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与《庄子》关系研究
2014-05-19白宪娟
白宪娟
袁宏道与《庄子》关系研究
白宪娟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性灵文学主将袁宏道与庄子有着不解之缘。儒释道杂糅的思想背景,使袁宏道在面对庄子时自由灵活,不拘一格,既可以庄用庄,也可以庄典儒用,还可以儒释解庄。而袁宏道的闲适人生观,则使其对庄子的隐逸、无用、自然天性、山水自然等思想表现出浓厚兴趣。袁宏道的庄子接受是性灵文人庄子接受的典型代表。
袁宏道;《庄子》;接受美学
倡性灵以革复古之弊的公安派核心人物袁宏道,一生优游山水,政治上无意仕途,思想上经历了狂禅到净土宗的转变。他独寄情寄乐于文章一事,一生热情不减,即便“万念俱灰冷,唯文字障未除”[1]303,留存1653首诗歌,其中涉《庄》诗有67首,占诗歌总量的1/25,平均每年有近2.6首诗与《庄子》有关。在袁宏道诗文中,多有借用《庄子》中的词语如“跫然”“神王”“宗师”“扶摇”“大块”“噫”等。袁宏道又有专门论《庄》的著作——《广庄》,该作是袁宏道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效左氏之《春秋》,《易经》之《太玄》,围绕《庄子》内篇而著成的,该书特点是“推广其意,自为一《庄》”[1]763。《庄子》是袁宏道一生难以开解的情结,他对《庄子》的接受也形成了其独特的风格。
一、杂糅儒释道的期待视野与袁宏道《庄子》诠释
自唐开始,文人思想往往很难纯粹地归于一种思想,儒释道三家在同一文人个体身上不同程度地发挥着作用。经过宋代文人的努力,三家思想的融合摆脱了初期的僵硬,彼此生发互证,水乳交融。至晚明,儒释道杂糅的态势更为明显,中郎便称自己“嗜杨之髓,而窃佛之肤;腐庄之唇,而凿儒之目。”[1]1281错综复杂的思想状态使袁宏道的《庄子》接受呈现出以庄用庄、庄典儒用、以儒释助解庄的复杂情况。
以庄用庄,即涉《庄》诗文对典故未作进一步的申发,表达的基本是《庄子》或与《庄子》相关的思想。袁宏道体弱多病,祖父、母亲、长兄早死,六子夭折,使他对生死有特别的感触,月明之夜,与弟及友人谈及生死,便“泫然欲涕,慷慨唏嘘,坐而达旦”[1]1692,死亡带来的痛苦迫使他寻求精神解脱的途径。中郎病中喜读《庄子》,《庄子》齐同万物、生死一体的观念缓解了病痛死亡带给他的恐惧和痛苦,使他以坦然的态度、洒脱旷达的情怀面对生命,提升了其生命的境界。袁宏道《题曾太史退如憨斋,用十三覃韵》一诗所引象罔玄珠、混沌、庄周梦蝶、云将四个典故全用《庄子》原意,表达了无知、去欲、无为、逍遥、自由、齐物的思想。
以儒释助解庄,这主要体现在袁宏道的《广庄》一书中。《广庄》7篇,以《庄子》内篇篇目为题,或针对标题,或针对《庄子》原篇中的某一观点,对《庄子》内篇重新进行义理阐发,是袁中郎在对《庄子》心领神会后,对《庄子》观点的汇通,同时也融合了儒释两家思想来增强其观点的说服力。以《养生主》为例,《庄子·养生主》阐发了顺应自然,护养精神以达养生的哲理。《广庄·养生主》则认为“养生者,伤生者也”“生非吾之所得养者也,天之生是人,既有此生,即有此养”,只要明达生死之理,“任天而行”“顺生之自然”即可,主张养生之说纯属荒谬,并以儒家立命、佛家无生的主张来支持其观点。袁宏道接受了《庄子》齐同生死、自然无为的观点,同时将他所理解的儒佛养生方法作为论据,来阐述他对养生的看法,形成了异于《庄子·养生主》又不离《庄子》的养生新论。《广庄》一书是袁宏道对《庄子》的发挥创造,为《庄子》思想的丰富发展作出了贡献。
二、闲适人生与袁宏道的《庄子》情怀
