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伤兵

□李立泰

奶奶的伤兵

□李立泰

枪声渐渐听不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抬着人便撞开院门。奶奶惊慌出屋，啊！伤兵！

大娘，排长挂花儿了，叫您照顾，伤好了归队。

大娘的手指凑到伤兵鼻子那，还有口儿气儿。快，抬西头小跨屋儿。别叫别人看见！

大娘，给您包盐和几片药。他们撂下东西就追部队去了。

奶奶关上门，掀开壶套，倒盅热水喂伤兵。不会张嘴，她抠开伤兵嘴硬灌，里一半外一半，一盅水没了。

奶奶擦伤兵嘴角，他眼稍稍睁了点缝儿，又闭上了。

奶奶热盐水烫布，给他擦伤。盐水渍到伤口，疼得他浑身战栗，大汗淋淋。奶奶心疼得哆嗦，她边擦边掉泪。兄弟忍忍。伤兵疼得昏了过去……

奶奶可是村上漂亮人儿，好看、利索、人见人夸的妇人。伤兵伤的地方很隐私，奶奶也顾不了那么多啦。

马颊河支队凌晨遭遇日伪下乡抢粮。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李支队命令桑谷华留下两班战士掩护转移。部队走后，你们边打边撤，到榆林头村西松林子集合。

桑谷华指挥，机枪手榴弹一起上，打哑了敌人。

日伪也是留了小股部队，大部队都朝据点跑去。

桑谷华大喊一声，上刺刀！冲啊！扑向敌人。

他连砍三个伪军，自己腹背受敌。多亏队员过来增援，才捡了条性命。

掩护撤退，以很小的伤亡消灭了敌人。

我……我活不……不了啦。他说话有气无力，失血过多，脸色苍白。我要能吃……吃碗羊肉多好哇。

桑队长声音气若游丝，奶奶还是听见了。

奶奶喂的小山羊，指望它下羊羔卖钱。她心一横，找出萷谷刀（专门萷谷穗的刀子，也用来杀猪宰羊）。她豁出去，救命要紧。“咩咩”叫的山羊，惊醒了桑队长。

桑队长后悔说要吃羊肉了，羊是百姓家的宝贝疙瘩啊！中午奶奶端来热腾腾的羊肉，那个香啊，钻鼻子。

桑队长回忆，从北吃到南，从东吃到西，从乡下吃到城里，大小的酒店吃过无数，再也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羊肉。

吃羊肉。喝羊汤。桑队长竟奇迹般的活过来了。休养了一段时间，桑队长穿着奶奶做的鞋，背着奶奶蒸的菜窝窝找部队去了。嫂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胜利了我回来看你。奶奶说，伤还没全好先别走。奶奶眼里含泪，扶着门框看他走远了。

马颊河支队改编为冀南七分区二十四团。打败日本鬼子，撵跑蒋介石。桑队长战淮海、渡长江、全国解放。桑队长当了军分区司令员。

工作间隙闲下来，桑司令想起了奶奶。他猛一拍头，哎呀！老嫂子咋样了？

那年闹大饥荒，野菜树皮都吃光了。

桑司令由社队干部陪同，走进奶奶的小院儿。

天还是那片天。

地还是那片地。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

老榆树还长在那儿，树皮剥光了，成了白杆。

老屋还是那座老屋。嫂子还是那个嫂子……她瘦得皮包骨头，白发飘散着遮住脸。双眼泪淅淅的，拄着棍子，站在那儿。

不！她挺立在贫瘠的土地上，苍凉而庄严，肃穆而神奇。

白发苍苍的奶奶微睁着眼睛。

似呐喊般悲泣。

似告别般迎接。

她如一个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盼儿归的娘亲。

默默地凝视着。

是等待一个殷切的回归？

在苍穹下以庄严的气势和无以言表的神韵，向天地洪荒回忆抗战的历史和亘古的命运。

桑司令一看见奶奶,心“咯噔”疼了一下。嫂子您老了，咱胜利了。您舍生忘死地掩护我们。难道就图打败鬼子和老蒋，建设新中国挨饿吗？

桑司令一进门，奶奶就认出他来了：伤兵！

嫂子，我是桑谷华。

奶奶没看他，呆着脸，她眼望着别处。

嫂子我是桑谷华！扑通，桑司令给奶奶跪下了。

我不认得你，不认得你。干部们帮腔，大娘，这是你那年救的桑司令。

队干部悄悄说，您都快饿死了，咋不认他啊？他会帮助您。

我知道。不能认他，认了怕他作难，给咱找粮食，犯纪律。

桑司令无奈地离去了。

后来，邮递员月月给奶奶送来6元汇款单……

（原载《常德民生报》2014年4月7日 边际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