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档案之宴饮诗中的民俗文化
2014-05-24邓庆红
邓庆红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文学档案汇编,内容丰富,包含有农事诗、怨刺诗、爱情诗、战争诗、祭祖颂歌和周族史诗等,是我们研究周代社会生活的重要文献。宴饮诗是《诗经》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描写君臣上下、同宗近族、亲朋好友之间欢聚宴享的诗歌,并以其独特的方式记载了时人的民俗文化,是我们了解当时饮食民俗的重要档案资料。这些档案,不仅生动地展示了西周时期丰盛的酒食,更深刻地体现了饮食中虔诚的祭祀,丰富的娱乐风俗。
丰富的食物文化
物质是人类生活的根本,物质民俗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经济发展水平及人们的生活面貌。饮食民俗中的关于食物和美酒的记载表现了西周时的人们对饮食的物质需求及当时生产力发展的水平。
《大田》写到祭祀祖先的祭品“以其骍黑,与其黍稷。”《甫田》中也说:“以我齐明,与我牺羊。”都讲究的是黍稷与肉类综合搭配的营养食法。周人当时的饮食就是如此,除了以黍稷等主食果腹中之饥,还配以菜蔬瓜果及牛羊肉类,增加食物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西周时期农业文明兴盛,为周人创造了丰厚的物质资源,后世所说的五谷、六谷在此时就已经基本齐备。肉类品种非常丰富,不仅有农家饲养的六畜,还有野外狩猎所获虎、豹、熊、罴、猫、貔(《韩奕》:“有熊有罴,有猫有虎。”“献其貔皮,赤豹黄罴。”)豝、兕(《吉日》:“发彼小豝,殪此大兕。”兔(《瓠叶》:“有兔斯首”)等。不过肉类通常是贵族阶级的专利,他们素有“肉食者”之称。《孟子·梁惠王上》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都可以食肉矣。”平民百姓,即使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也难以吃到肉,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
烹制肉类食品,周人“或剥或烹,或肆或将。”(《楚茨》)先将牛或羊的皮剥下来,然后肢解其肉。他们将肢解的肉“粗分为‘豚解,别为七个部分,称‘七体,细分为‘体解,别为21个部位,称‘二十一体。各部分都别有专名:厚实的肉块叫胾或脔,细切的叫脍,夹脊肉的称脄,带骨头的称殽(轩)。”肉的烹制有炮、燔、炙(即烧、烤、煨)等方法(见《小雅·瓠叶》)。除了吃鲜肉,周人还常常把肉做成肉干和肉酱,《凫鹥》云:“尔酒既清,尔殽伊脯。”脯即干肉,《行苇》:“醓醢以荐,或燔或炙。” 醓是拌和着肉酱、盐、酒等所制成的汁水,醢即肉酱。
除了食肉,蔬菜亦是周人重要的食材,不过他们所食蔬菜大部分都是野生的。在《诗经》时代,人们所食用的野菜有薇菜(今野豌豆苗,可食,见《采薇》),莱(草名,嫩叶可食,见《南山有台》),芑(一种像苦菜的野菜,见《采芑》),蕨(营养高,味道好的一种山野菜,见《四月》),芹菜(见《采菽》),另有荇菜(一种长在水上的植物,可以吃,见《关雎》),卷耳(即苍耳,嫩苗可以吃,见《卷耳》),蘋(野生的水菜,见《采蘋》),荼(苦菜,可食)、葫芦瓜、韭菜(皆见于《七月》),瓜苦(即苦瓜,见《东山》)等。这些蔬菜大部分都是野生的,这也说明时人对蔬菜的认识水平有限,栽种的品种非常有限,只能以野菜为主。
