气的时候常常会说出一些文绉绉的谚语。争吵不好口,亲戚也丢下狠话,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也不到圈门口。外公说你这龟孙子是在变相咒骂我家,说我们的家是圈。那次吵架后,亲戚还来借过牛。刚开始说一天给“愣牛”30块工钱,后来涨价到50元,这个价钱在农村不是个小数目,但是“愣牛”再也没被借出去过。外公说人有人命牛有牛命,希望“愣牛”有个好命。母亲的属相是牛,外公请相师为母亲算过一卦,说属牛的人命苦,此命为人性燥,心直口快,有才能,见善不欺,逢恶不怕,事有始终,量能宽大。一头耕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母亲果然大半辈子都像牛一样勤劳、朴实、无怨无悔,我觉得这真是母亲人生的真实写照。endprint
大山里有很多已经看不出形状的坟堆,农村每个家族都有祖坟,祖坟里的坟堆都是成片的。正午时分,高高的坟堆和坟堆中间是最凉爽的地带,表哥我俩经常会躺在坟堆中间看书、睡觉、乘凉。正在酣睡的我们,经常会觉得脸上湿哒哒的像有什么东西在弄你,睁开眼睛会恍惚看到牛头马面,惊吓得一咕噜坐起身来,仔细一看才看清原来动物们怕热也走到坟推中间来躲凉。牛没有上门齿,据说是当初牛奉玉帝之命到人间传话,粗心大意把“三日一餐”误传为“一日三餐”,玉帝担心从此以后人类每日辛勤劳作也苦不够一日的口粮,于是玉帝把牛推入人间,让牛帮忙人一起耕种劳作,牛的上门齿就这样全被摔掉了。牛有齿垫,采食时靠舌头伸出把粗饲料快速卷入口中,饲料在口中不经仔细咀嚼就匆匆吞咽进入瘤胃,经过瘤胃浸泡和软化一段时间后,在休息时食物经逆呕返回到口腔再仔细地咀嚼,再次混入唾液并再吞咽进入瘤胃,这种独特的消化活动叫反刍。牛吃草都会反刍,站在坟堆中间躲凉的“愣牛”在再咀嚼的时候,会有唾液掉下来滴答在我们脸上,把正在熟睡中的我们吓了一大跳。在大热天的时候,动物需要大量盐水补充水分和体力,“愣牛”特别喜欢添盐巴,它看到熟睡的我们脸上渗出的汗水被太阳晒干后成了亮亮的结晶,它便会伸出大舌头舔我们的脸颊。表哥有时会恶作剧地把他的臭脚丫伸出去给“愣牛”舔,“愣牛”的舌头像一把柔软的毛刷,舔过皮肤的时候,有轻微的痛痒和说不出来的满足感。牛病了,人也病了,牛不吃草,人也不想吃饭,动物的特性跟人一样,特别想吃什么,一定是体内缺乏该种物质。当天放牛回家,我们会赶紧勾兑一大盆盐巴水端给它,它一会儿便喝光了。每次喝光盆里的水,它总会伸出大舌头在你脸上刷上两刷,像是跟老朋友的道谢。酥酥麻麻的感觉掠过脸庞,心也会变得柔和温暖。去年我遇到一个学生物的老同学,他工作两年后改行去了行政单位工作,他说非常想念那两年的时光,单纯、美好。他说有些时候宁愿跟动物和植物相处,也不愿意跟人呆在一起,有的人,脏得很。这是他的原话。我耳朵里听着他讲话,脑袋里全是“愣牛”的影子,我那个老朋友,我很想念它。
