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德族:请走在我的头上
2014-05-22EricLafforgue
Eric Lafforgue
伊朗是我此次行程的首发地,我直接来到了德黑兰北部的大不里土。只要进入大不里土,就相当于一脚已经迈入库尔德的门槛。向周遭望去,库尔德人与周边国家居民截然不同的服饰便已经使我双眼忙乱。当地男人们的腰间紧紧束着一条宽丝绸长带,鼓起长裤像大鸟一样振翅欲飞。他们随时都带着祈祷用的念珠,哪怕年轻人也会穿着这种样式的裤子,不过上半身他们更乐意套上足球队服或者T恤衫。这里的女性衣裙更是造型别致,这让在德黑兰总是被黑色服饰包围的我大感赏心悦目。
一进城里,我便新奇地发现很多年轻人的鼻梁都被缠上了绷带,原来很多小伙子会在即将结婚之际去隆鼻,而且他们走在大街上并不感觉难为情,在公众场合更是毫不遮掩。城内人聚会的主要场所是大集市。这条长达六千米的27公顷地面上人群稠密,来往之客比肩接踵,挥汗如雨,高处纤薄的光线通过砖墙缝隙慢慢爬进来,感觉就像是神秘东方的童话故事一角。这里是全中东在丝绸之路上最古老的集市之一,集市内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除了地毯、黄金、香料,还有各式衣服,以及诱人的食物。人们热情地用端着沸腾热茶的手一次又一次拦住我的去路,在这里,拒绝好意便等同于冒犯,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接下他们的茶,几乎寸步难行。
四处游走之际,我发现商店里展示服装的模特们竟然都只有半个脑袋,看上去就像被人切掉了大脑右叶一样怪异悚然。经询问,一位商人解释给我听,原是因为那些虔诚的教徒觉得假人模特有损视听,强烈要求去掉模特的整个脑袋,而经过商家与他们漫长而艰难的协商谈判,教徒们终于妥协,于是商人们终于可以留下模特的一半脑袋。
日逢当午,饥肠辘辘的我准备大啖当地特色菜——Dizi。当地人常去的最好的餐馆就位于集市入口处的地下,我们通过一扇小小的活板门进入地下,虽然在伊朗根本没有任何酒精饮料,但是我仍然觉得这个活板门要是用来运送啤酒倒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主意。餐厅内摆了几张大桌,人们满满围坐在桌边,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筒,手里把玩着多米诺牌。店主是一名退役的举重冠军,他端上来的特色菜Dizi原来是用小罐盛的炖羊肉块,这道菜需要用面包蘸着炖肉的汤汁一起吃。味道的确不坏,可我还是没法吃掉一整罐。
饕餮之后我离开集市,准备打的回酒店。在下车时我向司机询问车费,而司机却将手放在心口,对我说不用付钱。诧异之余,我坚持要付钱,而司机在重复了三次不用之后,终于收下了我的钱。而事后我才知道这原是当地的传统。如果我真的在第一次被拒之后就天真地以为不用付钱,那我可就犯了大错,成为人人眼中不懂礼数的傻瓜了。
周五是库尔德人的休息日,我准备去坎多万村。坎多万村是一个穴居人村落,房子、粮仓和谷仓都修筑在石灰岩洞穴内,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位于土耳其以洞穴风光著称的卡帕多奇亚。坎多万村的村民们依旧延守着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们在农田耕作,焚烧干牛粪取暖,畜养绵羊,并且采集蜂蜜。自从旅游业成为这里重要的经济来源之后,各个村民都成了买卖纪念品的小商贩,招揽商客各有一手。
看完村落后我随即南下伊朗库尔德斯坦,来到萨南达,在街上闲逛之时有一对夫妇走近我,操着流利的英语与我攀谈起来,不过两分钟,他们便邀请我去家里吃饭。很快我就明白,伊朗政府对于千方百计想要造反的进步分子监视甚严,城内禁止酒精饮料,于是人们就在可乐瓶子里装伏特加;红酒被禁,但是家家都可以自己用葡萄酿酒。虽然网站已经被封锁,但是只要买得到VPN,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不过本地钱币的购买力实在衰弱,这让出国旅游对本地人来说遥不可及。汇率算是最令人们沮丧的事情了。用餐完毕后我必须偷偷溜出他们家,因为在家中宴请外国人是件敏感的事,在当地很可能会遭致骂名,更有可能被警察找上麻烦。
