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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祭髯翁读《遗歌》——于右任先生辞世50周年祭

2014-05-17钟明善

关键词:于右任日记书法

钟明善

(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近代书法大师于右任先生辞世已50年了。每逢过年过节,海内外同胞都会忆起于右任先生这首催人泪下的《遗歌》。这首诗是于老1962年写于日记里,深深地抒发着他浓浓的爱国情怀。这本珍贵的日记收藏于日本京都西出义心先生手中。2014年的4月,笔者有幸见到了这本日记,也目睹了那首哀婉凄切,海内外炎黄子孙耳熟能诵的《遗歌》的原迹(见图1)。诗中饱含并表露着这位民主革命的先驱、伟大的爱国者、诗人、书法大师的遗愿,倾诉着他对祖国、对故乡的深情。同时,笔者面对日记,读着他深情凄婉,词淡意远,大朴不雕,自然泻出的国殇绝唱,只觉得默默地在接受着异样的心灵洗礼。

图1 于右任先生《遗歌》原迹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髯翁于右任先生(1879年4月11日——1964年11月10日)辞世已50年了,但他最具创造性气势磅礴笔活韵盛的书法艺术更为近代中华书史留下了金光熠熠的一页。他将书法艺术的研究与民族“尚武”精神的振兴结合起来的书法审美理念更是古往今来对中国书法本质特征的揭示与弘扬。“朝临石门铭,暮写二十品。辛苦集为联,夜夜泪湿枕。”一诗就是他这一书法审美理念与实践感悟的集中体现。

于右任先生无论是楷书、行书,还是草书,都写得极具“尚武”精神,力感鲜活,独具一格。他不但是近百年中国书法的大师、巨匠,也是千年中国书史的高峰。海内外同道称他为“当代书圣”、“旷代草圣”,实至名归,令人景仰。

柳亚子先生称颂他是“落落乾坤大布衣”。这位一生不治家业,把自己全身心地献给了自己的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关中农民的儿子。1962年,他在日记里写下一首令人感念至深的《遗歌》。诗中所抒发的爱国情怀更深深地印在了海内外炎黄子孙的心里,成了连结海内外华人的精神纽带与悽悽的招魂幡。

50年岁月匆匆,风云变化,沧海桑田,世界依旧充满灾难。可喜的是,海峡两岸同胞已能够往来探亲,经济文化交流也日益扩大,层次不断提升;血浓于水的亲情更在默默地渗透、融化于中华同胞的血液之中。而民族的遗传因子在亲情交流中把海内外同胞重铸着更干净、更纯正、更同一的民族性格、民族精神。

50年弹指一挥间,“每逢佳节倍思亲”。每逢传统节日,无论是“初一”、“十五”,还是“清明”、“寒食”,海内外同胞都会忆起于右任先生的这首催人泪下的《遗歌》。《遗歌》曾于1965年在台湾《于右任先生纪念集》中发表过。《遗歌》发表后,因为照片的不尽理想,所以出现了顺序判断不定的遗憾。同时,一直未发现右老用毛笔写过《遗歌》。他唯一的海外门人——日本金泽子卿先生用标准草书写过的一幅《遗歌》,书迹被人裁掉了落款,使世人误为右老亲笔。

于右任先生留下《遗歌》的那本日记究竟在哪里?右老原稿到底是怎样一个面目呢?由此,拜读右老《遗歌》原件,是海内外许多朋友望眼欲穿的久久的期盼。

2000年,值于右任先生诞辰130周年之际,在西安交通大学举办的“于右任与中华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日本高琦书道会天田研石先生指出,墨迹本《遗歌》作者是于右任先生唯一的海外门人——日本高琦书道会会长金泽子卿先生的事实。他提供了物证,并作了简短的发言,从而引起了与会中日书家的密切关注。2010年,金泽子卿先生曾来函,期望笔者能将其书写《遗歌》误为右老亲自所书的讹传与误会在海内外书坛予以澄清。2013年,89岁的金泽子卿与世长辞。笔者十分痛心,也为未能及时正误《遗歌》墨迹而遗憾。2014年年初,笔者通过《书乡中国》杂志澄清了这一误会,也是给海内外朋友一个交代并告慰金泽先生。同时,又适逢高崎书道会的朋友来长安访问,刊载这一史实的《书乡中国》正好让笔者在长安还了愿。