云南连续四年干旱,在2010年干旱最严重的夏季,我看到一则新闻报道说云南山区的一个小村庄里,干旱造成了人畜用水困难,全村的用水都靠村民们赶着牛拉着牛车走十多公里路去河边拉水度日。水变得无比珍贵,常常是洗菜水储存起来,洗脸,洗脚,重复使用,牛喝的水,也是洗脚盆里积攒下来的洗脚水。但是干旱一年接一年发生,河流接近断流,河床开始干涸,水源变得无比紧缺,村干部把能出去务工的人都动员出去务工,说这样至少把他本人的用水问题解决了。人吃的水都得靠政府发纯净水来维持,那几头拉水的牛连洗脚水都喝不上了。镜头里,有的牛被杀了,有的牛被卖了,最壮实的那头牛,被主人赶到外地亲戚家寄养起来,他期盼着老天赶紧风调雨顺起来,他好早些把这个老伙计接回家来一起耕种劳作。我放过牛,能通过牛的牙口来判断牛的年龄。牛的年龄越大,牙的磨损程度就越大,那头牛的牙是“齐口”,可见它的永久隅齿发育达到既定高度,这是一头五岁的正当壮年的耕牛,牛在这个年纪,用农村的话说,是在能耕种的“正当时”。牛的主人对着镜头哭了,眼泪哗哗地流。一个城里的朋友看到这则新闻,他觉得特别不能理解,说现在的新闻什么都搞得这样煽情,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会这样表演作秀。我听了这话特别想上前去给他两拳。牛是家中重量级的一分子,耕牛跟农民的感情,不仅仅是劳作的伙伴,农民不是在卖牛,他那是在割舍自己的情感。朋友不懂得,我不责怪他,可是他质疑的表情和鄙视的眼神,让我明白为何现代化进程越明显,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越大,因为有些人,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钱,但是缺心,缺同情心、缺慈悲心,缺少对生活对世界的大爱之心。
一到假期,便有很多小伙伴上山放牛,因为小孩子干不了重体力活,很多人家都派孩子来放牛。我们总是按照放牛的人数分成几个小组,大多数时候分成四个小组,以当天动物吃草活动的范围圈出地界,东西南北每个方向各派出一组人,负责看护动物在那个方向的活动情况,保护那一片地区地里的庄稼不被动物偷食,有些动物极其敏捷,常常趁人不注意去偷吃庄稼,包谷、小麦、青菜、黄豆、稻谷,见到什么都刷刷刷快速往嘴巴里送,一转眼一大片庄稼就被啃噬了。小孩子贪玩,经常会发生动物偷嘴的现象,运气好的时候,碰到脾气好的人家,口头上训斥几句就过去了,运气不好的,被庄稼地的主人看到,不仅会被批评,还会被告状到家长那里,轻则被骂重则体罚,脾气不好的人家,还会要求一定的赔偿,遇上这样的情况,第二天大家便都会提高警惕,不敢打牌,不敢睡懒觉,不敢玩游戏,生怕又犯同样的错误,跟着动物受罪。
表哥我俩放牛,纯粹就是放牛。我们不喜欢跟大家凑在一起。一则人多动物就多,动物往往吃不饱肚子,再则大家喜欢把动物赶到平地上扎堆,因为平地上视线好,容易看护动物,一天下来,人也比较轻松。我们总是赶着牛群往大山深处走,一直走不停歇,在山林里钻来钻去。山林里到处都会遇到坟堆,很多坟堆随着沧海桑田的变迁和岁月的流逝,只能在坟头那儿依稀看得出一点儿形状。在大山上,坟头上长草并不鲜见。坟堆周围的青草和树木总是比其他地方长得更加青翠茂盛。为了让牛羊吃得更饱,我们常常把牛羊赶到坟堆周围去。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上山放牛时,我们吆喝着动物总是在坟堆中间绕来绕去,心灵清澈如水,什么都不惧怕,这样的想法从未改变,现在也总觉得写字的人,只有内心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才能写出清澈感人的文字。