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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先锋文学,无法承载的历史之重

2014-05-29

滇池 2014年5期
关键词:先锋派现代主义后现代

陈晓明简历 男,1959年2 月生,福建光泽县人。1976年下乡当知青,1978年春上大学(77级),1983年读研究生(福建师大),1987年读博(中国社会科学院),199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十多年,1998年任研究员。其间1995至1998年在欧洲多国做访问研究和讲学。2003起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2012年起受聘教育部长江特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和后现代文化理论等。出版有《无边的挑战》(1993)、《不死的纯文学》(2007)、《德里达的底线》(2009)、《中国当代文学主潮》(2009)等30多部著作,发表论文评论300多篇。2003年获首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评论家奖项,2007年获鲁迅文学奖理论评论奖;近年获北京市、教育部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等奖项。担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等职。

一、中国先锋文学的缘起

张庆国(以下简称张):我们讨论一个看上去不合时宜的问题,那就是中国的先锋文学,这个话题曾经很受关注,最近几年很少提了。很少提不等于它就不重要,也不等于它就不存在。中国的先锋文学,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一个很热的话题,你是其中一个有力的理论推动者。所以,我们就设定一个讨论的方向,比如中国先锋文学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请你就此展开,我们轻松自如地聊一下怎么样?

陈晓明(以下简称陈):说起先锋文学,就要讲它的缘起。我们对它不同的缘起,都会有不同的说法,我只能从自己理解的角度来谈。我们先说先锋文学的阵营,它应该包括马原、残雪、莫言、洪峰、苏童、余华、格非、孙甘露、北村、吕新、潘军等,我归纳的先锋派,严格的群体是这些人。

张:先锋文学这个概念,是怎么出笼的呢?

陈:这个概念,我们是相对于“85新潮”来确定的。

张:“85新潮”不是指先锋美术吗?

陈:文学也有一个可以称为“85新潮”的现象,即诗歌和小说的现代主义运动,差不多也在那个时候开始。小说的“85新潮”,主要是两股潮流,一个是徐星和刘索拉的现代派,另一个是寻根派,寻根派实际上也属于现代主义小说的一部分。

张:是啊,韩少功的小说《爸爸爸》,就是当时寻根派的代表作。

陈:是的,阿城的《棋王》也属于寻根派的小说。诗歌这一块的“85新潮”从现代派小说开始。诗歌则是1986年由安徽《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举办的“中国诗坛1986现代主义诗群大展”。当时的先锋诗歌参与者甚众,典型的是非非派。非非派好像是那次诗歌联展的一个主要策划者。但我们关注先锋派,谈的比较多的,是在小说方面。

张:为什么先锋派主要谈的是小说呢?诗歌也很先锋,还热闹得很?

陈:诗歌是这样,它很热闹,热闹得人人都号称先锋派,那就没有意义了,它整个的就是一个诗界的革命。当时兴起的,被称为第三代诗人。我们说艾青那一代是第一代、北岛、芒克、多多是第二代、第三代就是欧阳江河、西川、于坚、李亚伟、张曙光啊这些人。

张:第三代诗人一哄而起,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尽管也有阻力,有争议什么,但其势几乎不可阻挡。小说的先锋派特别艰难,不仅受传统力量的压制,自身需要解决的问题也特别多,就更值得研究。

陈:那些第三代诗人,他们面很广,年龄上的差异特别大,有50年代出生的,有60年代出生的,但在先锋和现代性的表现上,都很一致。第三代诗人,由于现代主义和先锋派的泛化,在先锋派的意义上去讨论他们,就显得没有多少必要了,后来唐晓渡、陈超、张清华他们都写过先锋派诗歌论的文章,但诗歌的先锋派经验太普遍,没有显出它的独特性。小说呢,它整个主导的趋势是现实主义,先锋派小说出来,小说界内部的紧张感就非常强烈。

张:你说的这一点很重要,小说的主导趋势是现实主义传统,它的再现式叙事性特征,有着广泛而深厚的社会基础,注定了它的先锋性不容易发展,新与旧的冲突将会很剧烈,你看马原的小说一出来,几乎是轩然大波。

