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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城小说二题

2014-05-24王剑

岁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武士表哥

王剑

复仇时刻煤城的夜色,渐渐深了。工人村的万家灯火变得稀疏了。矿内工业广场的水银灯依然散发着清冷的光辉。主井塔上的天轮和矸石山上矿车,不时地发出一阵阵金属碰撞的声响。从食堂通往工区办公楼的小马路上,三三两两地行走着上夜班的矿工们。采煤区的大班长武士远走到工区楼的门口时,抬手看看手表,发现时间尚早,便把手里的毛巾挂在脖子上,转身走到对面楼前的一个石凳边,坐了下来。武士远边吸烟边抬头看着天轮顶端那盏显得有些暗淡的白炽灯,仔细听着井口周围那片大杨树上传来的树叶“哗哗”声和一群老鸹“呱呱”的哀叫声。他轻声骂道:娘的,这群狗日的冤魂咋又跑来了,难道它们知道老子今天要复仇?犹豫了不到三分钟,武士远猛地站起来,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狠狠踩碾了几下后,咬着牙说:绝不能再动摇了,今晚上必须实施复仇计划。不出了心中的恶气,我他妈的自己都没法活了。从很早开始,矿上就流传着一种说法。说那群老鸹是些不祥之鸟。那群鸟,是由井下工亡的一个个冤魂变出来的。每当这些冤魂来哀叫时,井下就会出工伤或死人。武士远一直对这种说法半信半疑的,从没认真当大事对待过。然而,当这群鸟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自己复仇计划的时间段时,他内心感到非常惊讶并有些忐忑不安。武士远虽然痛恨自己的仇人,而且决定今天晚上必须实施报复。但是,他真的没想过要搞死对方。武士远最想要的结果是:自己不被发现或不承担严重后果,却又能让对方挂彩、伤残或留下永久性伤疤。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曾多次进行选址、踩点、投石、隐蔽和逃离现场等训练。武士远要报复的人,名叫张义功。此人年近知天命,黄脸,短眉,中等个儿,系煤城有名的安监先进人物。几乎全矿的井下工人都知道,武士远和张义功是一对冤家对头。他们之间,很早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故事,也有着浓厚的传奇色彩。二十年前,武士远和张义功同时被招工进矿,并被安排在一个采煤队干活。当时,年轻力壮、虎背熊腰的武士远,是采煤队小班的班长,生产骨干;比武士远年长几岁、身材相对弱小的张义功,则是盯班的安全质量监察员。一个抓生产,另一个管安全质量,使得两个人难免摩擦不断。武士远讨厌张义功的过分认真和执拗,经常性地不指名骂道:“喝水吃饭,全靠挖炭。不出炭面,一切完蛋。”张义功更是讨厌武士远冒险蛮干的言行,对武士远的挑衅,也是寸步不让:“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谁敢胡来,我让他好看。”有一次上中班,两个人又因为安全质量问题发生争执,武士远嫌麻烦,不肯停产整改。张义功义正辞严,掏出虎头红牌,挂在了采煤面中间。见张义功如此冷漠无情,年轻气盛的武士远咬牙切齿地吓唬道:“我看你小子是欠揍了,当心我掐了你爪子。”仅比武士远大几岁、当时临近而立之年的张义功,也毫不示弱,晃晃头,挺挺腰,把矿灯盒子往边上一甩,冷笑道:“哎呀,我最怕挨揍了。今晚上了井,咱们在矿大门外的西场院相见。我让你揍个够,谁不去谁不是人养的。”武士远觉着自己身大力不亏,当场答应说:“上井见,不去,就是婊子养的。”武士远上井后,洗完澡,吃饱饭,踩着清冷的月光,气势汹汹地去了矿外西场院。走到场院边上,武士远果然看到了张义功的身影。张义功抱着双手,镇定自若,直挺挺站在场院中间,等着对手的到来。武士远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瘦一圈的对手,此刻竟然是如此自信,心里突然有些疑惑和畏惧,感到一阵凉气袭击了后背。“武班长,请吧,等你很久了。”张义功立即进行挑战。武士远见状,怒气一下就涌上了脑门。那一刻,武士远把平日里被停产被罚款被挨训的仇恨,全都集中在了拳头上。只见他,大吼一声,凶猛地朝着对方的前胸捣了过去。就一瞬间,武士远的拳头刚碰着对方衣服,就感觉自己的手臂像是被空气猛地抽走一般,“扑通”一声便摔了个狗啃泥。武士远大惊,忙站起来,抹抹嘴角的泥土,又想靠近对手凭借大身子把对方干倒在地。不料,没等他近身,就又被张义功摔了个仰面朝天。