袁宏道嗜禅,与宗教中人多有往来,写过《西方合论》《宗镜摄录》之类的佛学著作,但不为禅宗戒律所束,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佛门弟子。他读书应试做官,却又视官为儿戏,入仕19年,倒有11年闲居山林。即使居官,他也不求实现抱负,亦不求仕进高升,唯以安逸闲适为乐。宦海风波给他带来过烦恼,却并没有过触及其灵魂的大风大浪。他倡言高蹈,“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主张如风扫尘霾,荡除王李弊习,天下文人唱和响应,在文坛上几乎未曾受到过排挤。袁宏道生性乐观开朗,广缔友谊,使他在人生不同阶段都能找到声应气合的友人。袁宏道好酒,嗜茶,喜欢侍弄花草,对插花颇有讲究,喜欢邀上三五友人登山临水,啸歌长谷,文人雅趣毕集其身。可以说,袁宏道的人生态度是闲适的,他的一生是闲适的一生。
与做官相伴而来的是官务缠身,受制于官场的游戏规则,不得自由。隐是士人摆脱官场的重要途径,也是袁宏道实现其闲适人生理想的渠道。在作诸生未正式踏入仕途的时候,袁宏道就屡屡表示对高人隐士的企慕,如《偶成·谁是乾坤独往来》。他还在诗中表达了对政治的疏离,如《寄杨敦初》,并把庄子作为可以倾诉的精神偶像,称“蒙庄去已久,斯意竟谁陈”[1]82。袁宏道涉隐的有关《庄子》作品有《曹以新、王百榖》《善哉行》《戊戌初度·其二》《偶成·掷却颠毛去》等。如其《善哉行》一诗:
诗中所用的“鼷腹鹪枝,从吾所好”的典故,出自《庄子·逍遥游》中尧让天下于大隐许由时,许由所说的一段话:“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向尧表明自己安于隐居生活的志向与意愿。袁宏道此诗收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的《瓶花斋集》中,是年,袁宏道任京兆校官、顺天府教授,僦居东直房。在此任上,袁宏道“与弟子谈时艺,相与论学,又绝口不谈朝事,得以遗形纵舌而不相妨碍”[2]55。从袁宏道的行径上看,此次虽是任职京师,但实同隐居,是古代文人典型的吏隐人生形态。袁宏道在此诗中用《庄子》鹪鹩鼷鼠的典故,表达了其隐居的心态。同时,从诗中对歌舞宴饮的描写具有不拘礼法的魏晋风度以及对读书、学剑的不强求,可以看到,袁宏道具体使用这个典故时在原有隐居含义的基础上又增添出率意适性的洒脱。与隐有关,袁宏道还喜欢谈及陶渊明,其涉陶作品有近50处。隐是袁宏道作品的主旋律之一,唯有隐而不出才能避免异化,全其天性,《冯秀才其盛》及《放言效白》其五表达的正是袁宏道对《庄子》自然天性思想的接受。如其《冯秀才其盛》:
割尘网,升仙毂,出宦牢,生佛家,此是尘沙第一佳趣。夫鹦鹉不爱金笼而爱陇山者,桎其体也;鵰鸠之鸟,不死于荒榛野草而死于稻粱者,违其性也。异类犹知自适,可以人而桎梏于衣冠,豢养于禄食邪?则亦可嗤之甚矣。
从整体来看,目前关于数字劳动的研究主要围绕着定义、表现范围、劳动商品化、资本积累等问题展开,形成了三种主要的研究路径与理论:以受众劳动为核心的数字劳动理论、以非物质劳动为核心的数字劳动理论以及以物质劳动为核心的数字劳动理论。
一病几死,幸而瓦全,未死之身,皆鬼狱之余,此而不知求退,何以曰人?病中屡辱垂念,忽承大士之赐,甚隆素怀,走欲言之久矣。谢不尽。
这封书信并没有直接引用《庄子》典故,但从中仍可明显看到《庄子》泽雉不求蓄乎樊中和海鸟享钟鼓典故的影子,表达了袁宏道对庄子全守天性思想的接受。袁宏道写了鹦鹉、鵰鸠不恋金笼、稻粱,而向往生命的自由和天性的舒展,进而触类感怀、由物及人,表达了对牺牲天性来追求物质享受之徒的鄙弃,由此可见袁宏道对《庄子》天性思想的继承。而袁宏道触类感怀的基点是“异类犹知自适”,其中的“自适”二字除强调依顺天性的含义之外,另一个意义重点是对个体适意、舒适的强调,带有精神享受的意味和个人主义的色彩。
隐而不得,不得不去做官时,袁宏道对《庄子》中的无用散人、无用散木发生了兴趣,从而宣扬《庄子》无用为用的观念。这类典故最早出现在袁宏道任吴知县时创作的《锦帆集》中。如《任意吟》称“有名终是累,无用可还虚。”再如《汤义仍》认为“五石之瓢,浮游于江海,参天之树,逍遥乎广莫之野,大人之用,亦若此而已矣”。袁宏道屡以无用之人、无用之木自称,如《病起》《偶成·去去白云层》《答沈何山仪部》等诗文,如《病起》:
