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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天堂

2014-05-29段锡民

阳光 2014年5期
关键词:洪涛

段锡民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被一摊鸟屎搅了好心情的。

那本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的早晨。头天夜里下了一场雨,空气、阳光还有楼前的梧桐树都像刚用水洗过似的清清爽爽,湛绿的草坪散发着一股好闻的草芽子味儿。我跟妻子一起下楼。楼道里妻子还讲了一件开心事,昨天有患者送给她一个花篮,就摆在她们护士值班室的窗台上。总之,见到那摊鸟屎前我的心情一直挺好的。

我和妻子的代步工具并排摆在一起,粉红色的自行车是她的,亮蓝色的电动车是我的。正当我俩各自摸出钥匙准备开锁时,我突然发现,电动车的右手车把处有一摊鸟屎,黑黑白白地呈喷溅状,污了大半个车把。

鸽子屎还是麻雀屎呢?我有些恼怒地抬头,发现头顶的电话线上站着两只麻雀,俩家伙边得意地摇晃着身子,边相对“啾啾”地唠着嗑。无疑,它俩就是嫌疑犯了。我忿忿地说:该死的家雀子,眼下乡下又不缺食儿,有小虫子吃,多好啊,没心没肺的家伙,偏跑城里来翻垃圾堆,还到处拉屎,真烦人!妻子边掏面巾纸边笑着说:这两只麻雀是在城里出生的,有城市户口,怎肯轻易地回农村呢?她的幽默没起到效果,我用面巾纸揩拭车把的时候,心情就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得恶劣起来:真晦气,鸟屎不偏不斜落在车把上,不会有啥倒霉事吧?

一刻钟后我已站在教育大厦七楼的办公室里了。刚才上楼时在电梯间里跟美女同事开了个玩笑,我说如果这时恰好停电了,黑咕隆咚的,咱俩会不会发生点儿故事啊?她“咯咯”笑着说:故事你个头啊!这么一搅和,鸟屎给我带来的抑郁也冲淡了。可人要倒霉喝凉水都会塞牙,当我拎起暖瓶准备打水时,却突然嗅到右手上有一股异味,正是那该死的鸟屎味儿。我赶紧丢下暖瓶,边咒骂着麻雀边抄起香皂洗手,足足洗了三遍,味儿才没了,我这才舒了口气。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

电话是老家计家窝铺打来的,是远房本家弟弟计明辉。他在电话里哝哝唧唧说了足有三分钟,我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儿子计洪涛今年上初中,不愿去镇上的学校,想转到城里的实验中学念书。没等他说完,烦恼就像一朵乌云从我心头掠过,我竭力压抑着情绪,语调还是夹带着不满:转学,咋不早说,这都啥时候了,你以为学校是你家开的?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突然传来了女人的笑声:我是洪涛他妈,大哥再想想法子呗,你办这点儿事还不是小菜一碟?跟弟媳说话,我只好把口气放和缓了一点儿:还小菜?这事真的有点儿难度……好吧,我尽力办,过几天我回去,详情到时候再说。她的声音马上变得欢快起来:好,好,明越哥你费心了。

踩着我的话音,局里职教科的老付进来了:呵呵,一大早就有人请,又上哪儿蹭酒去?我哭笑不得地说:还蹭酒?老家的电话,孩子想转到实验中学。老付挠挠脑袋说:如今这家长,都猴精猴精的,个个都成教育评估专家了,比咱局里的杨督学水平还高;从幼儿园起就货比三家,哪个学校冒点儿尖,就一窝蜂地扑上去;今年扎堆去实验,还不是初升高考试排了第一吗?

我叹口气说:如今哪家的孩子都是宝贝,谁不想享受优质资源啊?

我一句话又勾起了老付爱“放炮”的毛病:娘的,天天喊教育均衡,屁!把好老师都弄到城里来,乡下学校都掏空了,这不是变着法勾引学生进城吗?城里是吃饱了,吃得肥头大耳,农村可成了瘪茄子了。

我一直很佩服老付,这家伙说话冒失,可看问题挺深刻的。还真是,这些年,我们这个原来只有三万多人口四平方公里面积的小县城就像一个浑身插满吸管的怪物,吮吸着周边农村的人口、资金、各种精华、养分,聚敛着一切资源,滚雪球般膨胀到了十多万人口,城区控制面积扩展到二十平方公里,迅速地成了三千多平方公里范围内占绝对统治地位的巨人,成了政治、经济、文化、娱乐、商贸、旅游、休闲、教育的中心。

说实在的,在我们辽西这片经济欠发达的区域,县城才是农民心目中的城市。因为县城是他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进城逛一趟不会打怵。交通方便,客车通到村头,几乎是抬脚就走。进城次数多了,自然不会迷路转向,有人甚至吹嘘熟悉县城就像熟悉自家的炕头。更重要的是县城基本上解决了域内平民百姓衣、食、住、行,物质的精神的绝大部分需求,从婴儿在医院“呱呱坠地”到老人在殡仪馆火化入骨灰盒的整个一生,大事小情基本都能在县城解决。地市级、省会这些大城市呢,有机会搭得上边的恐怕只有很少的几件事:祖坟冒了青烟在那儿谋到了差事挣钱、进厂进工地打工挣钱,考上大学给高校送钱、患上癌症、尿毒症这样的大病或心脏搭桥更换器官这样的大手术给医院送钱。所以那些城市是陌生的。那是高高在上的城市人的城,不是乡下人的城。就拿这次计明辉给儿子办转学的事来说吧,他亲大哥就在省城一个研究所上班,还曾是个副师级干部,况且省城的学校比我们这儿强多了,但他没找大哥,而且我相信他根本就没动过送儿子去省城读书的念头。

县城是乡下人的城,这个现实就尴尬了像我跟付科长这样的小人物。在城里人眼里,我们就是钻营到了一个差事有了城市户籍的乡下人,在领导眼里,我们是整天忙着处理鸡毛蒜皮小事的职员。就像付科长这家伙说的那样,我们是“穷局副科,没权有责;一堆烂事,一帮婆婆;喝酒靠蹭,下乡没车;夹紧尾巴,时常挨揢”。在大鱼小鱼纷争的县城里,我们连泥鳅都算不上。可在乡下人眼里,我们就成了无所不能的大人物。比如在我老家计家窝铺那个藏在山沟里只有五六十户人家的小山村里,我的名气很大呢,在县教育局上班,还当个什么科长呢。于是我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计家窝铺“驻县城办事处主任”,村里人有个大事小情都会来找我,像生个孩子、看个病,闺女儿子读书、考学、报考咨询专业、找工作,买大件商品打折,为芝麻绿豆大的事打官司,摩托车三轮车违章被扣、车撞了人或被车撞……我就得狗颠儿狗颠儿地跑前跑后张罗。

虽然说给计明辉两口子的是模棱两可的搪塞话,我知道事还得办。于是就赶紧打电话联系实验中学的佟校长,可把他的办电、宅电和手机打了个遍都没联系上,手机关机,固定电话没人接。唉!其实我挺理解他的,此时他成了手捧杨柳枝能给人带来好运的观世音,不知有多少人掘地三尺寻宝一样地找他呢,搁我也不敢开机。当然他会有另一个隐秘的号码,局长、县长那样的大人物找他铁定是信号畅通的,只是那号码不会透露给我们这些小虾米罢了。

直到晚上,我也没能联系上佟校长。陪我边遛狗边散步的妻子给我出主意:干脆直接上他家嘛。我笑笑没吭声。其实我早就想过堵他小子的老窝了,可登门造访一个熟悉但不亲密的人事情就有点儿复杂了:空手去吧,不好看,送点儿礼呢,我又抹不下脸,而且万一事办不成双方脸上都挂不住,所以我一直犹豫着。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走不远就遇到了付科长,他很神秘地告诉我:老佟喜欢清晨散步,早晨五点钟准时出门,你可以去小区门口等他。

第二天拂晓,我打破了多年养成的贪黑不起早的坏习惯,四点半就牵着狗以遛狗做幌子,在金苑小区门口等佟校长。徘徊过三个来回,手机上的时间刚跳到五点整,他真出来了。下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我假作偶遇,假作突然想起一件小事麻烦校长。他先假作为难地回绝:今年名额有限,狼多肉少,不好办啊,然后下了大决心似的说:罢了,大科长都说话了,我若不开眼也太那啥了……等我们商量一下吧。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商量就是答应了,绝没有商量后回绝我的道理。

谁知走出不远他又喊我,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变卦了。谁知到了跟前他问:孩子品质咋样,不靠谱的可别塞给我,你也最好别管,谁都不省心。我忙说:农村孩子,挺朴实的。他说:拉倒吧!如今的农村孩子可不是小绵羊了,管理跟不上,过几天就添毛病,闹起事来比城里孩子还疯。

两天后是大礼拜,休息。我一大早就乘班车回计家窝铺老家。道不好,车慢还有点儿颠簸。本是三年前刚维修过的公路,按说该好走的,可早被拉矿石的超载车轧得坑坑洼洼的了。听老付聊起过,如今的大货车不超载就不挣钱,像拉矿石、铁粉的车,超个三五倍是常事;而且不论是路政还是交警,遇到超载就罚款,罚过款就放行,反正轧的不是自家的道。超载车主舍了三五百的小头却挣了大头,执法者也不亏,遇到不要罚款小票的,钱就装自个儿兜里了,真是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这样治理超载,路不烂才怪呢。

反正我也不着急到家,就眯着眼睛养神,由着司机慢腾腾地折腾吧。可我不急有人急,前座的女子就嘟囔个不停,先是说这老牛爬坡似的啥时能到家啊?接着就埋怨这公路烂成搓衣板了也没人管,那些当官的都是睁眼瞎。那女子穿一件黑底色带白点的连衣裙,胸口开得很低,酒红色的披肩发散发着好闻的香味,如果不是气嘟嘟地板着脸,也称得上是个很时髦的美女呢。

由眼前的女子我联想到了计明辉媳妇,耳边似乎又响起电话里那“咯咯”的笑声。我这次回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我要动员她进城给儿子陪读。

其实我跟计明辉的媳妇訾春颖只见过两次面,一次在她婚礼上,一次是两年前她进城看病,具体看啥病我也没弄清楚,带她进医院交给妻子我就走人了。后来问妻子,她瞪了我一眼说你若是闲得无聊就去挠墙根嘛,一大老爷们儿问这干啥?

