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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用钱买不到?

2014-05-15李斐然

廉政瞭望 2014年3期
关键词:桑德尔插队金钱

李斐然

2013年12月和2012年夏,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到了北京、杭州、广东等地,在大学开讲,逛北京胡同。不过他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医院里贩卖门诊号的黄牛。

夜晚,票贩子聚在北京协和医院门诊一楼。14元的门诊号被加价几百块,在站着保安的楼道里,一声声吆喝,“唐大夫,谁要唐大夫的号?风湿科的唐大夫!”

这一幕被桑德尔记了下来。这名在哈佛大名鼎鼎、所授的“公正课”在网上点击量过亿的教授,两年前转而研究“金钱”。

翻开报纸,“美国加州只需82美元即可在坐牢时选择安静牢房”;打开电视,“50万美元的投资可换美国绿卡”;就连出门堵车时都有“提醒”,“进入快车道,只需8美元”。

“这个时代,似乎一切都可以买卖,这种逻辑正掌控着我们的生活。”桑德尔说。

“149美元可直接插队”

桑德尔发现,现在想发掘“钱买不到什么”越来越难了。相反,寻求“钱能买到什么”,答案却丰富得惊人。

只要你肯出钱,就能在南非射杀濒临灭绝的黑犀牛,请别人做代孕妈妈,还可让孩子进入世界顶尖大学,不上课也能换取“荣誉学位”证,企业可以购买碳排放的指标……

桑德尔读高中时,这一切都还不可想象。那时,同学们因获好成绩得到家长的金钱奖励,还会成为大家议论的负面话题。现在,美国许多学校宣布,学生提高成绩可获现金大奖。

在香港,多花一倍的钱就可买到地铁“头等座”,那里人少宽敞,“连播广告的声音都柔和很多”;而在机场排队等安检,只要掏钱就能进“快速通道”。美国游乐园门口也贴起告示:“只需149美元,就可以直接插队排前面,马上享受每个项目的乐趣!”

以前排队意味着“先到先得”,如今却是“花多少钱,办多少事”。为避免排队者不满,很多游乐园还贴心地让插队者从旁门进入,如果必须“加塞”,他们会派人“保驾护航”。

“如果有钱的优势只体现在他们能买游艇、赛车或去好地方度假,还不算太严重。”桑德尔说,“但是,当金钱能买的东西越来越多——更好的医疗措施、安全的居家环境、更好的学校、甚至政治影响力,财富分配不均就会显得异常突出。”

这种感受,在他短暂的中国行中比较突出。在一些地方,花钱可以看病插队似乎被不少认同。有的医院开设“特需窗口”,多掏200块钱,病人就能提前见到他们的“唐大夫”。过去春节假期前,有钱者可以买高价黃牛票,而其他人只能在寒风中裹着大衣排队。

如果有钱就能买,还意味着,在日常生活中,如果发生危机,例如雪崩、地震等,富人或可获得更大的生存可能。

考虑更多的还是自身利益

“我们应该公开辩论,钱不该买到哪些东西?”滑稽的是,辩论还没开始,他自己先沦为了“金钱时代”的棋子。他在日本办讲座,由于想要听的人太多,原本免费的门票被拿到网上拍卖。最后他发现,台下听众很多是花了500美元高价才进来的。

于是,演讲不得不这样开场:“票贩子倒卖门票,正确吗?”

事实上,这样的事每天都在上演。在美国,一场露天演出也被黄牛盯上,演出发言人痛批后,却遭到支持者反驳:“从票贩子处买票是用金钱换排队等待的时间,这有什么错?”

桑德尔拿类似问题跟身边每个人讨论,包括中国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李稻葵的老师、哈佛教授曼昆。曼昆非但没有批评插队行为,反而分析其为“自由市场的优势所在”。

桑德尔没有当面质疑,而是写文章争辩:这种交易会带来恶果——不平等。

事实上,对于“不平等”的焦虑,常常刺痛公众的神经,但真到了自己身上,考虑更多的恐怕还是自身利益,桑德尔认为,这是时代的悲哀。

访问北京当晚,他到清华演讲时,对着挤满一间阶梯教室的中国面孔问道:“假如发生了雪灾,每人都需要雪橇铲雪,商店能不能加价卖雪橇?”底下的听众大多选择沉默,但当举手投票时,90%的人支持加价。只有一名女士站起来:“这不公平。”

“假设你是店主,加价就能赚更多钱呢。”桑德尔追问。

女士犹豫了一会儿:“那样,我会加价。”