陈:是的,马原的小说,跟当时的小说完全不一样。小说它跟诗歌不一样的地方表现在,那一代作家中,即使是年轻的作家,他们走的路也不一样,有的坚持传统写法,有些——其实是少部分,开始了先锋小说的探寻和实验。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又转向了新写实。

张:《钟山》提出来的新写实概念。

陈:是的,刘恒、李锐、方方、杨争光、池莉等,是最初的新写实代表作家。这一批人面太广,后来,几乎所有年轻一点的作家,写实的,都可以叫新写实,所以这个概念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那么,回过头来讲,先锋派这个概念能够成立,就是因为有一批作家,他们的小说,在叙述方式上,与占主导地位的现实主义作品完全不一样,他们强调了叙述形式的要素,特别是强调了“叙述人”的作用,你像马原也好,余华、苏童,都这样,他们还强调语言、结构,强调了小说对主题的一种重新的处理。

张:对,主题的重新处理很重要,比如说爱啊恨啊,父子关系啊,夫妻关系啊、历史等,在先锋派小说那里,表现得完全不一样。如果再加上语言方式、结构等的重新表现,以及叙述人的出现,那么,小说就是一个根本的新面貌。

二、一个时代的崭新叙述方式

陈:所以他们在风格、语言、形式、主题等方面,完全不一样,具有相当强烈的反叛性,如果说到它的起源那就要从“85新潮”开始说起,我一开始关注这个先锋派,那时跟李劼有过讨论,倒是李劼一直劝我关注当代,但我那时兴趣在哲学方面。

张:你不是读中文的吗?做哲学?研究生你读的是哲学吗?

陈:读的都是中文系的文艺美学,所谓美学属于哲学的一个分支。硕士毕业,我是分到福建省社科院的哲学所,我搞的是传统文化研究,只是对哲学一直很喜欢,读黑格尔,深受他的影响,历史方面受斯宾格勒的影响。endprint

张:斯宾格勒是德国哲学家,他的重要著作之一是《西方的没落》,还有文化形态学的研究。

陈:那个时候我二十几岁,几乎中文翻译的黑格尔的书都读了,《小逻辑》、《大逻辑》、《美学》、《精神现象学》、《历史哲学》等。那个时候能够找得到的这方面的汉语译本,都找来读了。我们做研究生的时候,读的就是列宁的哲学笔记啊,读自然辩证法。

张:那个时代的上进青年都爱读这些,我18岁时也读《自然辩证法》。

陈:现在的年轻人,硕士博士,读这些很烦,我们那个时候读得很愉快。我那个时候订两套杂志,一个是《自然辩证法》,还有一个叫《世界美术译丛》,那个上面有很多西方很新的东西。我对自然科学一直很迷恋,文化大革命时,我是在农村上学,不可能学这些东西,我自学过数学,高考前我学过微积分的,我们那个乡下,现在说起来,好像是说故事,当时,我们县有一个知青,数论证明到一加七,我们很崇敬的。后来陈景润证明到一加二。可我们那里的一个知青能证明到一加七,很厉害的。知青中一些人,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影响。当时福建高考,我们那个县,出了好几个第一名,这些考第一名的,都没有进好学校,一个是单科第一名,一个是岁数太大,我还小嘛,也就十八九岁。

张:一样啊,说起来真是亲切,《世界美术译丛》大学时我订了好几年,我也一直关注美术的发展。

陈:《自然辩证法》这个杂志,读了很有帮助,所以,看到先锋派,为什么会兴奋?那就是受自然科学的影响,受科学革命的影响。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什么。那个时候,李劼跟我有来往。我在福建,后来在北京,常有通信来往。但后来有一些分歧,他几乎和大多数朋友都闹矛盾了。

张:哈哈,他就那脾气,我知道。

陈:李劼当时写了一篇长文,叫《新潮小说论》,发表在《钟山》上,文章写得很漂亮。他叫我提意见,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对他的文章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当时论的是刘索拉、徐星,到寻根派。我个人觉得,李劼非常聪明,对小说的看法很敏锐。他的艺术感觉相当好,但揭示出时代的命运和理论的冲击性,还是不够,那个时候朋友之间讨论还是很直率的。

张:当时的中国先锋文学研究,需要准备的东西特别多,作家的作品是其一,批评家的理论准备更重要,凭感觉认为这个好,是不够的。

陈:李劼的那种阐释,让我产生了一种期待,我就觉得,对当代中国文学的阐释,一定需要一种新的话语,对这种裂变要做出一种深刻的揭示。我当时读了苏童、余华、孙甘露的一些作品,非常鲜明地感觉到,“后新潮”的时代到来了,我就做了一个时代的划分,我的讨论,就从后新潮开始。

张:你认为马原的小说代表着先锋小说的前期?