十多年前,訾春颖嫁给计明辉办婚礼那天我恰巧放假回乡。父母说,随礼就你去吧,村上人都会去,趁这个机会你跟本家、亲戚们近乎近乎,别让人说你城里干点儿事就眼珠子长头顶上瞧不起人。于是我就遵命去了。巧巧的第二天,远房本家二爷计文礼死了,我主动请缨说估计全村人也都会去,我去抬重(抬棺材),再跟大伙儿近乎近乎呗。父亲瞪了我一眼,自己拎着铁锨“噔噔”地走了,去给文礼爷打墓坑。

那天在訾春颖婚礼上,我的确见到了全村几乎所有家庭的随礼代表。他们也纷纷跟我打招呼,但几乎都是礼节性的敷衍。婶子、嫂子们这些女性还好,男人的眼球都被新娘子吸引过去了,因为新娘子实在是太漂亮了,简直可以说是明艳照人。最不可思议的是,她没猫在洞房老老实实地待着,偏要在外屋、院里瞎晃悠,仿佛是成心逗引这帮小叔子、大伯子、叔公公们。按我们当地风俗,新娘子该“坐袱(福)”的,就是除了上茅房外要一整天四平八稳地坐在炕头新被袱上。

婚宴上,新媳妇自然成了议论中心。在镇上开商店的小老板高盛压低嗓音告诉我们:明辉能娶这样漂亮的媳妇,是借了他大哥的光。訾春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不想一辈子窝在农村,明辉爹允诺让在省城的大儿子给她找份工作,她才嫁过来了。那年明辉的大哥刚从空军副师级岗位上转业到省城一个研究所,管政工,是所里的中层干部……

车还真是慢,我到家时已是小晌午了。刚进屋母亲就说中午咱们吃饸饹吧,用酱炸肉丝倭瓜花做浇头卤子。

他们没问我回老家的目的,我也没说,后来父亲实在忍不住,问:明辉儿子那事,办成了?其实我一直等着他问,因为我知道这事是他们揽的,我新换的手机号码,家乡只有父母知道。

父母在村里很有人缘,村人都高看他们一眼,于是就常给我揽事儿。后来到我城里的家住了一段,看我焦头烂额地为人办事,有时还要搭上礼品,媳妇也借机告我黑状,说我爱管旁人的闲事不顾家,实质上是侧面敲打他们,那以后他们就收敛了一些。这次就只给计明辉提供了号码,没亲自出马给我派任务。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在计家窝铺这样偏僻的山村,虽然年轻人都跑出去闯世界,仅靠老幼妇孺支撑着半死不活的村子,但祖宗传下来的礼教传统还没抖搂净。政治、经济资源由村干部和有钱的新贵把持着,可族权、伦常权还在家族头面人物手里。其实头面人物是个模糊的概念,在我们村叫“老岗子”,这是个不用票选也不用任命甚至不需要认定的职位,只靠年龄、威望、人缘等因素自然地突显出来并逐渐被大家认可。况且,即使不奢求当“老岗子”,也要在村里混日子嘛,所以积攒人缘终归是乡下人很重要的一件事。

母亲动手揪南瓜秧上谎花的时候我就去了计明辉家。进了明辉家大门,就见明辉他爹坐在老梨树下的荫凉里忙活着,脚边一堆艾蒿,他正用艾蒿拧绳子,艾蒿绳阴干后,可做火绳挂在窗边驱蚊子。我喊了一声:大爷,忙着呢?他抬头见我,笑着站起身,说快进屋、快进屋,并朝屋里喊:明辉,你明越哥来了!

明辉两口子迎出来,看上去俩人变化都不大,只是明辉稍微有点儿佝偻了,訾春颖还那么苗条、漂亮。

来明辉家之前,父亲给我简单介绍了他家的情况:当年明辉大哥确实给訾春颖在研究所找了份工作:看阅览室兼给所领导收拾办公室。可不到半年,明辉大哥就发现她跟行政办公室一个副主任关系有点儿暧昧,就果断地把她送回了计家窝铺。第二年又生了孩子,心高气傲的她无奈只好煞下性子,想熬过这两年,孩子大一点儿再想辙。活该她命苦,两年后明辉大哥犯了点儿小错,被贬到工会打闲差,也就断了她进城当白领的念想……明辉的状况也不太好,他本是家里的“老疙瘩”,打小就被娇宠,农活不会做,成家后也随着村里人外出打工。可他没手艺,只能做力工,挣钱少,还累,后来硬缠着大哥不放,大哥才硬着头皮给他找了个轻省的活计,给研究所看大门……

进了屋,跟明辉两口子客气了几句后,我就直截了当地提出让他们给洪涛陪读:找个房,给孩子做饭,经管孩子做作业、能省出孩子的伙食费、住宿费,再找个不用死靠时间的工作赚点零花钱,两不耽搁,挺划算的。为了让他们动心,我接着讲了个陪读家庭的故事:有个做买卖的,为给孩子陪读专门在县城买了套七十多平方的楼房,孩子高中毕业时,楼房就卖掉了,结果怎么样?六年白住,还净赚七万。

我之所以极力动员他们陪读,最主要的是怕承担责任。正像佟校长所说,乡下孩子若淘起气来比城里的孩子还凶。我这几年没少往县城各个初中、高中送学生,每次送学生都被要求留下电话号码,认同承担监护人的责任,于是就免不了隔三岔五地被班主任传去谈话,好听的说法叫沟通,实质就是挨训。好在这两年时兴陪读了,家长去陪读,我自然就能卸下担子,孩子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没我啥事了。

明辉听我说完,低头想了一会儿,苦笑着说:城里那房价“嗖嗖”地涨,买房我就不指望了,再打工十年我也买不起,我呢,在省城有份营生,离不开;不过陪读这主意还真挺好,让她去吧,反正我爹妈身子骨都硬实,家里也用不着她……

明辉话刚出口,一直没吭声的訾春颖根本没顾忌我这个大伯哥在场,张嘴就气呼呼地说:咋,让我去陪读,还工作,想累死我啊,亏你们想得出?明辉涨红了脸,低声下气地说:看你,急啥,这不是跟你商量吗?看着明辉的窘态,我心里暗笑,看来娶个漂亮媳妇还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还要以人格、尊严为代价哟。

我早有思想准备,訾春颖能吓住明辉,可唬不住我。咱好歹在学校里混过,学校的教师群是女人扎堆的地方,我对女人的了解自然比明辉多得多。于是我笑呵呵地说:明辉你别说了,不去就不去呗,弟妹也有她的道理哟,农村多好啊,大锅饭大锅菜,清淡可口有益健康,空气也新鲜,闲了串个门,跟老头老太们打打扑克、麻将,多自在啊;城里就不行了,乱七八糟的花花世界,没意思;到处是商场饭馆舞厅歌厅网吧美容院,人都变懒了学坏了,整天想吃啊玩啊,想着咋穿时髦咋整容漂亮,弄得满大街是漂亮闺女帅小伙儿,可我难保你儿子在那环境里不学坏,到时候可别埋怨我……。没等我的演讲结束,訾春颖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忙不迭地说:我去我去,孩子一人放在那儿,我还真不放心呢……

正在这时,一个男孩蹦蹦跳跳地蹿进屋,明辉忙喊:洪涛,快叫大爷。男孩大方地看我一眼,很干脆地叫我:大爷。我们村的习俗,把大伯叫大爷,只不过这里的“爷”字要读轻声;倘若读成重音,就成了对爷爷辈的称呼了。眼前的计洪涛高鼻梁大眼睛,模样随他妈,是个很俊俏的男孩,而且是当下很时髦的带有女性化很秀气的那种类型。我心里暗想,这样的孩子在学校铁定招风,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幸亏刚才忽悠訾春颖成功了。于是我很轻松地问了一句:跟大爷上城里念书,愿意吗?计洪涛想都没想就爽快地回答,愿意,我早就想去了。

说话间已到了午饭时辰,明辉爹进屋吩咐儿媳:炒两个菜,我陪你大哥喝两盅。我忙说:别,别,家里早做好了。见我执意要走,明辉送我出门,临分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很羞涩地说:大哥,拜托你了,好好照顾她们娘儿俩……看得出,他对媳妇既不放心又舍不得,露出一副恨不得缀在媳妇裤腰带上的样子。我口中答应,心里说,疼媳妇也没有这个疼法啊,怪不得訾春颖瞧不起你。

当天下午我就乘晚班车回城。临走时父亲吞吞吐吐地嘱咐我多个心眼,要看好明辉媳妇:把她弄到城里,出点儿啥丢脸事,对明辉爹妈没法交代。我忙问:难道她在村里,名声……。父亲说:那倒没有,可她心有点儿野,长得也太俊,不像咱庄稼人的媳妇,明辉挑不起架,怕她跟耗子见猫似的;在村里有八十只眼睛瞅着,自然没事,可到城里那乱七八糟的地方,没有拘管,能不能熬得住就难说了。我心里暗笑:老爹说话办事咋越来越像个“老岗子”了;都啥年代了,还这样迂腐,不要说城里不吃你三从四德、贞节烈女这一套陈词滥调,就是农村你能拘管得住吗?可我嘴里还是很爽快答应着:知道,知道了!

