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局巷的“女孩”

黄凌

一、

邮局巷是城市最后一条百年老巷，连接城市东西两条长街，因西街上有家老字号邮局，取名邮局巷，白蛮子每天都骑车从此穿行。

老巷逼仄迂回，年久失修，遇雨青石墙缝就往外渗水，蕨类、苔藓长满西巷墙面，神奇的是，东巷墙面却光秃秃，啥都不长，太阳一晒只晃人眼。老人说这是条阴阳巷，从东巷走到西巷相当于走了趟鬼门关。老巷一眼望不到头，黑洞洞成了抢劫的匿处，天一擦黑，没人敢从这过。为了安全，市政府决定拆掉西巷，然后用水泥砌墙接上东巷，让巷子变通透。听说要毁掉西巷，小城的环保人士很愤懑。

西巷被拆时，白蛮子才知道老巷是个历史遗迹。所以拆墙的那天，只有他像个二愣子，仍骑车穿巷而过，还一路庆幸真清净。正当几个工人骂他好死不死，看不到“前方施工”的牌子，还往里窜的时候，白蛮子被一大块青石墙面砸到，血流不止，脚下的路面都被染红了。

白蛮子一声怪叫：“哇呀，我的妈啊，活不了啦！”竟让惊险的事故现场，有了几分喜剧效果，惹得旁人“嘻嘻”笑了起来，一个工人撸起他砸中的腿，突然嘴角一抽，腿上除了轻微擦伤，看不到任何破皮流血的痕迹，那这些血又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面面相觑，一股阴风配合的穿巷而过，让人毛骨悚然。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成了小城怪事，老人都说老巷当初修的曲折，就为镇住为害一方的一只厉鬼，这次拆墙破了阵，造成厉鬼出世，告诫孕妇们绝不能横穿此巷，因为厉鬼正要找胎转世。

本就蹊跷的事情，以讹传讹变得诡异，市政府动用了专家实地考察，老巷的改造工程也暂停了，未完工的断壁残垣更添诡异，一时间这条便利的小巷，白天也没几个人敢经过了。

白蛮子是个愣头青，事情出在他身上，他却不害怕，还高兴骑车再不用担心撞人了，也许是太过大意，反而出了事。

被撞女孩纤瘦单薄，脸颊像五更天的露珠打过粉盒般晶莹细致，明知一定雕饰过，现在哪个女孩还素面朝天，但确实又看不到化妆的痕迹，眼睛像《幽灵公主》里的山兽神透着精光，却毫无它自上而下的威严，纠结着借物小人艾莉缇双眼透出的笃定与迷茫，两只空气灵感烫的辫子搭在胸前，穿着及踝森系连衣裙，手里捧着一只赭红色陶土花盆，种着一株黄色车矢菊。

女孩流年似水般的沉静让白蛮子呆掉了，觉得即使是治愈系的音乐也抵不住女孩带给他的过往感，一股失落为悲伤推波助澜，耳机里艾米·怀恩豪斯的《Stronger Than Me》，突然切换到埃米纳姆的《The Way I Am》，英伦和北美的碰撞，却让他有了长亭古道的荒凉。

这是大白天遇到鬼了吗！为什么会有如此错置的感觉？

二、

白蛮子心里长了毛，冷汗漫过脊背，但周围往来稀拉的几个人，瞬间破灭了这个想法。白蛮子暗笑，什么时代了，老太太们还拿鬼神骗人，自己又不是《聊斋》里的书生，专有女鬼来缠，再说即使厉鬼找胎转世，我一小伙着啥急。说不定小巷怪事，就是反对拆墙的环保人士，请魔术师做的障眼法，想让政府停拆老建筑。

