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剧中演出喜剧
2014-05-27潘官益
潘官益
在史铁生的写作中,有一个关键词频繁出现——宿命,如《原罪·宿命》。这一关键词也出现在《我与地坛》中,在第一部分第二段,作者说“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这古园仿佛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第四段“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什么是宿命?史铁生在一次访谈中谈道:“命运的力量相当大,人很根本地有一种宿命。所谓命运它不是人可以改变的,人只能在一个规定的条件下去发挥人自身的力量,这种规定的情景就是宿命……比如说我这腿,它就瘫了,你毫无办法,只能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人的主观力量只能在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后做一些事情,你所谓接受的这个事实就是宿命。”所谓宿命,颇有些无奈成分,或者说宿命就是无奈。史铁生认为他与地坛之间有着宿命的味道,因为五十多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在它周围,而且越离越近了。但是在这里,对于地坛,史铁生运用宿命所要表达的却并不是无奈,从其语气、口吻,我们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感激。
当史铁生刚刚腿瘫时,他悲愤、迷惘、绝望,不能与自己相处更不能与他人对话,而这时地坛以其沉静、博大迎接他的到来。地坛成了史铁生的精神家园,是史铁生可以逃避现实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他整天呆在园子里,独坐、冥想,思考生与死的问题。人为什么要出生?生命中为什么有这样或那样的变故?活着是为了什么?这几个问题一直纠缠着他。当巨大的痛苦从天而降,没有人可以帮到他,上帝使他失去了双腿,他也关上了与外界沟通的大门,转向了自我审视。首先,他必须得想明白这个痛苦,或者说找到理由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他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想关于死、关于生的问题,这样想了好几年,在地坛的满园沉静光芒中,他看到了迷茫的小昆虫、雾般的蜂儿、想透了的蚂蚁、不耐烦的瓢虫、寂寞的蝉蜕,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生命喧嚣不已、生生不息。这一切都给了史铁生强烈的震动,在这些小生物的启示与感召下,史铁生悟到了一个词——宿命。出生是宿命,残疾是宿命,死也是宿命,人无法改变,只能接受这个规定的情境。这样一想,史铁生就能说服自己,是的,史铁生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开解和说服。所以我们在第六部分中看到叙述的人称并不一致,一会是“我”,一会是“你”,一会是“您”,这几个人称交叉出现。当史铁生还没想透、还没接受的时候,他只能把自己当成第三者,拉开自己与自己的距离,从而客观理智地与自己对话,分析现状。残疾是命,除了接受,别无他法,只能接受这无奈,接受这样的悲剧背景。但是深刻如史铁生,他对残疾的思考并不止于此,而是把它哲学化。在史铁生的所有作品中,有一个很明显的主题——残疾,但是这种残疾并不是指向残疾人,而是指人的残疾。“那就是人的广义残疾,即人的命运的局限。”(《致〈文学评论〉编辑部的信》)史铁生认为,每个人都有生命的困境与局限,这种局限就是残疾,每个人只能在这样的局限中试图去超越。
悟到这点,史铁生自然也就明白:“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个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史铁生决定活下去试试。既然决定要活下去,便得给自己找一条路。这条路不是为了生存,更多的是为了生活,为活下去做支撑。而作为残疾人,选择面很窄,写作是其中不错的一个。一开始写作是因为作家是两个被人看重的字,他想在众人眼中重新“站”起来,所以,他中了魔似的,完全为了写作而活着,可很快史铁生就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活得像个人质,不知哪天就被处决了。他越来越恐慌,随时都有完蛋的感觉,于是他又想到了死,“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个世界的好”,但是他最终却没有去死,而是活了下来,因为他想活,因为欲望。史铁生说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欲望,想活下来是想得到些什么。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命题。因为欲望想活下来,因为欲望所以写作,又因为欲望而成为了写作的人质,这正如史铁生所说的人生三大困境之一:“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就意味着痛苦。”在作为人质的痛苦与恐慌中,史铁生逐渐明白“写作,你寻的是什么根?倘只是炫耀祖宗的光荣,弃心魂一向的困惑于不问,岂不还是阿Q的传统?倘写作变成潇洒,变成了身份或地位的投资,它就不要嘲笑喧嚣,它已经加入喧嚣。尤其,写作要是爱上了比赛、擂台和排名榜,它就更何必谴责什么‘霸权?它自己已经是了”。他坚信“写作由之出发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难,写作之终于的寻求,即灵魂最初的眺望”。(《想念地坛》)“痛苦使人存在,一旦到了残疾的地步,惊涛骇浪也好,崎岖坎坷也好,你就深刻地感觉到,至少你得给自己找一条路。找一条路,如果不仅仅是谋生的路的话,那你不可能不涉及到譬如说终极的问题,你一定势必要往那儿走、往那儿想了,你到底活着。”(《“有了一种精神应对苦难时,你就复活了”》)写作就是从人生的困境出发,关注困境,追问生命的意义,走向终极关怀和人文精神。而这一切感悟的获得,与地坛的启示分不开,地坛不仅是史铁生的精神家园,更是史铁生坚守的零点。
“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就意味着恐惧。”(《自言自语》)生命最终是虚无的,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事实,但生命并不因其终极的虚无而荒诞,我们不应陷入到这种虚无中而找不到方向。不承认生命的虚无,不承认这种悲剧背景,那是傻瓜;承认了这种悲剧背景,而不在悲剧背景上做喜剧演出,那是懦夫。如果注定是悲剧,那你要表现出你的力量;如果是一个骗局,一个幻觉,那你要让这个幻觉很美。 “有悟性的人会想:既然只能走在这条路上,为什么不在这条路上纵情歌舞一番呢?于是一路上他不羁不绊,挥洒自如,把上帝赐予他的高山与深渊都笑着接过来玩了一回,玩得兴致盎然且回味无穷,那他就算活出来了,生命其实只是一个过程。”(《宿命与反抗》)目的是虚无的,应虚化目的而追求过程,把目的过程化,过程即目的。唯有这样,才能把生命审美化,活着才能有价值,一如史铁生在《命若琴弦》中所要表达的那样。重视了过程,那生命就更有质量,史铁生称这种境界为舞蹈,一旦真正跳起了这种舞,人的困境就会退避三舍,一个欢乐的天地却向你敞开:“你要是跳起来你就知道了,你就会看见全世界都跟着你跳。”(《我之舞》)
参考资料:
1.史铁生、王尧《“有了一种精神应对苦难时,你就复活了”》,《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1期。
2.史铁生、谢华《宿命与反抗》,《理论与创作》1997年第2期。
3.王莹《“孤独”“痛苦”和“恐惧”——史铁生生命体验散文的三重主题》,《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