周人的饮食以五谷杂粮为主,肉类、蔬菜为辅,既填补了饥饿感,又丰富了人体对多种营养的需求。《瓠叶》,朱熹说其为宴饮诗,其中记载了宴会中的饮食既有酒肉,也配以菜蔬类以做到营养搭配。《宾之初筵》中对这样的食物搭配也有相关的描述:“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殽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 程俊英注,殽,盛于豆中的鱼肉和蔬菜,核,盛于笾里的干果。我们可以看到,无论在什么场合,食物的搭配都是丰富多样的。
酒的酿造及酒文化
夏、商两朝的灭亡,酒都起了催化剂的作用。西周统治者鉴于前朝的教训,一上台就颁布了禁酒令。《尚书·酒诰》中详细地记载了周公对酒的禁令,他说戒酒是天意,上天造酒不是给人享受的,而是为了祭祀。因为禁酒令的执行,周人一般只在祭祀和宴会的场合饮酒,日常生活则很少饮酒。西周时期的酒文化就远不如食文化那么发达了。
《诗经》里很多篇章提到了酒,关于酒的叫法也多不胜数,有春酒、醴、清酒、旨酒、酾酒、饎等等,都是根据酒的不同特性而命名。酒的酿制主要是以农作物为原料,《七月》云:“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以枣和稻分别酿制果味酒和米酒;《信南山》云:“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用收割回来的庄稼,酿制成酒。《周颂》的《丰年》和《载芟》篇里也都提到用稻谷或黍米酿制美酒。我们可以看到,酒的酿制主要是以谷物为原料,而这也正是农业文明发达的直接产物。
周人饮酒有德,不滥饮无度。《宾之初筵》就是一幅生动形象的周人饮酒图:“曰既醉止,威仪幡幡。”“曰既醉止,威仪怭怭。”醉后丑态百出,行为举止更是轻佻侮慢,文明、礼数之类统统都抛诸脑后,并且“三爵不识,矧敢多又。”三杯之礼不识,还要肆意劝酒。所以,周王设立“酒监”,“既立之监,或佐之史。”监即酒监,是在宴会上纠察礼仪的官,提醒那些已醉或将醉的人。如果宾客喝醉要自动离席,他们认为“既醉而出,并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谓伐德。”但若喝醉了还不离席就是败德的事情。在周人眼里,饮酒是一件很美的事情,既是物质享受,同时也能使精神更加愉悦。但如果借着酒劲而放浪形骸是要备受遣责的。“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邮。侧弁之俄,屡舞傞傞。”这些人喝醉酒后丑态百出,道德败坏,饮酒无度,人所嗤鼻。《诗序》云:“《宾之初筵》,卫武公刺诗也。”对饮酒坏德非常不满。
周人饮酒,以“酒德”至上,有“令仪”而不滥饮,饮酒亦有节制,“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小宛》)睿智的人,懂得克制自己,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会无所限制。正是因为周王室对酒政的强力实行,所以西周初年的时候朝纲一直比较稳定,直到后来西周灭亡也与周幽王终日饮酒,宠幸褒姒有关。
饮食与祭祀风俗
祭祀和饮食密切相关,饮食贯穿了祭祀仪式的始终。周人认为“神嗜饮食,使君寿考。”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楚茨》)神喜欢饮食,对献祭之物满意才会赐民福禄,反之,便会降下灾祸。祭祀在周人心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和意义,他们认为一切的灾难或福禄都是由神掌握,所以一定要以虔诚的态度来祭祀。endprint
周人在备办祭品的时候非常慎重,不仅黍稷稻粱三牲齐备,还备酒以供神享,“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信南山》)他们把自己认为的最美的食物献祭给先祖,做到尽善尽美。他们以为“鬼犹求食”(《左传》宣公四年),只有备办丰盛的祭品才能讨好神灵并得到神灵的保护。这恰如爱德华·泰勒所说的:“正像祷文对待神就像神是人的这种态度一样,祭祀也是这样来供奉祭品的:好像神是人。这种或那种形式(也就是祷文和祭祀)的生活类型可以看作是至今在社会生活中不变的。向首长俯首行礼并怀着卑贱的恳求将礼物放在他脚前的请求者,也就是同一时间献祭品和祈祷的人形的例证。”