陈:当时我的说法是新时期后期。

张:新时代前期是反思文学,那就对了。

陈:印象中,我应该很早就使用新时期后期这个概念了,我没有核对过当时的文章,但是好像我在1987年的文章中就提出过新时期后期的说法。那些文章你知道,当时发表出来,编辑们是有勇气的。这全然是我个人的看法,我几乎就是在宣称新时期在1987年就面临结束了。现在很多所谓研究文学史的,研究“八十年代的”也都不看我当年提出的这样的看法。学术界的门户之见比对学理自身的尊重更重要。

张:是的,全社会一致为新时代文学欢呼,你却来个新时期后期,那不是想闹事吗?哈哈!可以那样想,但不可以那样说,说出来要挨批评甚至批判。

陈:1990年还是1991年我发在《福建文学》上很长的一篇文章,论述先锋小说表征的新时期后期的到来。此前我给时任《文学评论》编辑部主任的陈骏涛老师看,他也是福建人,他一直有个观念,认为先锋派看都看不懂,评他们的文章也就无人能够看懂,但后来他也转变了。他也主编“跨世纪文丛”,推动一批先锋作家走出来,贡献很大,那是90年代初的事情。

张:我知道,跨世纪文丛是1993年后编的。

陈:我后来又写了几篇文章,发在《艺术广角》上,中间隔了一个1989,那些文章,很多到1990年才发出来,可它们是1987年、1988年写的。包括我的《无边的挑战》里面的很多章节,就是那个时候写的。当然这也是先锋文学研究的一个困局,我的文章其实在1988年就已经结成集子了,很多家出版社都没出。当时很刺激我的是,北大中文系的张芙博士,她是谢冕老师的博士生,她的博士论文,花了很多篇幅在讨论我的关于先锋文学的论述,张芙的书出版了,她送给我,可我的书出不了。包括花城出版社,我曾经把书稿寄给他们,他们把我的书稿《无边的挑战》压了一二年,最后也不出,我的书后来在1993年才出版。

张:不容易,当时的小说作品,包括理论研究文章,都可能发不了也出不了,那是一个被称为突破禁区的时代,禁锢太多,守卫旧门的人很顽固,突破者充满热情与斗志。一个特殊时代的文学足球赛,运动员很多,观众也很多,人人豪情满怀,想起来恍若隔世,令人难忘和激动。

陈:我们那个时候,觉得先锋文学预示着一个时代的裂变,马原,他代表着一种新的叙述方式,从他的风格、语言、“我”这样一个人物在作品中的出现,以及小说要表达的主题,跟整个新时期都完全不一样。

张:小说文本中出现一个叙述者“我”,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特征,它使小说从客观性地再现和摹拟现实,转向主观性的、间离性的对现实的表现。不是重在写得像生活,而是通过叙述者“我”,体现出生命个体对世界的独特感受,并且丝毫没有强迫读者相信的意思,信不信由你。还有,你刚才说的,小说的主题也发生了重大变化。新时期小说基本是对过去时代的批判,是社会的和历史的文学,先锋小说,开创了对文学本体的重视。

三、从东北到上海的影响

陈:当时的新时期文学,它还是一个对文革的反思,批判,对压抑人的本性的问题进行揭示。它是在修复历史,对过去的文学进行添砖加瓦,而不是真正开创一种文学的革命。所以,它也就对年轻一代的先锋派不理睬。文学的革命,是很有意义的,它带来一种全新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包括语言方式的变革。中国当时,我们渴望变革,心理和内在的冲动是非常激烈的,所以也就认为这样一种文学,形式上全新的面貌,它的意义非常巨大,就我个人来说,在理论上就是这样来阐释它的。endprint

张:当时讨论先锋文学的人,还是有一批的。

陈:当时讨论先锋文学,还有上海的吴亮,他应该做得更早些,好像1987年就做这方面的研究了。写了马原的评论,关于叙述圈套。那个时候,我个人觉得,先锋文学带给我们的冲突和感受是前所未有的,当时我在中国社科院读博士,写研究先锋文学的文章,感觉是充满了乐趣,是在迎接一个全新的时代,真实地相信一个文学的裂变时代到来了,所以把它称为后新潮,新时期后期。

张:那时你就开始研究后现代了?