武士远有些怕了,但依然硬撑着站起来,伺机攻击对方。张义功却直接靠了过来。武士远低下头展开手掌,准备用脑袋猛地一下把对方撞到,谁知刚刚发力就又被对手揪住脑袋扔了出去。这一下,武士远被摔出去足足几米远。张义功冷笑道:“怎么样,揍够了吗?”武士远忍着疼痛站起来说:“咋,你练过?”张义功道:“嗯,家传的,十岁就开始了。”武士远“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次打仗的事儿,在全矿都传遍了。从那时起,武士远就只能忍气吞声服服帖帖地被人家监督或惩罚。张义功却越来越牛,执法更加严格,办事一丝不苟。矿工们的劳动量增加了,事故率却大幅降低了。几年后,张义功成了先进典型,被调动到安全检查科当了专职安监干部,还提拔为副科级安监员。武士远却一直战斗在采煤第一线。武士远离开石凳后,快步蹬上了工区楼。他来到工区学习室,点完人数,嘱咐了几句后,就撵矿工们去下井。武士远也随后跟着工友们换上工作服,领了矿灯,一块排队下井。当轮到他进罐笼时,武士远突然觉得那些老鸹们的叫声,瞬间变成了“杀杀杀”的疯叫。武士远在冷飕飕的井下大巷里快步行走着。当行至三岔路口时,仅停了片刻,他就看到了张义功的身影和去向。武士远心里一丝奸笑:一切都符合自己的复仇计划。武士远之所以要在这个路口看到对手,不仅可以确定对手今天要去的地点,还具有更重要更深层的原因。因为多年前的另一次较量,就是发生在这个倒霉的难忘的三岔路口,他被对手搞得丢尽脸面,痛苦万分,甚至影响了自己一生的前途和命运。按常理说,当年张义功已经调出采煤队,两个人不再天天接触,矛盾和仇恨可以渐渐淡忘或化解掉了。但是,他们的仇恨非但没有化解,还变得越来越严重起来。尤其是武士远被提拔为大班长之后,张义功更是把他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也是在一天的晚上,武士远交接完了班,工人们已经走光了。冷飕飕的大巷里行人稀少,一辆矿车拉着煤炭从武士远身后驰来。见四周没人,又想到离井口还有十几里路程,疲乏的武士远为了省些腿力早点上井,一时犯糊涂,飞身就跳上了矿车。他把矿灯关掉,喜滋滋地趴在了飞奔的矿车上。矿车跑了十多里路,转弯来到了三岔路口。武士远见离井口已经不远了,就轻轻跳下了车。他万万没想到,藏在石墙后的张义功,突然跳到三岔口路中间,大声喝道:“你小子不要命了,违章坐车!”武士远惊吓过后,立即想到的是逃跑。他“嗖”地一下转身退到另一个巷道,并打开矿灯奔逃起来。张义功竟然边喊叫边猛追了起来。武士远一气跑了足够十里路,转了十几条小巷道,却始终没能甩开张义功。直到最后,武士远实在跑不动了。张义功才冷笑道:“武士远,我一看就是你。有能耐再跑啊,哼,栽到我手里,活该你倒霉。走,上井接受处理吧。”武士远气喘吁吁地仔细看对方时,发现张义功竟然是跑烂了皮靴后,抱着皮靴追上自己的。张义功的两只脚,已经被黑血水给染遍了。那次违章,武士远被扣罚工资和奖金足足三千元,由大班长降职为小班长,还被处以行政记大过处分。尤其让他难堪的是,一个堂堂男子汉,竟然在全矿职工大会上,低着头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检讨。从那次起,武士远就没再敢想过自己提拔副区长的事儿。不仅如此,张义功依然没完没了,还把他继续作为违章薄弱人物,开始重点进行监督起来,三天两头地往武士远所在的工作场所跑,不断地鸡蛋里挑骨头制造麻烦。使得武士远对张义功的仇恨,也越来越深。武士远目送张义功从大巷里消失后,自己回身走向了另一个大巷。他抄近路,飞快地来到了自己的采煤工作面。在上出口,武士远喘了口气,就带上自己的几十号手下人,进入采煤工作面,与上一班的矿工们办好了交接班手续。武士远在百米工作面上,来回跑了两圈后,便详细进行了分工。等截煤机和循环溜子转起来,工人们进入工作状态后,武士远来到溜头处蹲了一会。武士远对循环溜子司机说:“我去变电所看看。”其实,他真正要去的地方,是相反的方向。武士远这样说的目的,是为了预防万一,提前为自己安排一个证人。说完,武士远站起身看了一眼正在工作面上忙碌的人们,边走边小声自言自语道:弟兄们,你们先忙着,我去替你们出气报仇去了。武士远自言自语的内容,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些年来,张义功穷追不舍的言行,不仅伤害了大班长武士远本人,也直接或间接牵扯到采煤班的工人们的利益,得罪了不少人。武士远为了让弟兄们多挣点钱,曾多次示弱和讨好张义功。但,张义功一直不近人情铁面无私,多次把武士远和手下搞得狼狈不堪,经济损失也一次比一次大了起来。最严重的一次,就是上个月刚发生的全队被处罚停产事件。