佟校长突然来电话,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实验中学提前一周开学,让孩子后天来校报到。我手忙脚乱地给訾春颖打过电话:明天就带洪涛过来……。房子?还没找到合适的,来了再慢慢找吧,这两天,先住我家吧,我闺女恰好放假去姥姥家了。訾春颖“咯咯”地笑了两声:住你家,也不方便啊,嫂子能不烦吗?我忙说:没事,你嫂子可不是小心眼的人。说这话我还是有底气的,因为这些年几个亲的疏的小姨子小舅子走马灯似的在我家住过。

訾春颖和计洪涛是第二天坐晚班车来的,车进站时太阳已经落山。我把他们拎着的行李、背包统统码到电动车上,说:天不早了,咱去小饭馆吃口饭吧,想吃面条还是饺子?

这句问话是我的发明,跟计家窝铺的很多亲友都说过,效果颇佳。只要顺着我的话说下去,自然只会在面条和饺子中选择,而面条、饺子即使敞开肚皮吃也花不了几个钱。其实动这点儿小心眼我也是无奈,如果每次都穷大方,我那微薄的小金库实在支撑不了;到妻子那儿申请报销招待费呢,次数太多、数目稍大就免不了被没鼻子带脸地一顿训斥。

可今天这招失灵了。一听说上饭店,计洪涛马上来了精神:大爷,这儿有肯德基吗,我在省城大爷家吃过,真好吃。我随口说了一句:没肯德基,有佳香基。他自来熟地拽住我的衣袖:那,一定离得挺远吧?话赶到这个份儿上,我只好说不远不远。可心里还盼望訾春颖说出爱吃饺子或面条的话来,可惜她的目光被一个姑娘的白裙子吸引过去了,没理会我俩的对话。我只好推着电动车带他们去佳香基。

佳香基的生意看起来不错,人很多,门脸和屋顶红红绿绿的彩灯营造出热烈气氛,墙壁、餐桌甚至窗玻璃上都贴着鲜艳的卡通画,二楼还有儿童乐园免费供就餐的孩子游戏。环境确实优雅,难怪对孩子有吸引力。

看来到这类场所计洪涛比我还在行,按他要求,我们点了香辣鸡腿堡、牛肉汉堡、家乡鸡肉卷、薯条、鸡肉串、果珍和冰淇淋,本来他还想点玉米棒和水果派,被他妈阻止了:想吃苞米家里有的是,不要。我心里暗想:得,小金库又见底了!可面子还是要撑的,于是干脆又点了两瓶啤酒和三杯酸梅汁。

让我生气的是,可恶的计洪涛边啃着鸡腿堡边炫耀他的见多识广:这个没有肯德基香,上次我吃的比这强多了……。后来还是訾春颖呵斥了一句:这些好吃的,咋还堵不住你的臭嘴,跟你爸一样没见过大天!他这才闭上了臭嘴。

餐厅里飘起轻松的音乐,我启开啤酒瓶,把一瓶推给訾春颖。她摇摇头,端起酸梅汁喝了一口,很兴奋地说:好喝!城里就是比乡下强,我怀洪涛时想喝点儿酸的,啥也没有,只好喝兑了水的老陈醋。我没说话,把另一杯酸梅汁也推给她,然后端杯喝了一口啤酒。

正在这时,有三个人推门进来,两口子带一个小男孩。女的进门就笑着跟我打招呼:计科长,你也在这儿?我抬头,认识,但只是普通的认识,她是实验中学的团委书记兼音乐教师,叫楚晓红,前年省里少儿艺术节我曾请她给选手做过辅导。

看来楚晓红也是个爱饶舌的主儿,她打量訾春颖一眼,笑着问我:这是嫂子吧,真漂亮哦!我“刷”地红了脸:不是,老家亲戚,来陪读的。并转脸对訾春颖介绍说这位是实验中学的老师,说不准还会教洪涛呢。不过我马上发现这几句话说得很糟糕,因为楚晓红似乎比川剧变脸还快地迅速转换了笑容,由开朗的笑换成了窥见他人隐秘的那种意味深长的哂笑。不过也怪不得她瞎猜疑,环视周围的顾客,几乎清一色以家庭为单位,多是一男一女带着孩子来的。

我这里难掩窘态,可訾春颖比我老到多了,她根本没看我跟楚晓红,只是笑呵呵地摸摸楚晓红家孩子的头:这孩子,真俊,长大准是小帅哥,几岁了?楚晓红借机会赶紧搭讪:鸿业,快告诉阿姨,几岁了……

出了佳香基的门,訾春颖看着我说:刚才那女老师,好像跟你挺熟啊。我咳嗽一声说:工作上有那么一丁点儿联系,她连你嫂子都不认识,能算熟吗?訾春颖也许是想起了刚才的场景,“嘿嘿”地笑了两声。

此时已是人们吃过饭上街溜达的高潮时刻,佳香基前边的小广场上满满当当都是人,靠近广场南端的厕所处,一对音箱放着欢快的乐曲,五六十个中老年男女在卖力地扭秧歌。又转过一条街,就到了城中人工河河边。这里是另一番景象,沿着河边一字排开,有一些人正在焚香、烧黄表纸,随风飘过来香烟和纸灰的碎末。我恍然地说:哦,今儿是中元节啊。记得前几天城管就贴出了通告,禁止城区烧香燎纸,没想到这群善男信女们都跑这儿来烧了。

訾春颖听我说“中元节”,接过话头:还中元,不就是鬼节吗?计洪涛好奇地问:鬼还有节?我就给他解释了两句: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传说所有鬼魂都能自由活动,信这种说法的人就烧点儿纸钱祭祭他们,也有借机给祖宗先辈烧纸的。听我讲完,訾春颖不解地问:咋城里人也信这个?我说:嗐,城里人还不大多是农村搬进来的;再说这些人烧纸,是借个名目给自己烧呢,有求升官发财的,有求平安健康的,当爹妈的烧,是给子女求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光棍嘛,自然是想求个媳妇、情人喽。訾春颖“扑哧”一声笑了:明越哥,那你也该买点儿纸烧烧啊。

由于有小姨子、小舅子寄宿的经历,我本以为让訾春颖母子在我家住几天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事实证明我错了。

领着訾春颖母子俩上楼,刚打开屋门,我家小狗毛毛就冲过来一阵狂叫。她们母子俩倒都没害怕,计洪涛甚至还有些惊喜,訾春颖却皱皱眉:明越哥,你住楼咋还养这玩意儿,多脏啊。

都说狗这种动物认亲,这话恐怕有道理。小姨子、小舅子们来时,毛毛象征性地叫两声就完事了,可对这母子俩却叫个没完,后来放过了儿子,专追着当妈的脚跟狂吠。訾春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咋就看我不顺眼呢?我本来想跟她开句玩笑:它是小母狗,嫉妒你漂亮呗。可我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没说,毕竟是大伯子嘛。

毛毛终于累了,趴在床脚下伸着长舌头喘气。訾春颖在各个房间走了一圈,有些不屑地说:明越哥,都说你是挺大的干部,咋住这么小的房子,还没有我乡下那破瓦房宽敞呢,这窄窄巴巴的地方我可住不惯。我实在听不下去,就转个弯儿讥讽她说:是啊是啊,你的房子若能挪到这儿,那可就值钱喽。她这才知趣地闭嘴。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让她下不来台,主要是怕她说顺了嘴被我妻子听见。妻子昨天还磨叨,嫌我没能耐,换不了大房子,若再听见有外人贬损,她能受得了?

