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架机场环评疑团

周群锋

“原定今年4月28日通航，但因一些手续还待审批，可能要延期到5月了。”近日，神农架林区区长热线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神农架机场，这个得益于2008年前的“4万亿计划”、投资10亿元建成的现代化民用机场，错过今年五一黄金周几成定局。

这个海拔2580米的“华中地区海拔最高的民用支线机场”，从一落地就不缺争议。去年6月，在是否破坏原生态的问题上就曾引发过舆论井喷。如今，通航在即，但种种迹象表明，“环评疑团”仍未解开。

“他们根本就没有通过环评。他们的计划是先通航，形成事实后，再补办环评手续，或接受罚款了事。”4月初，一位湖北十堰籍的天涯社区网友向《中国周刊》记者表示。

4月21日，《中国周刊》记者赴实地采访，听闻因有些记者“来时乱拍，走后乱写”，去年国庆节后，有关领导就让保安和消防人员严加看管，谨防记者进入机场。

亏本也要建机场

神农架，因神农氏在此架木为梯、采尝百草、为民治病、教民稼穑而得名。

4月22日，《中国周刊》记者搭乘某旅游公司的包车，从“神农架旅游接待中心镇”木鱼镇出发，前往红坪镇一个叫做“大草坪”的地方，神农架机场即位于此地。

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后，便看到国道旁新开了一条机场公路。司机称，这条约30公里的路是开山劈石修建的。绕过几座山后，遥望见一片平地，在陡峭壮观、高耸入云的山峰包裹中，多少有些突兀。

进入机场后，记者发现航站楼、机场跑道、停车场、变电站、锅炉房等配套设施已经完工，航站楼内部，标有航班、起飞时间等信息的电子公告屏以及候机大厅、航站楼平面布置图、卫生间、餐厅等都已齐备。还有一些后期维护人员留守：“我们还得晚一些时间走，因为机场卫生、墙面检查等还需要再盯着。”

一位机场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原定赶在五一前通航，但是听说还得等航空管理局来验收，所以具体通航时间我们也不确定。”

在此之前，记者以游客身份拨打神农架林区区长热线时，得到的延迟通航解释是：“目前还有一些票价等后续工作要做。”

这位工作人员表示：“我们神农架政府做这个项目是要亏本的，因为我们先从航空公司把票全包过来，我们票卖不完时，剩票就只能由政府埋单了。但是，从长远看，还是非常有利的，可以带动旅游收入。建成后也方便游客，像广州等很远的地方，很多游客一听要坐很长时间的车，就不愿来了。但是机场一开通就方便多了，游客一定会增加。”

神农架机场所处的地点气候很特殊，除冰冻期外，雨雾天频繁，全年只有4—9月适合飞行。目前，初步定下了“上海—武汉—神农架”的首条航线。

严禁记者进机场？

王宁（化名）是地地道道的神农架人，曾在神龙架机场做过消防员。

“神农架机场当时安保人员数量不足，所以我们消防战斗员有时便被安排和保安一起在道口看管。去年有一段时间，有些记者报道过机场破坏环境的新闻。领导就通知我们：今后一定要严加看管，不让这些记者进入机场。”得知记者的身份，小王立即说道。

2013年，《武汉晚报》一篇名为《原始森林山顶打造华中最高机场》的报道，提到建这个机场时“削平了5个山峰，填平数百个溶洞”，引发公众对神农架环境的忧虑。有网友吐槽道说：“神秘的神农架，马上要变得很热闹了。原始森林深处的3700多种植物、1060余种动物，马上有‘福了，因为他们将可以伴着飞机的轰鸣声起舞，可以和来来往往的游人亲密接触，顺便品尝他们扔下的各种垃圾，呼吸各种交通工具的尾气。”

随后，媒体透露出了更多的数字：土石方开挖爆破共使用炸药327万公斤，高峰期每天使用炸药超过4万公斤，550台套机械设备和2000多名工人往来穿梭，仅轮胎就磨损了2万多条，等等。

“当时被弄得难以开展工作，领导很生气。”王宁说。

面对质疑，神农架林区多次公开表示，神农架机场建设不会破坏环境，而且在机场项目建设中，植被保护和环境修复的项目同步进行。

肯定还是否定？

“环保部真正的、最大的权力是环评。因为项目环评这关过不了，后面什么手续都办不了。”国家环保总局（环保部前身）第一任局长曲格平曾言。

“项目新建、改建、扩建都必须有环评手续，否则就是违章项目。当然，是不是必须要通过环保部的环评，也得看多大的项目，现在环评权下放，投资小的项目就可能在地方环保部门环评。但是神农架机场肯定是大项目，项目环评肯定是要到部里批的。一旦环评通过，应该在环保部网站就可以查实，公众有这个知情权。”一位环保系统的工作人员告诉《中国周刊》记者。

