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城老二

葛正泉

1999年冬，我离开焉耆，到库尔勒谋生。库尔勒盛产

香梨驰名中外，所以别名梨城，听在耳里，口内生津，心

里会涌起许多的美好。我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异常艰

难，好在是冬季，买房装修的人较多，还不愁没生意可

做。转过年，二月一过，像许多地方一样生意变少了，没

事时，我除了上书店看看书，就到处闲逛，熟识新地方。

这天，在农贸市场，我意外邂逅老乡胖子。胖子名

辉，葛姓，外号胖子辉。去年在焉耆老乡的家具厂里，曾

和他下过几局棋，此后一直没见，不想相遇在梨乡。听

胖子说他在库尔勒已六七年了，是瓦工，铺地砖的，去

焉耆是玩闲，混得还可以，问我怎么也来库尔勒了？我

苦笑，说是老乡的家具厂倒闭后，听人说库尔勒装修生

意多就过来了。胖子说：“想不到我们成同行了。只要肯

干，有的是。”这句话犹如一颗定心丸，让我多了一份坚

持下去的勇气。

我们边走边聊了一段路，胖子忽然站定，说要带我

去一个地方。胖子带我去的是市中心的八角楼，八角楼

是当地著名地标，远近闻名。楼的后面是个很大的院

子，院角高高耸立的烟囱，告诉我们这里是个供暖的锅

炉房。掀开厚重的门帘，但见大大的锅炉上冒着热气，

房间里水雾弥漫。令人惊诧的是里头放着七八张桌子，

挤满了下棋的人影。我说过喜欢下象棋，虽然水平有

限，却很入迷，这又如胖子所言：“要下棋，也得来库尔

勒！”我兴奋了，这边瞧瞧那边转转，看得忘乎所以。直

到胖子喊我，我才循声过去。胖子没下棋，也没看棋，却

和一个中年男子在一角闲聊正欢。

胖子对我说：“这是二哥。”又转过脸说：“二哥，这是

我老乡，也喜欢下两局，以后望多照顾一下。”那人方头

大耳，头微秃，架一副眼镜，眼神有点迷惑，身高一米七

左右，偏胖，瞧模样四十光景年纪。听完胖子的介绍，他

微“哦”一下，看我一眼，再不吭声。我觉得胖子有些小题

大作，下个棋能有什么事？我也笑笑，算是回应，实在也

不知怎么表达。还是在摊主的招呼下，我与他下了四局

棋，二负二和，全是我先手，这个结果让我吃惊，不得不

赞他说：“下得好棋。”他淡淡回一句：“是你水平有限。”

我脸红了一下，仔细一忖，觉得他说得在理，和的两盘，

还非常吃力，倒似他有意相让，不过很难感觉得出来。一

旁的摊主说：“能和两局就不错了。老二，梨城高手！”

这是认识老二的开始，以后在几个棋摊上，都可以

看到他的身影。只是他大多坐在一边喝着自带的茶水，

远远地看人下棋，默默无声。自从在八角楼与他下过四

局后，我再找其下，他都会摇摇头不吱声，有时会来一

句话：“你那棋。”

