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戏水
2014-05-17□张爽
□张 爽
鸳鸯戏水
□张 爽
1
小画匠只有黄昏才会来到我们四顷地。那时候,他穿一身干净的衣裳,肩上斜背着一个小木箱,如果是冬天,手上还戴着露出十个指头的线编手套,每到一家,他会最先在一盏昏暗的灯下把自己随身的小木箱打开。在我看来,小画匠的木箱就是个神奇的多宝盒,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木箱打开时那一瞬间带给我的震撼。那木箱看上去古旧得很,可一旦打开,里面就好像有一道七彩的虹霓飞出来。小木箱共有三层,第一层放画笔,大大小小总有几十支吧?第二层是各种各样的颜料筒,在我看来更像是小号的牙膏,不过它们挤出来时不光是白色,而是各种颜色都有;第三层就是盛颜料的碟子了,碟子是白色塑料那种,有单个的,也有里面被分割成若干个小格子的,分放不同的颜料。那些碟子都已经失去了白的底色,被各种各样的颜色点缀,却不显脏,七彩斑驳的,在昏暗的日光灯下散发出一种迷人的色彩。
小画匠的脾气真是好,每次打开箱子前,他总会对人抱以浅浅的一笑,似乎没人见他板着过面孔。比那些习惯板着面孔的木匠、油匠们可强多了。而且,他很少在主人家吃饭,也不像那些木匠和油匠,不但天天要在主家吃,一旦主家言语不周或饭菜少放了油盐,他们就会冷下脸子,“叮叮当当”发脾气,更有恶劣的还会故意刨坏木料刷花了漆,让主人既心疼又自责。小画匠从没这样过。他很有耐心,即使我们这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野孩子围挤着他看热闹,他也是很有耐心地对我们笑,他先用水泡开颜料笔,再一点点往那些碟子上挤颜料,有时会有人大声质疑:“颜料盘子都脏了你怎么不洗洗?串了色怎么办?”他就会拿起颜料碟子翻来过去给人看,还让人下手去摸,嘴里轻声说:“是干净的……很干净是不是?串不了色的。”于是大家就放心了。
小画匠总是蹲在那里画,给漆好的家具画各种各样的画。他画得最多的是花鸟。鸟什么样的都有,我们都叫不出名字,花却差不多都是牡丹,大朵大朵的,鲜艳的牡丹,名曰“花开富贵”或“富贵吉祥”,偶尔也画“松鹤延年”,或有着圆鼓鼓大脑门的“寿星佬”。他一蹲在家具面前就是一两个时辰,他画画的时候非常投入,忘我,有一种浑然物外的艺术家风范。有时候主人把小板凳都塞到他屁股底下了,他也不坐,就让那小板凳空着。当然,有时候,实在太累的时候,他也会直起腰来,像那些上了年岁的老年人一样,用手腕处托着腰,慢慢站起,一手托盘,一手执笔,他站起来总要用他温和的眼睛看一眼主家和我们这些围观的孩子,带着些许歉意地微笑一下,说:“喘口气。”就说这一句。于是主家和我们就都笑了,有忙着给他搬椅子的,有忙着给他倒加了白糖的开水的,也有忙着给他递毛巾的——忙着给他递毛巾的如果是个胆大的姑娘,还会不顾害羞地过去,满面通红地给他擦擦额头上的汗,而这时候小画匠也会跟着把脸红了,甚至,还要扭捏地躲几下。
我姐姐就给小画匠擦过汗,是因为小画匠也在我家干过活,如果在别人家,当然轮不上她去献殷勤。如果小画匠在别人家,我姐姐就会整晚都不高兴。她不高兴的样子总是很丑。她本来也不漂亮,一张黑黄粗糙的脸,怎么擦雪花膏都擦不白,还有她凌乱粗重的眉毛,她的单眼皮耷眼梢的眼睛,还有她的塌鼻子和鼻子周围星星一样密布的雀斑……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长得这么丑,我父亲和母亲都算得上四顷地的漂亮人物,可为什么我姐姐丑得像个天外来物,像个外星人呢?
可我姐姐从不觉得自己丑,好像长相丑陋的人都不以为自己是丑的吧?他们总以为世界上比他们丑的人还有很多,和那些人相比,他们就是漂亮的。因此我姐姐每次在小画匠来时都要换上一件花衣裳,往脸上涂更多雪花膏,最后还要扑上一层香粉,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舞台上的女丑。她像一只花枝招展的俗气的大蝴蝶,总是围着小画匠飞来飞去,抢着干这干那,说这说那,希望博得小画匠的垂青与关注……
如果在别人家,抢着为小画匠擦汗的是另一位脸蛋红红的姑娘,我姐姐就会妒火中烧,不但自己要甩下脸子离开,还每次都拖上我。只要一离开别人家,她就会像泼妇一样大发牢骚,骂那个姑娘不要脸,说人家又贱又骚,是个不要脸的货……和这样的姐姐在一起,我总是感到很没面子。但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姐姐。
说实话,我也希望姐姐能博得小画匠的喜欢,甚至还设想过姐姐能嫁给小画匠,可那怎么可能呢?我姐姐虽然算不上四顷地最丑的姑娘,可也和四顷地的漂亮姑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小画匠怎么会看上她呢?我姐姐不但长得丑,脾气还特别倔,特别犟,心眼也特别小。她喜欢上小画匠后,每天的黄昏来临,她都要早早出门,到大路上去等那个熟悉的身影,如果那个身影进的是王贵家她就高兴得小辫子一撅一撅地跑回家来了,说她晚上不吃饭了;如果小画匠进的是王珍家,或孙老喘家,或吴志江家,她就会皱着眉头回到家摔摔打打。因为王贵家没有女孩,只有四个儿子,剩下的就不行了,王珍家有王二丫,孙老喘家有荣头,吴志江家有小灵儿,她们都比她好看。可话说回来,谁又比我姐姐长得不好看呢?就连那个见到谁都笑得流口水的傻丫头明头,细看上去都比我姐姐多几分姿色。
自古丑女多作怪,我姐姐也不例外。只要小画匠不能心随她愿,她就会把一口气撒到家里,摔摔打打,指桑骂槐,说东指西,她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人生气的时候最丑这个道理的吗?我母亲在四顷地是个出了名好脾气的人,姐姐恶声恶气的时候,她就劝她:“人的命天注定,人的姻缘也是老天早就派定好了的,争是争不来的……”可我姐姐那时却像吃了蜜蜂屎一样,什么大道理到了她耳朵里都好像别人故意给她下咒语。
我姐姐对母亲说:“娘,家里该打家具了,看看咱们家的家具都老得成什么样了!”母亲说:“不是去年新打了一个橱柜了吗?”新打的橱柜就摆在我姐姐面前,橱柜上的玻璃上画着两尾鲜活得几乎要蹦到眼前来的鲤鱼,那就是小画匠第一次到我家时给画的。我还记得他在一盏十五瓦灯泡下,轻声轻气说话的样子。他对我母亲说:“就画鱼吧?画鱼吉祥,吉庆有余。”他还看了我一眼,用沾了颜料香气的手在我头发上摩挲了一下:“鱼,寓意也好……鲤鱼跃龙门,你家将来能出大学生。”而我的姐姐却强烈建议在橱柜的玻璃上画一对鸳鸯。“画鸳鸯戏水!”她说。我们都感到既无奈又好笑,连小画匠都笑她了,说:“橱柜上画鸳鸯干什么?只有在妆奁匣子或新人洞房的床头上才画鸳鸯。”我们一家都说服不了的姐姐,没想到小画匠几句话就让她服服帖帖。小画匠画那两尾鲤鱼时她忙前忙后,递水递烟,表情下作得就像小画匠带来使唤的一个随身丫鬟!