我住的旅店老板建议我去五十公里之远的帕拉杆转转,他说那里还存留着库尔德人最纯粹的灵魂。这个村子紧贴着山脚,已然融成与土地一般的浑然之色。低平的房檐之下是砖块与石头混建的房子。这个村子就如未经雕琢的璞玉般天然质朴,由于这里并未被常规旅游线路规划进去,所以几乎没有什么游客到访,于是不论我走到哪里,好奇的孩子们总是能呼啦一下把我围个严严实实。
夜幕悄然低垂,穆安津的声音在逝去的暮色中回传,催促着人们进行祷告。家家户户中透出的星点灯光让整个村子看起来太不真实。就和纸做的模型一般。这里没有旅店,但是村长热情地给我提供了住所。晚餐是当天早晨才从山谷河涧钓起的鳟鱼,用甜品时我还有幸看了一场库尔德婚礼的录像。婚礼现场汇聚着成千的人,两组乐队尽情表演,所有受邀的人们都以欢快的节奏疯狂起舞。
饭饱之际月色已阑珊,荡漾如水的夜色中,羊儿在山间岩壁上咿喃,回音一圈连一圈,时间仿佛在这个库尔德村庄停了下来,不再动了。
待到东方渐白,琐碎的生活又敲响了固有的节奏,女人们在屋内走廊处的烤箱边忙碌,或是烘烤早餐面包,或是忙着搅拌牛奶制作黄油。一群山羊挤挤攘攘地走在村里窄窄的小路上,村民们手中端着大碗,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向羊群,随便抓住一只,将其奶汁挤在碗内,再转身回屋。
老人们聚集在一起,告诉我为了逃避首都的动荡和污染,他们便来到这里定居了。如同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样,冬天人们离开村子去为牛羊寻找最好的牧场,春天再如候鸟般陆续回来。这里,女人们可以不戴面纱就出来散步,大胆地穿色彩绚丽的衣衫。不过按传统习俗还是要求女性在背心外穿一种带有美丽刺绣的文胸,真不愧是伊斯兰智者毛拉(伊斯兰国家中对人的一种敬称)云集的地方。
若想对当地女性的美熟视无睹更是难上加难。很多女孩子都有着碧绿色或是宝石蓝色的眼睛,20世纪俄国人很可能曾定居于此。一位年迈的妇女一直冲我打招呼,艰苦的劳作与生活的压迫将皱纹一道一道深深刻在她的脸上,她对我毫不间断地说了五分钟,像是在道歉一样。人们翻译她的话给我听,她的孩子们都去外地打工了,这位空巢老人孤零零地住在屋里,她只是想谢谢我来她的村子参观,并陪她聊天。在离开的时候,她将手捂住眼睛说道,您就是我的双眼(这是当地用来形容对方对自己很重要的表达方式)。随后她用手拍着脑袋对我说,“请走在我的头上”。这是库尔德人表示“我愿为你奉献一切”的意思。这使我非常动容。
带着些许不舍,我离开伊朗的库尔德人,来到了伊拉克边境,只为与他们的邻居来场邂逅。由于伊朗和伊拉克战火,一道隐形的边境线将两地的库尔德族人生生分开了八年之久。我选择从伊拉克的库尔德人来了解详情。
伊拉克库尔德斯坦这片以详和著称的土地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游客潮了,而看着路边的指示牌我的后背冷汗层出,牌子上分别指出去往摩苏尔和基尔库克的高速公路方向,毋庸置疑,这两个城市与索马里的摩加迪沙是一同问鼎世界的最危险的城市。兴许只能自求多福,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走错路了!
苏莱曼尼亚是伊拉克库尔德斯坦的第二大城市。我在这里的红安大厦参观了博物馆。在这里,萨达姆和他的心腹们曾折磨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当地人对于过去政权的仇恨仍然鲜活。值得欣慰的是如今城市经济繁荣,我还在城里见到了中国龙的雕塑。这些中国人定居于此,用他们精明的头脑开展了很多好生意。
缘由偶然,我遇见了一位名叫“幸运”的前库尔德老兵,他非常愿意当我的向导。这个正值不惑之年的军人因为战争受伤而提前退伍。他的一条手臂上还留有三处弹痕。他拒绝了任何赔偿,对于库尔德人来说,接受这种赔偿无异于对自己人格的侮辱。而我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努力争取到可以请他吃饭!