我则不同，无论对手水平高低都可，有时觉得对方

水平差不多，挂个绿茶、啤酒、香烟都无所谓，实在没人

就会给对局双方支招或讲解，图得是个热闹。时间一

久，有时难免也会和人起争执，面红耳赤地费起口舌

来。这时，如若老二在，他会站起来，不会帮我，倒是训

我说：“有此精力，不在棋上多用功，却在此磨嘴皮？”至

于我是否有理是不重要的。我说与胖子辉听，胖子想了

好长时间，说：“二哥已不是当年的二哥，不如多学学他

吧。所谓有理不在声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就下个

棋，图个乐的，和人争强斗狠不值得啊。”听胖子话，再

想老二模样，我感到惭愧了。白以为读书多多，也明这

理，临到头了，却做不到。虽不必学老二，但观老二沉稳

样，也该明白一点理才是嘛！

我知道胖子在老乡中也算是江湖道上的人了，正

是一些江湖上的事，胖子认识了同样江湖中的人老二。

老二，老二，在江湖中排名第二，可见非同一般，响亮异

常。由胖子口中说出老二的旧事，简直有点像传奇，包

括他本人的经历，让人有点难以置信。不过，胖子做手

艺的时间确实也是越来越少了。

据说老二出身不凡，父母全是干部家景，殷实富

足。年轻的老二痴迷于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而不能自

拔。无论双亲怎生劝说，皆无济于事，打打闹闹中成了

二号人物，人称“梨城老二”。只是老二不知，他多数被

一些幕后人物所利用，还自以为自己英雄。直到在一次

街头械斗中落入法网，被判七年，而在他看来几个更有

罪的人却毫发无损，并从中渔利时，这才恍然大悟，悔

之晚矣。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母亲竟因此心痛过度而

离世。这让他悲痛欲绝，一时疯疯颠颠。父亲也过早哀

老了，满头白发，说话声音嘶哑难闻。儿子的遭遇和现

状，叫他束手无策，担忧尤甚。还是监狱里的人说：“这

是火旺，怒气郁心所至，不知他有何喜好、特长？说出

来，加以引导发挥，或许会有改观。”做父亲的想了想

答：“除了好惹事，象棋也下得不错。”“这就好办了，你

想办法找个高于来，与他下棋，解解他心头煞气，就会

没事。”就这样，老父不断地访得象棋好手与老二杀棋，

让他释放怨气的同时，也叫他输得毫无脾气，服服帖

帖。这期间，老父还搜寻到一些棋书，让他独自去琢磨

去思考“人生如棋，棋如人生”的真谛，教诫道：“棋输可

重来，人生是不可复制的。”

老二待得刑满释放，已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

好在有老父在，安排他，娶房媳妇，转过年，生个大胖小

子，更是全家欢喜乐融融。受鼓舞的老二，乍别江湖，惜

家爱家之余，一心沉浸于象棋。更更中，到像是对往昔

生活的一种延续和留恋，却有了质的改变。与他交过手

的人，都觉得他水平看似不高，却难以着力，似绵糖粘

乎乎的，稍有不慎，就会落败；看似意外文则不然，对于

这一点，我是有深刻体会的。

老二与我话不多，态度不温不火，我想这多是前头

胖子的话无形中成了他的顾忌，而我也生怕他引起某

种误解，不再主动找他下棋、说话。只是在人多的时候，

我也凑合着和大伙夸夸他的棋很高。这时候，老二迷茫

了，现出了不自信的神情。起初，我以为他是装的，但

是，从他惊疑不定的眼神和他列举出的一大堆高手名

单中，又是严肃的。那些人江湖名号虽响亮人却不存市

内，散布于各县各团场，是历次比赛中涌现出来的，偶

尔，也会出现在库尔勒棋摊，可见老二的信息还是灵通

的，也很关注他们。当我们说到库尔勒第一名手蒋福廷

时，老二又说：“老蒋老了，他的对局现在太过保守。”这

让我们很惊讶，老二不惧看得见的好手，到害怕起没见

过碰不到的人了。老二说：“这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呀。”我们笑笑，不置可否。

一晃两三年过去了，到了2003年秋天。一段时间，

我忙于生活很少去下棋，这日得闲，我赶紧去广场棋摊

过棋瘾。一个熟识的棋友对我说：“想不想参加象棋比

赛？”我听了很新鲜，忙问：“在哪里？谁都可以参加吗？”

那人说：“当然！各县各团场都有代表队，个人嘛，只要

交纳20元报名费就可以参赛的。”这条件也太宽松了。

下棋多年，还没参加过正规比赛，何不乘机检验一下自

己，大大地过把瘾呢！我问：“在哪报名？”棋友答：“新华

书店五楼。”

当我报名回来时，老二刚好也到了。我问：“老二，

报名比赛了？我刚报上。”老二一脸诧异，说：“你报名

了？”我说是。原来他早就知道有这回事。老二接着说：

“够大胆的，就你那水平不垫底才怪呢？”我一愣，又释

然。说是图个热闹，相信自己不会垫底，再说这些年，在

旧货市场淘得好多本《棋艺》《象棋》一类的书，闲暇时

也多打谱钻研，水平是有很大提高的。老二没有报名比

赛，让我很小解，如此好棋，岂会放过这种绝佳机会？难

道害怕落底不成？想到此，我放肆地大笑起来，说：“老

二啊，你是害怕垫底才不敢报名吗？”老二红了脸，说：

“你的脸皮够厚。”我喊：“老二报名吧，有我垫底，你不

用有顾虑了。”老二吃惊地脸更红了，连声地“你，你你”