“那就给我打一对盛妆奁的箱子!你答应过我的,给我打一对妆奁箱子。”姐姐逼着母亲说。
“可是你现在连对象都还没有……”母亲说。
“早晚得有,你早晚都要给我打,你总不能一辈子把我留在身边,不让我嫁出去吧?”姐姐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连这样不知廉耻的话都说出来了。
母亲没说什么,叹口气。母亲叹气的意思,连我都听出来了,姐姐那年已经二十出头了,还没有一个提亲的上门,对象的影儿还都没有呢,她却操心上自己的妆奁箱子了。
当然我们都知道姐姐要妆奁箱子真实的目的,还不是希望小画匠上门,给她在妆奁箱子上画她喜欢的“鸳鸯戏水”?她也能以最有力的理由去接近她朝思暮想的小画匠了,可以亲自给他递一杯加了白糖的水,拿垫了棉垫的板凳,拿用热水浸过的毛巾去给小画匠擦擦汗。
可即使她想干的都干了,又能怎样呢?小画匠根本不可能看上她。
“小画匠根本不可能看上四顷地的姑娘。”记得有一次我姐姐和小灵儿、荣头、二丫她们在一起秘密议论小画匠的时候,小灵儿说过这样一句话。
“那可说不定。小画匠看上谁,只会记在他心上,又不写在他脸上。四顷地还是有他能看上的好姑娘的。”我看到我姐姐说这句话时甚至红了一下脸。我想她所说的好姑娘就是指她自己吧。
然后她们说起了四顷地的姑娘。她们指名道姓地说了差不多二十多个姑娘,她们就像无比挑剔的皇后给自己的老公皇帝选妃子,再好的姑娘到了她们口里都有说不尽的不足和缺点,而她们蠢蠢欲动的表情却暴露了她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她们隐秘的情感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她们还在顾左右而言他,还在装疯卖傻。
只有胖乎乎的荣头说了句实话:“小画匠可能看上一个四顷地的姑娘,可他不会看上我。”
说这句话时,荣头显得有些忧伤,两天前,小画匠刚刚在她家为家里新打的穿衣柜画好了梅兰竹菊四扇屏。
荣头说:“我看,四顷地只有一个人配得上他!”
我姐姐立刻问:“谁?是谁?”
“高君英!”
荣头说完这句话,热闹的场面一下冷清下来。我现在还记得姐姐听到这个名字时张着嘴瞪着眼的错愕表情。
没错。高君英。我想她们肯定故意忽略了这个名字。也许,她们根本没想起四顷地还有这样一个人。也许,她们都知道这个人,却从心里觉得,她的存在根本不在四顷地,而是在别的更远更辽阔的地方吧?高君英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是四顷地人呢?她应该出现在某个大城市的广场或一个有着高楼洋房的家中。
但高君英是四顷地人,是谁也否认不了的。她是四顷地支部书记高大全的小女儿。他的大女儿高俊梅曾经是四顷地的小学老师,后来嫁给了风度翩翩的东风镇学区校长曹德江。高俊梅长相一般,高君英却出类拔萃。姐妹两个站在一起就像两家人,她们一黑一白,一丑一俊,一矮一高。按我们四顷地人的话说:高君英生下来就该是个城里人!
所以我姐姐她们根本不可能忽略高君英的存在,高君英的存在就像她们的头号天敌,她们都和高君英是同学,而且据我姐姐说,她小学时还和高君英同桌,只不过后来高君英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中,又考上了地区的中专,而她们却连一个普通初中都没有读完。她们既想在心中无视这个巨大的存在,又觉得这个存在对她们是种巨大的挑战,哪怕是拿出这个名字来和小画匠放在一起随便说说都让她们气馁。
事实上,我姐姐她们议论高君英时,小画匠还不认识高君英,说来也是吊诡,小画匠后来认识高君英是在小画匠给我姐姐的妆奁箱子上画鸳鸯戏水时。
2
凶悍霸道的姐姐终于逼着母亲答应为她打一对妆奁匣子了。
姐姐对于用什么木料谁当木匠哪个油匠来打底漆显示出一种心不在焉和完全不负责任的态度,但对于请谁当画匠她却表现得铁板钉钉一样不容更改。那些天,我看到母亲唉声叹气地张罗着为姐姐打一对妆奁箱子,姐姐无所谓,母亲却要认真审慎,母亲知道姐姐心思不在妆奁箱子而在小画匠身上,她知道自己这个犯起倔来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女儿,打骂不行,劝说无益,她又能怎么办?打家具的木料还没准备齐呢,我姐姐就跑到正在红四家干活的小画匠身边,女唐僧一样一再嘱咐小画匠别忘了给她的妆奁箱子画“鸳鸯戏水”,以至于红四妈一看到我姐姐就调侃:“看,鸳鸯戏水又来了!”
一到冬天,来四顷地干木匠活的人并不少,虽然只是一对妆奁箱子,母亲选择起木匠来还是颇费心思,因为木匠和油匠都不好选,为什么不好选,前面已经说过了,这些匠人对活路挑剔,对主家言语甚至饮食也挑剔,他们完全和小画匠不同。所以四顷地的木匠和油匠常常是换来换去,大街上挑着木匠摊子的换了一拨又一拨,可为家具画画的却只有小画匠一个人。
因此我姐姐那么急不可耐地定下小画匠,就显得有些多此一举。四顷地有了小画匠,就断了很多画匠来四顷地找活路的念头。有小画匠,谁还用别的画匠呢?