妻子回来了。訾春颖果然没说房子的事,只是不断夸妻子不见老,有气质、有本事、有福气,还说农村老家的人都夸她心眼好呢。妻子被恭维得很舒服,也情不自禁地反过来夸了她两句。我看俩人互相吹捧得差不多了,再夸下去就会产生审美疲劳了,就说:休息吧,明儿还都有事呢。她们这才住嘴,妻子把她娘俩安顿到女儿的房间。

躺在床上,妻子突然嘀咕了一句:哼!陪读,陪两年就陪成城里人了,农村多好啊,这帮人偏要往这儿钻。我笑笑说:城里堵车,房贵,还有雾霾,可没见几个城里人回乡下,你不常吹牛角沟娘家好吗,山清水秀,空气新鲜,回去住两天试试,冬天冻鼻子,夏天像蒸笼,蚊子蠓虫乱飞,鸡屎狗粪遍地……。妻子生气地捂住耳朵:别说了,烦人!

有外人寄宿的确不方便,早晨一起床,问题就显现出来了。我家卫生间除了用于方便还要兼做化妆室,真没想到两个中年妇女洗脸描眉要占用那么长时间,一直不怎么注重仪表的妻子待在里面的时间似乎也比往日长得多。我还好,起床早,计洪涛就惨了,憋得小脸都白了。

妻子上班先走了。訾春颖意犹未尽地进卫生间补妆,她边检点着妻子简易梳妆台上的化妆品边说:嫂子挣钱也不少,咋用这些破玩意儿?对了,明越哥,我嫂子也不漂亮啊,还没我好看呢,当初是不是她猛劲追的你?转进厨房,她又说:哥你好歹是个干部,她一个破护士,该她做饭、好好侍候你才对嘛,如果你兄弟明辉是挣工资的国家干部,我连洗脚水都愿意给他端。

我不便解释妻子工作忙所以家务活干得少,只好顺着她的话茬说:看明辉兄弟对你多好,你让他往东他不敢朝西,挣钱都交给你,不赌不嫖,不抽烟不喝酒,这样的好人,你该知足了。谁知这句话反倒勾起了她的牢骚:好,哪儿好啊?要文化没文化,要手艺没手艺,窝窝囊囊地挣那几个小钱,一个男爷们儿,烟不出火不进地还不如个娘们儿,跟他,我早就过够了。

她的话大大出乎意料,我忙说:都说女人是男人的学校嘛,他窝囊,还不是因为你太能耐,把他欺负傻了,以后对他温柔点儿,男子汉气概也靠培养嘛。她叹口气,没再说话。

我俩送计洪涛去了实验中学,办完入学手续,我把家里钥匙交给訾春颖让她回家,我去上班。中午我跟妻子脚前脚后进家,訾春颖已把午饭做好了,大米饭,菜是炝拌土豆丝、肉片炒青椒,还有一碗鸡蛋西红柿汤,红红绿绿地摆在饭桌上很好看。妻子有些过意不去,就客气说:你是客人还麻烦你做饭,又转头命令我,以后你早点儿下班回来买菜做饭。訾春颖看了我一眼说:不用不用,大哥工作忙,反正我也闲着没事……

訾春颖虽已是三十四五的中年妇女,还是有些孩子气。那天妻子的珍珠项链不经意地落在了卫生间的梳妆台上,訾春颖挂着自己脖子上,还穿上了妻子最喜爱的那套缀着亮片的黑色套裙,特意摆了个造型让我看:明越哥,看我穿这身衣服好看不?我忙点头说:好看好看,你人漂亮,也挺有气质的。谁知她听了我的夸奖,没见高兴,反倒垂下眼皮叹了一口气:还漂亮啥?都老成干豆角子了。

最让我感到不便的是晚上,这天妻子替同事去值夜班,计洪涛也去学校上晚自习。訾春颖跟我一起看电视,她喜欢相亲搞对象这类的频道,看电视剧呢,又时不时来上一段床戏,弄得我俩都挺尴尬。我只好到客厅去上网。没想到不大一会儿她也跟了过来:明越哥,教我上网呗,都说这玩意儿好,孩子们上网都着了魔似的。我忙说:好好。就让出位子给她,心想,快帮她申请个QQ,让她跟网友黏糊上我就解脱了。

訾春颖人聪明,又有挺好的文化底子,还在研究所待过几天,打字和上网那点技能一点就透,不一会儿就学会了。这以后的几天,她迅速地迷恋上了电脑,不仅成功地跟网友黏糊上,还进了两个群;其他如看肥皂剧、听流行歌曲、浏览明星八卦、非诚勿扰、进淘宝网自然不在话下了。

訾春颖到我家的第六天晚上,又是我跟她两个人在家。她在客厅兴致勃勃地上网,我在卧室歪在床上看小说,小狗趴在床脚下打着呼噜。正在这时訾春颖突然一声尖叫:啊!快来,明越哥。我撇下杂志,冲进客厅,訾春颖一步跨过来,左手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右手紧张地指着窗户:看,看,那是啥?我惊慌地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原来窗纱外趴着一只拖着长尾巴的壁虎。我忍不住笑了:不就是只壁虎吗?乡下啥没见过,耗子、蛇,比这大的动物不有的是?可她没说话,攥我胳膊的手也没松开,还顺势把头枕在我肩膀上,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我脑袋“轰”地一下,觉得浑身的血都涌上来……

恰在这时,跟着我跑过来的毛毛突然“汪”地一声扑过来咬住她的鞋子,拼命拉扯。小狗忠心护主,以为她在欺负我,就愤怒地冲上来帮我跟她争斗。

在那一瞬间我迅速恢复了理智,说:你真害怕啊,我帮你赶跑吧。就挣脱她的手去赶窗纱外的壁虎,壁虎见我过来,很惊恐地扭着身子逃跑了。

回到卧室,小说再也看不下去,听动静隔壁的訾春颖又坐在了电脑桌前,似乎没受到刚才插曲的影响。可我感觉被她接触过的胳膊和肩头都麻酥酥的。我边打开电视边推测着她刚才失态的原因,是故意找个借口想跟我亲昵还是确实被壁虎吓坏了呢?想了一阵也没个头绪,于是我点燃一支烟。不想了,不管她有意还是无意,是天真无邪还是别有用心,我明天都得抓紧给她租房了。

我是教师出身,还是学文学的,教育大家文化大师的好东西没学会,可瞎浪漫假斯文却学会了。敢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臆想中的情人多得是,可又生性胆小,一见真章就蔫了。尤其是对偷香窃玉这类事有丰富的想象,也有实实在在的恐惧。况且无论相貌、地位还是金钱我都不具备奢侈地泛滥感情的条件。尤其是跟訾春颖,更得保持安全距离,我们乡下习俗,大伯子跟兄弟媳妇开玩笑都是犯禁忌的,“宁可跟叔公公手拉手,不愿在大伯子面前走”嘛。虽然如今农村也开放多了,这一习俗连最传统的“老岗子”也不好意思提起了,可影响还在,大伯子跟兄弟媳妇关系不清楚还是要被加倍耻笑的。

敲门声,计洪涛回来了。开门时我就打定了主意:明天就去找威哥,抓紧给她们母子租房子。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打电话给威哥。

有人说在大城市里办事按规矩、竞争靠实力,是人际关系相对淡漠的地方。即使有一些“同学会”“同乡会”什么的也是小人物们的无聊把戏,起不了大作用。这话对不对我不甚了解,毕竟没在大城市混过嘛。可在我们梨州这样的小城市遇到个大事小情,往往更多还是要倚仗“关系”。

既然办事需要拼关系,关系网也就显得很重要了。

“威哥”大名叫喻家威,是招商局的办公室主任。虽然官不大,可他热心肠、精力旺盛、为人侠义,而且路子广,好像在小城里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这些年帮人办过各种事,托过各种人,积下了人脉,竟慢慢鼓捣出了一个关系网,他成了网中心的蜘蛛,有难事找威哥,成了网里人的共识。我是几年前拐弯抹角地认识了威哥的,他也确实给我办成过几件事。其实后来我才明白,我之所以有幸被他织进了关系网,是因为我手里也掌握着针鼻大的教育资源。

听了我的电话,威哥在那头“哈哈”笑着说:嗐,小事,我们小区后边就有闲房,别看是平房,可挺宽敞的;啥房租不房租,别提,都是哥们儿。我留了个心眼,说:亲兄弟明算账,还是定下吧,也是个长久之计。他在那头又是一顿“哈哈”:也是,也是,那你看着给吧,那头哥们儿没说的。

当天下午我就领訾春颖去看房子,并在那里见到了威哥。房子确实如威哥所说很宽敞,独门独院,房东两年前就搬楼上住了,水、电都现成,电话线、有线电视插头也是接上就能用,而且还有房东淘汰不用的双人床、煤气炉具和冬季取暖用的土暖气。看得出来訾春颖对房子很满意,进而也对刚见面的威哥有了好感。趁威哥跟房东谈房租的空当,訾春颖悄悄对我说:威哥是个能干大事的人,不像你们哥们儿。我抬头看她一眼,心里说不知啥标准你把我跟计明辉划到一起去了?却一下子瞥见她眼里露出的热烈的眼神,我心里一紧,有些后悔介绍威哥给她认识并帮忙租房子了。

妻子心眼好,听说訾春颖租到了房子,就说:你归拢归拢,把锅碗瓢盆拣一些出来,明天给她娘儿俩送过去,刚支门过日子不容易呢。恰好第二天是周末,我去小区前找了个板车,蹬车师傅帮我把归拢出的厨房用具,连同去年年末单位当福利发的电饭锅和一个煤气罐搬上车。等我们赶到新租的房子时,先于我们到的訾春颖已经把屋里打扫干净,床也铺好了。