那么右老1962年所书写《遗歌》的日记在哪里?一直以来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2013年,笔者通过日本友人中川欢美女士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于右任先生1962年写有《遗歌》的日记收藏于日本京都西出义心先生手中。征得西出先生同意,中川女士给笔者寄来了《遗歌》照片。获此信息,笔者非常激动。一是圣物有灵,《遗歌》尚存人间。二是“遗歌”的收藏者是笔者结识近30年的老朋友。

西出义心先生是位极有眼光的艺术收藏大家。他钟情中国于右任的书法、日本秋月明的绘画。他的“画廊”藏品中不但有于右任先生的大量墨宝,更有于右任先生生前使用过的文房珍品。如鸳鸯七志斋臂搁、镇纸、笔筒、印鉴、毛笔等,还收藏有于先生的衣物等生活用品。1989年,陕西于右任书法学会代表团应邀参加日本高崎书道会成立60周年。在京都西出义心先生的画廊,我与高崎书道会会长金泽子卿先生、台湾心正笔会理事长李普同先生、陕西于右任书法学会副会长刘超先生还在他的画廊里留下了中日四人合作的“泽及万方”横幅书作;同时,也对西出义心先生画廊中收藏、展示的右老遗物感慨至今,难以忘怀。笔者在主编《于右任书法全集》的10年中,更得到金泽子卿先生和高崎书道会诸位师友的支持。西出义心先生更贡献精彩藏品写真,真情协助,令人感念至深。当听说于右任先生日记在西出义心先生手中时,顿时使我感觉到与这册右老《遗歌》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缘,一切皆源于缘。

2014年4月,笔者受中国书法家协会委托率团赴日本成田市为第30届成田山全国竞书大会的优胜者颁奖。有此机缘,便将这一信息告诉了住在京都的中川欢美女士,并表述了希望能拜访西出先生、拜读右老日记。继而,中川女士向西出先生转述了我的愿望,西出先生慨然允诺。4月2日,我们中国书法家协会代表团一行四人到达成田市,次日上午,在细雨濛濛中,参加了在成田山美术馆举行的参拜“笔魂”仪式和全国竞书大会颁奖仪式。4月4日,笔者与中川女士约定在镰仓会见西出义心先生(见图2-图3)。在风光旖旎的海滨城市镰仓市景点的游程中,我心里挂念的只是西出先生一行走新干线到了哪里?由于我们行程安排的变更,直到下午五时左右,西出先生一行才辗转到了我们下榻的镰仓王子酒店。

图2 钟明善先生与西出义心先生

图3 西出义心先生与中川观美女士

虽然我与西出义心先生距上次相见已过去27年了,但西出义心先生还是那么的精神矍铄,还是那样的含蓄微笑,依旧亲切而自然。在中川女士陪同下,西出先生拿着用灰蓝色麻布包裹的于右任日记亲自到我住的房间,十分郑重地将于右任先生1962年日记双手交给了我,并将他的专著《视金钱如粪土》(于右任传)一书赠予我。

当目睹到这本珍贵的于老日记时,我立即以大礼叩拜。这是于右任先生辞世前两年身心憔悴时的心声与遗愿。亲见并拜读先生手迹,这是我期盼了30多年的宿愿,也是海内外崇敬、热爱于右任先生的众多炎黄子孙、文化学人、书法家多年的渴求。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这册令自己心驰神往、期盼已久的32开本的精装日记,并急切地翻出了1962年1月24日至1月25日先生用钢笔书写的日记——这就是那首哀婉凄切,令海内外炎黄子孙耳熟能诵的《遗歌》。

右老日记上日期清晰的记录是:“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三”“一月二十五星期四”,首行注“天明作此歌”,当是二十五日。这首《遗歌》,有人称为“望大陆诗”,也有人称为“国殇”。

1962年1月24日,于右任先生在这首骚体自挽《遗歌》中首先想到的是“故乡”,是未曾须臾忘怀的生他养他的三秦大地。

仔细拜读,我们会清晰地看到右老的思想是先“望我故乡”,后“望我大陆”,写完之后再重新调整顺序,在三段之后写下了一、二、三段顺次。大约因为“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所以将“望我大陆”列为首段。