这次事件,惊动了生产矿长乃至局里的生产副局长来求情,依然也没拗过张义功,最后的结果仍然是被停产被严重处罚。武士远就是因为这次伤害众人的停产事件,才最终决定要坚决报复仇人张义功的。这次处罚停产的事儿,发生在上个月底。当时,局里和矿上的生产任务指标都非常紧,作为重点采煤队的武士远班,肩上的担子可想而知。巧合的是,采煤面上赶上了过大断层。按规定,武士远和队友们应该沉住气,边出煤边整改质量过断层。不过,那种方案注定无法完成生产指标,影响全矿尤其是本队的经济效益。经过权衡,武士远决定稍微承担一点风险,采取了先快速出煤和过断层、后整改质量的生产措施。不料,张义功得知消息后,很快就赶了过来。张义功见采煤面狼藉一片,二话没说,掏出红牌就要给停产。武士远和工人们见状,都围上来求情。张义功面色铁青,把手掌大的虎头红牌一挂,大声说:“你们是不是都活够了?少啰嗦,停产整修!”武士远急得火冒三丈入地无门,直接找了生产矿长求情。结果张义功毫不松口。无奈之下,生产矿长又私下找局里领导来说情,管生产的副局长亲自跑到了矿安全监察站。在井口休息室里,副局长与张义功见了面。副局长带秘书和矿长们进门时,张义功正跷着二郎腿吸烟。见领导们前来,心中已经明白其来意的张义功,头不抬,身不动,继续跷腿吸烟,旁若无人。副局长遭遇如此怠慢,一下就火了:“老张,知道我是谁吗?”张义功慢慢抬了下眼皮,竟然说:“不知道。”副局长大怒,“啪”的一声,猛拍一下桌子,喊道:“不知道不要紧,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是矿务局副局长。我不但能管你,也能管着你们的矿长。”张义功听完,毫不畏惧,也抬手拍了一下桌子,说:“对不起,我认制度不认人。违反制度的事,天王老子也不行。作为副局长,你现在如果敢表态说,安全制度可以不执行,我马上就去摘下停产红牌。否则,一切免谈。”副局长本来是想说情的,见遇到一个如此强硬的茬儿,竟立即改了主意,决定先给自己留个下来的台阶。副局长软了一下口气,说:“谁说不执行制度了?安全制度当然要执行,还必须严格执行,还必须一丝不苟地抓落实。我着急发火,是因为你那张嘴脸。你以后要注意点礼貌,莫说是你的领导,就是下面的工人来了,你也不能像大爷一样,目中无人。”张义功愣了一下,也转话题说:“不是说情的就好。”副局长带着人扭头就走了。出了门,副局长笑笑说:“遇见了个爷爷,没办法了。咱们自己定的制度,岂能不执行呢?该咋办就咋办吧,不是老张的错。”上个月开工资时,武士远和班里的弟兄们,被扣罚得心口直流血。撇开政治因素和面子不说,仅武士远班里损失的工资奖金就达到了数万元。武士远非常了解和同情自己手下的工人们。这些矿工弟兄,家里都穷得很,一个个背着脑袋来到井下,流血流汗,目的就是为了挣些钱,或娶媳妇或盖房子的。谁知道,他们偏偏遇到了油盐不进六亲不认的张义功。面对此次严厉的处罚,武士远心里憋满了火,心里堵得难受。有几次,武士远在睡梦中拼命地哭喊和叫骂。被老婆叫醒后,他发现自己不仅是满头大汗,而且肚子里的气还一鼓一鼓的呢。怎么办?对张义功这样的死熊和拧种,采用拔自行车气门或往他家的后窗户扔砖头的报复方法,根本毫无用处。用拳头教训他报复他,自己又不是他的对手。思考了数日之后,武士远脑海里终于跳出了一个低下无耻甚至邪恶的念头。他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个新闻,说的是一个恶棍,在黑暗的井下被杀害,一直没找到破案线索。武士远不想直接杀害仇人,但,完全可以用类似方法,替自己报仇雪恨。武士远最终确定了报复张义功的时间、地点和方式。砸破头、破脸相、砸坏脖子或砸断四肢的结果,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他选的地点,在离井口十多里的边缘采区里,那是一个偏僻陡峭的下山多岔口。岔口的顶段,安装着一部钢丝绳绞车,那部绞车是用来拉笨重的矿车的。被拉上拉下的矿车里,装满了水泥石料或矸石渣子。鉴于通道狭窄和陡峭,安全规程规定此处绝不允许超挂车,更不准行车时同时行人。武士远发现,这个黑暗、危险的薄弱地点,张义功几乎天天都要来察看,并且每次都要经过那条危险的通道。武士远离开循环溜子司机的视线后,就把矿灯暂时关掉,悄悄地爬着朝相反方向的一个小出口而来。转了一个弯后,武士远站起身,打开灯,加快脚步朝陡峭多岔口奔去。他爬上爬下,七拐八转地来到了多岔口。武士远在一个地势高能看清楚通道的小黑洞藏了起来。他看看手表,认为张义功应该快到了,便把几块比砖头还要大的黑矸石摆在右手边,接着又熟悉了一遍黑着灯顺利拐弯撤退的路线。一切准备妥当,武士远才放心地关了灯,静等目标的出现。武士远再次体验了五百米井下那种可怕的黑的感觉。在大地深处岩层之间,在边缘采区的角落里,关了矿灯以后所产生的黑,是一种令人恐惧让人窒息的颜色。