陈:当时,我也接受了后现代哲学,后现代文学批评,那个时候袁可嘉的《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选》,把一部分作品称为后期现代派,实际上就是后现代主义。

张:在中国,当时是现代主义的先锋派兴起,在西方,后现代研究早就开始,但这两个东西,有时候很混淆的,先锋派文学再怎么说,也是另有主张,是对传统的反叛,后现代,它连反叛的兴趣也没有了,当时中国的一些小说,也表现出此类特征,并不在乎反叛什么,只在乎表现什么。

陈:当时的先锋派,要说写得早些的话,马原的力度是最大的,他的《岗底斯的诱惑》等,包括更早些的《零公里处》,当时他的影响,从东北到上海,影响很大。洪峰的意义要小些,但他也在做那些实验,后来,先锋派的探索渐渐形成一种阵势,残雪的小说叙述,充满了幻觉与梦的意识,对生活破碎感的表现极其另类,并且可以读出完全不同的女性意识。渐渐的,先锋小说就表现出跟85新潮不一样的东西了。

四、新写实小说的夹缝

张:起源问题谈得差不多了,我们来谈谈先锋派的现状。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先锋文学慢慢开始式微,这个情况,你有什么研究呢?

陈:先锋派的式微,当然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历史变故有关啦,那些事就不复述了吧。我本人,做后现代主义的阐释,倒没有更特别的感觉,我论文写的还是解构与当代小说的叙事方式,1990年通过答辩。

张:正在热火兴起的先锋文学,来了一个急刹车。

陈:所以,我觉得第一是跟它的历史变故有关。第二呢,跟新写实的兴起有关,因为刊物都不支持先锋派探索,刊物约稿都会交代要放低姿势,所以新写实就开始大行其道。

张:暂时放下特殊的政治历史事件不提,其实,文学杂志,对于先锋派的兴起,一直都不是全部支持,主力推动先锋文学的杂志也就那么几家,《收获》啊《钟山》啊《花城》啊。原因是先锋文学强调文学本体,对现实社会不太关心,拉开了杂志与更多读者的距离,这对于杂志的生存相当不利,我们的文学教育缺失,没有培养出更多能理解文学本体意义的读者。

陈:是的,新写实它跟传统现实主义相比,好像有些变化,又有联系,都可以插上话,可以讨论,你讨论先锋派和讨论后现代,中国愿意参与讨论的理论家和批评家也很少数,新写实就可以放开了谈,从现实主义进入来谈,从现代派进入来谈,都可以,各方面都会觉得没有太大的压力。

张:新写实是一个中庸之道。

陈:今天看来,做先锋派的这些作家,都是文学能力非常强的作家,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这些人,首先他们喜欢西方现代派的作品,还有他们的阅读经验也不一样。但是,中国的大多数人,并不喜欢现代派,在中国搞不了现代派,也搞不了先锋派,它是生长于西方的文化氛围当中。所以,中国的先锋派文学,它注定只属于极少部分人,他们需要始终保持一种偏离大众的态度,保持他们的这种孤独探索的意志。

张:也就注定了它不会前景宽广。

陈:新写实起来以后,很多人都卷进去,包括苏童、余华都参与其中,格非也是,所以新写实变成了一个大势所趋,在某种意义上说,新写实的出现,说明中国这种文化的投机性,中国知识分子没有坚持自己的精神这种东西。

张:我觉得,全面的现代主义先锋派,当时在中国,也难,读者太少啊,没有观众,这戏也很难长期演下去的。它本来就暗含着自身的存在危机。

陈:当然说到坚持某种东西,我自己也有疑虑,难道说先锋派作家曾经主张过什么,才没有坚持下来吗?在中国,搞现代主义的,也是极少部分人。当时如李陀啊,高行健啊,王蒙也搞过一下现代派,虽然他有折衷和调和的地方,冯骥才是支持,但他自己不搞这个,搞的是“三寸金莲”。可以看出,中国的文学一直是保守的,保守占了上风,从这一点来说,你就很难去要求少部分的先锋作家坚持下去。