在祭祀先祖的时候,周人有时以神尸代替祖先受祭,《楚茨》介绍了迎尸受祭的情况,尸在祭祀的时候代替先祖接受各种仪式并且享用祭品。其实以尸代替祖先神灵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尸能代替先祖享用祭品,受祭者接受了祭祀者的诚至敬意,福禄自然也将随之而来,《凫鹥》一诗正说明了这种现象。
饮食与娱乐风俗
古代贵族阶级在饮食过程中喜欢以歌舞助兴,夏朝已流行用歌舞侑食,商朝时更是以“殷人尚声”(《礼记·郊特性》)著称,将饮食与娱乐紧密结合。西周时期沿袭前朝遗风,周王和贵族们进食的时候总是歌兴舞起,尤其在举行各种宴会及祭祀的时候,这更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凡祭祀飨食,奏燕乐。” (《周礼·磬师》)
《小雅·鹿鸣》是一首宴饮诗,朱熹说其目的在于“制为宴飨之礼,以通上下之情。”将君臣之间的感情交流放到宴饮场合中完成,避免受到“礼”的约束而无法真正沟通。音乐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和谐美妙的音乐就如同优雅的鹿鸣声一样,让人的紧张疲惫立刻变为轻松愉快,所有的不安和拘谨也因为音乐的润滑而化作了融洽和谐。曼妙的音乐与随意轻松的饮食相得益彰,君王在这种环境下往往能听到臣子们中肯的意见,所以宴飨也往往成为统治者用于巩固统治、加强宗族团结的一种手段。诚如《国语·周语》中所言,“饮食可飨,和同可观。”以宴飨来融洽人际关系,加强团结。
音乐能柔和宴会的氛围,也让嘉宾保持愉悦的心情进食。《宾之初筵》云:“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彤弓》亦云:“钟鼓既设,一朝飨之。”“钟鼓既设,一朝右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美妙的曲乐声声入耳,宾客们频频举杯,开怀畅饮。《诗经》里但凡提到宴饮,必定言及琴瑟钟鼓,《常棣》、《伐木》、《行苇》中皆有描述。可见饮食和音乐有着天然的联系。王仁湘指出,“乐声赋予筵席的,除了那种热烈的气氛,还有一种稳健的节奏,音乐的旋律成了筵席进行的路标。”可以说,音乐于饮食既是娱乐享受,又是宴席上的开胃剂。所以在《周礼·膳夫》中有言,“王日一举,鼎十有二,物皆有俎,以乐侑食。”正是说明了音乐对饮食的积极作用。
竞技是周人在宴饮场合所热衷的另一项娱乐。《行苇》介绍了周人在宴席中的射箭竞技游戏,他们以射箭时命中率的高低来安排宾客座席的次序,胜者居席首,败者依次排下。射礼的举行也是一个选贤的过程,朱熹云:“射以中多为隽。以不侮为德。”实际上,乡饮酒礼举办的目的之一就在于选拔贤能人士并宣传尊老敬贤的含义。《鹿鸣》所表现的君臣咨谋是宴饮诗发展到后来才富有的新义,其早期的功能主要是亲亲、尊贤。
射礼一方面选拔贤才,另一方面也活跃了宴饮时的气氛。《宾之初筵》云:“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发彼有的,以祈尔爵。”郑笺:“射之礼,胜者饮不胜。”根据射礼的规定,比赛射箭输了的要罚饮酒,这种罚酒制对宴饮氛围的高涨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令比赛充满了游戏的味道,紧张却以轻松结束,酒成了失败者的一帖绝佳的抚慰剂。
如上所述,《雅》诗当中的宴饮诗作为文字载体,真实地记录了有关西周上层社会饮食生活的方方面面,是我们全面了解当时饮食民俗的重要档案,为我们研究西周时期的社会风俗,饮食习惯等提供了宝贵的材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