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吃货的舌尖名利场
2014-05-27傅思鸿
傅思鸿
经过了宋朝开发长江流域和蒙古入侵带来的饮食交流,明、清两代是烹饪技术突飞猛进、食物种类极大丰富的时期,到了清朝的康乾时期,一个大吃货时代就此展开。
这期间一批吃货们粉墨登场,最有声望的,莫过于清朝的李渔、金圣叹和袁枚。
这三位大吃货都站在了伟大时代的肩膀之上。相比之下,之前作古的那些前辈,都还苦苦挣扎于最基本的一些原则上,食材也要少得多,辣椒、红薯、花生、玉米、南瓜等食物还在遥远的美洲野蛮生长,哥伦布还没有发现它们,而它们更没有传入中国。
宋朝之前的吃货基本上的本质工作都是官员,他们的食谱大多是被作为劝农攻略和科学笔记记录下来的。
北魏的贾思勰是一位太守,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市长,在历史教科书当中被描绘为一位“农学家”,如果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贾市长是一位了不起的吃货—《齐民要术》共92篇 ,其中涉及饮食烹任的内容占25篇,包括造曲、酿酒、制盐、做酱、造醋、做豆豉、做齑、做鱼鲊、做脯腊、做乳酪和点心,提到的食品、菜点品种约达三百种。
贾思勰对霉菌在发酵中的用途有详尽的描写,此外还提到了酱、腌、糟、醉、蒸、煮、煎、炸、炙、烩、熘。尤其是他第一次提到了炒这种烹饪方式,这是一大进步—在孔夫子的时代,蒸肉酱和干肉可能就是舌尖上的鲁国全部。
宋朝的“科普作家”沈括那本无所不包的《梦溪笔谈》当中曾经提到不少关于食材和烹饪的记录,比如“今京师大屠善熟彘者,钩悬而煮,不使著釜底,亦古人遗意也”,说的是善于烹饪猪肉的屠夫一般都会把肉挂起来,不让它沉在锅底。
还有如何制造优良品种的法子。沈括提到福建地区的荔枝,核有小得像丁香荔的,肉多而甘甜,当地人也能种植这种荔枝。其办法是拿普通的荔枝树,把它的老本和主根取下来,用火将其烤得焦煳煳的,再栽到地里去,并用大石头压住根。他用阉割家畜之后家畜就拼命长肉来做类比。
沈括是全才,一度担任过三司使这样的职位,类似于中央财政领导小组副组长,但在政治上的品德却不太好。虽然时不时做一些类似于“背后捅盟友一刀”的事,不过他仍在博学上让大家服气。现在看来,沈括离吃货还很远,在他收集的资料中,农学部分仍在跟栽培和原材料处理环节鏖战,大概相当于中央七套《致富经》一类的定位。
明朝时,大量在美洲发现的作物传入中国,食材丰富了,城市生活也更加繁荣。吃货们主要隐藏在小说家领域,这些人受过教育,出书又能从出版商那里得到一些收入(有的人自己就印书),对美食非常关注。
明朝的小说作者都是一些接地气的人,尤其是作品被鲁迅先生归为“世情小说”的那一类。这类小说往往以识字的市民阶层和底层读书人为读者,作者也往往是受过教育,日子过得不差、吃过见过的大吃货。在小说当中,他们记录下来了不少好菜谱:
《金瓶梅》当中提到烧猪头:“(蕙莲)走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到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禾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的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可见作者是真的做过菜的,调料和火候都写清了—2个小时炖烂。
《醒世姻缘传》提到的是家常小菜,说的是狄员外想雇一个做饭的丫头,于是“叫人拾的火烧,买的豆腐合熟肉,黄芽白菜。那丫头没等分付,进到厨房,卷起胳膊,刷了吊锅,侦上豆腐合黄芽白菜,切切那肉,共盛了六塾浅,两盘火烧,搬到厨房炕矮桌上与众人吃;又盛了一塾浅豆腐,一塾浅黄芽菜,一碟子四个火烧,端到上房与狄员外狄希陈吃。”