此时,即使人把手放在眼睛上,也不会有丝毫光感,更谈不上视觉。那种黑,是一种无边无际的透黑死黑,似乎有穿透皮肤熏染心灵的魔力,时间久了肯定会让人失去希望让人发疯发狂,在绝望中丧生。他感觉到,此刻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周围没有一丝声音。正是这种可怕的寂静,使他积蓄着爆发的能量,去实施那罪恶的计划。武士远咬紧牙关,手里抓着煤矸石,在时刻等待着。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让人无法预料。武士远做梦都不会想到,在极度的黑暗中,在离他不远处的下方的另一个小黑洞里,竟然有一个人,先于他潜伏了下来。那个人的一双黑眼睛,已经窥视了武士远来到此地后的全部活动过程。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不是为捉武士远而提前埋伏的。那个人一反常态地提前潜伏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抓住绞车司机违章超挂车的证据,以及看看有没有胆大包天违反“行车不能行人”制度的叛逆者。黑暗中的那个人,发现武士远也关灯潜伏起来,十分纳闷,不明白武士远要鼓捣什么,更想不到自己将面临被报复的危险,便继续好奇地等待着。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武士远苦等了约有半个小时,依然不见目标出现。黑暗中那个人,也更加好奇地等待着非要看个究竟。又过了十分钟,武士远断定出现了意外,决定放弃本次报复行动。他四周看看,确定无人时,放下手中的凶器,打开矿灯,起身钻出了小黑洞。就在武士远迈出小洞口朝下通道方向走了几米远之后,一阵呼啸声自上而下轰然而来。心里一直想着报复人的武士远,似惊弓之鸟,慌乱惊呆,尚不明白自己已经身处无法躲避的灾难之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有一个黑影,在对面一个角落里,似神灵一般突然飞跳过来。黑影腾起一脚把武士远揣到了岩壁上。武士远的头被撞蒙了,身子贴紧了一下岩壁后,又被弹了回来。与此同时,矿车在他身边飞驰而下。武士远恍惚听到“哎哟,娘哎”一声惨叫。矿车拽拉着黑影冲向了下山的小车场。武士远吓蒙了,稍微定一下神,他才知道大事不好了。武士远顾不上自己脸上和肩膀的疼痛,一口气跑到了的小车场。他发现,那个被矿车拖到井底车场的黑影竟是张义功。此刻的张义功像一团拧巴了的破棉被,蜷曲着躺在矿车旁边呻吟着。武士远忙大喊道:“出工伤了,快来救人啊。哪里有人啊,快来救人!”上山的绞车司机率先赶了下来,而后又过来几个运料的工人。武士远等人就近找了一块木板,连滚带爬地将张义功带到了运输大巷里。调度主任听完关于张义功伤情的电话报告,立即告知了在家睡觉的矿长。矿长即刻特批用一列矿车专门护送张义功上井,自己也起床赶到了矿上。冷飕飕的大巷里,矿车全速奔驰着。武士远坐在电车上,手扶着张义功,心里一直祈祷着:张义功,你个舅子,你不能死,你千万别因为救我而死。罐笼升到地面后,武士远等人将张义功抬了出来。此时,早已在井口等待的有关领导和井口值班大夫一下围了过来。救护车也启动了马达,准备将伤员送医院急救。武士远慢慢掀开了盖在张义功头上的破棉衣,此时的张义功,蜡黄的脸上挂满了黑色的血迹,脸型变了,嘴里似乎含着一股黑紫色的东西。井口大夫立马对伤员进行了简单体检。矿长焦急地问:“怎么样?”井口大夫说:“多处骨折,内脏大出血。人已经不行了,没气了。”矿长说:“那也要送医院抢救。”武士远和矿办主任一起,把张义功抬上了救护车。救护车“嗷嗷”叫着,向中心医院奔去。在车上,武士远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张义功。救护车跑出几公里后,不知是因为车身的颠簸或被惊人的叫声所刺激,还是生命结束时的“回光返照”现象所致,张义功竟然苏醒了近两分钟。张义功眼睛紧闭着,嘴里发出了几句气息微弱的话:“武,武士远,你,这个王八蛋,我,让你……给毁了。”说完,张义功喉咙里发出一声“咕隆”的声响,然后蹬了一下腿,就断了气。在把张义功抬进太平间的那一刻,武士远的内心突然空了,千仇万恨顿时化为乌有。他狠狠骂了一句:他妈的,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矿办主任和工会干事在检查尸体时,看到张义功腰里依然挎着一黄一红的两个制止违章用的虎头牌。武士远心里一阵难过,忙近前把虎头牌摘下来,静静地放在了死者的身边。直到此刻,武士远依然不太相信张义功已经死去,他的眼睛湿润了。