于右任先生自1949年去台湾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渭北的父老乡亲、山川草木;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祖国的统一。这种令人断肠的心境大都寄寓在他所写的大量诗词中。“梦绕关西旧战场,迂回大队过咸阳。白头夫妇白头泪,亲见阿婆作艳装。”这是1959年先生所写《思念内子高仲林》诗。诗中叙说右老追怀如烟往事,思念患难与共的亲人,梦魂萦绕,欲哭无声。“梦里神州”,笔底烟波。

在这首《遗歌》的叙述中,于右任先生以古代风骚体为之。“昨宵梦绕黄花岗,又入中原旧战场。”他怀念“故乡”,怀念生他养他的嵯峨山下,渭北沃野,三秦父老,回忆“少小乡村学放羊,壮年出塞射天狼”的峥嵘岁月;怀念他的年迈的妻子“凄风吹断咸阳桥”“白头夫妇白头泪”;怀念他的“瓦屋三间二陆风”的简陋的故居;怀念他亲手创办的民治学校、斗口农场、西北农专;怀念与他同生死共患难为辛亥革命共赴国难的长安军民;怀念关中的社火、秧歌;怀念渭水、华岳。留下了诗人深深脚印的故乡,虽“不可见”,但“永不能忘”。其情凄切、深沉、怆凉、悲壮,一起笔便把整个诗的思乡峦士的凄绝之情推至最高潮。

于右任先生早年即立志报效祖国,以天下为己任。追随孙中山先生投身革命,数十载为国为民。早在民国纪元十多年前,他即高呼“同胞同胞为奴何如为国殇”,立志一腔热血洒在中华大地。“身死为国殇”,是中华儿女的意志,更是他的誓愿。他的一生也是为此信念而献身的。沧海桑田,往事悠悠,饱经忧患而魂系神州的于先生在感到来日无多之时,也像他所崇敬的爱国诗人陆游一样,在病卧床榻时想着“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以天下为己任的于先生倾诉自己的遗愿时更想到“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为什么要“葬于高山之上”,是要让我“望我大陆”。阔别了20余载的大陆,留下了先生大半生峥嵘岁月、酸甜苦辣的大陆,在他感到大限将至之时,怎能不魂牵梦绕深沉地怀念呢?虽然“福州鸡鸣,基隆可听”,然而两岸一水相隔,生离犹如死别。“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在诗人心中,往昔岁月,伊人应答,亲人团聚,重话桑麻,一切现实希望和残梦都化为乌有了。对这位年迈苍苍的辛亥革命老元戎,爱国诗人,只剩下“痛哭”了。“只有痛哭”四字是此诗之眼,也是此诗的基调。“男儿有泪不轻弹”。于先生当年在受到清政府通缉追捕时不曾落泪,在靖国军失利困难丛集时也不曾落泪。然而,此时此刻,百感交集凄然泪下的老诗人,眼睛模糊了,也许只有泪水才能冲淡诗人心中无尽的痛苦。他像屈子作赋时的心境一样思絮魂游;他夜不能寐,由无际的青天,想到茫茫的大野,想到“山之上,国有殇”。“国殇”,死于国事者。他想到自己身为国事鞠躬尽瘁的炎黄赤子,希望在百年之后能葬在这苍穹之下,大野之间,高山之巅;含着眼泪,望着大陆,渴望魂归故里。

年事渐高的于先生晚年居台湾,多次因病住院。据说当年每当他重病住院时,都有不久人世之感,都要写一书法长卷。他晚年所书《千字文》、《赤壁赋》、《秋兴八首》、《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等就是在预留绝笔的心境下写出的。他在写《遗歌》的同年4月,还写出了《历史博物馆建馆记》,乃鸿篇巨制,笔惊鬼神。他在辞世的1964年,虽已年届86岁,但还题写下《砺园》,为他的学生李普同先生写下了“向荒山大海高空争地,与自由平等博爱联盟”,李普同先生题笺为“右老五三绝笔”。“写字是最快乐的事”。书法是于右任先生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也像张旭一样,将“天地事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其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他的书法创作热情至老不衰。

就是在他即将离世的这一年,他在稀疏的几十页日记中对读书、亲友、作书、遗愿多有记述。我们从先生日记中仅摘录片段(详见图4-图7)。

一月二日 星期二

“昨今两日皆放假。今早去院写字。下午与无名往观音山。无名久想谒四姐墓,我亦想去,故今日同行。归后到院中写字。

今日未看书,歉甚。”