在山里遇到蛇更是常事,外婆说遇到蛇不要惊慌,趴下来给它磕三个响头它便游走了,表哥说我们课本上都读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奶奶那是迷信思想千万听信不得,如果是毒蛇,打蛇要打七寸,蛇跟野生菌一样,越有毒的颜色越鲜艳,表哥说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道理,容易魅惑人的东西都有毒。遇到毒蛇要先下手为强,主动消灭它才是王道。放牛时我曾被蛇惊吓过,那是一条盘在大树枝桠上的大蟒蛇,因为体重太重,牛群经过的时候蛇受到惊吓便扑通一声从树干上坠落下来,笨重的蛇身恰好坠落在我脚边,我当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表哥当时不在我旁边,是“愣牛”听到蛇坠落的响动和我的惊叫声,四蹄狂奔跑到我前面挡住蛇,我被吓坏了,表哥赶来时,蛇已经游走了,“愣牛”瞪着两只铜铃一样大的牛眼睛,四蹄紧紧蹬地,一副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架势,始终站在我身边守护着我,我紧紧抱着牛脖子,牛不会说话,只是像个长者,任我依偎和给我胆量。外公问过我们,说你们总是赶着动物在深山老林里晃荡,怕吗?我们说不怕,大地从来就是最宽厚的包容者,一切生长的,鲜活的,死亡的,废弃的,枯败的,美好的,丑恶的,高尚的,卑劣的,走的,爬的,游的,飞的,挪行的,蠕动的,晃动的,微笑的,悲伤的,哭泣的,高贵的,低贱的,冠冕堂皇的,暗无天日的,摧毁一切的,制造未来的,使用中的,被报废的,红的黑的绿的橙的紫的黄的白的青的赤的灰的棕的,树木,花朵,房屋,城市,高楼大厦,精美别墅,污水粪便,精油汗液,黄皮肤黑皮肤棕皮肤白皮肤蓝皮肤红皮肤,蓝眼睛黑眼睛黄眼睛红眼睛绿眼睛……大地无所不容。雨果说,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大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大的是人的胸怀!那么,大地呢,海洋和天空,都是以大地做为参照物。为何人们总是喜欢脚踏大地的感觉,因为脚踏实地,就能踏踏实实,才会实实在在,只有心底踏实,一颗心落地了,才会稳稳的,妥妥的,再喧嚣的世界,便都安静了。从大山肚子里走出来的孩子,特别害怕听到乱砍乱伐,毁林卖地这类词语。去到一个地方,看到城中有湖,有河,有水,有树,有园林,心中便会无比欢喜,一个懂得跟大自然和睦相处的环境中的人,大抵不会堕落到散失道德底限的程度。endprint
大人去放牛,除了放牛,还会顺带做些活计,就是农村常说的“挑水带洗菜”。男人上山放牛,都会带上一把砍柴刀和一根绳子,趁着放牛的时间,砍些干柴枝回家生火做饭,当然也有人会偷偷砍掉一些蓬勃生长中的松树、栎树等晒干后容易燃烧的树木,更有人会滥砍滥伐,把一整棵大树砍倒,然后化整为零,从最小的枝桠开始砍削,一天扛一捆回家,几天时间便能让一棵绿意盎然的苍天大树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对后两种恶劣行为,护林员一旦抓到都绝不手软。可是山林广阔,护林员也守护不过来,表哥我俩去山林里放牛,常会遇到砍树的人,虽然小孩子的话语大人总是不屑一顾,但是我们每次都会礼貌地制止。