再看女孩时，哪还有什么妖气仙气？磨破的布裙，跌破的膝盖，就是个小女生嘛。“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每日沉浸在小巷怪事，看到人都变鬼了。只是女孩的伤，让白蛮子抓耳挠腮。仅仅一瞬，电光火石般的两眼，没等他反应过来，女孩已经咬着牙起身，一瘸一拐往小巷西面快速走去，白蛮子猛地回过神，大声说：“对不起，我明天会赔你一条新裙子，告诉我你的尺码。”

也许是声音大的过于夸张，周围仅有的几人，都像看鬼一样看着他，白蛮子也惊诧自己的担当，人家女孩又没说让他赔偿。而女孩大概也把他当成了鬼，所以连赔偿都不要就急着走。

第二天，白蛮子拉表姐去了商场，让表姐帮他寻找女孩裙子的雷同款。不过价格吓了他一跳，但暑期就要到了，可以打工赚钱，只是明天，要赔她裙子……

“姐，不如你先帮我垫上，暑假过后一定还你。”白蛮子嗫喏着说。

表姐一脸坏笑，单纯的事情，弄成桃色，妈妈表情严肃，让他别搞七搞八，最要紧是明年高三的考试，其他都不重要。

白蛮子虽怪表姐多事，但很满意新裙子。此后几天，他把裙子放在书包里，不停想着台词，“这是我赔给你的裙子。”这样说又觉得有些生硬，倒像是施舍，“对不起，不知道尺码合不合适，凑合穿吧。”这样说好像又不太正式。

白蛮子魂不守舍，是情窦初开吗？他想不通，也许是女孩不置一言的离开，洒脱的太过戏剧，让他有种想要揭开她“画皮”的欲望？也许是他平时尽遇到些女汉子，不是妆容精致，口出狂语，就是白眼翻飞，戾气十足，偶然遇到一个车矢菊般的小巷女孩，他像嗑了药般有些神志恍惚。

入梅了，雨一天也没停过，小巷变得烟雨婆娑，而女孩再没出现过。

三、

没多久，专家揭开了老巷怪事的秘密。

由于是在战乱时期，这条老巷是由两路人马分期修的，东墙是用传统工艺，拿糯米严丝合缝垒砌而成，而西墙粗制滥造，胡填瞎搭，因此东墙寸草不生，西墙苍苔草蔓遍布。

可无名血迹又是谁的呢？那是因为青石墙体含有矿物质，城市里近年降落的酸雨和里面的矿物质发生反应，产生了红色的液体，正如地下水能蓄积在岩层里数万年一样，如果不是拆墙，这些红水不知啥时能见天日，那天白蛮子恰好就被蓄有这种红水的青石砸到，所以看起来像他在流血一样。

萦绕在小城里的怪事终于破晓，白蛮子“切”的一声关掉电视，不屑地说，早知道没什么鬼神。

出梅后，盛夏来临了，老巷改造依期进行。

白蛮子不能再穿老巷，补习，打暑期工要绕一大圈，但背包里还放着那条裙子，心里小小期待。未来的迷茫，巨大的人生，都让他感到压力，有时他想，女孩面临的人生是否也如他的一样？

老巷改造还未结束，旁边一幢老房子拆迁，正好两个工程合二为一，原址上建成的大厦完工时，白蛮子已经去了外地读大学。临走，他把裙子放在衣橱里，眼里有一丝遗憾。endprint

改造后老巷笔直的连接东西两街，一半古朴苍凉，一半实用庸常。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愣头青白蛮子，逐渐熟稔了人情世故，不再埋首自己的小宇宙，从认识的女孩子里，挑选最适合自己的人选。

女孩答应了求婚，白蛮子却愣了神，“你怎么了？”他直在那里的眼睛让女孩害怕了。“没有，我是太高兴了！”这瞬间石化的眼神，和那年碰到老巷车矢菊女孩时一模一样。原来，坚硬的外壳下，心里还流漾着一丝牵挂。

他决定回趟老家，再去一次邮局巷。

四、

裙子还在原处，轻轻一抖，丝丝裂帛，已无当初的骨纬韧经，质地绵重的布裙絮若禅衣，十年间，朽坏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把裙子装入一个紫色盒子，放在背包里去了邮局巷。

