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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慢》里说“俯仰”

2014-05-27谈胜轶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4年5期
关键词:倍觉声声慢残梦

谈胜轶

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以其清奇卓绝之姿,引得历代读者激赏不已,有关赏析文字,亦是汗牛充栋,蔚为大观,其中不乏名流大家之高见宏论,涵泳咀嚼,细腻精深,字字句句未曾轻易放过。悉心品味,愚笨如我者,还是读出了“俯仰”二字,今略陈固陋,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声声慢》全篇暗含词人或俯或仰的情感视角,并以此抒写其人生遽变,其中自有世事无常,情随事迁,“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喟然长叹。此等遽变,猝然而降,以致词人恍兮惚兮,颠兮倒兮,心已凉透而极难调养,即词中所言“最难将息”。整首词围绕这四字,层层铺叙,最终归结于“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撕心裂肺的呐喊。凄惶、孤独的抒情形象,跃然纸上。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起调三句,十四叠字,写词人“俯视”寻觅之秋思情状。从表层来看,这是一个极普通的生理上的动作;就里层而言,也是一个极有含情量的心理动作,意蕴颇深。该心理动作产生的时间,从情态来判断,好像是梦回之际。也就是说,词人已经略去梦境不表,直接从梦醒后的情形写起,如此便有劈空而至的突兀感和迷惘感。明确地说,这时间应该是某一秋日之晨。这既符合生理实际,又符合情感况味。人之晨起,常残梦萦怀,故倍觉迷茫。再引申联想,此处似有“失向来之烟霞”(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意味,只有失去了,才会有寻找之举。那么,词人究竟失去了什么呢?不太清楚,或许是美的人事景物,或许是美的情怀。生活中的美,是稍纵即逝的,然而我们每个人都不甘心这种美梦易逝的现实。因此,词人才“寻寻”,找了又找,相信那生活的美还在,然后又细察究竟,觅了又觅,结果呢?一切成空,万事如幻,这回只能直面惨淡的现实了。走出残梦之后,故觉“冷冷”,这外感之“冷冷”有醒脑功效,使词人清醒地认识到昨日之梦、梦之昨日皆已逝去,故觉“清清”,这才真正回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内心与现实一经比照,发现任何聊以慰藉的东西都没有,故倍觉“凄凄惨惨”。这种心理感受在无限地滋长、膨胀,以至不堪,故声嘶力竭地逼出“戚戚”二字——“我”忧苦到了极点啊!实在是受不了啊!这七个叠词构成的句子,前人从音韵效果、情感层次的角度,多有评析。我的理解是,词人在以声传情,藉俯视沉思的情感视角,将情感由残梦之留恋、寻觅,演进到现实之孤独无聊、凄寒无依。要说读这三句的感受,那就如同置身凄清凛冽的早晨,在蒙蒙寒气中,听到了传自空谷幽壑的一声声绝望的嘶喊!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词人是在以无所顾忌的情感状态,用既尖且细的嫠妇之哭,引起我们读者的注意,其笔力豪纵,情之“昊天罔极”,可谓古今独步。心境悲凉,总得想点办法调养才是,然而,“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在这刚刚有了一丝暖意,但仍然寒气逼人的秋日的早晨,最难调养,最难扶持啊!于是,词人一改先前俯首低眉之态,强打起精神,摇摇晃晃地摸起酒杯,欲把盏御寒,借酒消愁,无奈,“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通行本作“晚”)来风急”!外界的秋寒,原本就顽固地保持着其透心砭骨的寒意,哪知强劲的秋风又起,几杯淡酒,又如何抵御得住呢?!这“淡酒”,若从实的层面理解,当指“扶头卯酒”——古人晨起于卯时所饮的保健、调养之酒(参见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其实,这里更应该从虚的层面来理解,“淡酒”并非真的很淡,而是因为心境太过凄寒,晓风太急(这“风”并不仅仅指自然之风,还隐喻着社会、人生的遽变,故曰“急”),以致酒力显得太淡、太弱。旨在表明,此心怕是暖不过来了!这正好说明其心也凉透,失落、伤感之至,其情感状态被逼至不吐不快的强烈程度。词人在以淡酒之“淡”反衬愁情之“浓”,反衬现实处境之困厄,这情形是说连酒都不管用了,还能用什么来暖心呢?——“最难将息”呀!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这三句变为“仰视”的情感动作。这一视角也包含了极复杂的心理活动:正感叹“最难将息”,好伤心的时候,秋风里传来缕缕嘹唳的雁叫声,词人习惯性地仰首而望,但见鸿雁是北方飞来的鸿雁,雁字是旧时的雁字,好熟悉的,曾经的浪漫情怀,曾经的温馨画面,曾经的良人,曾经的一切,纷至沓来。这是词人从痛苦中冒出的记忆,如微弱摇曳的火苗;但即刻便熄灭了,因为企望的旁边就是失望,乃至绝望,当企望无意中被激活,闪现了一下的时候,绝望竟被彻底激活——现实告诉她,鸿雁已无书可传。“仰首望飞鸿”(《西洲曲》)是经典的忆郎盼郎的动作,而今郎君安在哉?家国安在哉?想忘却,偏又记起;已记起,偏想忘却——“最难将息”!这是由秋雁引发的更深的愁绪。