一月四日 星期四

“此数日少看书,写字亦不多。

早看新经第四章。

字已留议员二人。”

一月六日 星期六

“早来院写字。

每日逼我太甚。”

一月八日 星期一

“午读马太福音第八章。

午宴陕西立法委员十一人。”

一月九日 星期二

“我实在支应不了。有说不出的苦。

午读马太福音第九章。

晚读谢康乐诗。即谢灵运,袭康乐公。”

一月十四日 星期日

“在李弥将军家午饭。

早写字。晚看马太福音第十四章。”

一月十五日 星期一

“早读马太福音第十五章。

晚约张亲全家便饭。(即想想家)

因张新自美归。”

“此后改看字为读字。纪实也。”

一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远远是何乡?

是我之故乡。

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

……”

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葬我在台北近处高山之上亦可,

但是山要最高者。

读马太福音二十章。”

图4 于右任先生日记真迹选

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今为自由日。”

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三

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天明作此歌”作遗歌,并调顺序。

一月三十日 星期二

“读马太福音二十五章。

今日静静的在院一天。

写字十余件。”

二月四日 星期日

“春节将近,用费太大,将如之何。

今日晚约同乡数人吃年夜饭。”

二月五日 星期一

“读马可福音第一章、第二章。

今为春节元旦,天气甚好。”

二月六日 星期二

“读马可福音第三章。

向各处贺春节。”

二月九日 星期五

“读马可福音第六章。

早开同乡会。

团拜。为七友画展请客。”

二月十日 星期六

“早读马可福音第七章。

读马可福音六七章后,乃见耶苏真力量。”

二月十二日 星期一

“读马可福音第九章。

无名女有一点误会,我将邮票收拾好,待他不来,翻怪我。真怪事。”

二月十三日 星期二

“读马可福音第十一章。

昨为胡宗南作挽联,轻重之间实难下笔。”

二月十七日 星期六

“我在此时真难做人。

早想辞职。种种事故作不清楚。滞留而又滞留,谓之何哉。”

图5 于右任先生日记真迹选

二月二十五日 星期日

“昨晚十时胡适之先生逝世。”

图6 于右任先生日记真迹选

三月十日 星期六

“夜间想起多少好朋友都死去。实在伤心。

好朋友之死,早知我对大事之无能。”

三月十一日 星期日

“圣经味淡而永,百读不厌。”

三月十二日 星期一

“今是国父纪念日。”

三月十三日 星期二

“今日是大太太生日,敬谨渡过。”

三月十七日 星期六

“我想我前要葬在高山上,及今思之,如大太太何。不如说十年后非我子孙将我俩合葬。”

1994年,笔者应台湾中华书学会张炳煌理事长的邀请,访问台湾。在书学研讨会、书法展览之后,笔者在李普同老师和几位师兄妹的陪同下,拜谒了台北大屯山顶面向西北的于右任先生墓园。在向右老鞠躬礼拜时,我想到右老的一生,想到这首催人泪下的《遗歌》,想到在此孤零零地长眠于海峡彼岸异乡土地上的关中乡贤,中华赤子,一阵阵揪心的酸痛,令我遥望西北潸然泪下。

图7 于右任先生日记真迹选

半个世纪过去了。于右任先生的人格精神和书法艺术更成了中华魂魄,国之瑰宝。我们最敬爱的于右任先生静静地躺在台北大屯山上,海拔七百余公尺的“八拉卡”,“面临台湾海峡中原河山”“青龙抬头,白虎伏首,山环水抱,可称福地”。今日海峡两岸同胞往来渐增,髯翁九泉有知,亦当含笑。拜读了他页数不多的1962年日记,我想着这位老人的与大太太“合葬”的遗愿尚未实现,而先生的精神、艺术正待我们继承弘扬。

台湾文化界的朋友已将右老墓园申报为必须保护的文化遗产,大陆的朋友也即将出版36卷巨帙《于右任书法全集》。海峡两岸文化界书法界的朋友正以各种方式纪念这位民主革命的先驱、伟大的爱国者、诗人、政论家,谱写了中国书法史最灿烂华章的书法大师。此时此刻读着他的深情凄婉,词淡意远,大朴不雕,自然泻出的国殇绝唱,读着他的日记,只觉得默默地在接受着异样的心灵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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