为找到一个合适的木匠,母亲操心费力,甚至多花了钱,因为打两个妆奁箱子的活儿并不大,一个技艺纯熟的木匠有个两三天就完工了,所得有限,木匠们就有些不把这活放在眼里的意思。最后,母亲说好说歹,总算把一个木匠师傅请上门来了,还在东屋炕上专门给他铺了狗皮褥子,让在矿上的父亲买回了足够吃好几天的猪肉、粉条和海带,木匠用他锋利的刨子刮木方的时候,我们都在那里观摩,姐姐却正眼都不看一眼就和小灵儿跑出去等小画匠了!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小画匠再次出现在我家时的情形,那是临近春节时候的又一个黄昏,小画匠背着他那只我们早已熟悉了的三层小木箱子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我感觉我家的院子因为他的到来而宽展亮堂了,就像突然被谁点亮了一盏五百瓦的大灯泡儿,焕发出一种特别奇异的光彩。这一天,我姐姐并没有出去接小画匠,她甚至一天都没出家门,从早晨开始就心神不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一个巴掌大的圆形小镜子里来来回回照,好像只要这样一照,她就能换张面孔变得好看起来一样。
过去,我的姐姐是个啰嗦的人,每天里要说很多话。小画匠要来的那天,她不知怎么,好像中了邪一般样,一天里也没对家人说过一句话。我母亲和我都曾试图和她搭讪,可一看她的表情立刻就知难而退了,她眼里的神情已经超然物外,好像正走过万水千山,历经艰难险阻,我母亲、我,好像都不在她的视野之内了,我们又何必自讨没趣呢?母亲只有一个劲地叹气。
当黄昏时分,小画匠终于在院子那里出现时,我们终于听到姐姐说了一句话:“他来了……”这时母亲也说了一句:“这个人是个南方人……”我觉得母亲和姐姐一样让人费解,因为小画匠是南蛮子的事实,早已经被四顷地的人证实过了,我不记得母亲在小画匠第一次来家里画鱼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自言自语说过,那么,她突然说出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小画匠进屋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正在灯下吃晚饭。他刚进院子的时候,我姐姐已经放下筷子和碗,她还要求我们也放下筷子和碗,但我们没照她的要求做,因为那时候我们的晚餐刚刚开始。小画匠一进来,我就看到他招牌一样的笑,是他一贯性的微笑,令人着迷的微笑。我母亲甚至有点冷漠地问他吃了晚饭没有,如果没有就一起吃。我看到小画匠点点头,说谢谢,他已经在别处吃过了。
说实话,我对这个小画匠有很多不解,比如他为什么总是黄昏时才会出现在四顷地,比如为什么每次问他吃饭他都说吃过了?那他又是在哪里吃的呢?据我所知,他在整个东风镇无亲无故,而且那时候的饭店极少,距离四顷地最近的饭店也要十几里开外……那他究竟是吃过还是没吃过呢?如果他在撒谎,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我还觉得小画匠这个人非常神秘,他总是对人问及他是哪里人以及姓甚名谁闪烁其词。比如你问他:“小师傅是哪里人啊?”他顶多回答你一句:“南方人。”你再问南方哪里啊,他就只笑不答了。还有他的姓名。你若问他:“小师傅尊姓大名啊?”他就会回一句:“您别客气,叫我小画匠就行了。”再问,还是一句:“他们都叫我小画匠。”这时候一般就不会有人细问了,四顷地的人生下来就实在——人家小画匠干的是技术活,活干完干好了,你给人家钱就是了,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呢?——当过大队会计的孙老喘就这样说过——因此,关于小画匠,我们所了解的无非两点:
一,他是南方人;
二,他叫小画匠。
我问过母亲:“小画匠为什么不告诉人家真名呢?名字也保密吗?”
母亲说:“人家不想告诉你呗。”
母亲又说:“也许画匠和木匠和油匠不一样,他们不习惯用自己的真实名字。他们是用艺名。”
母亲话是这样说,可脸上也是一副茫然和费解的样子。
母亲一直是个安详随和的人,但这一次小画匠来,母亲却变得警惕起来。她始终盯着姐姐的一举一动,有时候对姐姐过于殷勤的举止还低声呵斥,这同样让我费解。母亲警惕什么?母亲又害怕什么?难道她怕自己的女儿被小画匠拐走?这可真是个笑话!
小画匠刚来的时候,我母亲就问他,画好这两只箱子要多久,小画匠说,按说应该画四天,每两天画一只,但最近他在别的村里还有活,而且年底了,他还要回南方老家,所以,他想晚上多画会,两天画完。我姐姐听了不干,她非说要画四天的,她的说法是:“那样才能画得细!”母亲却支持小画匠,母亲干脆地对姐姐说,两天就两天。说完又对小画匠说:“就两天,画吧,工钱一分不会少算给你。”听母亲的语气,好像根本不关心小画匠画出的质量,而是尽快让他画完赶紧走人。小画匠一脸感谢母亲的样子,还不忘回头安慰我姐姐一下:“你放心,两天,我也不对付,会画得同样仔细。”这回倒轮到我姐姐叹气了。她粗重的叹气声响了一个晚上。
谁都没想到,小画匠会在第二天反悔。第二天,他来时突然对母亲说,为了对我姐姐未来的幸福负责,他还是要精修细画,还是决定把时间延长为四天,至于那个村的活,他已交给自己的一个同行去做了。小画匠说这话时,他没看母亲,没看姐姐,而是不停地用眼看着一个突然造访的人,这个人就是我姐姐的同学高君英。她是在小画匠还没来时,由小灵儿和荣头领来看姐姐未来的新嫁妆的——她尤其喜欢小画匠画的“鸳鸯戏水”,虽然那连个半成品都还算不上,但她却叹息般地说了一句:“这小画匠手艺真是好,这鸳鸯都被画活了!”我姐姐那时还不知道危险,还热情地挽留高君英在家里吃晚饭,晚饭后一起看小画匠画“鸳鸯戏水”,而高君英居然也没怎么推辞就留下来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高君英。就像传说中一样,她果然非常好看,而且那天她穿了件只有城里姑娘才穿的在农村很少见的白色羽绒服,她穿着那件羽绒服,漂亮得就像一个把翅膀隐藏起来的仙女。
我母亲也为姐姐能请到大队书记的女儿在我家共进晚餐而高兴,晚上她还做了只有木匠师傅在时才做的猪肉海带炖粉条,问了很多关于高君英的问题,比如多大,在哪里读书,她姐姐高老师生了小孩没有,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以及高书记两口子身体如何等等一系列琐屑问题。我当时只顾得一边吃猪肉海带炖粉条,一边偷眼看仙女一样的高君英。我记得她吃饭的样子,吃一口就把筷子放在碗上,对母亲鸡零狗碎的提问她回答得也相当有耐心,平心静气,那天高君英走后,母亲说了一句话:“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大队书记的女儿就是不一般,一听说话就知道是大家闺秀。”母亲那句话其实也是在提醒姐姐,因为姐姐那一晚,一喜一忧,喜的是小画匠终于多留了两天,忧的是小画匠突然对高君英投过去的热辣辣的眼神让她坐立不安。
“他从来没用那种眼神看过四顷地任何一个姑娘。”这是我姐姐后来说过的话。
高君英那次是从学校刚放假回来,半路上她碰上了小灵儿,小灵儿就和荣头把她带到我家。
我已经记不得小画匠和高君英那天是不是说过话了,也许根本就没说过话,但他们还用说话吗?那天的小画匠一改往日的沉着与镇定,他执画笔和颜料盘子的手多次发抖,虽然没影响他的工作——但他画的速度却明显减慢了。他好像忘了该怎样画“鸳鸯戏水”了,画的过程中,他多次停下,装作皱眉头思考的样子,他是在利用各种机会向仙女一样的高君英瞥去几眼。高君英也少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像我姐姐她们一样有了小动作,一会动动头发,一会整理一下羽绒服的下摆,一会把围巾摘下一会又围上。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眼神的交流,无声,迅疾,却蕴意丰厚,后来,当我读到一见钟情这个成语的时候,我会第一个想到他们俩,我想,小画匠和高君英算得上一见钟情吧?