武士远看着这个已经死去的人,发现对手比自己高大很多。武士远嘴上一句话都没说,心却被震撼了,被感动了,被血水浸泡透了。那一刻,他好渴望让张义功再活过来,再继续监督他。他还觉得自己有许多话,必须对张义功说明白,但,那显然已经不可能了。事故调查组很快得出了结论。张义功采取潜伏的办法,已经拍到了绞车司机超挂车严重违章的证据。但,当又发现武士远的异常行为时,想一箭双雕的张义功,不得不在钢丝绳突然断裂矿车飞奔下来将要撞死武士远的关键时刻,选择了提前跳出来救人一命。张义功肯定没有想到,当一脚把这个冤家对头踹到安全地方时,自己会被凶狠的矿车葬送生命。矿上对张义功舍己救人的壮举十分赞赏,号召职工向他学习,并给他开了个追悼会。张义功老婆说:“老张活着的时候给俺说过。万一有了不幸,早走一步的话,他让俺把他埋到乡下去。其实,老张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在煤城得罪了不少的人。俺一定要实现他的心愿。”处级干部贾仕贵年过半百的贾仕贵,头秃脸紫,个子偏矮,却又腚大肚圆的。有人说他是阴阳脸儿。有人骂他是哈巴狗子。也有人暗地里叫他神经病。但是,无论这些人怎样眼红、嫉妒和骂他瞧不起他,都无法改变贾仕贵高人一等的富贵命运。现实明摆在那儿,贾仕贵要级别有级别,要钱财有钱财。让人不得不服。贾仕贵年轻时曾是个挺勤快挺实在的人。二十几年前,贾仕贵从部队退伍不久,就被当村支书的老父亲送到矿上当了井下工人。几年后,贾仕贵又被调到了局机关当了办公室的勤务员。父亲嘱咐儿子说:“别看不起煤矿。干煤矿的只要不下井,人身安全有保障,就是端上了铁饭碗,肯定饿不着你。再说,人家矿务局比咱们的县政府还要高半格。你虽然暂时干勤务员,负责擦地提水发报纸,但离局领导们近,很容易得到提拔。切记,无论在哪里干,都是当点官儿好。”贾仕贵点头答应。时间不长,贾仕贵的父亲就下台了。矿业集团办公大厦是矿区权力集中的标志,也是煤城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贾仕贵来到这个神圣的地方后,每天忠于职守跑前忙后一晃就是十几年。直到父亲离世,自己也年已不惑,依然没当上官儿。值得庆幸的是,通过多年的观察和体验,贾仕贵不仅积累了在机关大院如何做人的宝贵经验,还读懂了如何踏上仕途的高深学问。他发现,貌似冠冕堂皇风平浪静的机关大院,实际是个你争我斗暗流涌动等级森严的是非之地。机关人员大体分为三类:有真才实学者、皇亲国舅类和凭关系走后门硬塞进来的人。显然,贾仕贵属于第三类,系最不吃香的人群。在机关混的前十几年里,虽然没被提拔,贾仕贵内心感觉还算不错。与下属矿上和地方相比,不但面子好看,待遇也好许多。每到年节或搞活动时,机关职工都是按人头发些实物,没有等级之别。即使发工资和奖金,科级处级的干部们虽然比自己多一点点,也就几十元钱的事儿,无碍大局。由此,他甚至怀疑父亲的嘱托,认为当不当官,也没什么了不起。让贾仕贵精神崩溃乃至心肺爆炸的事情,发生在企业改制以后。企业改制,彻底打破了原来利益相对均衡的格局,大幅拉开了领导干部与工人的收入差距。有官衔的,当发现自己的收入翻倍增长,心里乐得开了花,甚至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没职务的一般人员,发现领导和自己收入悬殊如此之大,眼睛红得睁不开,心里堵得要断气。更可怕的是,就连过年过节发福利发东西,也竟然按等级进行分配。譬如过年发花生油,也由平均分发变成了处级三桶、科级两桶、一般人员一桶。这种风气,不仅仅表现于在职干部的利益分配,还渐渐影响了煤城的各个角落。包括那些退了休的人,玩耍时也开始按级别拉帮结派了。处级的聚一伙,科级的拢一块,一般职工又抱一团。局级的领导非常少,只好自己跟自己玩。残酷的现实,让贾仕贵又想起了父亲的嘱托。为了实现当官的梦想,他曾经尝试过一些常规的巴结领导的方法,但都没有起到作用。就在贾仕贵如热锅蚂蚁走投无路接近绝望的时候,机会突然就降临了。他一个远房表哥,被提拔当了人事部长。贾仕贵如遇救星,欣喜若狂。连忙抓住机遇,买了四瓶好酒四条好烟,去表哥家攀亲叙故。在商场里,他老婆见买礼品需要花那么多的钱,非常惊讶地说:“你疯了吧?”他说:“你懂个屁。你以为我不心疼?哼,比割心揪肺还难受。知道吗,我再不疯就没机会了。宁可咱自己勒紧腰带饿点肚子,这事儿也必须办。事情办成了,花的这些钱,能成无数倍地赚回来。”果然,表哥表嫂认了这门亲。一来二去,两家关系就熟悉亲近起来。表哥是精通世道的人,早就明白贾仕贵的意思。一天晚上,贾仕贵带着有些姿色的夫人一块去表哥家串门,表哥与他谈起了心里话。表哥问:“你有钱吗?”他回答:“没有。”表哥又问:“你上面有人吗?”他红着脸答:“也没有。”表哥笑了:“那,你凭什么想当官呢?”