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春联
2014-05-26理广
理广
我在外地工作,有时春节不回老家过,在电话里要求本家的人要在老家大门的春联上写“全家齐喝胜利酒,老少同拜太平年”。
这是我父亲的春联。连续四十多年了,我家大门上春联都是这内容。
这春联的对文不典雅,不深奥,直白通俗,浅显明了,又有什么好的呢?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我父亲是位渔民,不识字,他倒对春联特别在意。我还是小学生时,家里的春联就让我来写。我认为父亲图方便,也为训练我写大字。反正写孬写好自家贴,没有人在乎。早些时候,我发现父亲特别喜欢墨汁饱满、笔画粗重的,我在写春联时就下意识多蘸些墨水。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父亲特别重视的是对文,是春联的内容。每次写春联前,父亲总问我写什么,只有他点头了,我才能写。
在文革中,春联中“福”字要换成“春”字;“福如东海水长流,寿比南山松不老”、“聚宝盆盆盆聚宝、摇钱树树树摇钱” 这些老对文,也成为“破四旧”的对象,只能写些“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井冈红旗,延河灯塔”之类的,父亲没有意见也不能有意见,但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满意的样子。1971年的腊月底,父亲又要我写春联,有些对文写得次数多了,我想换个内容,就说写毛主席的 《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词中的两句。老人家不知道什么是词,也不知谁是郭沫若,说只要是毛主席的,他自然答应了。我挥手写下了“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写完后,父亲让我念给他听,我只是念了一遍还没有解释,老人家就不高兴了,连声说“这副不好、这副不好”,定要我重写。我不想换掉,借口说红纸不好买,凑合着用吧。老人家还是不同意。我强调说:“这是毛主席说的。”我父亲执意不同意了,这时候就不管是谁的了,直直地说:“这对文,不吉利。”我一下子醒悟过来,父亲是渔民啊,一年到头在海上生产,最喜欢风平浪静,最忌讳刮大风下大雨,你写上了四海翻腾、风雷震荡的,这不等于招事吗?我明白过来后,连连答应。我想得围绕着海来写,那时我正看唐诗,感到白居易的《忆江南》很美,于是就说:“咱写副古对文,‘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吧。”我父亲想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他说:“天天红日头,晒得那个厉害,今年春就太旱了。再说春来了海水太清,鱼虾就少了。”这说到哪里去了?可是,当我看到父亲那个认真劲儿,我还真不敢笑也笑不出来,只得顺从地说:“听你的,再换掉重写。”
可是,写什么好呢?我父亲喜欢说“胜利”这个词。打鱼满载而归了,说是胜利了;躲过一场风浪,也说胜利了;有时候探听事情进展情况,也好问“胜利了吗”。我父亲还好饮酒,经常与一伙渔民朋友在家里饮酒,大声地说笑,那时候是父亲最快乐的时光。我父亲经常唉声叹气的,总是说世道太乱了,就希望社会上别打别闹了。父亲也最怕儿女之间争吵不休,希望一家子和和气气。于是我就编了两句“全家齐喝胜利酒,老少同拜太平年”,以征询的语气问我父亲:“你看这样行不行啊?”没料到父亲大为高兴,连连说好:“就写这个,就写这个。”就怕我不给写似的,亲自按住春联的纸让我写,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以后咱家里过年,年年要用这对文。”
春节贴春联是民俗。春联的功能是烘托节日气氛,点缀、美化生活。实际上,父亲的春联它还是一种心理上的祈祷,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是对新一年的企盼,有着父亲的希冀追求。
我父亲出生在乱世的1909年宣统元年。那时候连年战乱灾荒,一家人为了生存只得四处奔波,为了躲避抓丁抓伕东躲西藏,最大的梦想就是过个安安稳稳的日子。新中国成立后,我家分到船网,我父亲从青岛小港码头打工回家了,一家子省吃俭用攒钱,再造船、再办渔网。刚有了好日子,没料想全入了合作社。不久遇上大跃进,接着六十年代初那场大饥饿。那时候,我国东部沿海一带还处于准战争状态,今天说要解放台湾打台湾,明天蒋介石要开始反攻大陆了,经常闹腾得人心惶惶。过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村子里分成了两派,家庭里面也出现纷争。他想让孩子好好读书,可是学校又停课闹革命。在生产队干活,有的人出工不出力,他也着急上火。一家人三四个整劳动力,忙碌一年还舍不得穿件新衣裳……可以说,我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顺民,他想到的就是全家老少,他要的就是个太平,可是这个最低的要求,直到死也没有看到。我父亲是在改革开放刚刚开始的那年——1978年的春天去世的。
对于我来说,父亲的春联寓意丰富,里面有着我家族的特殊年味,有着延续家族生命的东西。现在老家过春节还贴春联的,不过有些年轻人图省事,春联不用现写了,直接到市场买印刷品;贴也不用浆糊,而用透明胶带粘了。又到腊月底,又要写春联了,我担心家里的人“偷懒”去买印刷品,父亲的春联哪有印刷的?于是我给我侄子打电话,特别叮咛他:“年夜里你爷爷的灵魂要回来的,大门上的春联还要写‘全家齐喝胜利酒,老少同拜太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