病起心情泰,闲来礼法疏。愁听传事板,懒答问安书。不去终惭鹄,无才合类樗。何如逃世网,髡发事空虚。
再如《张幼于·走支离无用人也》:
走支离无用人也。无用故不宜用,无用亦自不求用,此自常理,无足怪者。夫吏道有三:上之有吏才,次之有吏趣,下则有之以为利焉。吏才者,吏而才也。吏而才,是国家大可倚靠人也,如之何而可不用哉!吏趣者,其人未必有才,亦未必不才,但觉官有无穷滋味,愈劳愈佚,愈苦愈甜,愈淡愈不尽,不穷其味不止。若夺其官,便如夺婴儿手中鸡子,啼哭随之矣。虽欲不用,胡可得耶?若夫有之以为利者,是贪欲无厌人也。但有一分利可趁,便作牛亦得,作马亦得,作鸡犬亦得,最为汙下,最为可厌。然牛马鸡犬,世既不可少,则此等之人亦可随大小方圆而器之矣。
在上面列举的诗文中,袁宏道表达了无用以得自适逍遥、自在不拘的想法。在表述这种想法的时候,袁宏道沿用了庄子的惯用语词、言说习惯和思维模式,表现出对《庄子》无用思想的接受。在《庄子》中,无用是其于乱世中用以全身的无奈之举,又是其充满智慧的生命策略。无用常是伴着性命之虞,如斧斤、罔罟等害及生命之物而出现的,是庄子在面对充满危机的生命时所作出的严肃思考。袁宏道的无用思想延续了庄子无用全身的基本思路,但较《庄子》而言,袁宏道少了严肃与谨慎,也淡去了庄子式的对生命的沉重体味。袁宏道安于无用,享受无用,他率性地表达、实践着他的无用思想,将无用思想的关注点更多地放到了个体适意顺情的一面,这是在庄子无用全身思想的基础上对主体精神自适的进一步突显。如上面的《张幼于》一信,袁宏道向友人诉说了自己本乖戾不才却勉强为官,结果弄得“心神俱困”,精神极度压抑。所以他最终选择弃官归隐绝非故作清高,而是出于对本性的顺从,是为了求得精神的自在,于此可以看到袁宏道对自我精神畅适的重视,体现的是袁宏道在体贴人性一面作出的努力。可以说,《庄子》的无用之用为袁宏道的闲适人生提供了精神解脱的机缘,而如上所述,袁宏道在继承庄子的基础上又作了进一步的发展。
中郎好山水,视之为人生三大乐事之一。在11年的宦游生涯中,袁宏道游览了吴越、京都、陕西等处的佳山丽水,栖隐地柳浪居也是湖光树影交辉相应。他一生创作了大量山水作品,其山水小品如《虎丘》《天目》《西湖》《华山记》《嵩游记》等镂心刻骨,传写山水之神情,极得后人推赞。袁宏道的山水作品往往采用拟人的手法赋予山水以生命情怀,如“青山也许酬人价,学得云闲是主人”[1]869,在其眼中青山具有生命与灵气,不仅俏皮可爱,甚至会与人争较价钱。在袁宏道的笔下,山水不再是被观照赏玩的客体,而是能够积极参与精神建构的主体,抚慰愉悦着在世网中挣扎、疲惫的心灵,它们是袁宏道以闲适态度观照自然的独特发现。对山水充满喜爱,用心去体会“山心水味”[1]941,固是袁氏天性使然,但《庄子》对其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庄子曾在《庄子·知北游》中言“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在庄子那里,“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人平等,无有贵贱。袁宏道的山水作品是对《庄子》天人一体自然观的艺术再现。同时,受时代影响,袁宏道的山水作品与《庄子》影响下隐士的山水文学又有所不同,他笔下的山水多出现在人群熙攘的尘世间。袁宏道在对清丽山水进行描写时往往流露着浓厚的红尘凡情和对尘世的迷恋。这体现为袁宏道喜以女性之姿态、容貌来写山水,山水小品中多有涉及世俗生活,如其《荷花荡》《初至西湖记》《上方》《满井游记》《虎丘》《雨后游六桥记》等作品,不妨以《虎丘》一文看之: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面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子于其中,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兴亦阑矣。山川兴废,信有时哉!