贾仕贵两手乱搓,低头无语了。隔了半月以后的一个晚上,贾仕贵偕夫人再次来表哥家玩。表哥突然问他:“仕贵,你说,要脸面重要呢,还是职位重要?”贾仕贵答:“按说都重要。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脸面可以暂时放一边。”表哥笑笑说:“呵呵,你提拔的事或许还有希望。”贾仕贵疑惑:“什么意思呢?”表哥闭目思索了片刻,一脸认真地说:“按条件,你肯定不行。既然真心想被提拔,你必须在某个方面有过人之处。”贾仕贵忙点头答应说:“是,是。”表哥继续说:“我建议你在如何讨领导喜欢方面,下点真功夫。具体怎么做,你自己去研究和学习。”贾仕贵略有所悟,连忙答应。贾仕贵把自己关在屋里,想了三天三夜,就悟出了门道。于是,他先按照表哥要求,把大专文凭和发表文章的事儿先给搞定了,而后就专心修炼讨好领导的真功夫。他坚持照着镜子训练,并不断进行总结概括,做好笔记。直到有一天,他感觉自己胸有成竹,境界升华后,才去找表哥汇报。在表哥家里,贾仕贵镇定自若,满脸微笑,一会儿沏茶倒水,一会儿温言细语。他说:“要真正讨人喜欢,必须知其所需,了解人性。最好是做到:‘三学、六会、十不准。”表哥疑惑地看着他,说:“具体点。”贾仕贵笑道:“哥,这是我研究总结的一套秘诀,已经学会并牢记在心了。所谓三学就是:把自己放在地板上,胸怀宽广地去学太监学跟屁虫学哈巴狗儿;六会就是:掌握技术操作技巧,做到会察言观色会点头哈腰会笑脸相迎会开车门提小包会打雨伞会搓澡……”听完他的汇报,表哥笑了。表哥没食言,把贾仕贵介绍安排到办公室事务秘书的岗位上。企业改制后,副局长已经改称为副总。偏偏就有个副总,看上了贾仕贵的德行,经常带他外出或下基层。时间久了,领导与秘书就无话不谈起来。贾仕贵提着领导的小包,或跑前跑后,或端水送茶,或搓背挠痒,或坐在副驾驶上昂头挺胸护驾领路,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不到两年,贾仕贵便弄了个小科级干部。他的工资奖金实现了翻番。贾仕贵收入高了,老婆孩子也跟着沾光,吃的穿的都上了一个档次。贾仕贵肯定忘不了表哥,每隔一段时间就约上表哥表嫂下馆子逛风景,甚是快乐。有道是,时运到了,你拦都拦不住。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有天晚上,表哥突然打电话告诉他说:“仕贵,你有可能面临一次千载难逢的再升迁机会,一定要紧紧抓住,不可错过。”贾仕贵有点不敢相信,心里狂跳着问:“表哥,有什么情况?难道我这样的还有可能提拔为副处级?”表哥说:“咱们的老总要调换。你伺候的副总有转正的可能。副总最近要去省城做痔疮手术,你可要好好表现。”贾仕贵听完,激动万分,连连答应道:“是,是,一定!”副总在省城住院的那段日子,贾仕贵表现得相当到位。用副总的话说就是:不是儿孙胜过儿孙。果不其然,副总出院上班不到一个月,就转了正。贾仕贵更加殷勤和扬眉吐气,多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会场上,端着老总的茶杯去送殷勤。时过半年后,老总突然对他说:“小贾啊,我快老了,你也不小了。我想趁我还干着,把你的问题解决一下。我的想法是,给你安排个不起眼的地方,只要待遇提上去就好,你有意见吗?”贾仕贵听后,兴奋得差点晕过去,忙说:“您老人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怎么安排都行,即便是看大门,只要待遇能上去,也心甘情愿!”很快,老总就把贾仕贵调离自己身边,在一个可有可无的部门,给他安排了可有可无的闲职。贾仕贵在上任的第一个周末,就急忙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给父亲去上坟。在坟前,贾仕贵号啕大哭了一个多小时。那感天动地的哭声,不仅释放着思念故人的感伤与悲痛,也把多年来压抑在内心的委屈与怨气,特别是此时此刻无比激动与幸福的情绪,统统倾倒了出来。大哭过后,贾仕贵对着坟头说道:“爹啊,您老人家真英明。当官是真好。爹,您知道的,我这个副处级相当于咱们县政府的副县长、相当于部队上的副团长哩。我的收入又比当科级干部时翻倍了,我要快活死了。”春风得意的贾仕贵,在刚刚被提拔的一段时间里,有些不适应。在公共场合上,他看到暖瓶就想去给人倒水;看见轿车过来就想跑过去开车门。尤其点头哈腰满脸笑容的习惯,一时难以纠正过来。为此,表哥严肃批评了他一顿。表哥说:“当官就要有当官的样子。你如今身份已经变了,不能再用那份嘴脸了。”贾仕贵听了表哥的话,又把自己关到屋里想了三天三夜。想明白了之后,便决定再次重塑自我,改头换面,高调做人。