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故事
2014-05-28王锋
王锋
1971年,17岁的朱莉安·科伊普克正在利马的一所德语秘鲁高中读书,梦想着像父母一样成为一名生物学家。圣诞节前夕,她和母亲玛丽·科伊普克准备乘飞机飞往普尔卡帕,同在那里工作的父亲团聚。
朱莉安的父母都是生物学家,长期在秘鲁潘瓜纳的热带雨林工作,而从小在雨林长大的她接受了父母严苛的培训,使17岁的她已经对潘瓜纳的雨林了如指掌。
踏上死亡之旅
母亲本来打算在12月19日或者20日出发,“但是在22号我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活动,那就是毕业舞会。”后来朱莉安说。
她用积蓄了数周的零花钱买了她人生第一条长裙,蓝色的,有着宽松的袖子,稍有点低胸。这是她穿这条裙子最好的机会。“我求妈妈晚几天出发,当然,她很理解我。”
她们于是决定在圣诞前夕飞回普尔卡帕的家。但不幸的是,所有的航班都满员了,除了兰萨508。
“兰萨航空名声很差,”她说,“父亲在电话上和母亲说,千万别坐兰萨的飞机去,随便其它的,但一定不要坐兰萨。”
兰萨航空的飞机是L-188型的无线电导航客机,是一种由美国洛克希德公司生产的涡轮机螺旋桨式飞机,这种飞机自从1957年首飞就问题缠身。在1971年后的50年间,总共170架无线电导航飞机中的58架由于坠机或者其他事故被注销。而就在一年前,兰萨502发生空难,机上100人,只有一人生还。
母亲订了两张票,对朱莉安说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24日上午11点,她们登上了飞机。朱莉安坐在临窗,母亲坐在中间,旁边是一个壮硕的男人。
“还有15分钟左右飞机就要降落的时候,”朱莉安回忆道,“飞机飞进了一片风暴区,顿时,机舱里一片昏暗。气流很恐怖,飞机不断地颠簸,行李、衣服和各种包裹从头顶的柜子里掉了下来,还有圣诞蛋糕和圣诞礼物。人们开始哭喊、恐慌。然后,我看到一道刺眼的白色光芒出现在飞机的左翼,我不知道那是一道闪电还是什么东西爆炸,我脑中一片空白。”
那一刻,旁边的母亲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平静地说道:“完了。”
坠落中幸存
“飞机垂直地降落。人们恐怖的哭喊声从四处传来,和引擎剧烈的轰鸣混杂在一起,然后,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掉出了飞机,发现母亲已不再身边,周围是异常的安静。我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正在下落。”
后来的调查结果是,当时兰萨508的机翼油箱遭到雷击,导致飞机右翼撕裂,飞机失去平衡,在坠落过程中解体。而朱莉安连人带座椅从至少3000米的高空脱离了飞机,坠向地面。
朱莉安发现自己头朝下脚朝上地下落,秘鲁的热带雨林在她的眼前缓慢地旋转,又急速地迫近,浓密而茂盛的绿色树冠让她想起了花椰菜。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穿越重重迷雾,随后便失去了知觉。多年以后,从空中俯瞰地面的景象仍然时时在她眼前闪回。
当她醒来时,她坠落在丛林的地上。安全带是解开的,她怀疑自己已经醒来过一次,并且在从天而降之后,她趴到了本来应该固定着她的三座机舱椅的背面。她全身湿透、遍体污泥,躺在那里等待着丛林里未知的一切。
后来她分析了自己得以从坠落中存活的原因:首先是风暴中强力的上曳气流极大地减缓了她的下落速度;其次,机舱座椅像枫树子的两翼一样在下坠的时候不停旋转,让她安稳落地;而她坠地处的树木异常浓密,并且枝叶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最后,她背后的座椅首先撞到了树木,而她则像乘着一艘小船相对平缓地落在了地面。
丛林中求生
她很幸运。同样幸运的是她坠落的地点离潘瓜纳只有30英里左右的距离,这里的环境同潘瓜纳几乎完全相同。
“我永远忘不了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睛时看到的画面,”朱莉安回忆,“金色的阳光穿过巨大的树冠撒在丛林里,万物都弥漫在绿色的光芒中。我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无助、孤独”