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小文取题“虎丘”,文章关涉的是作者的虎丘之游,粗略地看这是一篇山水文学作品,但此作区别于以往山水文学的最大不同,在于它对世人游虎丘场面浓墨重彩式的描写。栉比如鳞的赏月游人,竹肉相发之际而令飞鸟为之徘徊的美妙的歌声,一切都充满了世俗情味。虎丘景色的描写只寥寥数句,显然不是作者的记述重点。袁宏道的这篇山水游记抒写的是一己情志,沿袭的是山水言情而非载道的传统,是对庄子一系山水文学精神的发扬。但对比以往山水文学,袁宏道的作品显然去掉了传统山水文学中雅淡、超逸、空灵的一面,发展出了充满世俗气味的山水文学,这样的山水景致是热闹、拥挤、富有人情味的,体现的是晚明重情欲、世俗化的潮流,也是袁宏道自适人生情致在山水文学中的体现。
此外,袁宏道在艺术上对《庄子》也多有借鉴。他化用《庄子》的艺术手法,如《拙效传》刻画的冬、东、戚、奎四仆俨然搞笑版的支离疏。其《广庄》在推广《庄》意的理论阐述中,借鉴了《庄子》寓言说理的方式,以故事来阐发己见,如《广庄·应帝王》,全文几乎是寓言的组合,有文中子对弟子的一番感慨、鹗冠子对文王问、舜遇丈人、齐王求异术等。这些寓言的结构方式、表达特点几与《庄子》无二致,体现了对《庄子》寓言说理的言说方式的继承。
可以说,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庄子》都给袁宏道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给养,而他的创作又是对《庄子》的丰富与再发展。袁宏道的《庄子》接受是晚明世风及其人生态度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既带着时代的共性,又具有鲜明的个性。袁宏道《庄子》接受中表现出的对个体自适的凸显及由此带来的《庄子》接受的创新发展,在“性灵派”文人《庄子》接受的创新性发展上极具典型意义。
[1]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周群.袁宏道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杨宁〕
Yuan Hongdao and
BAI Xian-juan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Gansu 730020, China)
Yuan Hongdao, who is the main represent of the spiritual literature, has a close relation with. As the ideological background of the fusing of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Yuan Hongdao can understandfrom the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With the leisurely view of life, Yuan Hongdao has a profound interest in the seclusion, uselessness, instinct and the nature. The reception tois the classical representative of the spiritual literati.
Yuan Hongdao;; the reception esthetics
白宪娟(1981―),女,山东泰安人,讲师,博士。
2013-08-29
I207.22
A
1006−5261(2014)01−006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