“如果卖的是饮用水,也会加价吗?”桑德尔问。

“会。”女士迟疑地说,“这可以平衡供求关系……”

桑德尔无奈地咧嘴笑了:“你刚刚还说不同意加价。”女士开始结巴:“但这很难说……”

接着,一名男士站起来:“我认为这不公平,但可以接受。”

“有趣的是,当我在加拿大、德国提问,绝大部分的人反对加价,他们觉得这既不公平,也不可接受。”桑德尔看着台下笑了:“我明白了,中国真是无可否认的‘市场经济。”

2012年春,英国圣保罗大教堂,桑德尔的“公开辩论”举行。他对近2000名观众说:“假如你很想获诺贝尔奖,但又没法合法得到,也可从某诺奖得主处买奖杯,放在客厅里让人观赏,但那跟真获诺奖的概念完全不同,荣誉是无法购买的。”

“比方说友谊。”桑德尔说,你有钱可以“雇个朋友”,他可以做所有“朋友会做的事”,帮你看孩子,在你悲伤哀嚎时给你安慰。但这是否能触及你的内心?

他知道,中国还有“道歉网站”,花钱找人替你说“对不起”。但他质疑,“如果我买了不同价格的两个道歉,是否昂贵的道歉所代表的友谊更有意义?”

“它破坏了美好意义,是不义之举。”桑德尔说。

“罚款哲学”与“婚姻公式”

桑德尔担忧的是,金钱不仅主导了世界上大部分的交易,还主导了人们的思维。

金钱模糊了传统意义上的对错。桑德尔听说,中国超生一个孩子要缴20万元左右的罚款,“犯的是同样的错,但这对工人高得吓人,对大导演张艺谋小菜一碟。”

他还在新闻里读到,广州一对夫妇“大摇大摆”地闯进当地计生办,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把一大叠钱扔在桌子上,振振有词地说:“这是20万,我们还要照顾宝宝,以后别来烦我。”

这让桑德尔意识到,当钱可以购买一切,越来越多的人会像商人那样思考,用收支平衡来考虑事情,不管处境如何,他们的问题只有:“多少钱?”这种思维,不仅成了家长哄小孩听话的法宝,还登上了爱情的领地。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贝克尔曾提出“婚姻公式”:当结婚带来的收益大于单身时,这个人就会结婚。当恢复单身或另娶另嫁的收益大于结束一段婚姻的损失时,这个人就会离婚。损失包括跟孩子分离、分财产、诉讼费等。“如今,这个婚姻‘市场仍然存在。”

对“金钱思维”的副作用,以色列曾有实验。为避免接孩子的家长总迟到,学校规定,迟到家长要被罚款。此前,家长付了一笔钱给学校,罚款金额与这笔钱相当。引入金钱杠杆后两周后,迟到家长的数量不见减少,反而翻了一番。

“此前,家长掏钱出于愧疚。当它变成罚款,这种愧疚感就消失了,金钱交易下,迟到也就变得理直气壮。”桑德尔分析。

但他忧心,这种“不最差”的思维方式涌入伦理禁区。在哈佛大学的课堂上,他对年轻人提问:“企业用20万美元赔偿金来衡量人的生命,对吗?”

一名叫沃泰克的学生大声说:“不对,还没考虑通货膨胀呢!”

桑德尔停顿了下问:“那加上通货膨胀呢?这件事发生在35年前,考虑通胀率,他的生命如今值多少钱?”

“200万美元还行。”脖子上挂着白色耳机的沃泰克说。

接着,学生劳尔也说:“为了大部分人的利益,总要有人作出牺牲,难道不是么?”

59岁的桑德尔,想起了他在公开辩论时的说过的话:“过去这个世纪发生了两次金融危机,为什么没有人反思,金钱时代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不过,这番话并未在听众中引起共鸣。一名中国听众表示:“他挺能说的,但他说的跟我没啥关系,我学经济,他讲社会公正啥的。”

如今,“有錢就能买”的故事,仍在桑德尔身边发生着。朋友的孩子曾给他寄来写着“谢谢你”的纸条,这是朋友花1美元“买”来的礼貌教育成果。

“不过我看笔迹就知道,这个‘谢谢写得不情不愿,像是受了胁迫。”桑德尔说。

世相 社会

对整个社会金钱至上导致“不平等”的焦虑,常常刺痛公众的神经,但真到了自己身上,考虑更多的还是自身利益,这是整个时代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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