张:老是推翻重来,也麻烦。一代否定一代,文化和思想财富的积累,推倒了回零,是一个巨大的破坏与浪费。中国历史上,新的朝代推翻旧朝代,人头落地,血流成河,最后还不是唱皇帝的老调?不唱还不行,维持不下去的。

陈:九十年代上半期开始的新写实,整个的是趋向保守,虽然它也想变革,向“内”转,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内”有很大的策略性。

张:写外部社会,也重视写人物自身,当时已经不容易了。老的观念中,个人生活并无意义,现实社会才是价值。

五、诗歌与小说的差异

陈:我们会看到,中国文学,它一直没有那种顽强探索的势头。所以它的形式上,那种绝对意志,是不够的。它很容易放低姿态,小说,相对绘画和诗歌的先锋,探索的势头远远不够。中国的艺术,最激进的先锋是绘画。诗歌跟美术更靠近,小说它不这样。

张:诗歌文字少,它更容易去感受,像绘画作品或者音乐,能够一目了然,小说不行,它需要读者进入故事,在理解的基础上去感受,有一个复杂的过程。

陈:对,小说有一个故事逻辑的安排,逻辑思维,诗歌没有。

张:诗歌比较感性,小说要理性得多。

陈:所以搞诗歌的这些人,他们的精神更靠近摇滚乐啊什么,包括美术啊,他们都要超越现实的规范和秩序。

张:我们的杂志《滇池》,诗歌的作者很真诚,很纯粹。

陈:很容易偏执和病态,这个当然是加引号的。社会规定了某种常态,跟它相对抗,就变成“病态”了。其实西方整个现代的艺术经验和文学经验,它都是由某种“病态”行为来创造的,或者叫做开创新时代的。包括雨果,他说文学无论如何是要和疾病相关的,连雨果都说这样的话,更不用说别的。几乎法国的那些作家,诗人,艺术家,都这样。endprint

张:人生与社会之病态,首先在艺术家身上敏锐地反映出来。

陈:所以,小说方面它要做一种实验,是很难的,它不像诗歌或美术,我画几个东西,这个实验它好弄。小说它要打破习惯逻辑,难,小说是稳定这个时代的秩序、这个时代的情感的一种有效方式。

张:小说它要表现更接近人生常态的东西。

陈:那个时候,中国的先锋派小说做出那样一个探索,以及它在那个时代会形成一个群体,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中国文学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现实主义压制,那样一个单一型的美学,压抑得那么深,必然会出现反叛。这个反叛,必然会有非常大的冲击性,文学的这种演变,它必须是循序渐进的,所谓的先锋派,是对小说本体产生一种怀疑,对我们现有的文学规范产生怀疑。

张:先锋派是一个缺失的历史环扣,需要补上这一课。

陈:比如说我们来看四十年代,当时曾出现过新感觉派,文本方面能称得上对文学本身产生冲击力量的作品,有巴金的《憇园》,当时他怀疑自己的写作,写不下去,他觉得自己这样设计故事,完全是没有用。鲁迅的作品是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很相信自己是“恨的大纛,爱的丰碑”,他有这种自信。当然鲁迅有他的一种绝望,有他的忧郁和彷徨,但是他还是相信他的文学有一种作用。但是巴金对新文学这么自信的人,在小说里面,对自己的文学产生如此的动摇,这本身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要产生先锋派,要产生实验主义的一种可能性。后来,很快,因为历史的变化,包括抗日战争啊这些,在那样一个年代,那种小说的探索就不可能持续下去,文学没有往那个方面发展。中国一定会出现对我们的文学进行反叛的这样一种发展,就像西方的文学一样,在四十年代,它也要出现一种强大的反叛,但是我们没有。