他通过吃猪头肉喝大碗啤酒,使将军肚很快起来了。肚子大了,腰势必要直,头也跟着昂了起来。以前走路时,他的手臂是前后直着摆动,为了配合肚子,更为了有点派头,他的手臂改成了斜着往后摆。更关键的是,贾仕贵学会了运用阴阳脸变换术。他把前几年常用的阳光脸,只留给比自己官大的极少数人,对平级的或下面的人,运用了晴转阴的方法。时间不久,贾仕贵就果真有了些威严。在公共场合,有时疏忽了,忘记了收敛面容,他也能很快意识到并尽快把脸部肌肉绷紧,嘴巴紧闭,眼皮耷拉下来。本来,局机关大多数人对他的提拔就意见很大,人们无法理解给领导提包开车门的高手也能混到处级干部的残酷事实。偏偏他不知天高地厚,又玩开了阴阳脸法术。让人们更难受的是,他时时处处忘不了摆谱,开口论级别,闭口谈收入,还常常用轻视的眼光看普通人员。他身边那几个同事,调侃地叫他“贾县长”。他也不知好歹,一本正经地赶忙答应。就连他老婆,也开始学那些腰圆体胖装腔作势的官太太,穿金戴银涂脂抹粉穿裘皮大衣,说话哼鼻子瞪眼睛,走路扭腰跩屁股,臭显摆起来。贾仕贵逍遥自在的生活一过就是几年。男人有钱了,闲了,尤其快到知天命了,总会整出点花花事儿来。贾仕贵处在欲望横流的社会背景下,也免不了在污浊的河边被弄湿了一次鞋。当他被老总和表哥想办法从公安局保出来时,曾经出现过一次十分幽默的对话。已是满头白发的老总说:“小贾,你还会办这种事啊,本领不小。”贾仕贵哭着说:“我实在冤枉呢。其实没办什么事,就是让那个洗脚女在我腿上坐了一会,就被逮住了。”老总大惑不解,十分生气地说:“这算哪门子事儿?噢,你花了钱,却让人家坐你腿上,你傻啊,你不累啊?”表哥在一旁也小声劝他说:“以后可要注意了。你的靠山快要倒了。老总和我都面临退休了。”老总和表哥先后离开了那万众瞩目的岗位。他们的离岗,让贾仕贵心里发毛,脚下发飘。但他并没想到,自己的厄运那么快就开始了。贾仕贵倒运是从那次做噩梦开始的,那是一个让他胆战心惊刻骨铭心的梦。在梦中,他看到北方的上空,出现了一片漆黑的巨大的乌云,铺天盖地,势不可挡,滚滚而来。临近跟前,他才看清那乌云,竟是由巨大的石块、泥沙和岩浆组成的。他哭叫着、喊着,眼看着一批批无辜的人群被吞没了,一片片声嘶力竭的哭叫声和呻吟声瞬间就消失了。他心里清楚,那灾难的威力可以气吞山河,毁灭人类,而且没有慈悲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贪婪只有侵吞只有杀死一切。他只能想象着自己被吞没时的痛苦程度,合上眼睛,不再挣扎,等待所谓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刻。贾仕贵是被老婆用力才推醒的。醒后,他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给湿透了。那个不祥之梦,果真得到了验证。新来的老总比贾仕贵年龄小,属于改革派人物。新老总上任后,发现已经改制为矿业集团公司的领导机关,依然沿用着政府管理模式,机构臃肿,效率低下,便着手抓精简机构和人员。在摸排干部情况时,新老总发现和关注了贾仕贵。几天过后,贾仕贵被调到新建项目指挥部做后勤服务工作。跟着一位副总跑新项目开发的他,必然要接触各色人物。坚持高调做人的贾仕贵,不知道这是领导们正在有意识地考察他的能力和使用价值。他把对外联系多的工作特点当成了展示自我的良好机遇,念念不忘自己的位子、级别和过五关斩六将的发迹历史,自吹自擂,沉醉于自恋。外出办事时,也坚持运用阴阳脸术。贾仕贵只顾显摆自己,却不知地方政府那些掌握某方面实权的人物,虽然级别不如他高,却一个个也是实权在握,牛气冲天。时间不长,人们就发现,凡是他办的或参与办的事儿,不论是外跑政府有关部门的,还是有求于兄弟单位的,一律办不成或办不好。由于他的过分自我,导致许多人告他的黑状,他都浑然不知。贾仕贵的表现,让分管副总十分恼火,多次训斥他,并骂他屁大的用处都没有。一天晚上,分管副总安排贾仕贵接待一位外省来的老专家,并特意嘱咐他一定要亲自陪吃陪住陪送客人去飞机场。他痛快地答应了。酒席间,贾仕贵得知老专家没有行政职务,误判其背景,又不自觉地炫耀开了自己。他越说越兴奋,越兴奋越喝酒,搞到半夜,一醉如泥,死睡了过去。第二天凌晨,老专家一行几人,拿着行李和机票,在贵宾招待所门厅里站着等候了近两个小时,始终不见来送行的人员和车辆。心急如焚的客人们,眼睁睁看着手里的机票,全部被浪费掉了。那时刻依然还在醉梦中的贾仕贵,是被新老总的电话铃声给惊醒的。新老总问:“老贾,老专家送走了?”贾仕贵大惊,心想:糟了,误大事了,怎么是老总亲自打电话呢?慌乱中的他,不敢实情相报,便战战兢兢地搪塞说:“哦,嗯,马上到机场了。”电话里立即传来了暴怒的叫骂声:“贾仕贵,你个王八蛋,连我也敢骗。你正事不会干,整天牛逼哄哄、吹枪日弹,都像你这屁样,企业的效益早完蛋了。