板车师傅刚卸下那堆杂物离开,威哥就“哈哈”笑着进门:搬过来了,好!好!看缺啥少啥,到我那儿去拿。又指指我对訾春颖说:有啥为难事找我,明越我们都是好哥们儿。訾春颖脸上绽开妩媚的笑容:以后少不了麻烦威哥的。

寒暄了一会儿,威哥接了个电话,说我有点儿破事,先走了,没法子,周末也闲不住。说着就“哈哈”笑着走了。待他走远,我从衣兜里摸出了一张五百元购物卡:这是商业城的卡,你去买个小一点儿的电视或买个电磁炉吧。訾春颖推开我捏着卡的手:不要不要,我有钱,家里的存款折我装着呢,说着她拍了拍上衣口袋。我笑了笑,把卡放在了床上,她也没再推辞。

忙到小晌午,我看布置得差不多了,就说你接着拾掇吧,我得回去了。訾春颖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明越哥你别走,我去门口买点儿菜,中午喊嫂子过来,一起吃顿饭吧。我忙推辞,这缺东少西的,吃啥饭?她攥紧我的胳膊:咱好歹也算搬一回家呢,搬新家可是讲究要吃顿迎新饭的。听她这么说,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地有些犹豫,她以为我答应了,就眉开眼笑地去洗脸,准备出门买菜。

恰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打开,是文联主席老柳的电话:老计,马上到梨州饭店来,陪酒,来了几个哥们儿文友,咱们会会。我急忙打手势制住正要出门的訾春颖。关掉电话,我说:真不巧,我得去赶个场陪一帮哥们儿。

她有些惆怅地叹口气,接着眼神迷离地望了我一眼,说:那以后你常过来看看,就把这儿当你第二个家吧。

在工作之余我爱鼓捣点儿文字,也在省市文学杂志上发过几篇小说。县城文化圈本是一汪浅水,不要说大鱼,就是小鱼也就有数的那么几尾,物以稀为贵,我这小虾米也就被尊称为作家,摇身变作文化人,跟文联主席、作协主席这帮人也就成了哥们儿。

这次是邻县一帮文友过来,美其名曰采风,其实主要就是逛逛当地的山水再撮一顿大酒。文联主席老柳上午领他们游览了吉祥寺和金凤山。中午坐到酒桌前时想起了我,因为我的喝酒水平远远高于文学水平,是陪客的最佳人选。

我匆匆赶到酒店时,客人和老柳邀来的陪客都已到齐。邻县来访的文友是五个人,四男一女,我都熟悉。本县的陪客算上我是四个,三男一女。我到得还不算晚,酒菜还没上桌,他们正云山雾罩地闲侃。见我进屋,来访的邻县文友都起身跟我握手寒暄,然后坐下继续被我打断了的高谈阔论。老柳这家伙是写剧本的,健谈,常会弄出些新鲜话题挑起大家的争论,据他说这样很容易摩擦出创作的灵感火花。我侧耳听了一会儿,这回老柳弄出的话题还挺高雅:城市与人。我记起前一段时间省作家协会发起组织了一个“文学擦亮城市”的系列活动,特邀一批知名作家描写省内的十四个城市,效果不错,影响也挺好,估计老柳是照葫芦画瓢从这件事里淘出的话题。

我刚来不便插嘴,只好洗耳恭听。年龄最长的客人老贾似乎在接续因我进屋被打断的话头:城市是老人的天堂,冬天屋里有暖气,夏天在树荫下打扑克,下象棋,搓麻将,动不了时进老年公寓,不过,死了还得埋回农村老家祖坟。

来客中唯一的女子绮梦是写诗歌的,她尖着嗓子接着老贾的话茬说:我觉得城市像钢琴,人像琴键,有低音中音高音,一双巨手把它们弹拨起来,就有了或优美或蹩脚的乐曲。

老穆是邻县的文联主席,他笑嘻嘻地说:我看城市像染缸,人像白布,摁里面打个滚儿,变色了,有的大红大紫,有的变黄、变绿,变得黑不溜秋了。

笔名叫冻鱼的董宇峰抢着说:我说城市像个大水库,人就像小河小溪,不管清水还是污水,它都能接纳、包容、沉淀、混合,最后都成了库容水,能养鱼,能灌溉,能饮用。

老柳听大伙儿说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说:我看城市是个大舞台,人就像演员,名角施展才华做大事当大款,跑龙套的捡饮料瓶子收破烂也能生活……

听他们说得津津有味,我失去了加入讨论的兴致,就凑到实验中学的团委书记兼音乐教师楚晓红的身边,估计她是被老柳邀来专门陪女客人的。我刚进包房时就瞥见坐在角落的她。她虽然也偶尔写几首小诗,可显然跟邻县的文友们不熟悉,就没参与讨论,孤零零地一人溜边闲坐着。

即使不是今天偶遇,过一两天我也会找楚晓红,跟她有工作上的事要商量:省里要举行少数民族少儿艺术节,县要组队参加,其中蒙古族特色乐器马头琴演奏是必上的节目,这事自然该我这个教育局综合科科长负责。

楚晓红听我说完,就点点头说:马头琴节目咱有老底子,没问题,不过琴还得添几把。我高兴地说,行行,这我负责。楚晓红笑了:有领导支持,获奖没问题。我突然想起了计洪涛,就说:你看能不能让计洪涛也跟着练琴,那孩子你见过的。楚晓红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了暧昧的笑容:行啊,那孩子挺招人喜欢的,看他妈的面子我也不能拒绝嘛,科长你挺有眼光啊。

我刚想解释,诗人绮梦突然回过头来:计哥,妹子大老远过来,你也不陪我唠几句体己嗑,咋,眼里只有美女啊,唠得还这么热乎,红颜还是蓝颜啊?我忙说,美女妹子正出口成诗,我怎敢搅了你的雅兴啊。楚晓红也笑着回答:你计哥啊,是有红颜知己了,怎么能是我呢,又丑又笨的。绮梦“咯咯”地笑了:没想到,没想到,计哥也会赶时髦了,啥样的女人能降得住计哥啊,坦白,坦白!

我正不知道说什么好,恰巧此时门开了,几个服务员端着热腾腾的菜进来。老柳高声说:各位哥们儿,打住,打住,咱换下一个话题喽,入座,喝酒!我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帮着老柳招呼文友们入座。按我们当地规则,客人都被让到对着门口的尊位,但绮梦是个从来不守规矩的主儿,她笑嘻嘻地推拒了老柳给她指定的座位,坐到了我的身边。

酒桌上自然是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喝得狼烟四起、一片狼藉。这期间妻子给我来了个电话,问都十二点了咋还不回家?我赶紧捂着手机溜到厕所,告诉她说我跟老柳一块儿喝酒呢,外地来了一帮码字的朋友。妻子这才放心,按惯例唠叨了一句多吃菜少喝酒就挂了电话

訾春颖不到一个月就深切地感受到生活在城里的好处了。最起码不用猫腰撅腚地烧大锅灶了,电饭锅电磁炉煤气罐炒菜做饭都方便。懒了不做饭也行,想吃啥出门都现成。就连当地农家常做的大饼子、煎饼、炉糕子、馒头、小米水饭、饸饹条什么的也都很地道,因为经营者早已熟练掌握了制作的诀窍。想穿啥漂亮衣服呢,也不用看谁的脸色了,即使光胳膊露大腿也没人说三道四。街上干净无尘,就连穿白凉鞋上街也不再沾泥。而且除了做饭没旁的活计,可以尽情地逛商场、遛步行商业街了。

最让她高兴的是,没过几天就联络上一帮同乡,很多都是跟她一样来陪读的。头两天她们还只限于一起买菜逛商场,一星期下来就结伴去了任胖子家。任胖子媳妇也是我们窑湾镇同乡,她在红云小区楼底买了个车库,改造成了棋牌室,整天攒上一伙人热热闹闹地打麻将。

当然,让她更深切地感受到城里生活无比自由快活的,还是结识了威哥。

那段时间我挺忙,所以只到訾春颖家去过两趟,第一趟是她搬过去十多天后的一个周末。我去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多钟,可院门关着,推推,里面插着。我有些纳闷:莫非早晨还没起床?敲了敲门,里面有人搭话,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让我惊讶的是,开门的竟是威哥。

威哥大概早听出了是我,所以表情很自然,像平日一样地跟我打招呼:来了,计老弟,今儿也休息呀,你进屋,弟妹在呢,我有点儿事先走了。

我满腹狐疑地进屋,一眼就看明白了,他俩刚做完男女间最亲密的接触活动。窗帘遮着,屋里飘着一股类似生豆浆的那种腥味儿,床上歪歪扭扭地摆着两只枕头。訾春颖正在手忙脚乱地整理床铺,头发有些散乱,脸色泛着潮红,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许是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她神色还有些慌张,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怯怯地喊了一声明越哥。遇上这尴尬的场面我也没了主意,只好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了一句:你忙吧,我没事,只是打这儿路过,进来看看。