我姐姐虽然那晚上就感到了某种危险,但也没有多少反常举动,只是在他们走后,她开始数落高君英:“我还以为是个公主呢,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俗气,我其实就那么一虚让,她还真就不客气在咱家吃了。”母亲说:“那是人家君英大方、不扭捏。”母亲这个晚上是高兴的,并没因小画匠突然延长工时而烦恼,也没像昨天那样盯贼一样防着姐姐。她对高君英的印象相当好。“大方什么啊?”我姐姐说,“还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大队书记的女儿?还不就是仗着自己比别人漂亮点?我看也就那样吧,而且你们看到没有,她脸白是白,但我怎么觉得白得不对劲呢,我看她准是有病——”母亲打断她:“不许这样说人家,你这是嫉妒!”“嫉妒怎么了,小画匠给咱家画画,她没事过来看什么,讨厌!下次再来我就撵走她!”母亲说:“你敢!你知道你哥是怎么当兵走的不?你知道你姐为什么能去外面的批发站当称泵员不?不懂事,以后你的工作也指望人家呢!”姐姐一甩袖子,“我才不稀罕!我就是要撵她走!”
姐姐口上是这么说,可当第二天,高君英真的出现在我们家时,她还是没好意思像说的那样撵人家。她怎么撵人家呢?因为她不是跟着小灵儿和荣头的,她第二天来竟是小画匠领来的。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我清清楚楚记得小画匠第二天领着高君英走进了我家的门,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就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而昨晚他们才在我家认识,话都没说上一句,而仅仅过了一天,两个人就以这样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场景出现了。小画匠话也多了,看到我们诧异的眼神,他只玩笑般地说了一句话:“我新收的徒弟……”这当然是玩笑了。不过高君英在说过一句撒娇一样的“讨厌”之后,竟真的叫了声:“师傅!”他们相互取笑的样子不像一对师徒,倒像一对恋人。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是什么时候再次见面的,又是哪里见面的,他们谁先找的谁,又是谁先主动的?
尽管小画匠和高君英的携手亮相让人感到突兀,但你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称得上是一对般配的恋人,也可以说是一对配合最好的师徒。小画匠拿笔,高君英托着颜料盘。小画匠画一笔鸳鸯,看一眼高君英,看一眼高君英,再画一笔鸳鸯。而高君英呢,则是看一眼画再看一眼小画匠,目光绵密得像在相互之间织一张网。他们郎情妾意,珠联璧合,堪称璧人,就连我见过大世面的母亲也看得呆了。后来当我姐姐大骂小画匠和高君英是对狗男女时,我母亲根本没理会我姐姐的愤怒和伤心而是沉浸在当时的场景中,说了一句:“他们确实太般配了。”
我已经忘了姐姐在那两个末日般的夜晚的表情了。也许不是忘,因为那晚上姐姐一看到小画匠和高君英两个人出现在我家里不久,自己就跑出去了,直到他们走了之后她才回来。我姐姐什么时候跑的,跑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我总是对生活充满了好奇,而生活也总是接连不断地为我制造着奇迹,而我的姐姐注定会在这场无望的爱情中出局,这一点,就连我都早早就想到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3
我姐姐疯狂的反击是正月里的事了。正月初六我们就看到小画匠的身影出现在四顷地了,与以往见到小画匠在黄昏出现不同,这次他是上午来的,没背那个三层的小木箱,却穿了一身呢料的新衣服。他在四顷地的上午走过,那个上午的阳光就像专门给这个南方人预备的一样,它们追逐着他,抚摩着他,让他呢料服装上那些纤细的毛儿都光芒万丈。小画匠是从小路上走来的,他经过我家时,我听我姐姐“嗷”的喊了一声,就像一匹受伤的母狼,她转身,一双眼睛在屋内乱找,扬言要把这个“流氓蛮子”画的妆奁箱子用斧子劈掉当柴火烧。母亲没有阻止她,却流露了一丝略带嘲讽的微笑,那微笑就像闪电一晃而过,可还是被我发现了。小画匠刚刚走过,高老喘的女人就走进我家和母亲聊天了。高老喘女人皮肤很白,人显得很年轻,她平时是个不言不语安静的人,这次却主动聊起了小画匠。
“听老孙说,南蛮子要找人向高家提亲了……”
“看上去倒般配,不知高家会不会同意?”
“你不知道啊……高家小英原是定了对象的……听说是她姐夫曹德江介绍的……是东风镇上的人,在办公室上班……”
“那……”
母亲刚要说什么,却听到姐姐一声古怪的笑,然后姐姐撅着丑陋的小辫子就跑出去了。姐姐跑到了大道上,大道上正月里总是聚集很多闲人,那里地势高,又是整条沟去镇上必经的交通要道,可以看到很多穿新鞋新衣上来下去的人,我们队上的大人小孩都喜欢站在那里。他们也都在议论小画匠。他们也都看到小路上走过的小画匠了。
“南方水土好,人家长得就是比咱们这里的人清秀、白净……”
“白净管什么用,小白脸没好心眼。”
“南蛮子哪里人都不知道……不会是个骗子吧?”
“他和高家小英好怕是没好事……”
我姐姐哪里人多往哪里凑,听到议论小画匠,不知怎么,竟突然哇一声哭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谁惹了付家的丑姑娘了。
“二曼,这是怎么了?”
“小画匠是个流氓!”我姐姐擦了把鼻涕眼泪说。
围观的人立刻兴奋了。他们围着我姐姐,像是探矿者突然找到丰富的矿脉,欣然之情溢于言表。于是,小画匠是个流氓的传言就像风一样很快在四顷地传遍了。小画匠是个流氓?为什么是个流氓呢?因为小画匠借为人作画之机,经常调戏挑逗那些人家的小姑娘,有时候连已婚的女人也不肯放过。说是外面的梅岭已经有两个女人为他打胎了,挨着四顷地的黄庄也有女人为他自杀喝过卤水。我确信这个谣言的始作俑者就是我姐姐。因为那天下午孙老喘的女人就找到母亲,小心翼翼,试探性地追问,小画匠两次在我家画画,是不是把二曼怎么了?
我母亲不知道我姐姐在人群中的哭诉。我姐姐说,小画匠有一次趁没人时,突然抱住她……还有一次,她出去小解,回头看到小画匠也跟出来了,小画匠上来就往下拽她裤子,要不是她死命地拽着,坚决不从,腊月里小画匠就把她强奸了。小画匠不甘心,终于有一次趁她不防备时强行摸了她……我姐姐抱住胸脯,好像抱住最后一块童贞,她一字一泪地哭诉:“小画匠,这个流氓,他骗了我……他说要娶我的,还故意上门来给我画鸳鸯戏水……我差点就认了……差点就被他毁了……这个人面兽心脚踩两只船的流氓……”
我当时不在现场,不知道现场的那些人听到我姐姐明显臆造事实时是什么表情,他们会是相信呢,还是根本觉得不可能?我相信很多人在我姐姐的哭诉中是半信半疑吧,不然为什么孙老喘的女人来试探性地问母亲,我们家准备去告小画匠,是不是真的。
我母亲听到这些,只是一个冷笑,来回说:“二曼,二曼,这丫头怕是疯了。疯了。”
我也觉得我姐姐就像一条疯狗,到处乱吠乱咬,不可救药了。
每次我母亲审问我姐姐时,她却矢口否认,说她从没说过那些话。她狡猾,百般抵赖,还赌咒发誓,说谁说过那样的话就天打雷劈。气得母亲拿起烧火棍狠狠往她身上敲,说我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我姐姐捂着脑袋到处跑,边跑边哭,边哭还边犟嘴:“他就是流氓……难道,我说错了吗?”