词的上阕,依次含有“俯”“仰”这两个情感视角,由秋思而秋风而秋雁,如此步步写来,层层递进,且种种情形都是“最难将息”。

及至过片三句,“似承而又似转”(夏承焘注张炎《词源》语),所谓“承”,是承上阕之秋风、秋雁写来,继续铺叙“最难将息”;所谓“转”,是指情感视角由“仰”而变为“俯”。“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秋风裹挟着肆无忌惮的秋寒,强劲而至,庭院中的秋菊又将如何?敏感细心的词人,不由得又俯首低眉,但见园中秋菊如堆似积,盛开依旧,毕竟还只是初秋,因为后之“梧桐更兼细雨”表明桐叶(梧桐叶,初夏生,早秋落)未落,远非深秋。即便如此,词人在俯首而视的过程中,仍是心比天寒,连眼前之秋菊都还能暂且抵御这秋风、秋寒,“我”却早就承受不了自己的“心寒”。少妇时的词人尚有“东篱把酒”的情致,一边饮酒赏花,一边试图解除离愁,折下花来,毕竟还有所期待;如今呢?词人倍感憔悴,人不如花,过去还可以勉强道出“人比黄花瘦”(《醉花阴》),现在应该是“人比黄花苦”!即使摘得花来,馨香盈袖,然而,此花遗谁?良人已去,无心赏花,摘花也无趣!故曰:“如今有谁堪摘?”秋菊引发的仍是今昔俯仰之思,在这一俯视的情感动作里,目之所遇,莫不伤怀;心之所想,有若天壤——仍旧“最难将息”!屏蔽这眼前所见,又将怎样呢?时间过得太慢,慢得让词人备受煎熬,便自然而然地引出“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内心独白。更糟糕的是,目之所遇的问题还未解决,耳之所闻的烦忧,又缠上心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秋雨霏霏秋风狂,从早到晚,一整天的风声雨声 ,持续、长久、缓慢地影响着词人的心境。尤其是点点滴滴的雨声,滴滴点点地让词人的孤独潜滋暗长,以至如寒流涌动。这是从听觉的角度写词人内心倍受折磨,还是归于“最难将息”。

词的下阕,由秋菊而秋雨而秋声,写得是步步惊心,层层生寒,无论是俯视所及,还是耳之所闻,皆“最难将息”。词人在百无聊赖的情状下,只能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姑且收束全篇。

由上述可知,词人在俯仰之间,倍觉情事如幻、人生如秋,心已凉透比天寒;其寒意,千载而下,犹令人与之惆怅复惆怅,与之悲悲复凉凉,亦与之凄凄复惶惶!这“一字一泪”(梁启超语)的绝唱,令人神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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