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武器的武装部队合作代表
2014-05-14刘子倩
刘子倩
48岁的英国人彼得·埃文斯的履历既令人羡慕又让人生畏。他曾是英国国防工业新武器系统研发人员,在英国皇家海军陆战队服役18年,多次被派往前线,包括前南战争、阿富汗战争以及科索沃和平行动。他有在28个国家的工作经历,还担任过联合国多国军事观察员。
彼得近1米9个头,身材壮实,豹头环眼,一副不怒自威的派头。如今,他的身份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以下简称ICRC)的武装部队合作代表。这个职位的主要工作说来简单,游走在战争冲突地区各武装派别之间,与各方对话,并遵照ICRC的规定,敦促交战各方尽可能避免或减少对平民造成伤害。
“没人能真正写出、拍出战争的恐怖”
1988年,彼得毕业于英国杜伦大学物理学专业,之后成了英国国防工业新武器系统研发部门的一名系统分析员,“当时研发的武器都算是未来武器,但如今这些武器已经装备部队了。”彼得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两年后,经过严格的筛选考核,他成了一名英国皇家海军陆战队的队员。这是英国历史最为久远的武装力量,甚至曾经是“日不落帝国”的开路先锋。“我应征入伍只是因为对军事有兴趣,觉得是一份有意思的工作,可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在长达近11年的服役期间,彼得成长为一名海军陆战队的指挥官,负责战术部署和常规训练。
这位日后英国海军陆战队作战专家很快就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1991年,南斯拉夫战事爆发,斯洛文尼亚率先宣告独立,随即战事不断,内战造成大量平民伤亡,最终经北约和联合国介入,战争才逐渐平息。这是埃文斯经历的第一场战争,作为英国维和部队成员,他被派往波斯尼亚。
1992年,波斯尼亚为争取独立开始了长达三年半的战争,造成20万人死亡,200万人流离失所,沦为难民。在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克罗地亚人、波斯尼亚人试图与塞尔维亚人分离,昔日的好友、邻居、同事反目成仇,相互残杀。动荡之中,城市变为废墟,整个国家满目疮痍。这些彼得都曾目睹。
这一切摧毁了彼得对战争的所有认识,他觉得书籍和影视中的战争场面都不值一提,“经历了战争才会明白,没人能真正写出、拍出战争的恐怖,这是文学和艺术手段都无法表达的。”彼得说。
1994年,前南战争仍未结束,他已成为联合国军事观察员。他的工作职责是:及时发现辖区内违反国际公约和协定的行为,并迅速上报;监督冲突双方包括停火、武器控制、战俘交换等事项。军事观察员属于维和行动中的非强制性行动,不能携带武器。“你可以想象,战火纷飞,你没有武器,还要去和各方交流谈判,”彼得撇了撇嘴,“时刻都有生命危险。”
他庆幸自己从未受伤,但仍心有余悸。多年的维和经历后,他渐渐希望远离战争。他想起了开赴阿富汗前,妻子那个紧紧的拥抱;一位多年好友,在第二次海湾战争中乘坐直升机执行任务时丧生……他曾认为“感兴趣而有意义”的这份工作,对他的吸引力,已经渐渐消失了。
从军官到人道工作者
在前南斯拉夫的战场,彼得曾目睹过ICRC专业而有序的工作,印象深刻。2009年8月,ICRC招聘负责与各国军方合作的退役军官,“我觉得机会来了,以我曾经的经验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工作。”彼得那时已经退役,他觉得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他成功获得了这个职位。ICRC武装部队合作代表的职责是:推广国际人道法,对武器携带者的行为进行规范,并传播人道理念,同时创造条件让ICRC进入冲突地区施行人道主义救援。
从武器研发者,到维和部队军官,最终成为战争中的“人道主义使者”,彼得觉得,他对战争的认知从未改变——战争是残酷而恐怖的。但当尽一切努力而无法避免战争时,也要尽力避免对平民造成伤害。