对于小画匠和高君英恋爱这件事,高大全一家的前后态度却迥然有别。他们一开始对这件事的处理显得相当暧昧和莫衷一是,至少从四顷地人看来是这样的,他们对事实既不承认也不否定。因此在一开始时,小画匠和高君英在四顷地出双入对,如入无人之境,两个人即使走在大街上也不忘你看我一眼,我冲你一笑。开学后,我几次看到高君英和小画匠在学校前面的马路边上站着,而他们的身后坝坎下不足一百米就是高君英的家。
开学后高君英没能返校。不知为什么。难道她为了爱情连中专都放弃不上了吗?黄昏时分,我们也很难见到背着小木箱的小画匠在四顷地的人家出没,难道他为了爱情连养家糊口的画匠也不做了吗?在这时候,关于小画匠的传言却正甚嚣尘上,有人说,小画匠其实在南方的家很有钱,他不缺钱,他是把画匠当玩儿的;但也有人说,小画匠看人的眼神躲躲闪闪,怕是在老家有过不干不净的过去,到北方当画匠是在躲避什么灾什么难也未可知……总之是众说纷纭。我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就连我姐姐不是还给他制造绯闻和传播谣言吗?可也没见谁能把他和高君英分开。那些日子,小画匠和高君英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就连我姐姐这样固执的异己者最后都放弃了对他们的仇视,开始转变了。我有一天听到她和小灵儿说:“这一对男女流氓快结婚了吧?”
小画匠和高君英的故事就是从这种甜蜜的平静中开始产生变数的。没人能具体说清是从什么时候,有人说是夏天到来的时候,高君英的姐夫曹德江往自己的老丈人高大全家跑过几次之后就开始了……不管怎么说,夏天里,小画匠和高君英的爱情遭到来自高大全一家的飓风般强烈和迅疾的反对。有人看到高大全把小画匠叫到自己的书记办公室正式谈过一次,紧接着高君英又被姐姐高俊梅开来的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带出了四顷地。小画匠面对素以强硬著称的高大全是怎么表态的?而高俊梅又是怎么苦口婆心劝说她唯一的妹子回心转意放弃这段感情的?恐怕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棒打鸳鸯的做法并没有把这对鸳鸯拆散,很快我们四顷地的人又看到他们在一起了。
王贵家的四条有一次从东风镇回来,他抄近路,仗着腿长脚长胆子大,走在高高水渠上,想到大坝上攀爬修水库时凿出的天梯一样的山崖回来时,竟在大坝上发现那对时髦的年轻人。大坝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手握着手,肩靠着肩,一起坐在水库的坝顶之上,正看着绿莹莹的水发呆。大太阳下,也不知多久了。“真他妈浪漫……”四条说,“可惜,四顷地最好的妞儿让个小蛮子泡了。”
这是六月里某个星期一发生的事。紧接着,又一个星期一,就发生了火车站那惊险一幕。那件事最后扩散之快影响之大,堪称一出传奇,好几个四顷地人有幸亲眼目睹了那件事的全过程。那一天上午八点多,东风镇的火车站还很安静,因为距离九点一刻开往北京的火车时间还早,偌大的火车站只有零星的几个乘客在候车大厅或站台上无聊地闲逛。东风镇火车站是个开放性的小火车站。坐火车的人可以从四面八方过来。有的打票,有的不用打票,不打票的可以在车上补,如果乘务员或乘警疏忽,还可以逃票。当时我们四顷地有好几个要去北京的人早早地来到了火车站。不久,他们就在火车站发现他们熟悉的人,这些人里有大队书记高大全,有高大全老婆,有高大全的大女儿高俊梅,还有女婿曹德江,当然,还有几个他们不认识的人,这些人都聚在曹德江周围,有我们四顷地的人过去和他们打招呼,问这一家子聚这里,是坐火车去北京呢,还是等着在接站从承德过来的人。高大全说:“我们不去北京。”
高大全老婆说:“我们也不接站。”
曹德江说:“我们找人。”
高俊梅说:“你们看到小画匠没有?看到我妹妹小英没有?看到他们两个人没有?我们在找他们东风镇连他们的影儿也没见!急死我们了!”
高大全老婆这时哭出了声:“我可怜的小英一定是被南蛮子给害了啊啊啊……”
高大全喝住老婆:“闭嘴,你这个乌鸦嘴,要不是你娇生惯养,她……”
曹德江说:“爸,妈,你们放心吧,他们跑不到哪儿去,我不相信他们能跑得出东风镇!”
