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性解放,一边性嘲讽
2014-05-27张旋
张旋
尊崇传统价值和古典文学的大诗人艾略特,与他同时代揭示肉体意志和性道德的小说家劳伦斯和亨利·米勒在立场上格格不入。
劳伦斯推崇肉体意志(与尼采的思想有重合的地方),认为美好的性本身具有启发良知的作用。艾略特对这些小说持矛盾的态度,曾说自己对其看法一直徘徊在憎恶、恼怒、厌腻和崇拜之间。
而对一边从生理、心理细致地描写性,一边尖酸刻薄对其加以嘲讽的作家—亨利·米勒,艾略特在看了《北回归线》之后却给予了肯定的评价。他说:“一部相当辉煌的作品,在洞察力的深度上,当然也在实际的创作上,都比《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劳伦斯的代表作)好得多。”
把艾略特这些赞语和他对劳伦斯的批评作对比,我们可以推断他赞赏亨利·米勒的究竟是什么,即风格上的:非自我中心、富于人道精神,以及足够的幽默感。当然,另一方面,亨利·米勒在推动性价值方面的作为就微不足道了,至少被他那些批判思想自我削弱了。一方面他与劳伦斯一样提倡从身心两方面进行性解放,把性看作最重要的人生体验;另一方面他并非像劳伦斯那样对“性”心怀美好的愿望—把它看作一种最严肃的仪式。而是时不时对它大加嘲讽,甚至把它看成一种狡诈的、贪婪的、毫无廉耻的诡计,而人们对它的认识又多么无知而可笑。
如果说劳伦斯的思想大大超前于他自己的时代,那亨利·米勒的思想则大大超前于劳伦斯(以及尼采)的时代。当然,对我们现在这个更具包容精神的时代来说,他的思想已成为纷纭万象的主流中一个支脉,或者说已成为人们关于性的某种共识。至少现在他的书不再成为禁书,无论是读者还是批评家都更愿意忽略他在性描写上的勇气,而纯粹去批评其文学价值,以及美学趣味。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忽略掉亨利·米勒在写作上的惊世骇俗的“勇气”之后,他的作品还能留下什么样的文学价值?艾略特对他的评价是否还有助于人们将其视为卓越的作品之一?答案并非显而易见,要从正反两面来说。
从正面价值方面说,亨利·米勒的作品与很多经典作家相呼应,比如拉伯雷、萨德、卡萨诺瓦、蒙田、爱默生、尼采、左拉、塞利纳、劳伦斯,以及法国20世纪最惊艳的艺术流派中的那些超现实主义者。这些人的思想、写作风格、文学趣味都在他身上有不同程度的体现,而且他除了继承前辈作家的传世价值,还努力向前迈出了一小步。正如艾略特所说,亨利·米勒在某些方面更富有洞察力。作为最具反判性的作家,他启发出来的作家数不胜数。而真正继承他那种被称为“自发性创作”的创作方式的著名作家也数量颇多,比如开启美国文学新时代的垮掉派代表作家杰克·凯鲁亚克。这确实是他文学价值中最值得继承和研究的东西。
从反面价值来说,亨利·米勒受当时流行的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比较深,这种影响使他的小说里有一半篇章显得矫揉造作。他的小说一部分是大段超现实主义的幻象,与达利的画有异曲同工之妙,画面里都是些具象的、有象征意味、但并不真实存在的事物。比如“贝壳状的钢琴,花冠射出和谐的光亮,变色蜥蜴在书的重压下蠕动,土耳其宫殿在尘埃废墟中奄奄一息……”(《北回归线》)另一部分则是左拉那种自然主义的叙述,他以自然的态度对待“性”,也以淡定而略为粗暴的态度对待异性。他一直是从外部冷冷地观察她们,从未认真地要把自己融入对方的意图和动机之中去理解她们生活的意义。不过,所谓“旁观者清”着实有理,他在描述女性方面,比那些以女性视角体验世界的作家写得更精确和生动。
总之,亨利·米勒的作品有一半内容可能要随着超现实主义的衰落变得不合时宜、难以卒读。但另一半所描写的人生百态仍趣味盎然。因而关于亨利·米勒,他与后世那些也以粗暴和玩世不恭态度描写性和异性的作家有所不同,他笔下的女性角色千变万化,不像后世模仿他的作家只会很单调地描写某种泼辣放荡的女人—特别是那些色情杂志上刊登的二流小说。
正是与这些单调的色情作品相比,我们才能辨认出亨利·米勒小说式的价值取向:性在他的作品里并非点缀,而是具有统驭全局的隐喻地位。他借“性”来嘲讽人类的道德败坏(最主要是针对贪婪)。这也是他后来被尊称为“大瑟尔的圣贤”的主要原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