张:历史上这个步骤已经开始了,但没有完成,抗日战争使它中断了,国破家亡,还谈什么文学本体?“不知亡国恨”,那可是大忌。

陈:我们是以革命的现实主义来完成它的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革命的现实主义,也是一种激进的变化与反叛,它的一种激进的革命性,变革性,是以一个政治的乌托邦的诉求来体现,所以它的激进性是在一个政治理念上的激进性,来完成它的文体。它在文体上是极端保守的,民族风格,以及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等等方式,它是两条腿走路,一个是革命性,一个也就是通俗性。作为一种文学的现代形式,在西方,无产阶级文学也曾经跟先锋派有过关系,讨论过这个问题,在现代主义,先锋派,我在我的课里讨论过,西方一些左派的理论家,他们对无产阶级文学的先锋性问题,先锋派当中包含有无产阶级的影子。

张:革命成功后,革命文学本身,也是一种文体实验,另一种意义上的先锋派。

陈:但是我们中国的无产阶级,中国特殊的一种历史条件,没有使它真正变成艺术。在大都会,无产阶级的,工人阶级的艺术,也没有建立一种先锋派,不论是文体的形式,还是传播的形式,都没有建立起一种真正的先锋派艺术。

张:打破了旧传统,但没有建立起新的站得住脚的艺术。

陈:所以,在中国整个八十年代初期的这样一个先锋派的出现,是一个独特的意外,有这样一批人,因为历史压抑得太厉害,突然爆发出来,要去完成这样一个颠覆。现在,很多年轻的一批研究生们,他们贬低先锋派,他们对先锋派的探索很不以为然,对当年中国先锋派的文本、表达方式,提出了这样那样的批评。这是因为,这些年轻人不理解历史,不能够理解我们那一代人历经的文学极大的压抑,经过现代史,以及到农民革命这样一种,称为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他们不知道。

张:他们觉得无非是些观念。

陈:文学的变革,必须有一种形式,没有形式感,这个变革就是空的。你的变革,所有的能量,你的意义所在,就是通过形式来固定的。如果只要观念,有哲学就可以了。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这些的阐释,有它足够的革命的意义,作为一个观念它已经够了。

张:中国的先锋文学,后来式微,就是因为除了观念,形式上没有彻底完成,并没有更多靠得住的作品,也没有来得及出现更多作品。

陈:可以这样说。所以它非常特殊,从九十年代上半期起,它的式微是理所当然的,它是绝对孤独的探索。

六、无法承载的历史之重

张:那么,现在的中国先锋文学,你觉得是一个什么情况?

陈:现在我觉得,先锋这个概念已经变得很困难,它其实是一个现代主义的概念,现代主义,它本身是建构在一种艺术自律性上的。先锋派呢,是从现代艺术中分离出来。在西方,先锋派是在现代主义的氛围中生长起来的,它介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间。

张:先锋派本来是指走在前面,但我们现在说的这个先锋派,是特指打破现代主义传统的艺术作为。古曲主义建立了一套规范,现代主义把它打破,建立了新的规范,现在,先锋派出现,向现代主义提出挑战。

陈:是的,西方美术谈论先锋派,最早是装置艺术,像劳森柏格这些,它恰恰是要把艺术的这种自律性打破。

张:现代主义的艺术自律性。

陈:是的,现代主义的艺术自律性,它是一个客体,有自己的规范,先锋派挑战它的秩序,要打破这个神话和幻觉,它采取的办法,是直接和大众联系在一起。

张: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都有某种神性,先锋派另取一路,回到世俗当下。

陈:对,先锋派让艺术跟大众以及眼前的现实联系在一起,像那些可口可乐罐子的装置艺术,用玛丽莲·梦露的形象来组合成作品,把生活戏剧化了,打破了艺术与现实生活的鸿沟,这样一种先锋派的行为,被界定为对现代主义的挑战,它更具有后现代主义的特征,也可以界定为后现代主义。当时,莱斯利在《花花公子》杂志上写了《越过鸿沟,填平界线》的文章,他们讲文学如何越过大众界限的鸿沟。

张:从世俗化和消费主义中寻找新的创造力。

陈:这个东西,在美术方面很好做到,比如像装置艺术,在小说方面就很难了,被誉为先锋派挑战的,美国六十年代的实验小说有一些,这些人他们内部也有很多区分,比如巴斯,他认为自己深受存在主义的影响,他在《路的尽头》这个小说中,想表达一种存在主义的哲学,希望通过存在主义的哲学,能够对这个时代表达一种新的批判,反抗。endprint