这时候过来两个铁塔般的小伙子。一个说:“曹校长,你放心吧,我们哪儿哪儿都布置好了人,他们跑不了。”
另一个说:“这个南蛮子胆大包天,这小子要是不把身体零件丢几样还不知道东风镇人的厉害。”
听到这话,四顷地的人就悄悄地往后退了,胆颤心惊的样子,好像丢了零件的不是小画匠而是他们。
他们只盼着火车快点来,但他们又担心自己看不到一出好戏。因此他们很纠结。
九点钟的时候,火车站候车的人开始多起来,而且越来越多,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那么多人,人山人海的,不像是坐火车,倒像是到火车站来看一出大戏来了。
火车站也确实有一出大戏等着他们看呢。那天在火车站等火车的还有一个四顷地人,就是王开的女人,她刚嫁到四顷地王开家还不到一年。这一天她正在车站接一个河北过来的亲戚,她昨晚住在了东风镇的另一个亲戚家,因为离车站很近,所以她九点了才往车站走。她是从一条偏僻的小路赶过来的,在那条偏僻的小路上,她碰上了一对奇怪的人。九点钟的夏天上午,太阳已经很毒了,她看到一对穿着打扮很洋气的小伙子走在前面,两个人都戴大大的草帽,对,就是因为草帽,引起了王开女人的好奇,她觉得这么洋气的人总应该戴个洋气点的帽子,那种小巧的,有帽檐的凉帽,可他们为什么偏偏要戴个不伦不类的草帽呢?带着这种疑惑,她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回头看他们一眼,尽管他们离得不近,可她还是隐约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这味道她太熟悉了。一年前她在未婚夫王开家闻到过这种味道,她怎么能忘了那味道呢,是那种独特的,掺杂了些颜料和汗味的味道。王开女人是个鼻子特别灵敏的人,据说她看人前要先闻人的味道,通过味道才能确定和人相处的远近关系,她就是通过闻王开身上的烟味觉得这个小伙子还不错而准备要嫁给他的。而一年前那个夏天的黄昏,当小画匠走到王开家时,她首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种独特的弥漫着各种颜料味儿的味道。等他蹲着为她的婚床画鸳鸯戏水的时候,她从他的身边经过,又闻到了他的汗味,这是和王开迥然有别的味道,也与所有北方男人迥然有别的味儿……
就是因为这味道,让她发现了小画匠。没错!这两个戴着大大的草帽,还戴着大大的墨镜的小伙子,其中的一个正是小画匠。
“小画匠……”王开女人停下脚步,等两个人走近时,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王开女人是个热情的人,她觉得碰到熟人就应该停下来和人家打声招呼。然而让她想不到的是,她刚一说话,那两个戴草帽的人突然低下头,脚下加快了速度,迅速从她身边超过了她,好像她是个瘟疫。王开女人当时还很奇怪,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还站在那里愣了会。后来当她来到站台,在站台上张望那两个戴草帽的人时,她已看不到他们的背影,却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声:他就是小画匠,抓住那两个戴草帽的……
站台上顿时大乱。
这时候从承德开往北京的火车已经喘着粗气像一条蜿蜒的巨蟒滑进了车站,想去北京顺义做小工的王贵二儿子二条佐证了王开女人说碰到小画匠的事实。他当时并没听到喊“抓住那两个戴草帽的”,他是在挤上火车站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时才看到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的,一个戴着草帽的小伙子正好摔倒在他的车窗前,几个人很快把他围了起来,二条以为是在抓小偷,结果发现那个小伙子的草帽被摘掉时发出的是个女声。
她喊了一声:“山坡,快跑……”就又累又喘瘫倒在地上。二条一下认出了她就是高大全他们要找的女儿高君英。二条一看是高君英就好奇地伸出脖子看她喊的方向。在离这节车厢不远的另一节车厢的中部另一个戴草帽的人也被两个铁塔一样的小伙子扭住了。
二条后来说:“我听到高家小英喊的是,好像是什么山坡……很奇怪的名字……原来小画匠叫山坡啊……”
火车在东风镇的车站停留只有三分钟,它可不管车站上都发生了什么,三分钟后,在一片杂乱喧嚷中,火车又吼叫了两声,开始驶离站台,这时候高君英离二条的窗下越来越远,他看到高大全和她老婆,高俊梅和曹德江此时都围了过来,高大全的老婆气得骂了声:“臭不要脸……小婊子,你给我起来,你丢尽了我们的脸……”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走了,走了很久,二条的耳朵里好像还在响着拳脚击打在小画匠身上的沉闷的噗噗声。二条在顺义求职不顺,第三天就又坐火车从顺义回到四顷地了,他回来后和我们说到了那件事:“我听到曹德江喊了声,给我打,后来,离着一节车厢我都听到他那些手下下手打小画匠的声音了。他们说要小画匠的身上少几样零件,看来小画匠这回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世界上那么多好女人,他怎么偏偏看上高大全家的小英呢?”
过去了一个星期,二条又对我们说:“高大全说了,小画匠再敢踏上四顷地一步,他就要打断他的一条腿,看来,小画匠是再也不敢到四顷地来了……我结婚的家具这回谁给画呢?”
高君英那次女扮男装,和小画匠私奔未成,回来就被高大全关在了自己的东屋里。
4
半个月后,一次课间休息,我跑到前院的供销社买冰棍儿,路过大队门口时我看到一个人,样子很熟悉,走近前一看,吓了一跳。这不是小画匠吗!他看上去明显瘦了,穿的衣服邋里邋遢,下巴也胡子拉碴,刚开始时我差一点没认出他来。我看到他就上下左右地看,我是想看看他是否真的被曹德江给卸掉了某个零件。看了一圈,我放心了。他身上的零件都还在,只是脸上的伤疤还青着,看他走路,腿好像也没有原来那么灵便了。小画匠也认出了我,冲我讨好地一笑。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想到姐姐对他的诬陷。不过,现在好了,现在我姐姐被大姐弄到批发站去做小工了,我很少见到我姐姐了。
我站下,想了想,问小画匠:“你还好吗?”
他把手抬了抬,我想他准是又想抚摩我的脑袋了,我想站近一些,让他的手放到我头上,可这时候,我看到四顷地的民兵连长凶神恶煞般地从一个屋子走出来了,他对小画匠怒吼了一声:“滚……我们书记说了,他再也不想看到你,让你滚得远远的!”
“我只是想见一下小英,求求你了,让我再看一眼她吧,看她一眼我就走,真的走,再不来了……”
“滚!”
又是一声怒斥。我吓得冰棍儿也忘了买,转身跑回学校了。
上午下课,路过大队部时,我特意往大队部那里看看,发现大队部的门已经上锁,小画匠也不知哪儿去了,我又跑到供销社看,供销社里也空空荡荡的,只有售货员四眼在那里无聊地拨拉算盘玩。
我把碰到小画匠的事回家和母亲说过了,母亲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怕是毁了……”
我问母亲什么是“毁了”,母亲说:“去去去,快写作业去……”
中午吃完饭,我在家里写了会作业,趁母亲不注意,就从屋里悄悄溜了出来。
我心里老是记挂着小画匠的事,我想小画匠一定是躲起来了,我有预感,中午我将会在哪里再次碰到小画匠。大路往供销社那里拐弯的地方,有一座小石桥。小石桥下面并没有水,只是一条干河沟。我过了小石桥,就停下了,远远地向供销社那里张望。那里寂静得很,除了偶尔有一两个早来的学生经过,我没发现有任何异常,小画匠也不在。然而,我刚要走时,却听到身后喊:“喂——”
我回头四处找,不见人,往前走几步,又听到身后“喂——”,我就往回走,结果发现“喂”声是从小石桥下来的。我站在小石桥上往下一看,这回我看清楚了,原来桥下的干河沟里站着一个人,正是小画匠。
我说了声:“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他立刻做出让我噤声的手势,还冲我招手,让我下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抓着路边的一棵小树下到河沟里去了。
小画匠把我引到石桥底下。桥底下,没有疯长的杂草,露出一片沙土地。我在沙土地上发现那里有人躺卧的痕迹。
“你一直在这里吗?”我傻乎乎地问小画匠。
小画匠冲我笑了一下,没回答我,却说了句:“你长高了。”
“你见到高君英了吗?”我又问。
小画匠的脸上就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红红的,眼角的瘀伤清晰可见。过了好大一会,他才看着我说:“我叫你,是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我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小画匠热切地说:“你能的,只有你能,我相信你!”