但彼得也有力所不逮之处。他曾在阿富汗战场与塔利班交过手。他的许多战友倒在塔利班的枪口下。当他成为一名ICRC武装部队合作代表,又如何平心静气与塔利班沟通呢?彼得说,他会理性地将这两项工作内容都视为职业要求:参战是军人的职责,战争伤亡是军人必须承担的风险;而促进协商和对话、在战争中开展人道工作,则是ICRC的职责。“我不介意与塔利班一起工作,但显然我曾经的身份是不合适的,ICRC也会考虑对方不会接受我的军事背景。”
但更多时候,海军陆战队的履历是他对话的资本。根据彼得的经验,在战争频发地区,军人有一种地位高于普通民众的优越感,而他还算丰富的军人履历正是最好的通行证。他能很快融入对方的话语体系,找到共同语言,尽快达成共识。
令他欣慰的是,ICRC上百年来积累的口碑,带来极大便利。在2008年底斯里兰卡的军事行动中,政府军将反政府武装紧逼至狭小区域。但这一地带除了反政府武装还有上万名平民。彼得多次游走于冲突双方之间,保持联系,实现了敌对行动中尸体交换,最终将一万四千名平民转移至安全地区;另一个成功的例子是,在利比亚,ICRC与冲突各方达成共识,保护33名记者从被围困的酒店撤离。
“我们的工作人员在行动中没有携带武器,没有武装护卫,也不乘坐装甲车,但交战双方都知道我们是中立方,是提供人道主义救援的。”彼得为此感到自豪,并不是哪个国际组织都能做到这一点。“就像在苏丹解救被绑架的中国公民,我们就可以赢得对方的信任,甚至进入拘留场所探视。这是其他组织无法做到的,是非常伟大的事情。”
根据自己以往制定作战计划的经验,加盟ICRC后,彼得主持撰写了融入国际人道法精神的《军事行动决策过程的指南》。这本52页的小册子是ICRC一线工作人员多年来的经验总结,已翻译成多国文字,与各国军方以及不同武装力量分享,希望将人道理念提升至军事决策层面,在军事部署前就有避免伤害平民的意识和准备。
在彼得看来,在ICRC等国际人道组织的影响下,战争中的人道专业化程度已有明显提升。与他在20年前的前南战场相比,如今的军事机构学会了如何与人道组织沟通,主动要求ICRC介入,给予人道主义指导。很多武装力量都根据ICRC传播的原则制定了严格的规定,告诫士兵务必遵守。他感受最强烈的是阿富汗,武装力量渐渐学会主动保护平民免于战火,而平民遇到武装力量的不人道行为,会立刻用手机拍摄上传网络。“这对武装人员也是最好的监督。”彼得说。
战争不像电子游戏,说停就停
彼得的另一项主要工作,是与交战双方的武装力量谈判,同意ICRC进入交战前线。“因为他们控制着交通要道,而ICRC作为人道救援机构,需要救助受伤民众,如果我们无法使用道路,就完不成这项工作。”
谈判的过程,就是博取双方的信任。不过,彼得已是这方面的老手,他会“看人下菜”、“对症下药”,根据不同地区的问题调整工作方式:面对相对成熟的军队,会讲更深层的哲学理念,而面对“丛林武装”,就开门见山地讲解最基本的做法。但他认为最有效的办法还是尊重双方,耐心倾听双方的想法和困难,再从中协调,帮助双方履行应尽的人道义务。
与战争、冲突、灾难相伴的国际人道工作性质,以及ICRC力争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的工作准则,彼得的工作节奏常常紧张又没有规律。在ICRC工作的5年中,家人一直既担心他的人身安全,又希望他在战争冲突或人道救援中发挥作用。“当然,我妻子还是希望我能在银行工作,那样可以挣更多的钱,也不用再到处奔波了。”彼得说,“但我们每个人都充满工作的热情和责任感。”
战争的存在也让他很难停下来。他曾仔细研究战争史。战争与人类社会相伴相生,几千年来,避免战争也并非易事。“在可预见的未来,我还没看到战争终结的迹象。庆幸的是我们已经禁止了使用类似生化等方面的武器,但是我仍然认为战争这个概念不会消失。”
彼得对年轻人也很担忧。他注意到,年轻人在网络上的言论显示出对战争充满热情,甚至渴望战争。“年轻人易冲动,完全不理解战争真正意味着什么,”彼得说,“这就是像英国年轻人觉得骑摩托车飙车很刺激,但这种刺激很容易让人丧命。”
彼得最深切的感受,来自他与团队在一些已结束战争的地区做调研。尽管战争已过去多年,很多人仍然生活在战争阴影里,甚至战争时遗落的炮弹、埋藏的地雷,仍然威胁着今天的生活。
“多少人因此失去家人、朋友,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这才是真正的战争。”彼得说,“年轻人可能觉得战争跟电子游戏一样。但真实的战争不会像关掉电子游戏那样,说结束就能结束。”
(实习生符遥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