但是，记者在环保部网站并未查到该机场获得环保部环评通过的公示信息。2013年10月18日，神农架林区环保局网站发布了一条“机场公示”：“为做好项目环评信息公开工作，在环境保护部已批复的《新建湖北神农架民用机场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基础上，对报告书中有关秘密的内容进行了删除。”

秘密内容究竟是什么？这个“批复”是否等同于批准？4月22日，记者就这两个问题咨询神农架林区环保局环评科，工作人员解释说：“报告书是具有环评甲级资质单位做的，具体什么范畴属于秘密，你可以咨询国家保密局。”

关于“批复”和“批准”的含义，工作人员反问记者：“你觉得呢？这么大的项目一定是环保部同意了的，否则我们也不会建的。”

记者查询相关资料得知，“公文中的批复，以其表态的可否来划分，可分为同意、不同意和部分同意请示事项的批复三种。”

艰难的回应

就神农架机场是否通过环评一事，《中国周刊》记者多方求证。

神农架林区环保局环评科工作人员说：“神农架机场早就批过了，但是哪一年批的记不得了，具体可以问一下神农架林区宣传部。”

神农架机场工程指挥部工作人员称，记得早在2009年就通过了环评，但这是一个秘密文件，现在已经通过了解密，在网上可以查到。当记者问及在什么网站可以查到时，被告知“得咨询林区政府宣传部门”。endprint

神农架宣传部的答复则是：“神农架机场的环评情况，我们还不太清楚。这个机场现在交给了湖北机场集团运营，具体可以咨询他们。”

湖北机场集团党群工作部负责宣传的李军告诉记者：“我们只负责机场最后的运营工作。通航、环评的信息都由神农架林区政府的新闻办发布。”

神农架林区新闻办工作人员称：“神农架机场的环评一定是通过了的，在环保部里应该都有。如果查不到，你去问问部里吧。”

环保部环境影响评价司工作人员告诉《中国周刊》记者，在环保部里可以查到一份湖北环保厅上报的《关于新建湖北神农架民用机场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审查的报告》（编号：鄂环函2009377号），但是环保部什么时候通过验收的，需要咨询环评司项目二处。

记者致电环评司项目二处，被告知按照规定，接受采访需要先报请宣教司。

记者联系环保部宣教司新闻处，按规定填写了《环境保护部新闻采访单》，并以传真形式发了过去。再次致电时，工作人员称：“大约一周左右后，您再来电问问。”几天后，记者再次致电，得到的回应是：“去年我们集中回复过一些问题，具体问题如何回复的记不得了，您可以查阅下相关报道。”

记者将原来的7个问题压缩成了2个：该机场有无通过环保部环评？若通过，为什么在环保部网站查不到？几天后再次联络，宣教司新闻处的回复是：“我们再去问问业务部门，请耐心等待。”

截至记者发稿时，环保部仍未做出回应。

建设的由来

去年8月14日，《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的一篇名为《新一轮投资与当年四万亿不同》的文章称，一段时间以来，大家有点谈“投资”色变。然而，事实上，今年以来投资较好地发挥了对经济增长的关键作用。人们对“投资”心有余悸，与当年“四万亿投资”的负面效应有关。

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信息部部长徐洪才指出，当时四万亿投资是应急，有些项目没有充分论证其可行性和风险性，而且政府行政干预过多，造成了投资效益不太高，有些还加剧了经济结构的扭曲，加剧了产能过剩。

2008年11月12日，国务院常务会议专题研究落实中央关于扩大内需、促进经济平稳较快增长的有关问题。会议批复了内蒙古巴彦淖尔、安徽省池州九华山等一批民用机场项目，神农架机场也在此列。

2008年11月13日，湖北神农架机场获国务院常务会批准立项。

2009年2月18日，在神农架机场奠基仪式上，时任神农架林区党委书记、人大常委会主任的王海涛表示：“多年来，神农架人一直有一个梦想，梦想有一天，神农架能够有机场，神农架人能够在自己家门口坐上飞机，走出大山、走向世界，世界各地的游客能够乘飞机来神农架旅游。今天，神农架机场奠基了，我们的梦想将要实现了。我想，神农架机场开工建设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机场本身，也不仅仅在于神农架，更重要的是它的开工建设，是国家扩大内需战略在湖北的一个具体体现。”

