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秋思》发微
2014-05-27王富仁
王富仁
这首放在马致远名下的小令,在大量写游子心情的作品中几乎是最好的一首,它以独特的表现手段给人产生的深刻印象而被广为传颂。但我觉得,我们普遍感觉得到它的好,但却难以说出它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强烈的艺术效果,而对它的分析也还觉粗略,有很多细微的东西未必都已觉察到。故我想再一次细细品赏一下这首散曲。
首先说题目“秋思”。好的题目是文学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能没有它。少了它,作品的结构及意蕴就变了。在该曲中,“秋思”是对文本的一个升华。散曲的文本写的是人的外部世界,是一幅艺术图画,甚至连“断肠人”也是这幅画的一部分,是秋天的一种景象;但“秋思”告诉我们,该曲写的不仅仅是外部世界,更有内部世界——暮秋时节的一段情思。没有这个题目,我们极容易用什么什么图一类的话来概括它。有了这个题目,我们就不能停留在该散曲的表面特征上了。用现代的两个术语来说就是:它是表现的,而不是再现的。
曲题“秋思”不但把散曲文本的外部世界的描写升华为内部世界的情绪表现,而且也把曲中的“断肠人”从全部画面中凸显了出来。就其画面的意义讲,他原本只是这整个画面的一部分,但“秋思”所提示的情感情绪表现的目的,把他上升到了整体性的地位上来了。他是全部画面中唯一的一个人物,唯一一个有情感情绪感受的人物,因而“秋思”就与他的感受等同起来。也就是说,他不但是全曲的一部分,也是全曲的感受主体。透视他的心灵,体验他的情绪,便成了读者自然而然的趋向。但在这里却存在着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即如何理解“断肠人”的问题。在现有的赏析文章中,大都把“断肠”当成了“秋思”的主体,亦即把该曲所表现的内容放在该游子的伤心之情上。实际上,这里的“断肠人”只是这个游子的代称,而不是说他现在才是“断肠人”,不是他在介入于该曲的特定画面之后才成为“断肠人”,因而“秋思”只是这样一个“断肠人”的“秋思”。“秋思”不完全等于“断肠”。
“断肠人在天涯”有两层紧密相关的意思:一、现实处境。这个游子已经多年漂泊在外,长期流浪他乡,现在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故乡。二、他现在不是在向故乡的方向前进,不是在期待着故乡的临近,因而也绝无重返故乡的喜悦。他现在继续向远离故乡的方向走着,前路茫茫,不知所之,那将是更加遥远、更加荒凉的所在。了解这第二层的意思是非常重要的,否则,“断肠人在天涯”在心理的事实上便不复存在,因为一旦他正在满怀信心地返回故乡,尽管现在还离故乡很远,但在心灵上却已有了归宿,游子之情也就随之消失了。但在这里,也就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如此长期地在外流浪而不返回故乡呢?他为什么还在继续向着更荒凉的远方浪游呢?显而易见,他之浪迹天涯、流离在外,不是在外求取什么,寻找什么,期待什么,实现什么预定的目的。倘若如此,他的精神就是振奋的,情绪就是紧张的,目标便是明确的,而现在他分明是无情无绪、毫无目的地在远方流浪着。这说明,他之不归故乡的原因不在外地,而恰恰在故乡。这时我们再思考一下“断肠人”几个字,便会感到他之不归故里,是因为在故乡时发生了使他肝肠寸断的伤心事。什么断肠之事对我们并不重要,但我们却知道这严重地伤害了他的心灵,致使他决绝地离开了故乡,并且矢志永远不再返回到那令他触目心伤的地方。他离开故乡,在心理上就是想把令自己伤心之事、令自己伤心之人远远地抛在身后,从而使自己从痛苦的困扰中挣脱出来。这促使着他越来越远地离开故乡。他是不是已经抛下了那一段伤心往事了呢?显然是没有,不但从作者直称之为“断肠人”可以知道,而且从他继续向更荒凉的远方流浪也可以感觉出来。正是这样一个人,在这暮秋时节,经过这荒凉的所在,产生了一种隐秘的情绪感受。该曲写的便是他这时的情思。现在我们更应感到,“秋思”不是“断肠人”的“断肠”,而是这“断肠人”的一种更特别的情感体验。