妇女上山放牛,都会背一只那种一米多高的大背篓(农村俗称“花眼篮”),大背篓装满塞紧后能装下有一堆小山高的干松毛。干松毛背回家后,干的时候垫圈(像铺地毯一样平铺在关养动物的圈里,动物睡在上面,可以保暖,滤尿,隔绝粪便),干松毛垫圈了一段时间后,浸满了牛屎猪粪马尿羊毛,就变成庄稼滋滋滋吃了会拔节生长的上等农家肥。用这种农家肥栽种出来的蔬菜,煮熟入口后,咀嚼起来鲜嫩得让人牙齿受宠,舌头无端地变得柔软起来,爬山时唱出的山歌,也像春江水一样山路十八弯地婉转动听起来。
我们读中学后,人慢慢长大个头也长高了,假期上山放牛便不再只是抽空读书或者跟着牛群满山转悠。我们赶着牛群在大山肚子里转悠。夏季,漫山遍野都有野生菌生长,像上帝随手撒落在大山里的珍珠。我们一边放牛一边找野生菌,一天下来,能够找到农村常见那种小背箩里满满一背箩。当地山脉高沟深壑,地形切割明显,垂直高差较大,每户人家都会请篾匠师傅用竹条编背箩来背东西,背箩有眼洞,我们在装进菌子前,会先用松毛或者青草把背箩的眼洞填塞起来,这样菌子才不会往外掉落,避免了狗熊掰苞米,掰一个胳膊夹一个最后只剩一个的悲剧发生。我们从来不刻意去找寻野生菌,牛群往哪儿走,我们便跟着往那个方向转悠,走着,转着,牛群搜寻青草和食物,一些长在高处的植物动物够不到,我们会帮忙它们把植物的枝桠拉扯压低,等它们吃光叶子后再把枝桠放回去让植物继续生长。“愣牛”最为聪明,它找寻到生长在高处的植物,枝桠不太粗的植物,它会用舌头顺着枝桠的根部慢慢往上移动,把枝桠慢慢往下压倒,最后顺利地把植物的叶子和枝头鲜嫩的枝桠全部吃到嘴里。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时,我们都惊呆了。我不知道牛的智商有多高,但是“愣牛”完美地诠释了动物的智慧:冷静、善于思考并付诸行动。可见万物有灵,不仅三人行才有我师,动物、植物都不乏人类学习的地方。动物吃草时,我们便捡拾菌子,云南是名副其实的野生菌王国,生活在海边的朋友说在我们海边吃一顿野生菌简直就像吃黄金,价格不菲还只能吃个半饱,我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们在云南吃海鲜也是一样的情形。表哥我俩上山放牛捡到的野生菌,什么种类都有,干巴菌、青头菌、老人头到处山上都能捡到,鸡油菌和扫把菌总是成片生长,捡拾这两种菌子需要耐心和时间,扫把菌学名珊瑚菌,顾名思义,珊瑚菌总是小朵小朵的长出一大片,有时候牛群走远了,一片菌子还采摘不完,只好把牛群往回赶,或者匆忙采摘部分长得肥壮的珊瑚菌便去追赶牛群,个头小且长得细脚伶仃的珊瑚菌便果断放弃。一到野生菌生长的季节,有些人家就会每天派出一至两个人专门上山找菌,黑虎掌菌、羊肚菌、松茸等菌子比较稀少,不容易找到。农村说找到鸡枞的人会有好运,表哥我俩每年都会找到鸡枞,有一年表哥我们在一块苞谷地里发现一大片鸡枞,全都是刚刚长出来还没有开盘的鸡枞骨朵,我俩把采摘到的鸡枞装满了小背篓,又把外衣脱下来包裹了两大兜才把它们全部带回家,那天我们早早就把牛群赶回家,我们把放牧归来称作收山回家,结果到家后发现没人在家,只好一直傻傻地等着大人们回来处理这堆“战利品”。不知道是捡到鸡枞会带来好运,还是有好运的人会找到鸡枞,第二年,表哥考上政法大学,从此离开故乡越来越远。