张:这就有意思了,西方美术的先锋派,有回到当下和世俗的趋向,是放下。文学方面却不是这样的,朝哲学方面靠,更神秘主义。你比如中国的先锋派小说,早期的马原、洪峰、孙甘露等,包括苏童早期的小说,《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啊等,那种先锋派更优雅和神秘,是把放下的群众文学重新端起来,制造新的高不可攀,如果要对应西方美术的先锋派,倒是王朔的小说放下了,口语化的诗歌放下了,真正回到了人民中。

陈:这个很复杂,是的。非常有意思的是,哲学上,我们说萨特是现代主义,海德格尔是后现代主义,其实,海德格尔时间上在萨特之前,所以,说海德格尔是后现代主义,几乎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后现代哲学的祖师,后现代文学也出自他,可人家却认为萨特是现代主义。

张:哲学和文学,跟美术就不同了,另有特点。美术是视觉艺术,很直观,先锋派挑战容易做,中国“85新潮”的美术也这样。文学确实复杂得多,中国的先锋派文学更复杂和特殊,因为原来就有一个人民群众的大众文学经验。中国的先锋派美术,现代主义过程都可以不要,直接就先锋派,装置、行为、世俗化的政治波普等,一上来就那样做。中国文学不行,小说更不行,它得先过现代主义这一关。先端起来,再放下,而且还放不下,下来就死了,在世俗化中找到新的神性,对小说来说太难,几乎是绝路。

陈: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文学上,美国的约翰·巴斯开始受现代主义的影响,后现代文学,我们通常把1959年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看成是开山之作,实际上,我以为开山之作应该是巴斯的小说《路的尽头》,它比《洛丽塔》早一两年,这本书有中译本,但没有受到注意。

张:《洛丽塔》有些放下的意思。

陈:你看它们在中国的传播,博尔赫斯的小说应该在八十年代就译过来了,应该马原读过他的小说,我记得1983还是1984年,出版过博尔赫斯的中译本小说集。1963年,博尔赫斯的小说集在美国翻译出版,那个时候,我们的后现代主义还没有搞起来,博尔赫斯在美国,是作为后现代小说的第一人选,巴斯都是受博尔赫斯的影响,博尔赫斯是典型的后现代,后现代它强调不可知论。

张:不可知论,这是要害了。作为文学,尤其是小说,它的先锋性,不是像美术那样,在图示上体现,它是体现在对人生的认识上。古典主义对人生是一种认识,现代主义相反,先锋派干脆不谈认识。也就是说,古典传统坚守一个面,现代主义反对它,提出另一个面,先锋派直到后现代,什么也不反对,什么也不坚守,认为世界不可知。

陈:是的,强调问题或困局的无解,强调多元,强调意义的虚无,同时它在写实方面,总有一种破碎感,包括它对时间的一种处理,时间观念它是一个循环的,博尔赫斯最典型。

张:你喜欢谈哲学,真是滔滔不绝,我们回到原本的话题吧,今天,说中国的先锋派文学销声匿迹,并不准确,实际上它存在对吧?

陈:是的,存在,比如在诗歌方面存在。但大面积的情况确实没有了,小说里面的表现很少见了。它是八十年代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几十年来,中国文学一直没有完成一个形式变革,它才出现的。

张:应运而生。

陈:也不是那么简单,今天我们很快进入了后现代时代,现代主义在中国没有形成一种新的文化,一直没有建立起历史的过程,先锋派的存在,就失去了抗争的对象。

张:我们很快进入世俗化的,放下来的消费主义时代,现代主义的神性并没有建立起来,先锋派失去了真正的挑战目标。

陈:先锋派它先要有现代主义的建立,然后进行反叛,才出现后现代,它是纠缠的。但我们没有深远的现代主义运动,只有后现代主义。

张:就是说,我们应该先有一个文学形式的革命,文学观念和人生观的改变,建立起一个现代主义的文化,有了一个历史过程,然后,后现代出现,挑战它。可我们没有这个东西,直接上来,就是虚无,不可知。

