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种
2014-05-26曾颖
曾颖
夜静之时,周庄镇北水庆阉后院钵亭旁的莲花池里,一锭白银从长达几百年的深眠中醒来。月影如纱,池边的翠柳在轻风中摇曳着,偶尔有一两片柳叶从枝头滑落,轻盈地飘落到水面上,给水中的天一个小小惊奇。
荷枝下的白银被几条小鱼撞开了眼前的浮泥,开眼看深蓝的夜空上,缥缈的圆月如银盘一般悬挂着。此景令它想起多年前那个同样明朗的月夜,它和一个丝绸贩子一起来到这个古镇的情景。那时古镇已有些古旧,并不大,镇子被清水与芦花包围着,清秀中透着苍凉。
它和丝绸贩子到古镇之后不久就分了手。它和丝绸贩子分手的原因,与一个会算账的小孩有关。小孩在镇外桥边玩时,捡到丝绸贩子不小心遗落的褡裢。小孩于是在那里坐守,静等主人发现自己的失误,回来找。
失而复得的惊喜令丝绸贩子感激不尽,他拿出银子要感谢小孩,小孩坚辞不受。几经推让,小孩答应收下,但条件是要跟着丝绸贩子学做生意──他一岁抓周时,抓到的不是诗书不是官帽,而是一把算盘。这是他的命定之物,他注定会走上这条遭人鄙视的“邪途”。
但他自己不认为这是邪途,他觉得在一买一卖之间,没东西的人有了东西,没钱的人有了钱,而在这进进出出中,银子就像有了生命一样,不断地膨胀,不断地繁殖,不断地开枝散叶。那是一幅多美的图画啊!
那锭银子不是酬谢的礼物,而是预支的三年工钱。男孩就帮丝绸贩子在周庄开起了门店,起早睡晚,勤奋勉力。那锭银子被他揣在怀中,每天感受着他的心跳,浸润着他的汗水,享受着他每日劳作之后疲累之时温暖的目光。其间,它险些滚入白蚬江,也险些被一个好赌的师兄偷去或赌或嫖,消散于市井之间,但最终都被找了回来。他视之为银种,发誓永不动用它。只要这锭白银还在,他的希望就在。
几十年时间恍若一场春梦。这期间,它和他一起,醒得比全福寺的钟声更早,睡得比白蚬江上喝酒唱歌的人更晚;买江南的丝绸卖江北的鱼,屯东北的大米贩西南的茶。银子如水,从涓涓细流到滚滚大河,白花花从四面八方涌来。
即便是在白银多如沙土毫不稀罕的时候,那位男孩长成的男人,也没有舍弃被他称为银种的那锭银子,只是不再像当年,每日随身携带,伴他在晨钟暮鼓中走南闯北,而是用海南黄花梨和水晶制成的宝龛装着,放于家中最尊贵的地方。他与它不再能感知彼此的温度,但每遇烦心事,他总还是会在夜静无人的时候,对它小声诉说,这让它想起那个总爱在芦花雁影飘荡的夕阳下向他诉说的贫穷少年。
几十年对于白银来说是短暂的片刻,但对于人来说,却是长长的一生。
当伏在宝龛上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在一滴浊泪之后变得模糊的时候,白银知道,他与自己告别的时间就要来了。那个它曾经熟悉的声音变得苍老而陌生,他的最后言语,是向跪在面前的儿孙说的,也是对那锭见证了他人生的白银说的:
我这一生,爱白银,爱的是它的洁净。这银种,是我挣来的第一笔钱,它是对诚实与勤劳的奖励。希望你们以它为镜鉴,好好做人做事。这是很多人求了一生希望我传授的发财秘诀,我将它转赠给你们!
儿孙们诚惶诚恐地跪听了他的临终教诲,但没几个觉得他说的是事实。他们觉得老人弥留之际说的几句胡话,实不足信:这么大的家业,不坑蒙拐骗,能置得起吗?
于是,他们各按自己的理解,开始肆无忌惮地干起来──往米中掺沙、酒中兑水、虫草中加铁线、茶叶里加青草;放高利贷走私盐铁、强占民田、欺男霸女。这些先辈生前一直不敢干的事,他们都干了,赚来了百倍的白银。但这更多的银子,并没有为他们带来更幸福的生活──县令道台抚台大人甚至皇帝都觉得这家人油水太重,于是随便找一个由头,将他们砍头的砍头、充军的充军。百姓闻听奸商被拿,弹冠相庆,放鞭炮高唱皇恩浩荡。抄家之时,黄金白银从早到晚整整运了三个月。
参与抄家的一个县令听说过银种的事,认为此富贵种也,悄悄将宝龛匿下,藏于莲花池中,欲待事后去取。不料被人举报,县令被就地正法。临刑前高喊:不祥之物害我!
深藏于莲下的银种没有看到这场景,如果看到定然会为自己喊冤叫屈。同样的银子,有人视为幸运之物,有人却视为不祥之物,何哉?皆因人的心术使然。它想向世人诉说这个理由,无奈莲池太深,无人知道它的迷惑。身边的莲叶无知,秋虫蝌蚪无知,蜻蜓和小鱼无知,无法听懂这个简单又深奥的道理。
雁去雁来,花开花落,醒了的白银,又一次睡去。鱼戏莲叶之间,它偶尔会被春花秋月蛙鸣蝉声唤醒,却懒得问一声今夕何夕。
选自《小小说选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