牛肝菌是云南的特产,牛肝菌种类繁多,全国约有二十六种,云南有二十二种,其中云南独有的十一种,我们常采摘的有美味牛肝菌和黄牛肝菌,那些像牛肝菌(红葱菌)、牛肝菌(白葱菌)、黄罗伞(鹅蛋菌)等菌子,我们都视而不见,外公说那些菌子有毒,不要捡拾,我们经常捡拾的菌子还要看它生长的位置,比如生长在桉树下面的菌子,再好的菌子都不要。那时我们常常会看到很多长在桉树下面的黄牛肝菌,我们从来不捡拾,怕动物误食,我们还会把它踢得远远的。去年遇到一个认识菌子的老板,说起这段往事,他说现在市场上的菌子,谁还管是从哪里捡拾来的,再差的菌子都有买家,而且价格不菲。我说不怕有人中毒吗?他说我们天天吃地沟油也没见毒死,深山老林里生长出来的绿色食品,还比不过茅坑里过滤加工出来的地沟油吗?他句句在理,却又漏洞百出,我思忖良久,却又无言以对。
山上不长菌子的季节,我们会背着小背箩,一边放牛一边在靠近牛吃草的庄稼地里拔一些猪草。猪草就是猪吃的食物,有些植物可以切碎后直接拌上猪饲料让猪生吃,有些植物切碎了要煮熟后才能喂猪。那时我们能找到的猪草种类繁多,比如番薯叶子,红薯叶子,各种菜叶,庄稼地里很多我们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山上生长的一些植物叶子等,反正只要是猪能吃的都放进背箩带回家。叶仙人掌是最特别的猪草,叶仙人掌是肉质多年生植物,从头到脚都长满了白色的小刺,毛茸茸的,用手一摸,硬硬的,很疼,大多生长在地埂等干燥地区。大人用镰刀和一个特制的铁钩子把嫩的叶仙人掌采摘下来,背上穿着羊皮褂或者厚厚的蓑衣,用大背箩把仙人掌背回来,放在猪食槽里用菜刀把叶仙人掌剁碎成黏糊糊的液状物,放进大锅里煮熟后便成为当天的猪食。长到一定年限的叶仙人掌会结出仙人果(我们叫刺果),仙人果外壳似仙人球长有毛茸茸的仙人针,仙人果成熟后这些针就会变软,去了皮后就可以吃到果实里面的果肉和果汁,味微甜,果汁为鲜红的汁乳或者白色的汁乳。仙人掌的故乡在美洲和非洲,墨西哥有“仙人掌王国”之称,仙人果被墨西哥人誉为“仙桃”,每到秋季,我们就能吃到这种美味“仙桃”,它成为我们最喜欢的一类水果。用叶仙人掌煮出来的猪食,闻起来有一股食物发酵后的酸味。猪吃到可口的食物会欢快地进食,两只大扇子一样的耳朵会随着进食的速度摇摆晃荡,叶仙人掌煮的猪食,很少见到猪这样进食,可见这种猪食并不可口。我就读医学院后知道仙人掌除刺以外可以全株入药,有清热解毒,舒筋活络,散瘀消肿,解肠毒,凉血止痛,润肠止血,健胃止痛,镇咳的功能。内服能治疗胃、十二指肠溃疡,痔疮,急性痢疾,咳嗽;外用能治疗流行性腮腺炎,乳腺炎,痈疖肿毒,治痔疮,蛇咬伤,烧烫伤等疾病。仙人掌性寒,味苦、涩。用叶仙人掌喂猪,一方面可以当做猪食,另一方面可以给猪预防性吃些良药。这两年,我发现过去喂猪的猪草,好多都摇身一变,登上大雅之堂变成了高档餐馆里来自山野深处的珍稀的“山茅野菜”,野草还是那种野草,名字还是那个名字,每盘野菜端上桌,都标着一个不菲的价格。我看着这些熟悉而亲切的植物,不知道该为它们的飞黄腾达感到高兴,还是该为它们的背井离乡感到悲哀。endprint