我还真不能说啥,交浅言深君子所忌嘛,不要说是远房兄弟,就是嫡亲的,大伯子能跟兄弟媳妇理论这种事吗?人家两厢情愿,能听得进外人说三道四吗,这种事就是亲爹亲妈也管不了。再说,即使想劝,也得避开这样尴尬的场合啊。

不过我还真有点儿佩服威哥,跟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女人认识没几天就能勾引到手一同滚到床上去,真有杀伐决断、快刀斩乱麻的大将风度啊。果然如訾春颖所说,是块做大事的料子呢。

第二次去她家是将近一个月后。那天我们村的小老板高盛进县城办事,打电话喊我:我就在教育大厦楼下呢,赶紧下楼。我忙跑下楼,他从轿车后备厢里拎出两条鼓囊囊的蛇皮袋,说是明辉父母捎给明辉媳妇的。我捏了捏,大一点儿的袋子装的似乎是地瓜,小一点儿的袋子应该是大枣。下班后,我就用电动车驮着蛇皮袋去了訾春颖家。门锁着,我刚要转身离开,訾春颖从胡同口进来,隔老远就打招呼说明越哥来了,我上街买点儿东西,说着就摸钥匙开门。我卸下蛇皮袋,调转车头说:洪涛爷爷捎来的,你拎进去吧。

訾春颖没弯腰去拎蛇皮袋,而是对着我后背说:咋刚来就走,对我有意见也不至于连屋也不想进吧,明辉可是托你照顾我们娘儿俩的。

我只好拎起装地瓜的蛇皮袋进屋。她把装枣的袋子撂到桌子上,问我:明越哥,咋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是很随便的放荡女人,懒得搭理我?我忙说我可没那么认为,这阵子也确实忙。她冷笑一声:亏你还写小说呢,一点儿也不懂感情,更不懂女人,你们男人有事业,下班可以喝酒,K歌,上网,事多着呢,可以整日在外潇洒,跟女人钻被窝只是感情的一小部分。我们就不同了,女人可是把感情当日子过的,你知道没有男人的日子有多难熬吗?没有感情滋润的女人多凄凉吗?女人再刚强也是女人,何况我这个不起眼的女人,说白了就是庄稼院跑出来的留守妇女,刚到这儿人生地不熟,一点儿感情寄托都没有,我是跟威哥好,咋了,他好歹还常来看看我呢。

虽然见她有些激动,我还是劝了她几句:说跟你好的人也就是个逢场作戏,别太认真,不会有啥结果的,明辉是好人,对你可是实心实意的,再说孩子都这么大了……虽然不讲啥三从四德了,可还是不能太随便,名声还是很重要的。不过话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

訾春颖又冷笑两声:你咋跟村里老头老太太一个腔调?别提你那个好兄弟,没钢没火,一点儿男子汉气魄都没有,像个小女人。再说整天在外,回家日子有数的,我跟守活寡也差不多,村里一帮老弱病残,有几个年轻的也都是庸俗不堪的臭狗屎,偷人都没有合适的;你说我随便,告诉你吧,像高盛、镇上饭店的厨师刘沈阳都勾搭过我,被我骂跑了;高盛有了几个臭钱就到处找女人,以为女人会争着往他被窝里钻,刘龙新仗着小白脸以为自个儿是潘安,扯仨拽俩还到处炫耀,我若随便,早跟他们上床了,我亲爹娘都拿我没辙,就凭村里那些老家伙,能挡得住我吗?

瞥一眼她因激动变得酱紫色的面容,我知道再说啥也是白扯了,可还是有点儿担心地提醒她:那,他……他媳妇?

虽然跟威哥挺熟,可有事都是在酒馆饭桌上或电话里唠的,我从没去过他家,不甚了解他家的情况。倘若河东狮吼,不仅訾春颖有麻烦,我也会跟着闹心的。訾春颖听我问起威哥媳妇,脸色逐渐恢复了白里透红的本色,她告诉我威哥媳妇是小学教师,很老实,威哥在外笑呵呵的,在家就变成另外一个人,经常打媳妇,媳妇见他就像耗子见了猫,自然不敢管他的事,她也曾劝过威哥以后对媳妇好点儿,女人都不容易呢。跟我念叨这些事时,訾春颖的语气很淡定,给我的感觉好像她才是威哥的原配夫人,她这个宽宏大量的原配正在劝老公要对小三宽容大度一点儿似的。

县城太小,花花事传得比秋风还快。这天刚上班付科长就溜到我办公室聊天。他借着开玩笑提醒我:管管你兄弟媳妇吧,再这样疯下去,漂亮的弟妹归了别人,你兄弟就得成光棍了。我吃了一惊:你咋知道的?他笑着告诉我:说听媳妇说的呗。他媳妇在县文化馆上班,工作清闲,跟訾春颖打过麻将,回家跟老付念叨说那帮打麻将的女人脸皮真厚,啥嗑都敢唠,连偷情的事也不避人。过了一会儿老付又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县城内给孩子陪读的女人出轨的事太多了,有人还把这种现象弄到网上去了,据爆料人说仅圣泉乡一个乡来城里陪读的就有四十多人出了轨,二十多对已离了婚,已影响和谐稳定了。咱局里杨督学接到了县里、局里的指令,正悄悄调研核实呢。

老付走后,我就溜到杨督学办公室串门,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给学生陪读的话题上。杨督学告诉我,这类事虽然没有网上说的那样邪乎,可也真不少:有勾引房东的,有打工时跟老板好上的,有做暗门子的,圣泉乡来陪读的女人多,自然出事的也多,还有一个特点是她们之间都有联系,常在一起交流经验,拉皮条,互相推荐情人、介绍相好。

杨督学的话让我一整天心情都有点儿沉重。下午下班后我就去了訾春颖家,真得跟她好好谈谈,等出事就晚了。进了她家门,计洪涛一人在家,正吃着盒饭。我沉着脸问:你妈呢,咋不给你做饭?他抹抹嘴说:在我尹大爷家打麻将,给我叫的盒饭。

等到六点半,訾春颖还没回来,我说洪涛你先去上自习吧,我等你妈回来。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訾春颖才扭着细腰回来,见我阴沉着脸坐在家里,她吃了一惊,可马上就挤出笑容说:还没吃吧,我做点儿饭?我怕心一软又被她忽悠,就站起身:不吃,气都气饱了,你整天泡在麻将桌上,不找个事干,连孩子的饭都不给做,还陪个什么读?这样吧,明天我就找学校安排住宿,让洪涛住校,往后我经管他,你收拾收拾回计家窝铺吧。她偷偷地瞥一眼桌上还没丢掉的泡沫饭盒,大概自觉理屈,就低眉顺眼地说:明越哥你别生气,我以后改,不玩儿麻将了,整天闲逛也真没意思,明天我就去找事儿干。

不知是我的劝导起了作用,还是她确实疯够了,厌倦了无所事事的无聊生活,开始找事做了。几天后,我到邮政储蓄所取稿费,电动车刚停稳,訾春颖就从隔壁的门市里跑出来,很欢喜地告诉我说她找到事了,在这儿看门市卖酱油、醋,每月工钱一千二,时间还宽松,到做饭的点儿可以随时回家。我很高兴地抬头看,门市的牌匾上写的是:小田陈醋专卖店。

十一

转眼已是深秋季节。这天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有些狐疑地打开,是计洪涛,他语速很快地告诉我:楚老师带我去省城了,前天刚回来,挺好玩儿的,我爸也去剧场看我了。从语调上听出他挺高兴的,我猜想他是趁下课时躲在僻静处给我打来的。其实昨天楚晓红就已经到教育局把去省里参加演出的情况跟我这个主管领导作了详细汇报,我问了计洪涛一句:你们那马头琴节目获奖没?他“嘎嘎”笑着说:获奖了,二等奖,不过没我一点儿功劳,我拉得不好,是混在后排学那个南郭先生滥竽充数的。我又问:你哪儿来的手机?他说去省城前喻家威大爷送的。我正想进一步问个究竟,他却突然说:要上课了,赶紧说正事吧,明天是我妈的生日。接着就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我不知道计洪涛出于什么目的告诉我訾春颖的生日。但不管这小子是何居心,看在訾春颖最近表现还不错的面子上,给她过过生日也不算过分。于是我就给小田陈醋专卖店打了个电话。正是訾春颖接的,她很惊讶地问:你咋知道我明天生日?我“嘿嘿”笑着说:这你不用管了,我请客,凑几个人到饭店热闹一下吧。她很欢喜地说:饭店没情趣,就到我家里吧。

恰好我的小金库有两笔稿费和一笔加班补助费进账,还算丰盈。所以第二天中午我提前下班买了一堆生熟食品,送到了专卖店:你嫂子说她给你买蛋糕呢。訾春颖笑着说:晚上你跟嫂子早点儿过去,洪涛还要请他的音乐老师呢,是那个楚晓红吧?我忙说:好,好!她教洪涛学琴,没少费心,请她应该,应该的。

太阳贴近西山时,我和妻子带着蛋糕赶到訾春颖家。楚晓红已经到了,正帮訾春颖在厨房忙活,计洪涛也围在她们屁股后一会儿剥蒜一会儿择葱地帮忙。妻子也钻进厨房,可她厨艺实在不佳,过了一会儿自己都觉得碍手碍脚,就笑嘻嘻地出来陪我唠嗑。