陈:是。现在你看,当下的文化已经难以归类,定义为什么都不准确。早期的后现代主义研究者如伊哈布·哈桑等人认为,现代主义与后现代的断裂,要比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断裂,要来得深刻得多,这是西方的一个界定,他们把二者看是存在深刻的一个裂变。现在我们也并不这么看,也不认为断裂有多么深刻。只是在当代思想文化的演变过程中,我们找不到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断裂标志,现代主义是最为匆忙的、潦草的、表面的运动,就像现代早期的浪漫主义运动一样,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这是中国文化进入现代和后现代的一个问题。

张:但我还是有些疑惑,我觉得中国的先锋派文学,其实是现代主义的,我们只是使用了先锋派这个词,或者说一定意义的中国先锋派文学,只是体现在诗歌上,小说中的表现并不鲜明。

陈:这些当然都值得讨论,但讨论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今天,说到这样一个历史现象,界定先锋派,确实会感到非常困难。文学的潮流已经不在了,主导历史的趋势不在了,某种东西在变化,无疾而终,不具有延续性,所以,这是一个分离的时代,也就是所谓多元时代。

张:多元,我也有些怀疑,这元是一个流派,可我们好像缺乏真正的多种流派。

陈:是的,其实元都没有。就没有一个多元的格局。我们处在一个无元的时代。真正的多元,每一元都有它的来源,它的目标,有它存在的一个理论实体,以及它的历史延续。所以我们今天说中国是一个多元社会,也不可靠,因为西方的多元论,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又开始兴起的思潮,我后来想做中国的这方面研究,最后放弃,是因为发现在中国根本就是一个无元。

张:任何一元,都是一个系统,还有时间性,就是你说的历史延续。

陈:你说知识分子,有左派?有公知?它们的历史切实性在什么地方?当然,我们说多元,也可以解释,比如种族的多元,这是一种多元,肯定是的。

张:还有地区的多元。

陈:是,但这些不算学术上文化与思想的多元,从这个意义上理解,一个无元的时代,稍解释得通些。你说吧,看似有中心,看似有某种规范的力量存在,但中国的矛盾在哪里?说起来也是复杂。一元带动多元,一元和多元之间是可以互换的,一个情感的,自由的一元,才会有多元,否则多元也不能成立。现在我们都是一些散乱的能指,这种状况下先锋派很难形成。

张:也许时间不到。

陈:有些中国作家是可以拿出来研究一下的,你比如说,莫言、阎连科、甚至贾平凹和刘震云,是先锋派,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我认为是先锋派,莫言的《檀香刑》、《生死疲劳》是先锋派作品,它挑战了文学的秩序和文学的感觉,挑战了文体,挑战了自我。先锋派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挑战自我,阎连科的长篇小说《受活》和《四书》,是先锋派作品,他现在又出一部非常新的作品叫《炸裂志》,在我们常规的文学规范里面,无法理解的,很难归类,只能放在先锋派上面去理解它。你再看贾平凹,他的写法土得掉渣,但他很先锋,他里面有非常直接的历史的反讽。

张:是的。

陈:但是,更多的作品,我们称之为先锋派的,多是类似流行的东西,那些探索和试验,它都变成一些噱头。

张:某些先锋派有一定的投机性。

陈:这就不好了,所以,我为什么说先锋派是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交织在一起的矛盾,就是因为它有现代主义的,是对历史存在的反叛,它先要有某种历史的实在性和现实性,然后先锋派来反叛它。

张:就有了对象。

陈:但今天失去了,先锋派变成个人的偶发行为,像流星一样散落,或者像网络的一些噱头。作家也是偶尔为之,不会把自己定义为这样一个先锋派。它在一个作家那里,可能变化会非常大,这部作品它是先锋派,下一部,可能会写得非常媚俗,非常大众,非常的不形式,很可能这样。

张:成为偶然事件了。

陈:所以,中国没有完成一个持续的先锋派,这是我们的文化品质不能提升的一个根源所在,也是文学品质不能提升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一直认为,二十一世纪,有一批先锋派,但是,历史让他们承担先锋派重任,是一种文学的悲哀。但是这样的一种历史没有延续,没有重新出发和挑战,这是遗憾的。

张:历史的遗憾,是的。

责任编辑 李泉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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