幸运并不欣赏他祖国的变化,对于钱币的贬值程度更是痛心疾首。他想带我看看他梦中的库尔德斯坦,那个应该成为众人趋之若鹜的库尔德斯坦。我注意到他右手有一个上弦月的纹样,这是库尔德人的图腾。他带我去了杜坎湖,湖面壮阔宁静,些许渔船的引擎声断断续续地冲撞着周遭的悄然。恰逢休息日,人们纷纷浸入到碧蓝的湖水中,湖周围的房屋建筑与自然相得益彰。
令人扼腕的是,在这个国家,最便宜的一块地也要一百万美元一公顷,我反复重复了两次才确保我没有听错。库尔德斯坦被宣扬为新迪拜,价格也随着腐败的日益严重而飙升。农民们还都居住在郊外,他们对曾经受制于萨达姆压迫的生活仍感到苦不堪言。一位老妇人在她的小屋中接待了我。这个简朴的小屋里没有暖气,老人道歉说并不能和我回忆过去的日子。“一想到过去我眼泪就会涌上来”她说。而这间破旧的小屋子周围全都被烧毁了。
幸运提议去高野山,于是我们踏进了一个罩有大棚的集市。里面闷热异常,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只有零星几家摊位贩售冷饮和沙拉三明治,而上了年纪的人则在一旁玩多米诺牌。有一条小路尽头是一扇沉重的木门,我以为是个死胡同正欲放弃,而幸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门拉开,看上去这扇门就像关了几个世纪一样。当木门吱吱呀呀打开时,我发现里面是曾经供商队歇脚的庭院,虽然如今已经几乎被毁了,但是依稀可辨得和好莱坞电影场景一模一样的装潢和雕花木窗,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见了运载香料的骆驼那沉重绵软的脚步,缓缓地由远及近。在这里,想象力可以猖獗到泛滥,任你天马行空。可惜只有两家商铺还苟延残喘,店主分别是两位老者,一位制造马鞍具,另一位专做水烟筒。庭院的地面是光亮可鉴的大理石地板,我任凭想象力在镜面般的石板上滑翔,努力还原着在远古繁荣的商路时代,所有的商队都在这里整装储粮,人群熙熙攘攘。
是时候探访拉里什山间神秘的雅兹迪部落了。雅兹迪部落是库尔德人的一组分支,他们尊崇的雅兹迪教结合多个宗教信仰应运而生,是一种古老而独特的宗教,崇拜以孔雀形象现身的大天使。雅兹迪教共有一万信徒,大都居住在伊拉克的摩苏尔、叙利亚的阿勒颇、土耳其、伊朗、亚美尼亚和格鲁吉亚,生活往往贫苦而与世隔绝。这种社会体系共有四个阶层,幸好有位魔法师和王子乐意做我的向导。但是在踏上雅兹迪部落的土地之前,我必须脱掉鞋子,赤脚前行。我不能杀死任何生命,这里到处都是不同的金字塔形庙宇和石窖庇护所。
王子带我参观了石窖,我见到数百个大坛排得整整齐齐,坛内盛着橄榄油,每晚虔诚的信徒都会在庙宇广场上点燃三百六十五根蜡烛,所以储备神圣的橄榄油是非常必要的。在黑暗中,我试着向稍远处望去,发现庙内的柱子上都被绑了百余条丝巾,朝圣者们来到这里发誓许愿,系下丝巾后,将誓言打成丝巾上的结。随后而至的朝圣者将解开这些结,表示守护这些誓言。和平的橄榄枝一直眷顾这片土地,然而近期各宗教派别之间关系日益恶化,2007年8月14日,雅兹迪教因卷入四起自杀式炸弹袭击而造成超过四百人的死亡,这是自2001年的9·11事件后第二件震惊世界的消息。虽然当地人们愿意为我提供露营地和被子以供留宿,但是我坚持到达航行的终点埃尔比勒。
路过在埃尔比勒郊区正在修建的百栋房屋时,我还看到了堡垒。这处遗迹已经沦为废墟,但是地方当局还是希望能够将之抢救补修起来,作为景点吸引游客。亚述人、阿卡德人、巴比伦人、波斯人及希腊人等已经在此有过定居的痕迹,从今以后只有一家住户留在这里,只为证明这里具有连续八千年不间断的人类定居历史。
埃尔比勒也是众多叙利亚库尔德人逃避战乱的港湾。库尔德人之间的热情与团结历久弥新,因为几个世纪以来,每个地区的库尔德人与他们的家庭都遭受过同样的打击与痛苦。
我来到最大的难民营,12万人住在那里。这些人一无所有,而他们却友善地邀请我分享一杯茶或者一份饭,感动从心底深处摇曳而生。一位女子拥抱了我,并且领我进了联合国难民署提供给她的帐篷,一张床上睡着两个孩子,是一对才出生几周的双胞胎。她是怀着孕逃离叙利亚的。当她伤心地叙述起她的往事时,她的邻居,一位叙利亚难民满面忧伤地强调她所说的过往,表示认同。从今以后,她的希望就是库尔德斯坦国的成立。就像所有的库尔德人一样,她非常想要世界了解她的国家,这片稚嫩的土地热切等待着那些好奇的游客,急迫地想要认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优秀分子。
库尔德族人现分布在伊朗、伊拉克、土耳其和叙利亚等地,至今族内仍持续着无政府的状态。由于一直缺乏准确无误的考察,保守估计库尔德人口为两千万至四千万人。百分之七十的库尔德族人属伊斯兰教逊尼派,其余一些信奉基督教及犹太教。自1949年来,所有信奉犹太教的库尔德人都迁往以色列、澳大利亚或者美国。
虽然大部分库尔德人渴求独立,但是由于他们本身居住在山间,又为游牧民族,将人们相聚团结起来实属不易。更何况当地部族分明,部落酋长们的强烈反对成为该族群独立最大的绊脚石。
翻译/李冀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