之后，再无话语，许久，又是一句：“你那水平。”匆匆地，

老二推着自行车，走了。

过了十来天，“天山杯”象棋赛在税务大楼顶层如

期举行了。我赶到时老二已在了，见过面，他说：“报名

了。看看棋摊上的朋友都参加了，我也不能落后啊！”我

笑笑说：“本该如此。我们是找乐儿，重在参与，你是有

望取得好名次的竞争者，努力吧！”老二“咦”了一下，像

似叹息。我补充一句道：“别被没交过手的敌人给打

败。”老二说：“你倒轻松。”听老二这么说，我隐隐觉得

他的内心还是渴望着一种胜利。

比赛头轮，我便遭遇轮台县号称“黄药师”的大侠，

也是老二所惧的江湖刀客。我想反正也是输，不如放手

一搏，就摆出中炮盘头马的架势，而且不挺三七兵，很

激进地样子。按照常规会形成“两头蛇”阵势，谁知对方

进了7卒就是不进3卒，走了另外一手棋，莫名其妙地

提前进入中局缠斗，估计也是想出其不意，避开熟套。

可是令人没想到的是，我大胆地卖个空头卸中炮打掉

了被我拉住的一个黑方大子，对方的空头竟然没起作

用，让我以多子胜出。这大大出乎许多人的预料，都说：

“没想到。”老二也跑过来了，不相信地看看我，常说的

一句话变成了：“你还行啊。”说完，问我对局经过之后，

他不住地来回走动，并且急速地搓着双手，亢奋样。我

都胜了，老二无疑也是战胜对手的，只是所花时间比我

多得多。但是，整个比赛下来，我的水平只在中游，好在

没垫底，就连“黄药师”的名次也比我靠前许多，可见这

首盘的赢棋是如何的侥幸。

那么，老二呢？正如人们所说：“梨城高手！”他一路

杀下来，多胜少和，更不用说负了。最后一轮，坐上了冠

亚军决赛的第一台，而他的对手恰好是库尔勒名手蒋

福廷。这回轮到我们倒吸一口气了，老二果然厉害，不

负众望。决赛中，镇定白若，日光如电，出招又阴又狠，

咄咄逼人。不过，老蒋也不是徒有虚名的，他独霸库尔

勒棋坛20来年，而且经常代表地区参加全疆甚至全国

比赛，都取得过好成绩，自是手段不凡。两人的对局，观

者如堵，杀了三个多小时，一百多回合，最后形成了老

二双炮兵对老蒋炮马的残局，老二稍优一点。尽管老二

努力地缠绕了好多回合，无奈老蒋应对得当，瞅准机

会，又兑去一炮，终于消了老二的斗志，不得不接受和

棋的现实。比较小分，老蒋居然高出老二半分，又一次

获得冠军。老二爆冷地得了亚军，引起我们欢呼，如若

运气佳，老二就变老大了。不过，老二得老二也让我们

兴奋异常，说是梨城老二，这回名至实归了。当我们看

到老二举起奖品时，掌声热烈，为老二，或许也为自己

的参与和分享。

老乡胖子辉知道我参加象棋比赛，就跑来找我，说

是也不告一声。我说：“你今天这，明天那的，哪里才能

找到你呀？”胖子想想说：“也是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吗。”我想，这玩棋也不错，比如胖子的江湖，也是别有

异趣。

老二经过比赛，再见面时，多了笑容，讲话也响亮多

了。他的出现，会引米一些挑战者，或是问这问那的，这

让他很惬意。特别遇到我，让我更是笑意连连，他也无可

奈何。这以后，我还陆续参加过几次邀请赛，规模不是很

大，都没见到老二。有段时间，老二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似

的，就连棋摊也很难觅到他的踪影。有时，也听人讲他去

了什么地方或和什么人合伙准备做买卖什么的，不一而

论。这里也有我生活忙无暇去下棋的原因。

再晃，十几年过去了，我离开库尔勒也有些年头

了，每每想到老二他们，我都记忆犹新，难以忘怀。有一

次，我在翻阅一本《棋艺》时，里头竟然有库尔勒象棋比

赛的短消息，令人惊奇地是第一名还是蒋福廷！要知道

老蒋已是年近七十的人了，确实可敬。那么，老二呢？是

否也参加了比赛，是否还是第二名呢？我急切一看，全

都是陌生的名字，正疑惑间，忽然一拍头，好啊：“老二，

老二的，这么长时间了，居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

该打！”好在，我每年还去兰州一二次，兰州到梨城如今

说来也便捷了，到时候，定要再去梨城看看，如若见到

老二，最要紧地可别忘了问问他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