旁边母亲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她听到自己手表指针轻柔的转动,但却看不清时间。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左眼肿胀,无法睁开。她只能从右眼狭窄的睑裂中依稀辨认出物体,而且眼镜也不见了,但她最终还是努力看清了时间——早上九点。然后,突然一阵眩晕,她筋疲力尽地躺在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她试着站起来,又是一阵眩晕,她又倒在地上。她没有放弃,再试了几次之后,终于可以勉强站立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右肩,发现右边的锁骨断了。而右边的胳膊和左小腿腿肚上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看起来应该是被某种金属坚硬的边缘划伤的,奇怪的是,并没有流血。后来她才知道自己膝关节的一条韧带也伤了,所幸并没有影响到她的行走。
她趴在地上,搜寻了四周不远的范围,没有发现母亲的身影。她大叫母亲的名字,但她只能听到风吹过丛林的声音。对于一个从来没有进入过雨林的人来说,这里绝对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地方,硕大的树木投下神秘的阴影,不时有水滴从树叶上坠下。
无名的植物在周围错杂地相互缠绕且蔓延,一边生长一边腐烂,散发出一种霉烂的气味,整个丛林都弥漫其中。
而昆虫则统治着丛林。朱莉安遇到了很多:蚂蚁、甲虫、蝴蝶、蚱蜢,还有蚊子。有一种苍蝇会在人和动物的伤口中产卵。而无刺的野蜂喜欢粘附在头发上。
所幸,朱莉安从小就在丛林中长大,父母教他熟悉了无数的动物。
“他们教给了我丛林的一切,我要做的就是从我因为脑震荡变得混乱的头脑中找到所需要的知识。”
她知道这里是无人居住的原始丛林,自己不能等待救援的到来,同样,她也知道在这人迹罕至的丛林中间,自己很快就会迷失方向。她努力地记住了周围树木的位置和标记以保持自己的方位。但是她依然没有发现飞机坠毁的踪迹,没有残骸,没有人,甚至没有尸体。但她很幸运地发现了一包糖,饥肠辘辘的她马上吃掉了一颗。在之后的很多天里,这几乎是她唯一的食物。
她听到上空有飞机飞过的声音,是救援队吗?她向上看,但是头顶的枝叶太过稠密,自己绝没有被发现的可能。一种无助的感觉再度涌上来,“我一定要走出丛林,让救援人员能找到我。”朱莉安想。
很快飞机引擎的声音便消失了,但是寂静中她听到了一种她从未注意过的声音,那是一条小溪。她胸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不仅是因为找到了饮用的水,更是因为它坚信沿着这条小溪,她可以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像父亲曾告诉过她的那样。
于是她沿着溪流向前跋涉。渐渐地,溪流变得越来越宽,河岸也更加开阔平坦,晚上她甚至可以在岸边找到栖身的地点度过漫长的黑夜。
朱莉安知道丛林里的危险无所不在,蛇会伪装成枯叶,食人鱼在水中逡巡,甚至有鳄鱼会突然冲出宁静的水面,而巨大的黄貂鱼的毒液则会让人很快毙命。很幸运,她没有遇到一条毒蛇(或者只是没有看到而已),而她知道黄貂鱼只会在岸边游荡,所以她决定在白天从河中央的深水区游向下游。至于食人鱼,母亲告诉她,它们只会在静水中活动。而鳄鱼,她确实遇到了几条凯门鳄,但是它们通常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当朱利安沿着溪流行走时,她发现了一些飞机残骸和遇难者尸体。朱莉安回忆说:“我发现了一排机舱座位,上面仍然绑着3名去世的女性,她们落地时的冲击力一定非常猛烈,因为她们的上半身都被埋进地里60多厘米。”
朱莉安被吓得动弹不得,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她沮丧地以为母亲可能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当她用木棍翻看尸体之后,她看到这几个女人都染了脚趾甲,而她的母亲从来没有染过趾甲。