第一盘菜刚端上桌,一声咳嗽,威哥闯进门来:抱歉,来晚了,来晚了,我自罚,干点儿啥呢,帮寿星擀长寿面条吧。我不知他是訾春颖特邀的还是听到消息自己跑来的,可还是高兴地招呼:好,好!你咋才来,我正愁喝酒陪不了她们几个娘子军呢。

热热闹闹的生日宴开始了,照例是吹蜡烛分蛋糕,然后开席。大家都很高兴,除了计洪涛都喝了酒,就连平日不沾酒的妻子也在威哥的劝说下倒了小半杯。最高兴的还是计洪涛,他像人来疯,欢天喜地给楚晓红夹菜,倒酒。威哥没把自己当外人,刚上桌就确立了自己的桌长领导地位,率先垂范地带头喝酒。开始时他引导大家集中敬寿星訾春颖的酒,她告饶之后威哥又跟我较上了劲。楚晓红开始话很少,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斗酒,可被大家撺掇着有些扭捏地喝下一杯酒后,就显出了原形,“咯咯”地笑着跟威哥和訾春颖开一些很俏皮的玩笑,接着也加入斗酒的行列。这样一来,我获得了解脱。楚晓红跟威哥竞赛似的喝了一口又一口,偶尔还会捎带着訾春颖和我妻子,却没搭理我,除了偶尔瞥我一眼外,几乎把我当成了不相干的观众。

两瓶白酒喝光了,易拉罐的啤酒也喝了十多个,我拽拽威哥的袖子示意他“刹车”,威哥这才意犹未尽地喊了声吃饭。吃过面条,妻子上夜班,先走了,接着计洪涛也赶去学校上自习。我见势正要告辞,威哥的电话倒先响了,他打开手机“嗯嗯”两声就说:我也有事,你们接着聊。我刚要挽留,訾春颖却很大声地说:不用管他,一天就他事多。威哥听了也没生气,挠挠脑袋笑眯眯地走了。

我假装送威哥,推着电动车也想走。訾春颖隔着窗子喊了一句:明越哥,客人还没走,你咋想先溜,一会儿你送送人家楚老师嘛,我只好无奈地返回屋里,耐着性子听俩女人叽叽咕咕地扯闲话。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楚晓红终于告辞。我跟訾春颖送她到胡同口,这才折回来取电动车。到了家门口,訾春颖突然怕冷似的往我身上靠了靠,顺势捏捏我的手说:明越哥,感谢你想着为我过生日,今儿是我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我心里一惊,还是不动声色地轻轻拨开她的手,很顺溜地撒了个谎:你不知道吧,其实是明辉给我打了电话,他让我给你过生日的。

她根本没信我编的瞎话,叹口气说:谎你都不会撒,他啥人我还不知道?唉,我这三十四岁,算白活了……

我忙岔开话题:刚才饭桌上,威哥说给你找门市让你自己当老板,有谱吗?她答非所问地说:威哥也没劲,一身江湖气,好像黑社会老大,不像个城里人。我笑着问:那你说城里人该啥样?她斜着眼睛看我一眼说:城里人该温文儒雅,有文化气儿,有生活情趣……。我说:按你的标准,恐怕够格当城里人的没几个,楚老师该够格吧?她可是学艺术的啊。訾春颖笑了:哼,哼!她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心早长草了,那点儿小心眼能瞒得住我?

我怕再勾起她的疯话,忙把电动车打着火,回头说:你们女人,都让人猜不透……我就认一个理,情趣不能当饭吃,抓紧找个门市吧,多挣点儿钱养家才是正经事。

她没再阻止我,只在我背后叹息一声说:真没劲!

刚出胡同走上青年大街,妻子就打来了电话,我知道她肯定会打来的,再大度的女人也不可能完全相信男人。好在此时我已走在热闹的马路上,不用我啰嗦,满大街“嘀嘀叭叭”的喇叭给我做了最有说服力的解释。平日我很烦汽车按喇叭,有些司机也许是因为费了好大的劲才攒钱买了个车的缘故,动不动就神气活现地按喇叭炫耀、显摆一下。没想到,今天这喇叭倒成了我的证人和帮手。

十二

我们梨州盛产陈醋,有几百年的酿醋历史,酿出的醋酸中带甜,畅销整个辽西。县城及城郊有大大小小五六家陈醋厂,大街小巷遍布着经营陈醋的批发门市。

訾春颖给小田老板做了几个月卖醋的店员,销售陈醋那点儿门道早弄明白了。过完生日没几天,威哥就帮她用存款租赁了一家门面。门面靠近客运站,地段很好。选了个吉日,燃放一通鞭炮,批发部就算正式开张了。专门经营批发小田调味品厂生产的陈醋、酱油、大酱。货由厂里先送来,销出去再回款。

訾春颖有了充分施展自己伶牙俐齿、展示出色推销才能的机会,没几天买卖就做得风生水起。一次我从她门面路过进去小坐,亲眼见她三言两语就搞定了两个开农用三轮车走乡串户卖醋的小贩子。俩人像捡了老大便宜似的表态:妹子够意思,得了,以后我们哥儿俩的货,就你这儿了。

后来针对销售情况,她还给调味品厂提过几次小建议:陈醋和酱油增加便于携带的半斤装品种,大酱做成农村、城市两个品种,因为农村人口味偏咸,城里人喜淡,还有开发美容醋、饮料醋……。老板小田不仅采纳了建议,还专程开车过来请她吃饭。酒喝多了,小田的嘴就缺了把门的:妹子,你这样灵光的脑瓜,不经商真他妈的瞎了,不像我那败家媳妇,啥也不懂,说话还贼臭,顾客都被她得罪光了,真她妈的想蹬了她……若是哪天你单身了,大哥我立马就跟老婆离,铆劲追……追你。

一转眼就放寒假了,计洪涛回了计家窝铺。訾春颖让他给公公婆婆带话,说腊月正是酱油醋销售旺季,到了年根底下再回家过年。腊月二十二,计明辉从省城给她打过电话来,说已买好火车票,明儿也就是小年的上午到家,让她也关门回家。她回答说:说得轻巧,早关一天,好几百块呢。

她是腊月二十七才回去的,临走前给我打了招呼,问要不要一起走。我说还有事没办完,要晚两天走。直到二十九上午我和妻子才回到了计家窝铺,不过还好赶上了陪父母吃年夜饭。

除夕守岁吃饺子看春晚祭祖,初一走东家串西家拜年,春节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很快过去了。初四那天刚吃过早饭,计明辉就兴冲冲地来我家,请我跟妻子晚上去他家吃饭。按村里的习俗这叫“会年茶”,也有人戏称为“车轱辘会”,就是你请我我请你地喝圈酒。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说:我们去不了,已约好了要去邻村会同学。你想啊,陪读的主意是我出的,媳妇訾春颖给明辉戴了绿帽子,我有连带责任啊,哪好意思觍着脸再去他家,喝那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的酒呢?

“会年茶”自然是为了加深邻里亲友之间情分,但有时也有借机偿还上一年欠下的人情债的目的,所以我猜想计明辉还会再来啰嗦的。倘若他父母亲自出马来邀请,就更不好推辞了,请客不到两头害臊嘛。于是我跟父母撒谎说单位有事,初五就回城了。

一块地倘若遭遇强势外来物种侵袭,本地物种就只有节节败退乖乖让出地盘的份了。有了外遇女人的心就跟这样的地块差不多。心里长了草的訾春颖勉强撑到初八,就借口批发部应选吉日开门迎客跑了回来。大概调味品厂的田老板真对訾春颖着了迷,回来的第二天就在县城最好的饭馆子“福满楼”请她吃饭。訾春颖打电话过来,让我陪她去参加,我跟她开了个玩笑说我可不想去当灯泡,她二话没说就撂了电话。可刚刚过吸一支烟的工夫,田老板的电话就来了,死缠硬磨地要我一定给个面子莅临赏光,被缠得没办法,我只好“莅临”了那很丰盛的宴席,可惜正月里沾满油腻的胃口太娇气,只能接纳几筷子凉拌白菜心之类的素菜。酒倒是喝了一肚子,还耐着性子听了一通田厂长喝醉后热情的表白。

不过田老板还是很够意思的,临走还送我一个纸箱,说是新开发的系列美容醋。我醉醺醺地提着礼品醋回家,正聚精会神照镜子的妻子很高兴,不仅高度赞扬了田老板,还捎带着表扬了我。

十三

仲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耀。马路边的风景柳树已绽开新叶,小区院墙朝阳的南墙根也泛出绿色,仔细辨认,是野蒿芽和苦菜嫩苗。脱去了冬衣换上春装的人们又有了逛街的兴致,冬日看上去很宽敞的马路此时又显出了拥挤的迹象。

青年街与文化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一摊血迹已变得发黑模糊,就像汽车油底壳被撞破流出的废机油洇出的痕迹,这是一位美女洒下的血迹。如花似玉的她前天在这里殒命。下午一点多上班的交通高峰时刻,一个年轻的醉酒者驾着新买的宝马以一百二十码的速度把骑着电动自行车的她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飞出二十多米后砰然落地。肇事者懵懵懂懂地又开出五百米后终于在路人接力追赶的努力下被拦住。迅速集聚过来围观的人们急火火地吵嚷着拨打了110和120,等县医院的急救车赶到,七窍渗血的她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她,是实验中学的团委书记兼音乐教师楚晓红。