该曲在表现形式上最显著的特点,是人们一眼便可看到的:它是由一连串独立的意象构成的意象群体。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这九个意象各自独立,像九个大小相等的鹅卵石般分三组堆积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语言形式将其勾连在一起。
显而易见,仅用“简练”并不足以说明它的审美效果,因为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杜甫)这样的诗句也可以是极简练的。我们也不能仅用“独特性”来概括其全部意义,因为独特性若不与独特的审美效果和意蕴发生关系,语言形式的独特性便是空洞的,因而也便等同于文字游戏。我认为,在我们把它与全曲的审美效果联系起来的时候,至少有以下几点是值得注意的:
第一,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表现的是自我的痛苦心情,但我们绝不感到痛苦中的杜甫是孤独的,这两句诗使我们产生不了孤独的感觉。为什么呢?它的语言效果中就不存在孤独的事物。每一个单词都与另外的单词有着紧密的联系,彼此构成的是完整的有机体,并且它们的结构异常紧密,紧密得能使人产生痛苦的揪心之感,但却并无孤立无援感。但在《秋思》中,我们却能从全曲中感到这个游子茕茕独立的那种极度的孤独感觉。这种语言形式起到了暗示作用。在该曲中,好像任何一个事物与另一个事物之间都是彼此分离、各自独处的,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把它们粘连在一起,甚至当各个意象输入到你的脑海中的时候,也只能刺激起你脑海中的各个孤立的点的兴奋感,连接不成一种兴奋区。孤独的感觉是与这种独特的语言形式密切相连的。因此之故,我认为评论家也不应以这样的想象代替曲中的语言形式,好像枯藤缠绕着老树,老树上面立着一只乌鸦。若如此,“枯藤”“老树”“昏鸦”便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孤独的意味便淡薄了。
第二,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痛苦心情的表现,但我们同时又可感到,他痛苦但不寂寞。这种感觉是怎样产生的呢?也与它的语言形式有很大关系。在这两个诗句中有动词的介入,并且有极强烈的动作感。“溅”与“惊”,一是外部的动,一是内心的动,这动便暗示了心灵的并不寂寞。但在《秋思》中,这种各个独立意象的独立性,避免了大量动词的出现,使整体的画面更像一幅几个事物形象各自分离的静物画。这对于游子内心的寂寞有很明显的暗示作用。
第三,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自然地由动词将主语与宾语联系在了一个整体之中,两句诗便是以两个完整的结构作用于读者的感受。而在《秋思》中,每个独立的意象都独立地投射出自己的信息,而这与“枯藤绕老树,昏鸦立干枝”的作用是极不相同的。
当然,中间的“小桥、流水、人家”在以上三点中所起的实际作用有些不同,但它并没有破坏这样一个整体的语言形式,因而也没有破坏由此带来的整体审美效果。
“枯藤老树昏鸦”作为首句的意义是很重要的。它作为首句,给我们的感受就是构成后来变化的基础,是全曲的情绪底色,因而也就是“断肠人”的整体心境。 “枯藤”给人的是枯寂感, “老树”给人的是苍老感,“昏鸦”给人的是昏沉感,而这三者在感受上又是互相交织的。如果我们在物与人的互渗关系中来感受人,在视觉上便会产生一个面目苍老、形容枯槁、表情迷惘而阴沉的人物形象,在心灵感受上就会有一种枯寂、沉郁、阴暗的感觉。这实际也就是那个游子的形象和心灵状态。但必须注意,“枯藤”是枯寂的,但未失苍劲感; “老树”是苍老的,但未失坚挺感;“昏鸦”是阴沉的,但未失矫健的姿态。就画面而言,这里全是黑白分明的轮廓,线条有力,对比强烈,像黑白两色的木刻,阴沉而有力。因而这时“断肠人”的形象在内外两面上都是阴沉而带有力感的。同时我们应当想到,“断肠人”因为故乡发生了令自己极度伤心的事情,遂离开这令他触目心伤的地方,离开让他见之心伤的人,出外四处流浪。在流浪中,他经受着孤独和寂寞,经受着困乏和饥饿,用意志抗拒着心灵的痛苦和生活的困乏,渐渐把痛苦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澎湃的热情消失了,剧烈的痛苦平静了,青春的幻想消失了,但人也很快地苍老了,心灵变得枯寂了,性格也变得阴沉了。“枯藤老树昏鸦”暗示出的就是现在的一个“断肠人”,而不是乍离故乡时的他了。