我告诉你,如果这个新项目黄了,我拿你是问!”贾仕贵吓得目瞪口呆,立马草鸡了。他万万想不到,老专家是新老总的父亲的好友,更想不到老专家还直接打来电话训斥了新老总。机构和人事改革工作会议上,新老总亲自宣读了新成立的部门和新聘任的处级干部名单。贾仕贵原来的部门被撤了,新聘任的处级干部名单也没有他的名字。贾仕贵硬撑着开完会,回到家就躺下了。刚刚被落聘的那段时间,贾仕贵的痛苦还不是很严重。他一直以为,职位能上不能下,收入能升不能降,是多年来的为官之道;虽然暂时没被聘任,以后也肯定会妥善安置。遗憾地是,就像当年他没敢想自己也能当上处级干部一样,他又万万想不到,新老总敢作敢为敢于动真毫不留情地宣布:未被聘上的原处级干部,只能按科级干部管理。得知这一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后,贾仕贵仿佛一下从天上掉进了十八层地狱。他感觉自己心里被硬硬地塞进去一块大石头,满肚子黑暗无光,窝囊到了极点。贾仕贵掉进了自责纠结悲伤痛苦的情绪状态中,而且久久不能自拔。他无法接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两个月后,他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在医院住了几周后,他依然双眼赤红,口起火泡,肩背疼痛,心慌失眠,痛苦不堪。他明显瘦了下来,腰弯了,说话有气无力的。医生说,按说病得不太重,怎么表现得如此厉害呢?有人劝他老婆说:“别是中了邪气吧?找个明眼人看看,或许能见效。”贾仕贵的老婆听从了别人劝说,忙带着他找了一位口碑好的老中医看病。老中医问:“你肩背怎么个疼法?”他说:“感觉是被人抽了筋骨,火辣辣,软绵绵,蹦蹦跳着疼。”老中医望闻问切,一番折腾,最后说:“实病轻,虚病重,痰火攻心,静养为重。其实,人不应该过分在意于身外之物,毕竟生命才是一切之根本。我给你开些药,坚持服药的同时,莫忘清心养心,日久天长,自然见效。”贾仕贵的老婆最知道丈夫心事,又去找到表哥帮忙。表哥说:“值得吗?”说归说,表哥还是答应厚着老脸皮,去求人说情。又过了一个月后,表哥告诉贾仕贵:“领导们已经决定了,照顾你们几个落聘的老处级干部,待遇不给你们减少了,但管理上按科级干部对待。年龄大的,身体差的,实在不愿意干的,也可以提前内退。”贾仕贵听说待遇不减时,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光亮。一日中午,贾仕贵吃完中药去小花园散步,看到几个老太太正在晒太阳,就好奇地朝她们走近了一点。不想,那几个人竟然在议论自己。一个老太太说,“听俺老头子说,这个姓贾的没聘上处级干部,可工资一点也不少拿呢。”另一个老太太也说:“俺也听说了。嗨,管它什么级不级的,不少拿钱就成。”贾仕贵听了此话,转头回了家。他突然感觉疼痛减轻了,精神头又来了。找不到合适岗位的贾仕贵,干脆提前办理了内退手续。身体好了,工作不用干了,钱不少拿,又没了压力的他,活得带劲起来。历经心灵磨难的他,如枯木逢春,似柳暗花明,再次挺直腰板,逢人就说:“能享受处级待遇就等于承认是处级干部。处级相当于县级。县长是什么概念呢,百万人之首。县级等同于团级。团长是什么概念呢,指挥千军万马的官呢。”人们又发现,贾仕贵经常是口中念念有词,而且是反复唠叨,不厌其烦。贾仕贵的老婆只好又带丈夫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大夫详细了解了贾仕贵的有关情况,并认真做了心理检测、检查和会诊。最后,心理大夫私下里对贾仕贵的老婆悄悄说:“问题不很大,就是有点自卑。按老百姓的说法,属于官迷心窍,财心过重。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应该属于强迫观念。”贾仕贵的老婆问:“怎么治呢?”心理大夫说:“形成强迫的原因很复杂。既有社会因素,也有个体原因,彻底治疗不是那么容易。不过,他这么大岁数了,一辈子就那么点值得炫耀的事儿,既然对社会对家庭没有大的威胁,顺其自然也是一种治疗呢。”一日上午,在退休干部俱乐部里,贾仕贵与看大门的老头儿吵开了嘴。老头儿说:“年龄大了,官位丢了,还摆什么臭架子?”贾仕贵大怒,高声骂了起来:“他妈的,你一个破看大门的,竟然敢看不起我。老子是离岗,不是退休。老子拿的是处级工资,是年薪,一个月的工资,就顶你半年的!”老头儿撇撇嘴,扭头走开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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