此外《三言二拍》当中还提到了许多当年的特产,比如洞庭山的橘子,贩运到波斯后熟得通红,贩运者一下子就发了大财。这些写书的吃货们通过笔下的人物之口,把各种美食通过成熟的雕版印刷术送到了全国各地。
吴承恩是苏北人,这个地方和陈晓卿的家乡皖北风土相近,不是一个盛产精致美食的地方,但吴承恩是个乐于到处采访和见证各地风物的人,所以在描绘各地食材的时候基本写就了一本明朝版的报菜名:
“篾丝盘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榄、莲肉、葡萄、榧、柰……金橘、香橙,果子随山有。蔬菜更时新:豆腐、面筋、木耳、鲜笋、蘑菇、香蕈、山药、黄精。石花菜、黄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豇豆角,熟酱调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镟皮茄子鹌鹑做,剔种冬瓜方旦名。烂煨芋头糖拌着,白煮萝卜醋浇烹。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调和色色平。”老鼠精摆上这些饮食,然后挽着唐僧进洞唠嗑,这是结婚的菜。
吴承恩对中华大国的饮食已经有了十足的民族自豪感:“核桃柿饼,龙眼荔枝。宣州茧栗山东枣,江南银杏兔头梨。榛松莲肉葡萄大,榧子瓜仁菱米齐。橄榄林檎,苹婆沙果。慈菇嫩藕,脆李杨梅,无般不备,无件不齐。还有蒸酥蜜食兼嘉馔,更有美酒香茶与异奇。说不尽百味珍馐真上品,果然是中华大国异西夷。”
吴承恩的小说里更多讲得是食材的珍贵,他在诗词里提到渔翁的生活:“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橹横舟便是家。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青芦笋,水荇芽,菱角鸡头更可夸。娇藕老莲芹叶嫩,慈菇茭白乌英花。”
但是在镇山太保刘伯钦的母亲给唐僧做饭时,却“先烧半锅滚水别用,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铺在桌上。那伯钦另设一处,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鹿肉干巴,满盘满碗的,陪着三藏吃斋”,这是普通人的家常饭菜。
吴承恩一生过穷日子的时候比较多,很多名贵蔬菜,他只是提到,并没有烹饪的方法,所以很可能也仅仅是听说而已。这使得他虽然有《西游记》这样一个伟大的传播平台,却从来没有成为大吃货。endprint
清朝的美食家当中,还有一位小说家曹雪芹,但造诣更大的已经转向了演艺、文艺批评界。写小说是非常耗时间的劳作,很难兼顾成为社会活动家和美食家。而真正的美食家必须要长期参与各种社交。
和两位前辈相比,曹雪芹这位富家公子有了非常了不起的进步,小时候的锦衣玉食让他对吃和做都有比较深的研究,《红楼梦》里的饮食就精致得多,而且通过人物描绘做法,是可以复原的。
最著名的一道菜就是凤姐教刘姥姥做茄鲞:“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这就是大吃货的门槛,一个作家可以把自己对美食的心得写入作品一起不朽,但贫穷、吃不起好东西也是枉然。
贫富的差距在清朝三大吃货李渔、金圣叹和袁枚的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
戏剧家李渔是个富过,但后来老年潦倒的人,这使得他的一些理论看上去有点酸溜溜的。李渔嗜好螃蟹,但是这东西即使在当年也是珍贵物件,曹雪芹记录的大观园螃蟹宴花了二十多两银子,“够庄稼人过一年了”。于是李渔“每岁于蟹之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
另一方面李渔又瞧不起肉食,在《闲情偶寄》里,他写道:“以(牛、犬)二物有功于世,方劝人戒之之不暇,尚忍为制酷刑乎”,一副“不能吃人类的朋友”的动物保护人士表情。