她感到很庆幸,但马上她便为自己这么想感到羞愧。
12月28日,祖母送给她的手表停止了转动,她不得不开始自己记录日期。此时正是雨季,雨林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食用的果实,而她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块糖。
就在这天,她听到了王鹫的声音,以前在父母工作的保护区她就听到过这种声音。她很害怕,因为她知道王鹫只会在有许多尸体的地方落地,而那可能就是飞机上遇难者的尸体。
饥饿始终伴随着她,她没有刀,没法从棕榈树的树干中掏取棕榈心吃,也无法捕鱼,没有工具烹食树根。但她清醒地知道,丛林里潜伏着许多剧毒的植物,自己不认识的植物绝对不能吃,更多的时候,她只能喝溪水缓解饥饿。
尽管她努力记录时间,但终于还是搞混了日期。在12月29日或者30日,她旅途的第五或者第六天,朱莉安听到了一种“嗡嗡”的呻吟声,突然间,她的消沉化作了狂喜。那是朱莉安绝不会听错的麝雉的叫声,这种亚热带的鸟类仅在开阔的水面附近栖息。极有可能,附近就有人居住。
循着声音,她快速地前进。然后,她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但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又有飞机引擎轰鸣的声音,但很快又消失了。她觉得他们已经放弃营救了,救了所有人,唯独放弃了自己。“强烈的愤怒涌上我心头,飞行员怎么能返航呢?然后愤怒又变成了深深的绝望。但我没有放弃,有河流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人。”朱莉安想。
每天晚上,夕阳西沉,她就在河岸找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努力睡着,但事实上,在寂静但又危险丛生的雨林中,她总是枕戈待旦。何况,一整晚都会有无数的蚊虫在她的身边嗡鸣,甚至爬进她的鼻孔和耳朵。更糟糕的是那些下雨的夜晚,冰冷的雨滴击打她,浸湿她单薄的短裙,而雨林冷彻骨髓的晚风让她不停地颤抖。在那些不堪的夜晚,她蜷缩在树下或者灌木丛中,细细品味着被遗弃的苦涩与孤独。
白天,她继续在河中游泳前进,躲避那些危险的河畔生物。她越来越虚弱,她知道自己该吃些东西补充体力,但是只能一次又一次用河水灌满自己的胃。
一天早晨,她觉得背部一阵剧痛,拿手一摸,结果发现满手鲜血。整日暴露在热带的阳光之下,她的背部已不知不觉被阳光晒伤。后来她在医院被诊断为二度烧伤。而不知什么时候,苍蝇在她右上肢的伤口中产的卵也已经孵化,许多条蛆虫在其中蠕动。她很害怕,但她除了前进,别无选择。
随着时间的推移,朱莉安发现自己开始出现幻觉,她时常看到河岸上出现房屋的屋顶,或者听到母鸡“咯咯”的叫声。她已经太累了。她如今极度地渴求食物,不管是精致的宴席还是简单的三餐,都让她的胃肠翻腾扭曲。
每天清晨,爬起来钻入冰冷的河水都变得愈发困难。这样继续前进还有意义吗?“有”,她告诉自己,“我必须前进!”
终于获救
第十天,她在水上漂流。她不停地撞上河中的原木,然后费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去,好在她并没有在碰撞中受伤。晚上,她找到一处砂砾的河滩,这里很适合夜间休息。打了一会儿盹之后,她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当她醒来时,她看到了一条船。她以为是幻觉,揉了揉眼睛,看了好几次,它还在。
她游过去,摸到了它,才终于确信是真的。然后她发现旁边有一条被踩踏了很多遍的小路一直通到丛林深处。她确定沿着这条路,可以找到当地的居民。但是太过虚弱的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沿着小路爬到了一座小山的山顶。在那里,她发现了一座棕榈树叶搭建的小窝棚,但是没有人在。里面有一台发动机,一升汽油。
她的右胳膊的伤口里还有蛆在蠕动。她突然想起以前自己的狗被蛆感染之后,父亲曾将煤油浇在伤口上进行治疗。于是她如法炮制,将汽油倒在伤口上。那些虫子试图向伤口的深处攒动,引起的疼痛几乎让她晕厥。然后她从伤口中拽出了30多条一厘米左右长的虫子。她为自己的勇敢骄傲。她在窝棚中度过了一夜。