我问他:“那你说什么事吧,看看我能不能做。”
小画匠就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纸条来,说:“我想请你把这个送到高家去,送给小英……”
我立刻后退了几步,连忙摇头说:“你说的这个可不行,这个我可干不了。”
我说的是实话,我知道高家自从把高君英弄回家里后,就把她关了起来,我不上课的时候经常去高家附近转,想偷窥到什么。过去高家围墙并不高,现在,高家不但把围墙加高了,还在上面栽了很多蒺藜狗子和碎玻璃,过去高家的大门大白天的经常开着,我每次从那里过都能看到院子里的鸡舍和拴着的那条大狼狗,现在高家的大门不但换成了又高又大又厚的大铁门,而且每天关得严严的……我想这都是因为小画匠,他们像防强盗防贼那样防备着小画匠,小画匠难道连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说:“你说的这件事我还真的干不了,我胆子小,他们家的大狼狗很凶,每次我和同学去河边玩,那只大狼狗总是对我们又咬又叫……我要是进去,还不被大狼狗吃了……”
“大狼狗被铁链子拴着呢,咬不到你……求求你了,你会有办法的。”
我没想到小画匠一下抓住了我的手,他抓得那么紧,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岸边的一把稻草,他急切地说:“你行的,你一定行的……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我的手都被他抓疼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一个大人求过呢,何况还是给我家画过鲤鱼跃龙门和鸳鸯戏水的小画匠!我觉得自己如果不答应他,他甚至会给我跪下来,那样我就更不好脱身了,于是,我用力把他抓着我的手打开,我想了想,说,好吧,那我试试……不过,要是不行,你也别怪我……
为了能把信亲自给高君英送去,我还真动了一番脑筋,甚至还在班里找了个和我不错的小伙伴和我一起配合,我没有把为小画匠送信这件事告诉他,我可没那么傻,我只是告诉小伙伴,高家的大狼狗生小狼狗了,一下生了六只,我说我想办法进去偷两只出来,如果偷到了,我和他就一人一只。我让小伙伴守在大队部那里,一旦看到高大全出来了往家里走就大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伙伴痛快地答应了。我拿了个小皮球就奔高家去了,我先是把小皮球扔进高家的院子,听了听有了动静,就过去敲门,我想等高大全的老婆来开门,我就闯进去,装作找皮球找到关高君英的屋子,然后把那张纸条扔给她,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而且我觉得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我信心十足,我想即使信送不进去也没关系,至少他们不会怀疑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我惴惴不安地开始敲高家的大铁门,我用了很大力气,一边敲一边喊开门。结果门真的开了,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我愣住了,因为开门的不是那个整天耷拉着一张老脸的高大全老婆,却是我想送信给她的高君英,她当时穿了条碎花的裙子,高高的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问我有什么事。
高君英的出现太出乎意料了。我本来想好的一套理由一句都说不出口来了。因为也用不着说了,我只是胡乱地把那张纸条塞到她手里,然后扭身就跑,连扔到她家院子里的小皮球也忘了要了。
替小画匠完成这件事,我非常高兴,一点不在乎小伙伴没得到小狼狗的懊恼,我只想立刻告诉小画匠,他求我的事,我给他办成了!
十分钟后,在小石桥下,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小画匠。没想到小画匠竟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他摇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说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了。我问他把信送到了他会怎样呢?他说他想回老家,我又问他老家哪里,他说在南方。我说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我听二条说你真名叫山坡是吗?小画匠就笑了,说,可他们都叫我小画匠,你也叫我小画匠吧。说实话,小画匠的回答让我很失望,我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给他送信,结果还是从他口里得不到一点我想知道的。想到这里我就有些生气了,我说他们还说你是个流氓,是个拐骗妇女的骗子,是个逃到北方的犯罪分子呢……没想到小画匠听我说完这些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他抹去脸上的眼泪,问我他们说的我信还是不信?我看着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就笑得更厉害了。笑完,小画匠就催促我快走,说时间长了老师怕是会来找。我抓着那棵小树爬上大路的时候,小画匠还在后面托了我屁股一下,走很远了,我回头,还看到他在冲我微笑。
我没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小画匠的笑脸。
我是在暑假里听四顷地的人再次说起小画匠他们的。在这个故事版本中,高君英再次骗过家人和小画匠一起私奔了,没人知道他们是怎样从众人眼皮子底下成功脱逃的。高大全盛怒之下打了老婆一个响亮的嘴巴,还到派出所报了案。曹德江高俊梅又发动了很多人参与寻找。他们找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但始终连小画匠和高君英的身影都没发现一个。有人说这次小画匠肯定把高君英拐到他南方的老家去了,如果去了南方,高大全曹德江势力再大也只能干瞪眼了。
这个冬天,四顷地的黄昏来得有些平淡,我们再没看到小画匠背着小木箱走家串户的熟悉身影。看来这次他是真的消失了。他们真的顺利脱逃到南方去了吗?南方又有什么好呢?四顷地也有走南闯北的人,有去过南方的人说那里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夏天蚊蝇横行,热浪滚滚,冬天阴冷潮湿,冻雨绵绵……四顷地的人都开始为天仙一样的高君英担心了,那么娇弱的北方姑娘如果到了南方又该如何度过这个冬天?
我姐姐好像已经把小画匠完全忘了,她在批发站如鱼得水,每次从批发站回到家,如果家里正在谈论小画匠她都嗤之以鼻,说她早发现小画匠不是个东西了,所以她才没上小画匠的当,只有傻乎乎的高君英才会被这个南蛮子骗,高君英跟了他总有一天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姐姐还像过去一样刻薄和恶毒。然而,正月里她领回的对象却让我们大吃一惊:他高大、开朗、俊美,据说还是镇上的非农业户口,这真是让四顷地的人都大跌眼镜。丑人有奇福。这让我们说什么好呢?生活就是这样荒诞。
我还是会不断地想起小画匠和高君英,我觉得他们在一起很好,他们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神仙伴侣,每想到这些,我都油然升起一种自豪感和沧桑感,我心里装着去年夏天的那个秘密,谁都没有说过,包括我的母亲。因为那个秘密的缘故,我好像一下长大了不少。
就在四顷地的人逐渐淡化了小画匠和高君英的时候,就在高家对找回女儿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这年的春天,一个从西厢县城回来的四顷地人到处说,他在西厢的西关大街上看到了小画匠和高君英。他说:“没错,就是那个南蛮子和高家小英,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还说,他看到他们的时候是一天的下午,那个下午风不大,很暖和,他发现小画匠和高君英正从一家私人诊所走出来,出来的时候,高家小英还把手遮上额头挡了挡太阳光,他特别注意到高君英走下台阶的动作,他说高君英下台阶时,用手托着肚子,小画匠一直搀着她,下了台阶,走了很远,他还搀着。
他说打死他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在西厢县城看到他们,他和四顷地大多数人的看法一致,就是认为小画匠和高君英去南方了。
“你说他们不回南方在西厢干什么呢?高大全很快就会找到他们的,他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他最后说。
高大全正是通过这个线索找到女儿的。据说他们在西厢一个出租屋内找到女儿时,女儿已经身怀有孕。那天不知为什么没找到小画匠,房东说小画匠可能下乡去给人家画家具去了,他竟还干着这活计。高君英带回来后,先是被高俊梅接到了家中,两天后又强行把她送到了镇上的医院,为她做了引产,据说,引下来的还是个男婴,当时已经五个月大了。
做完引产不久,高君英就疯了。我们四顷地的疯子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文疯,一种是武疯。文疯不打不闹,形同痴人;武疯则正好相反,每日披头散发,又喊又叫,见物就抓,见人就打。高俊梅家显然容不下个武疯子。高大全就偷偷地把女儿接了回来,这次真的是把她关起来了,关起来还不行,还要用锁链子给人手脚给锁住,她才老实。
我母亲有一次去供销社买油盐还借一次串门的机会偷偷去看了高君英一回。
“那孩子真是可惜了……”母亲慨叹之余又愤慨:“人都瘦得脱了形……完全不认人了,手脚上都是血印子……高大全真是作孽啊,要遭报应的……”母亲说到高君英的种种现状,不禁垂泪。
四顷地的孩子们一听高家有疯子,都想趁课间扒着门缝去看看。我一次没去过。有同学问我:“你为什么不去看?”