“小桥流水人家”。一个苍老、阴沉、枯寂的流浪者眼前出现了“小桥流水人家”,作者并没有告诉我们他内心有什么情绪感受,但读者自己会有一种情绪感受。当这种情绪感受补充到“枯藤老树昏鸦”所已经给我们产生了的情绪感受的基础之上的时候,也便自然是这个流浪者本人的情绪感受了。假若说大的东西给人以沉重感、庄严感、崇高感,小的东西就给人以轻松感、玲珑感、亲切感。小桥让人感到亲切、优美、轻松。“桥”是沟通障碍的建筑物,一种虹形的曲线建筑,在中国语言中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意象,它一向是情感沟通的象征物; “流水”是清新的、澄澈的、流动的、活泼的,它也是一种相对稳定的意象,是一段波动的情绪,一种流动的感情;“人家”是一个小家庭的住所,是亲人相聚的场所,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的综合体,它包含着生命、爱情和幸福。我们完全可以想到,在这个苍老、阴沉、心灵枯寂的游子看到“小桥流水人家”的时候,心灵中在一刹那间产生了一种生活的欲望,一种希求幸福的感觉,一种感情的萌动。在这时,像在枯藤上绽开了小花,在老树上冒出了新绿,在苍鸦的精神上感到了一点触动,他那沉寂的生命也表现出了一点活意。但这到底是一刹那间的事情,接着他的心灵又沉寂了下来。
“古道西风瘦马”。从“枯藤老树昏鸦”到“小桥流水人家”再到“古道西风瘦马”,景色的不断变换,使读者产生的是游子骑马走动的感觉,仿佛向前推进着的摄影镜头,拍摄下了不同的景物。但你又能感觉到它的推进速度是平匀而又缓慢的,这种感觉来源于它的句式。九个独立意象分别为相等的三组,每一组都不是短促有力的,读起来平缓而均匀。我们似乎觉得游子骑马在一个有三两户人家的小村旁经过,开始看到“枯藤老树昏鸦”,继而“小桥流水人家”映现在他的眼前,但他在不经意地一瞥之后又转眼向前,前面则是“古道西风”,剩下的就是自己骑的一匹瘦马。“古道”是荒寂的,有一种苍凉感;“西风”是萧索的,令人感到一种心情的衰飒;“瘦马”又有一种孤独感。显而易见,“小桥流水人家”在他的心里添了一点活意之后,他的心情又沉人枯寂、孤独、苍凉的感觉之中了。但是,我们又必须注意“古道西风瘦马”与“枯藤老树昏鸦”之间的细微差别。“枯藤老树昏鸦”包含着更多的枯寂、迷惘和阴沉,是一颗静止着的沉寂的心灵,它埋藏着痛苦,但这痛苦也沉淀成了硬块般的东西,波动不起来了。但“古道西风瘦马”中却有明显的悲凉感,特别是那飒飒的西风,能使你感到明显的凉意。这种心情实际是“小桥流水人家”在游子心灵中掠过一丝暖意后,游子对自我孤独寂寞生活的一点悲凉的感觉。正像前面的暖意在有无之间一样,这时的悲凉感觉也是如此。但是,我们必须感觉到它的存在。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点暖意变作一点悲凉,但是这位游子是不可能由此而改变自己生活的,这点悲凉也就只能转化为一点惆怅。这种惆怅在曲中是由“夕阳西下”传达出来的。游子在悲凉中抬眼前望,前面正是一轮夕阳向地平线沉下。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夕阳是一种衰退着的生命力的象征,它的衰竭是缓慢的,但又是不可挽回的。面对自己生命的衰竭、生命意义的丧失,面对自己孤独寂寞的生活,游子这时的心情只能是惆怅的、无可奈何的。他仍只身在远离故乡的荒凉的远方,向着更加荒凉的前方,骑着瘦马,蹒跚而行。
在这时,我们可以对“秋思”的内容再作一个概括: “秋思”指的不是“断肠人”的“断肠”心情,而是他这时的一段情感体验。他的枯寂的心情并没有死灭,人间的温暖、幸福和爱情(“小桥流水人家”)又一次使他枯寂的心情萌生了一点生活的欲望,但这点欲望随之也便转化为一种悲凉的感觉,并以他的怅惘和叹息告终。“秋思”与其说是指他的伤心感觉,不如说指的是他这时产生的对生活的刹那留恋心情。
我们未必都是浪迹天涯的游子,但在生命的途程中,谁又不是一个流浪者呢?《秋思》写出了我们每个人都能够产生的一种感情体验,所以它至今仍被人广为传颂,不失其艺术的生命。
(选自《解读语文》,福建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