翌日,她听到屋外有人说话的声音,天籁一般,是的,对她来说,再次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就像聆听天使的神谕。
坠机11天后,她获救了。
那几个伐木工人其实很少会来到这个营地,那天前来,纯属偶然。直到很久,朱莉安依然疑惑命运之于自己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在圣诞节前夕从3000米高空坠落,失去了母亲,自己却离奇生还,她没有被丛林的危险生物攻击,并顺利找到了河流,在她求生之路的最后一步,某种微小的概率也站在了她这一边。
朱莉安获救的第二天,她见到了父亲,父女二人相顾无言,只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随后,救援队也找到了飞机的残骸和乘客的遗体,除了朱莉安以外的其他91名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包括她的母亲。
心灵之创
朱莉安的经历震惊了世界,无数的杂志刊登了她的故事,甚至有记者为了得到她的专访乔装成了护士混进医院。1974年,一部根据她的经历改编的影片《奇迹》(Miracles Still Happen)上映,但很快,媒体的追访开始让她感到疲惫。记者们是为了博取眼球,而她真正的心理阴影却很少有人关注。
从那以后的很多年里,她都做同一个梦——“我在黑暗的空中急速地下坠,耳边是剧烈的轰鸣,就像我置身一个引擎之中。然后我惊醒,遍身冷汗。”而她总是自责,如果不是自己当初执意参加毕业舞会,母亲也不会死去。当时的心理咨询尚不够普及,因而她未能接受任何的心理治疗,只能深深地将一切埋藏心底。
她用逾十年的时间来真正接受母亲的离去。“我整日地哭泣,想念妈妈,想念那些我没来得及和她分享的一切,”她经历着一种比较常见的心理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那些恐怖的画面在我的眼前闪回,我始终无法摆脱那些噩梦般的往昔。”
直到1998年,她遇到导演沃纳·赫尔佐格。像命运刻意的安排,当年,沃纳因为拍摄一部影片勘察外景,也预订了她乘坐的兰萨508的机票,只是在登机之前临时改了行程。沃纳找到朱莉安,提议拍摄一部朱莉安的纪录片——《希望的翅膀》,并同她一起回到了事故发生的地方。二十五年之后,朱莉安再次回到了那个令她噩梦萦绕的起源之处。
“沃纳教我正视自己的过去”,朱莉安说,“他富有同情心和善于聆听的特质,以及给我的直面那个令我恐惧的地方的机会,是我得到的最好的治疗。”
事实上,自从母亲离开之后,朱莉安与同样变得孤僻的父亲也产生了无法弥补的隔阂。父亲未经她的同意便带她离开秘鲁回到陌生的祖国——德国,在那里,她必须重新开始,去熟悉周围的一切。她再次感到了深深的被遗弃的感觉。
直到2010年,她在整理离世的姑姑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封父亲写给姑姑的信。“我一直以为父亲因为母亲的缘故对我心存芥蒂,”她解释道,“但是,直到那时我才真正理解了他。他完全被悲伤击垮,从那以后便一个人在悲伤中孤独终老,而他唯一想见的人就是我,因为我是那么像我的妈妈。”
朱莉安的父亲一直未能恢复。“妈妈一离开,他的生活就结束了。事故发生三年后,他没有跟同事告别便离开秘鲁,一直到2000年死去,他从此再没有回去过。内心的创伤一直摧残着他。”说道这里,朱莉安的眼中含满了泪水。隔着生与死的界限,她终于同父亲和解。
2011年,朱莉安的自传《当我从天而降》(When I Fell from the Sky)出版,完整地讲述了那段她曾经不愿面对的经历,以及从创伤中恢复的漫长历程。
如今已经60岁的朱莉安是德国慕尼黑市动物学中心的一名图书管理员,她的丈夫也是一名生物学家,她整日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书籍与标本之中,生活平淡而悠闲。单从外表,我们无法看出这个慈祥的老人曾有着多么传奇的经历。
兰萨508带给朱莉安的创伤已经随着时间褪去,但世界各地不时发生的空难依旧让她悲痛不已。她总是祈祷,曾经站在自己身旁的幸运之神能够站在所有人身旁,保佑人们远离死亡。
没有一架飞机应该坠落,没有一个人应该从浩瀚的天空中跌落,没有一个人应该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