无巧不成书。白蛮子刚到东巷，觉得背后有人叫他，回过头一看，竟是那个女孩！十年间容颜未改，就连一脸慌乱也如当年，她像被什么人追赶，直觉让白蛮子想要帮她，女孩也不客气，递给他一盆车矢菊。

“一定到邮局交给佟掌柜，‘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这是暗语，切记！”

“佟掌柜？”白蛮子一头雾水，拍《武林外传》呢？低头接过车矢菊，“对了，我赔你裙子！”再抬头时，哪里还有女孩的影子。诧异之间，已经走出了老巷。腿刚迈进邮局大厅，一阵凉风拂面，他径直走到服务台：“请问，佟掌柜在吗？我有东西交给他。”说完递过花盆给她看。

“这……是什么？”工作人员一脸狐疑。

“喏，这么大一盆花你都没有看到！”

“哪有什么花盆，不要开玩笑，这里也没有什么佟掌柜！保安！”工作人员认为碰到了神经病。

白蛮子刚要辩解，却被一个人拉出邮局，回头一看竟是表姐。“表姐，你怎么在这！”

“你刚才在巷子里和谁说话？”表姐急切的问。

“这事真巧，记得十年前我撞了一个女孩要赔她裙子吗？今天又让我碰见了。刚才就和她说话，让我帮把花送到这里，交给佟掌柜。咦，花怎么不见了？刚刚还在我手里！”

表姐的脸都白了：“你是不是撞邪了！”

五、

表姐告诉白蛮子，刚才老远看到他，叫他也不应，一个人在巷子里自言自语。一时两人都蒙了，“对了，这是那年你陪我去买的裙子！”从盒子里拿出裙子，轻风一扬，竟像烟尘气云般吹散，这下白蛮子和表姐彻底吓到了。

这件事当然也和上次一样，被表姐散播的全城知晓了。白蛮子倒无所谓，心想，反正也不在小城工作，但在休完假，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有个老头找上门。

“谢谢恩人啊，不然我们全家都不安生！”老头痛哭流涕。

白蛮子一头雾水，听他讲完，送他出门。

再次来到老巷口，抬头一看，牌坊上赫然隶书“邮政巷”，原来，多年从此经过，竟然连名字都弄错。

那是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学生们的抗日热情水涨船高，愈是打压愈是强烈，一个叫菊的女孩也加入了。她的任务是把装在花盆里的情报送到邮局，交给佟掌柜。这天，她如常去送情报，这是一份必须送出的情报，因为有人叛变，应尽快通知人员转移。一路都有人跟踪，经过长时间的摆脱，她走到了老巷，只要一出巷子口，任务就能完成，正当胜利在望时，却被后面追来的敌人杀害，花般年纪，殒命小巷。巷子原本叫“三道巷”，因为出了革命烈士，遂更名“邮政巷”，意为邮寄正义的小巷。

时光荏苒，浮世流转。当人们淡忘一切时，城里有个人，却自小在每年同一天，都会做噩梦：一个女孩怀抱花盆，眼神幽怨凄绝。这人就是来找白蛮子的老头，而他也是当年出卖战友叛徒的孙子。老头的父亲去世前，告知了遗存心中一辈子的疑惑，两人顿时心知肚明，知道是祖上不积德，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哪怕日夜烧香，也不能福荫儿孙，门庭孱弱，世代贫苦。

当白蛮子阴差阳错，闯入了女孩的世界，并帮助送情报后，女孩的怨灵终于离开了世间，如今局已破，正犹存，老头一家也得到了解放。想到自己的暗恋以及布裙，顿时觉得微不足道，化作云淡风轻。

只是白蛮子是如何能见到女孩？有时他想，那摊血大概是女孩的吧，因此他才见到了女孩，不过专家不是说那是酸雨造成的吗？也许下个十年会有答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