写蔬菜的时候,他说:“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俭,一以复古”。因此,他的“饮馔部”竟然严格按照蔬食、谷食、肉食先后而行。
李渔在饮食文化上顶多算个“理论派”。遍尝豪门公府各种美味的他自然能将这些菜谱一一记下,但却没有实践的机会,在他精心训练的两位女演员病死之后,他的戏班被迫解散,他也死于困顿。
金圣叹可能不比李渔强。他卷入官司被判了死刑时的临终遗言甚至是“花生与豆干一起嚼有火腿味。若家贫买不起火腿,可以此法暂解馋痨。此乃我祖传秘方。万嘱。万嘱”。
可见金圣叹曾经买不起高等食材,而用一些便宜的食材来欺骗自己的舌头。不过这样一次用生命换出名的心得,让他从一个被顺治皇帝夸过的高才跨入古代一流吃货行列。
袁枚则是一个吃得起、还学做、做完记录下来整理出书的全方位大吃货。他要弄清楚每一样美食的制作工艺、制作过程,用什么样的刀工,什么样的火候,连用什么碗、盆来盛更能体现出菜肴的色泽都有详细的记录。
在《随园食单》开篇的序言里,袁枚就把李渔这位“理论派”前辈好一番折损:“若夫《说郛》所载饮食之书三十余种,眉公、笠翁,亦有陈言。曾亲试之,皆阔于鼻而蜇于口,大半陋儒附会,吾无取焉。”
也就是说袁枚照着李渔的菜谱做出来的菜,闻着香吃着却难以下咽。因此,在袁枚的《随园食单》里,袁子才这位真正的饕客将“兴一利”、“除一弊”的烹饪技法写进了《须知单》和《戒单》里。
袁枚也时常在这二单里加入一些个人的看法。例如关于餐桌礼仪文明的:“常见主人……以箸取菜,硬入人口,有类强奸,殊为可恶。”
而在后面的各种菜单里,袁枚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罗列,并且把每一道菜谁家做得好吃都给写了出来,似在向世人表示,尽管自己吃了白食,却并不贪功。当然,也有一些是袁枚做不出来的,例如程立万豆腐,“其腐两面黄干,无丝毫卤汁,微有车螯(一种水生有壳动物)鲜味。然盘中并无车螯及他杂物也”,只可惜“不及向程求方。程逾年亡”。
一些饮食得自其他美食家,而非职业厨子。比如:“芜湖大庵和尚,洗净鸡腿,蘑菇去沙,加秋油、酒炒熟,盛盘宴客,甚佳”。也有人认为应该断句为“鸡腿蘑菇”,也就是今天超市里常见的鸡腿菇。蘑菇在被人类驯化栽培之前非常昂贵,王世襄回忆珍贵的蘑菇种类时,也仍然把鸡腿菇归入。
还有一些是袁枚照着前人的食谱恢复的名菜,例如云林鹅。元代画家倪云林在自己的著作《云林集》里也留下了不少美食的做法,其中就有这道云林鹅。袁枚遵照《云林集》中的方法,做出来的云林鹅“不但鹅烂如泥,汤亦鲜美”。
袁枚不是一个大富大贵的人,不过他素有才名,虽然诗歌造诣算不上第一流诗人,但《随园诗话》是一个可执行的教材——为此很多弟子、尤其是女弟子拜入他的门下,这些富家子女的家长们一人一顿谢师宴,就把袁枚吃成了大吃货。而一旦有几道名菜打底,就可以像金庸小说中的名医薛慕华一样,先让对方用武功招数换医疗,再用招数跟人换招数了。
借名士之便而成为吃货,再因吃货水平高而变为更风骚的名士是一条顺畅的大路—热衷于社会活动使得袁枚成了吃货中的翘楚。
加之此人又是绝顶聪明,没事好琢磨的一位高手,很快就琢磨了一套各种搭配的禁忌,明明白白得写在书里。大清虽然禁毁书籍,却从来也不会对菜谱下手,畅销书作家袁枚在吃货界的权势,逐渐成型。时至今日,他的大多数原则仍然在起作用—比如“做素菜用荤油、做荤菜用素油”。
再比如:“大抵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买办之功居其四。”加上袁枚离今人很近,调料的称呼基本上可以做到一一对应,和贾思勰相比是真正可以亲近的老师,因此在今天的大多数活着的吃货当中,他仍然是一座丰碑。
有趣的是,清末民初的一批人,如王世襄、汪曾祺,往往被人们称作“吃主儿”。和“货”这样被动、被控制的角色相比,似乎老一代的饕客们,更有一种期许,让自己做主拿住“吃”的爱好,而不是成为爱好下的一个行货,让吃奴役了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