周森锋（神农架林区党委书记）2011年到任神农架林区以后，曾多次到机场施工现场指导工作。他在2013年表示：“神农架机场今年通航，长期制约神农架发展的交通瓶颈有望打破，将进一步促进经济提速发展。”

掌声与质疑

凡是到过神农架的人，都会深深体验到交通的不便。由于特殊的地貌、气候条件、高海拔等因素，神农架林区至今没有火车路线，这个闭塞的“原始森林”里的主要交通方式，还是盘山公路。

记者此访，从北京坐7个多小时高铁到宜昌，次日坐宜昌开往神农架方向的大巴，经过4个多小时的盘山路颠簸，到达木鱼镇。一个单程，一天半的时间全花在路上。从武汉来神农架，坐汽车也需要9到10个小时。

“如果通航后，从武汉来只需要大约50分钟。”机场工作人员说道。

“五一假期，不过三天时间，像你这样来回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三天，再好的景色，时间成本也太高了。有飞机就不一样了。我们旅行社都盼望早开通航线。”一位当地旅行社负责人告诉记者。

资料显示，2012年，神农架接待游客突破417万人次；2013年达到520.25万人次。尽管增速明显，但与桂林等旅游城市动辄上千万的游客量相比，仍然差距很大。记者采访了当地一些百姓，多表示，机场通航后将会带动旅游收入，改善人民生活。

同时记者也发现，“神农架机场项目”也成了当地很多楼盘招揽客源的招牌，有售楼处的宣传单页就声称“随着神农架机场的通航，神农架交通瓶颈会彻底解决，神农架将会成为像海南岛那样的国际旅游度假胜地。”

神农架林区林业管理局有领导曾表示，机场不仅可以促进包括神农架林区在内的整个鄂西生态旅游的快速发展，而且也将极大地提高神农架火险监测、灭火设施和人员输送能力，确保神农架及其周边的生态安全。

相对于赞誉之声，学术界的反对声音也不绝于耳。中国社科院城市发展与环境研究中心研究员杨重光就曾公开表示：“自然的形成是长期的，是不可能修复的。我不太赞成这样的大手笔，是大手笔的建设还是大手笔的破坏都很难说。”

有生态专家表示，该机场如果修复措施不到位，将会存在很大的水土流失隐患。

“这儿原来有一户人家，去年大概是七八月份，房子被泥石流掩埋了。据说与山顶正在建的机场有关。”在前往神农架机场的路上，司机指着路边一块平地告诉记者。

资料显示，这里有国家重点保护的动物如金丝猴、金钱豹、金雕等，多达70多种。有野生动物保护者表示：对野生动物来说，机场不但会切断它们的迁徙路线，也会因受到飞机巨大轰鸣声的惊扰而离开原来的栖息地。

“神农架景区神农顶曾经要建索道，但是因为担心吵闹的声音影响动物，最终没通过。”有当地百姓告诉记者。

法律与智慧

4月21日，第十二届全国人大八次会议对《环保法》修订草案进行了四审。这是《环保法》实施25年来首次修改。但是，在有些环境专家眼中，我国的《环保法》依然有不尽人意的地方。

中国政法大学博导、曾参与《环评法》起草的王灿发对《中国周刊》记者说：“这一稿规定了按日计罚，这是一大进步，对违法者可以行政拘留，有利于遏制违法。生态红线的划定是一个新制度，需要有更具体的规定。环保部门可以委托环境监察机构查处违法，说明该机构仍是事业单位，改革仍不到位。”

2013年1月29日，《人民日报》刊登《环评机构竟这样造假》一文，公布了陕西“引汉济渭”工程、深圳机场航站楼扩建及新跑道工程等几个环保部网站公布的未做环评就上马的大项目。

按照现行《环评法》的规定，建设项目环评文件未经批准，擅自开工建设，处以5万元到20万元的罚款。很明显，这样的处罚力度对动辄几十亿上百亿的项目而言，远远不足以起到威慑作用，甚至客观上变相鼓励了一些建设项目“先上车，后买票”。

“环评法存在‘两高一低情况，即守法成本高，执法成本高，违法成本低。”王灿发说。

如何在法律框架内，科学合理地促进经济与生态的协调发展，考验着我们的智慧。

本文临近发稿时，湖北多家媒体公开报道，神农架机场确定在5月8日正式通航，首航航班由东航执飞，线路为上海—武汉—神农架。

“神农氏一声叹息，一群不肖子孙” 、“方便是方便了，神农架的生态环境呢？”……此消息一公布，便引发了网友们的“声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