上山放牛时,每次打开关养动物的圈门,所有动物都会争先恐后往外挤,“愣牛”,毛驴,羊,猪……表哥说反正要上山,放牧一种动物和放牧几种动物也区别不大。每次我们都会把所有动物赶上山放牧。浩浩荡荡的,像指挥着一支大部队。二壮家有一匹黑马,毛色黑到发亮,它四肢强健,额、颈上有长鬃,尾有长毛,总是高高仰着头,无时不在彰显它的高贵气息。外公家只有毛驴,我一直想要一匹白马王子。可是表哥说马、骡子和毛驴虽然都是蹄目哺乳动物,但是马是马生的,驴是驴生的,马和马相爱只能生马不能生驴,驴和驴相爱只能生驴不能生马,如果马和驴相爱就可以生出骡子,骡子还分驴骡(公马和母驴生下的是驴骡)和马骡(公驴和母马生的是马骡)两种,骡子由于染色体是六十三的单数所以不能繁殖下一代。外公说骡子的力气和耐力都好,尤其是马骡,他也一直想要一头骡子。外公和我的心愿,始终没有实现。我们视线里全是连绵起伏、望不到边际的大山,策马奔腾、一骑绝尘等成语都是一碧千里、广袤无垠的草原的专属,于我们,那些场景全是奢侈的梦想。那头灰色的毛驴一直是家里驮东西的主力。每年的大年三十,外公都会切几大块最肥的猪肉,亲自去圈里喂给“愣牛”和毛驴吃,感谢它们一年来的辛苦劳作。有一年,外公喂动物的时候,表哥调皮地挂了一朵大红花在毛驴脑袋上,像过去农村里赶着毛驴去娶新媳妇一样,人和驴都喜气洋洋的。
我们上山放牛,每天都要爬山。我现在生活的楚雄城(也叫鹿城),因为城市东边有一个东山公园(因为山上建盖了一座“中国第一福塔”,所以现在改叫福塔公园),南边有一个西山公园,北边有一个太阳历公园,城中有一条龙川江穿城而过,也算人杰地灵。随着现在人们的保健意识增强,各大公园爬山休闲的人日渐增多,尤其是西山公园,周末和晚饭后所有用水泥铺就的山路上都是人满为患,不知山上的树木能否承受如此浓厚的污浊之气,日日吐故纳新。而我,总是不情愿加入爬山队伍。在大山肚子里摸爬滚大的孩子,熟悉大山的性情,懂得大山的脉络,知会大山的语言,了解山与水的交合,风与树的轻语,野草和花朵的爱恋,春夏秋冬与风云雨雪的不离不弃……渐渐地,沾染了大山雄伟、刚毅、挺拔、不卑不亢的大气和百折不屈的傲气,长大后,看彼山便不再是此山,皆入不了目皆传不得情。真正爬过山的人,懂得爬山的乐趣。人在山上,路在脚下,山高你高,山低你低,山陡你陡,山平你平,不管你是上山脚酸还是下山脚软,不管你已经汗流浃背或者心旷神怡。无论你抱怨山的冷漠无情还是无动于衷,山依然是山,决不为谁改变。但是山不转水转,山总会意外的给你一汪清泉,那水,是刚从大山肚子里流出来的像泪水一样纯净的水。在你精疲力尽想要放弃时,忽然又在山的另一面惊喜地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那些偶然的收获,就像那些今天捡完明天又会满山坡生长的野生菌,都是大山默默无闻的回馈。
前年到桂林游走,导游带大家去参观位于桂林市区东郊的尧山,说尧山主峰海拔909.3米,是桂林市内最高的山。下车,我便赶紧抬头眺望,只见一座小小的馒头山,珠圆玉润的呈现在眼前。我忽然就很想念那些承载了我少年时期无数喜怒哀乐、欢笑泪水的大山,想念大山里随处可遇的蛇,想念那棵被乡亲们称为“神树”的苍天古树,想念青山绿水,想念春暖花开,想念草长莺飞,想念那头叫做“愣牛”的老伙伴。我读大学后,失去了它的消息,有人说它老死了,有人说它丢失了,有人说它被卖了。大家都残忍地拒绝告诉我它的最终去向。而我,书读得越多,离大山就更远。看着此山,想着彼山,我竟然当众掉泪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