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班人第3章
2014-05-28
蓝星农场和刘军想象中的大不一样。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出过城了,对农业的印象还停留在营养槽里长出的蛋白质块,或传统农田里一列列绿色作物。
“我们的产品你们平时在市场上看不到,都是直供月球的。”场长解释。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体形壮硕而不笨重,穿一套淡蓝色连体工作服,走起路来腰板笔挺。她显然经常应付参观者,直接把他们带进了生产区,那是一个微重力环境的巨大球形建筑,飘浮着不规则的几何体,上面长满了白色的絮状物。刘军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像只蚂蚁,爬进了几周没洗的霉变咖啡杯。
“那些灰白色的块状物也不能直接食用,只是培养某种菌类的基质。月球佬每年要运走上百吨,就是从你眼前这个车间里长出来的。”她指着头顶一丛特别密集的絮状物,语气相当自豪。
“你们的工作人员看上去都挺年轻。”杜君说。
“他们都是十岁到十六岁的孩子。”场长说,“有些人误会我们用童工,其实只是他们的课外实践。蓝星的孩子出去读完大学后,有不少愿意回来接着做技术性工作或月语翻译。他们从小就对农场的事务很有兴趣。”
“真了不起。”杜君说,“战后孤儿肯定不少,能在这里找到一个家真是幸事。”
场长微笑,略显得意。而刘军觉得有点不自在。
一个穿着同样淡蓝色连体衣的孩子,蹲在半空中的几何体上,向他们挥手。
场长笑着也向孩子打招呼。
孩子一翻身,做了个花样杂耍动作,蹦上了另一块构件。这种高难度动作若不是在微重力条件下,大概能拿个体操奖杯。
“小屁孩就是爱显摆。”场长笑着摇头,眼神仍然严肃,“说到那场战争,我有时很难跟他们解释,炸死他们父母的人,就是他们工作的雇主。我是成年人,在理智上可以接受。感情上又是另一回事。”
“我理解。”杜君说,“我家也在那年空袭时被毁掉了。”
场长望向她的神色柔软下来。
“对,我记得他。”场长说,看着手里的便笺本。
他们都坐在场长的办公室里。一个宽敞明亮的地方,四壁堆满教育学的书和真菌载培技术方面的模型,镜框里的集体照层层叠叠。窗台上摆着几只动物泥雕,用玻璃罩精心保护着。看上去像孩子的作品。
杜君坐下后花了几分钟,用铅笔勾勒出何江的肖像。刘军已经见识过她的速写能力。她将何江的形象尽量年轻化了。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场长抬起头。
“很不错,是大学里的科研人员。”杜君说,“我是他妻子。只是前不久发生了一起车祸。他脑部损伤,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这位也是他的朋友。我们过来,是想多知道一些他早年的事。医生说能帮助他恢复。”
她声音发颤,脸上的悲哀相当真实。
“我很抱歉。”场长深吸口气,向前倾身握住杜君的手,“真的很抱歉。”
刘军暗笑,想这姑娘已经把对方拿下了。
“我没那时的档案资料或者老照片可以给你了。”场长说,“空袭那年,你也明白的。我只能告诉你一些我记得的事。”她犹豫了下,“至于你要不要告诉他,你可以自己决定。”
“他幼年的生活不是特别愉快?”杜君轻声问。
“他从小就不太喜欢集体生活。总想一个人呆着,特别是晚上。”场长说,“我们那时条件有限,所有的孩子都睡在八人间的宿舍里。他总是逃夜,也不跑远,只是溜进牛舍和动物睡在一起。那时我们还养牛。保育员为了洗他的衣服都快要烦死了。问他理由,他说和太多人呆在一起,睡不着。”
“那时他多大?”杜君问。