因为去市里开会,楚晓红死后的第二天我到了局里才听到消息。中午下班我特意绕道去看了她出事的现场。那摊血迹还在。这里是县城最繁华的路段,就在我默默地想象着她被撞后在空中飞翔情景的时候,一辆辆车正从血痕上匆匆地辗过,有轿车、农用车、拉着建筑垃圾的重卡以及摩托。不过以自行车或电动车做代步工具的人经过时多半会选择绕开,有的人还会下意识地皱一皱眉,他们一定知道这痕迹的化学构成和形成的物理原因。

肇事者的父亲是搞房地产的,家里很有钱。据说双方已私下达成和解,妥善处理后事,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那个房地产老板已花一百万摆平了楚晓红的家属。看来传言是真的,因为她的尸体已经火化。由于是横死,骨灰没有在殡仪馆寄存也没埋进夫家的祖坟,而是葬在婆家村西一座小山脚下,她的最终居所是一座自成体系的孤独的小小坟包。

如此看来,我眼前的画面,也许是她留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痕迹了。可我实在无法把这摊血迹跟她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那个才华出众能让马头琴唱出美妙歌声的音乐教师,那个在佳香基店里带着小孩啃鸡腿的年轻母亲,还有她那张生日宴席上被酒精染红了的俊俏脸庞,那飘荡在小屋里的“咯咯”笑声和偶尔瞥过来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神。

十四

计洪涛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被学校判处无限期停课。

说他犯的错不大嘛,还真不大:他跟另几个孩子给一个绰号叫小胖的同学过了生日,小胖家里有钱,请他们下了饭店。给同学过生日这不算错事,可是他们都喝了点儿酒。按说喝点儿酒又没耍酒疯没闹事虽然算错误,狠狠训斥一顿也就过去了,问题是他们欺骗了老师。他们是提前一节课去赴生日宴的,请假时有三个孩子理由是雷同的,都说感冒了去打点滴,这些日子学生患感冒的多,老师就准假了。从饭店出来回校前,三个孩子搭帮去诊所作伪装。诊所大夫经常帮学生作假,自然有经验。接过两元钱硬币就轻车熟路给计洪涛手背扎了个针眼,再摁上酒精棉球用胶布粘好,让计洪涛按住,然后让另两个孩子伸手。那两个孩子见了计洪涛手背上的血就有点儿害怕,于是要求省略了扎眼环节,只粘了胶布,两元钱照付。谁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老师处理这类事有丰富的经验,揭开胶布,脸就沉下来:针眼呢?那俩孩子傻眼了,心说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哦,乖乖地认了错,捎带供出了欺瞒老师的共犯计洪涛。扎个针眼骗老师,这错就有点儿大了,老师一生气,就说你们仨把家长找来!

扎了针眼的计洪涛被叛徒出卖,自然觉得有点儿窝囊,所以老师怒气冲冲地说找家长时,计洪涛就撒谎说我家长没在,陪读的老妈前天就去省城见老爸了,有事您可以找我大爷,他叫计明越,在教育局。

这里计洪涛犯了一个经验主义的错误,他根本不知道教育局科长的权力多小而班主任权力有多大。说起来做个初中的班主任很不容易,跟一帮正处于叛逆期的丫头小子斗智斗勇,整天处于神经高度紧张状态,心理承受能力很脆弱,自然对在教育界有点儿小权力的人有着逆反心理。所以计洪涛刚把我端出来,他嘴里就迸出了一句粗话,教育局领导,在我眼里算个毛啊!可没到一分钟,他就冷静下来了,觉得柿子还是拣软的捏比较划算,就抛开了我,给远在省城的计明辉打了电话:你儿子犯了错误,还撒谎撂屁的,领回去好好反省,咋处理听学校的结果。

计明辉被儿子班主任狠歹歹的语气吓了一跳,更让他吃惊的是班主任会“越级上访”,跳过陪读的訾春颖给他打电话。于是他一秒钟都没犹豫,就打电话找到了訾春颖。

訾春颖接了电话就找了威哥,我猜想接电话时威哥就在她身边。一涉及到教育,威哥自然首先想到我。没想到訾春颖有些恼怒地说:找他还用你,他是我大伯子,论关系不比你近?威哥被问得哑口无言,无奈只好找了另一个哥们儿——实验中学的总务主任。没想到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威哥在小水沟里翻船,在平坦的马路上掉了链子,他碰到了一个拗脾气的班主任,总务主任不好使。訾春颖只好领计洪涛回家停课反省。

訾春颖第二天上班后才打电话给我。我撂下电话就骑电动车去了实验中学。走在路上我就琢磨好了,这点儿小事犯不上找佟校长,况且找他效果也不见得好,学校处理这类事还是要尊重班主任意见给老师撑口袋的。于是到校后我就直接跑到英语教研组找到了曲红缨,她是我高中同学,挺熟的。

曲红缨听我说完事情原委就说:老黄那头犟驴,又犯病了,走,看我咋收拾他!说完又笑着给我解释了一句,他媳妇也在这儿教书,教数学的。

我俩来到计洪涛班主任的办公室,恰好老黄在。我进门就骂计洪涛不懂事,惹老师生气,接着就检讨做家长的管教不严,该死该死。按一般的规律推算,脾气倔的人上火快顺气也快,果然老黄有了台阶下,语气缓和下来,曲红缨又很亲热地叫了几声“姐夫”,说:你堂堂一个老师犯得上跟孩子置气吗?老黄的脸就再也绷不住了:我一会儿就去找教务处,午后让他回来上课吧。

十五

计洪涛很轻松地就过了关回到学校,可他不知道,这个小错误给他家庭带来的动荡才刚刚开始。

计明辉本来悠哉游哉地在省城研究所看大门,过着日晒不着雨淋不到的舒心日子。可班主任突如其来的电话不经意间打乱了他平静的生活,更搅乱了他平静的心:虽然事情过去了,可惦记儿子的情绪被勾起来,也更想媳妇了,想跟媳妇亲近一番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终于按捺不住,请了假买了火车票,奔向县城来探望媳妇儿子了。

毕竟在研究所生活了几年,熏也该熏出点儿文化气儿了。计明辉这次就很浪漫地玩儿了个年轻人的把戏——想给媳妇一个惊喜,就没事先给訾春颖打电话。下了火车他先来找我,我就把訾春颖批发部和家庭的地址都告诉给他。特别是住处,我强调了两遍是进胡同的第四个门口,本来我还想领他去,可他拒绝了:县城这屁股大的地方,我又在这儿打过工,能不熟?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地方。

还真不是吹牛,计明辉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訾春颖的批发部,可訾春颖不在,看门市的是訾春颖新招的打工妹——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媳妇,也是陪读的。她告诉计明辉说訾老板有事回家了。计明辉兴冲冲地又往家里赶。这回运气也不错,很准确地找到了訾春颖租住的地方。可他刚进胡同口,就见第四个门口有个男人出来,他正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就见訾春颖跟出来送那个男人。那男人笑嘻嘻地在訾春颖的脸蛋上摸了一把,訾春颖则很亲昵地捶了一下他胸脯,男人这才心满意足地从胡同另一个出口走了。訾春颖没看见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大活人,转过身就进屋了。这种情况下的男人自然都是敏感的,而且敏感程度就像重度鼻炎嗅到了暮春馥郁的花粉,计明辉就很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头上多了顶跟青草、谷苗一个颜色的帽子,恍惚觉得自己的心正一点儿点儿变凉。推门进屋,情况更加明朗了,訾春颖还没顾得上打扫残局。炕上的被子还没叠,屋里还飘荡着类似生豆浆的那种怪味儿,过来人一下子就看明白了。计明辉一路上集聚的亲近媳妇的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愤怒的火苗却越烧越旺。他先斥责訾春颖没管好孩子,没几句就过渡到刚溜走的威哥身上,他哆嗦着嘴唇问刚才那男的是什么东西,你是不是做了不要脸的事。訾春颖背倚着房门,耷拉着眼皮不吭声。计明辉实在忍不住,一连串的脏话终于脱口而出,从訾春颖开始一直骂到她的祖宗。听他气咻咻地骂完瞪着眼睛喘粗气,訾春颖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离婚吧。计明辉一听愣住了,他只顾发泄愤怒可没想过下一步实质性的报复行动。其实他打心眼里不想离婚,理想状态是訾春颖给他低个头,保证以后不再犯,就顺坡下驴了。可訾春颖没给他回旋的余地,一开口就提到了离婚。他梗起脖子:我才不离呢,让你顺顺当当地找野男人,休想!訾春颖冷笑: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让你当王八了,你一个大男人就不嫌砢碜吗?离吧,好歹保全了你男子汉的面子。计明辉说:我不离,就不离,拖死你。訾春颖说:瞅你那熊样,换别人早嘎巴干脆地休妻了,就是打我几下也算有你志气,这样窝窝囊囊真让我瞧不起你。计明辉一声长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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