“一个疯子有什么好看的呢?”我说。
疯子也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不久之后,他们就失去了对一个疯子的兴趣。
我心里还想着小画匠,想小画匠如果知道高君英疯了会怎么样?有一次我问母亲这个问题,母亲说:“他又能怎么样呢?恐怕慢慢的也就忘了……”
小画匠的去向也成了个谜,因为高君英被抓回来后,谁都不知道小画匠干什么去了,是背着他的小木箱到处画,还是真的回他的南方了?
很快,又一个夏天到来了。这个夏天也真是奇怪,雨下得一场比一场大,风刮得一次比一次狂。雨骤风狂。自然灾害随之就来了。很多地方发了大水,很多地方的庄稼被夷为平地。四顷地下面的黄庄有一块肥沃的土地,从来没遭过灾,这次也闹灾了,玉米大面积倒伏,整个玉米地成了一片泽国。雨停风住,雨水退去,一个农人披着块塑料布去地里扶那些倒伏的玉米,玉米地那么大,倒伏的那么多,他扶了一棵又一棵,扶了一片又一片,他一边扶一边骂不开眼的老天爷,扶到挨到山边的那片玉米时,他被一个东西挡了一下,然后摔倒了,爬起时他甚至还用脚踢了踢,这一踢就踢出一声尖叫来。
小画匠终于再次出现了!原来,他没回到他熟悉的南方去,却跑到一个他肯定不熟悉的地方来了。消息传到四顷地的时候正是我们熟悉的黄昏时分,也是小画匠最喜欢出没的时辰,可他永远不会来这里东家画西家画了。小画匠死在了黄庄的那大片玉米地里。让四顷地人不明白的是,他没事跑到那片玉米地去干什么?那里没有等着他画的各种家具,也没有等着他泡的黄花闺女。他到那里不是找死吗?他不死倒是真的让人奇怪了!
小画匠最后被公安局拉走,经法医鉴定为他杀,奇怪的是他身上还揣着一个布包,布包里包着一大笔数目不菲的钱款。钱还在,人却死了。如果不是图财害命,杀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匠干什么?不是有眼无珠么?小画匠身上除了那包钱,没有任何能证明他究竟是南方什么地方的。没有也好,不调查也罢,但杀人总是大案。于是很快就有公安调查到高君英身上来。可高君英早就疯了。就又调查高大全。高大全在小画匠尸体发现两天前已突发脑溢血一屁股扎到办公桌下,送到医院时,人还会哼哼,手脚还会动弹,重症监护室治了一个月后,人仍然会哼哼,手脚却不会动了,舌头也早栓死在口腔里,空留下一条人命,却不能说不能动了。小画匠的案子后来就没了下文,成了一个无头案。
我的小脑瓜想疼了也想不明白,他拿着那么一大包钱不回南方却往那片玉米地跑为什么?我想他目的当然不是在玉米地,而是在高君英身上,但高君英那时已经是个标准的疯子了啊,难道他想继续和一个疯子私奔?
那年夏天,豪雨刚过,又遇干旱。干旱的日子里,高家锁着的疯子也病了,最后被送进医院。也不知在医院里住了多久。那个夏天的天,真是疯了,旱了几日,天又雨了,先是毛毛细雨,继而小雨,天气预报说,晚上到明天还有大到暴雨。我们整天被关在教室里,连教室的门都出不去。老师也懒得给我们上课了,对我们说,如果再下大雨,我们学校就放假,反正又快暑假了。
雨稍歇,我们跑出去上厕所,厕所在学校外面,在供销社斜对面的一个小土包上,那里的路一踩一脚黄泥。我小心地拔着陷在黄泥里的脚,一步一步挪着好不容易才到了马路上,不想马路上却开过来一辆拖拉机,拖拉机开到大队门口那里停下,司机跳下来,看我们瞪大眼睛看拖拉机不动,司机就来了火气,说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死人没看过啊。一说是死人,我们都跳着脚往后躲,司机就向坝坎下跑去了,一会就从坝坎下传出了苍老的哭声。
哭声越来越响。高大全的女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差不多都认不出这个人了。她哭:“我的那个可怜可恨的小英哎,哎……”最后好像要断气一样,可哎了一会后居然能再次回来,还是:“我的那个可怜可恨的小英哎,哎……”我们才知道原来武疯子高君英死了。
富有喜剧性的一幕是,高大全女人跑出来哭她家女儿时,她家的鸡鸭鹅也跟着跑出来了。计有三只鸡,一只鹅,两只鸭,他们到马路上很快就分道扬镳,分别跑向了不同的三个方向。其中两只鸭子拧着腿跑进了我们学校。虽然雨又下起来了,可我们都不想走,都想在那里看热闹,因为高大全女人拍着拖拉机哭的功夫,很快又来了一辆车,从车里钻出的是高俊梅和曹德江,高俊梅下车就抱了她的老母,两个人一块咿咿呀呀地哭,曹德江皱着个眉头站在雨幕里,样子也相当凄苦……
我们都知道曹德江是我们老师的老师,是校长的校长,因此,他一来,我们都有些害怕了,开始往学校倒着走撤退,到学校门口时遭到校长刘红旗的一声大喝,才突然醒悟似的跑回教室里去了。
刚到教室,外面的雨就大了,老师不在教室,一群学生都挤到窗户那里去看雨,雨都下成雾了,雨下到地上声音很响,很快盖过了高家母女断断续续的哭声,这时候一个孩子说:“看刚才的那对鸭子,在水塘里戏水!他们也不怕雨!”
透过雨幕,我确实看到因雨而积起的一个小小水塘,里面有一对尤物,在你追着我我追着你尽情嬉戏。
“不是鸭子!”
“就是鸭子,就是刚才那对鸭子!“
“不是鸭子!”
怎么会是鸭子呢?我确信那不是鸭子,鸭子哪有那么漂亮的羽毛?这么漂亮的羽毛我只有在一种动物身上看到过,是哪里呢?对了,就是在小画匠为我姐姐画的妆奁箱子上见过的,它们叫鸳鸯。
“你眼睛有毛病吧,不是鸭子是什么?”
“是鸳鸯!”
“鸳鸯?”他们大笑。
“就是鸳鸯。是鸳鸯戏水。”
“是鸭子!傻逼!”
一个大个子男孩朝我头上打了一下。
我气不过,开始苍声苍气哭起来,像个没出息的男人一样哭起来。
责编:朱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