“才五六岁吧。我们逼他回宿舍睡后,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个金属头盔,晚上睡觉戴着那东西。我们有点担心他有自闭症,还好这种行为没几天就消失了。他把头盔给了更小的孩子当玩具。再长大些,他终于开始合群。所有的孩子都听他的,他是头儿。”场长露出半是可气半是好笑的表情,“这挺有趣的,他在青春期前一直个子瘦小,话不多。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你说他现在是个搞科研的,我一点都不意外。我那时可能没在他身上投更多注意力,后来才会出事。”
她低叹了声:“他15岁时,干了件蠢事。带着一帮孩子想逃跑,真正的逃跑。他们从我的办公室偷到钱,开走了农场的一辆车。那时还是老式的四轮汽车,只要是平地都能开过去。在我发现前,他们已经跑到了县城。他们的开车技术是通过游戏模拟器学的。真是万幸路上没出车祸。我找到他们时,其他孩子都在网吧打游戏,只有他一个人在医院,要求他们给他做功能磁共振扫描。他说怀疑自己大脑有问题。”
刘军和杜君对看了一眼。
“他看上去特别绝望。我都不知道一个15岁的孩子能表现出这么深的绝望。结果我自己出钱让他做了检查。当然是一切正常。”场长再次轻轻摇头,“他当时很失落,回来的路上一声不吭。我也很担心,农场里没有专职的心理医生,要是这孩子有疑病症,我们就得把他送回城里。结果他回来后表现一直很正常。直到一天,他宣布自己是个特异功能者。”
“他说自己有特异功能?”杜君说,瞪大眼睛。刘军觉得她的戏有点儿演过了,好在场长没注意。另外特异功能也是个落满尘土的老词儿。上上个世纪,人们曾给一些骗术披上“特异功能”的外衣。
“他说自己能看到别人梦到了什么。”场长说,做了个鬼脸,“他自己招来了一大帮记者。孩子们一过12岁,就能有自己的电脑和手机,我们不会监控他们的通讯。他在农场的院子里举办了场特异功能鉴定会。其他孩子都帮他的忙,把几张床抬到了露天。他和那些记者就在六月的太阳底下企图睡觉,另一些围在边上做旁证。还有摄像机。”场长似乎又看到了回忆中的荒谬场面,轻轻笑着,“我到现在都没想通那个小鬼头是怎么做到的。他让那些记者相信了。几天后网络和报纸上都出现了关于他的报道。管他叫探梦者。”
场长停了一会儿,“后来我就失去了他的消息。他似乎去参加了巡回表演之类的事。他满18岁了,只要他不想呆下去,农场留不住他。我认为那种哗众取宠的事情长不了。他很聪明,只要愿意,能申请到非常好的大学。我劝不住他。地月局势就是那阵子开始乱的,我有百来个孩子要操心。我——”她捧住头,向后缓缓捋平白发,“所以听到他现在过得不错,我挺高兴的。他有段时间真的走歧路了。”
他们告别离开时,场长又叫住了杜君。
“你是他妻子,”她说,欲言又止,“你有没有发现他有点——”她又做了个含混的手势,“真的特别善于看穿人心,从小就是。我有时甚至会想,他可能真的有点儿特殊之处。”说完她又笑着摆手,像在嘲笑自己的荒唐。
“是的。在他面前什么都瞒不过。”杜君说,也笑。
“虽然有点儿精怪,但他本质是个好孩子。”场长说,“一直都不错。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都信服他。我想他会好起来的。”
“他为什么想偷自己的出生档案?”刘军说。房车里一片寂静,车窗外,蓝星农场巨大的穹顶建筑正随着地平线不断后移。
“他从来没谈起过自己的早年经历。”杜君说,语气中颇有些失落。
“听着,你一直坚持他的行动没有实际目的。”刘军说,“但实际上他可能因为地月战争失去了家庭——”
“不是每个人都一心想着报仇之类的事。”她说,口气很冲,随即道歉,“对不起。”
刘军干咳,一挥手,“姑娘,要是咱们追的真是个漫无目的的精神病患者,不如现在就回家洗洗睡了。那是白费工夫。要是你还想把他找回来,我们就得假定他的行为是有动机的。”
杜君没立即反驳。她侧头看了阵子窗外。
“他一辈子都花在解释自己的异常之处上了。”最终她轻声说,“我觉得他现在还是在做这件事。”
“我只是个外勤警察。”刘军说,“肯定理解不了你们在干那些什么科学的事儿。但你们弄出的东西能牵扯到什么经济利益?说到底不过是梦罢了。”
“我们实验室的资金一直很充裕。还有各种特权。”杜君摇头,“安眠药的市场价值当然很大,不过——”
此时,刘军终于能确认,后面那辆车已经跟了他们很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