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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果(金):无声之痛

2014-05-14苏晓明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27期
关键词:性暴力刚果医生

苏晓明

深夜。刚果民主共和国(以下简称刚果(金))北基伍省。

一名父亲神色慌张地跑进无国界医生(以下简称MSF)的营地,怀里抱着一个受伤的孩子。麻醉医生刘镇鲲和同事们顾不上多问,连忙为孩子检查伤情——肩部中弹。

原来,一伙武装人员深夜袭击村庄,妈妈抱着只有三岁的儿子四处躲避时,一颗子弹从背后射穿了她,并击中了她怀中的孩子的肩膀。母亲当场死亡。

刘镇鲲几乎每天都会遇到受枪伤的病人,大多来自遭受武装袭击的村庄。当然,眼前这个受伤的孩子年龄还是太小了,他们认为不宜马上手术,加之各项生命指征显示没有生命危险,他们决定先观察一夜。

第二天一早,刘镇鲲赶到营地去,看到的却是父亲背着幼小的尸体,悲伤地离去。

在武装冲突中死亡,对刚果(金)北基伍省来说,每天都在发生。根据刚果(金)2007年发表的最后一次主要死因调查报告:自1998年,这里已有540万人因战争丧生,数百万人流离失所。

作为国际人道援助组织,MSF一直在为刚果(金)提供医疗援助。刘镇鲲加入MSF六年来,也在数个国家参与过数个医疗援助项目,可谓见惯了生死。

但他一直记得这个小孩的死。“如果第一时间做最积极处理,孩子可能会活下去。”

他说,作为一名医生,他不会去记曾救活过多少人,但会永远记得因为自己的“错误”决定而没被救活的人——尤其是在战火纷飞的地区,生命极为脆弱,而MSF的医生却是唯一可能施以救援的人。

“MSF很艰苦,但像一场有趣旅行”

在进入MSF之前,刘镇鲲是台北最大的医院之一、台北荣民总医院麻醉科主任医师。他说自己天生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没有办法待在同一个地方。那时,天天在医院手术室上麻药,他常常望着窗外的蓝天问自己:“天气这么好,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上麻药?”

他毅然辞职,开始了长达9个月的独自旅行。从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到伊朗、阿富汗,再到巴基斯坦、印度,从尼泊尔进入西藏,然后从上海回到台北。他在伊朗被人下过药;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又不得不乔装成当地人,以免受到攻击。但机遇也与危险相伴,他认识了很多朋友,并听说了MSF这个国际人道救援组织。

他决定申请。2008年8月,刘镇鲲收到了MSF的录取通知书,同时收到的,还有一个非洲国家的任务书。

那个地方叫乌韦勒(Aweil),如今属于南苏丹。当地部落冲突不断,医疗资源相当不足而且缺乏经验。初到那里时,刘镇鲲碰到当地医生做截肢手术,由于麻醉药匮乏,当地医生只使用半身麻醉,病人不得不在意识清醒状态下接受手术,场面痛苦而残忍。

“欢迎来到只有尘土,没有希望的地方。”4个月前离开乌韦勒的麻醉医生,在写给刘镇鲲信里,第一句便这样写道。

从美丽而富裕的台湾,来到动荡而贫困的东非草原,刘镇鲲每天拿小桶洗澡,住在低矮的土屋里,晚上经常停电,一开始连床垫都没有。更糟糕的是,刘镇鲲到乌韦勒时,那里4个月没有进行过手术项目了,在武装冲突的压力下,一切都要重建。

好在,MSF在决定重建乌韦勒项目前,已经做过安全评估,并取得了当地各武装力量、部落势力的共识,认可MSF的中立性质,同意在该地区设立一个中立的医疗援助驻地。“为了明确表示MSF的中立态度,也为了安全,在局势复杂的地区,MSF通常会在各武装力量控制的地区都设立一个机构。”MSF驻华代表处媒体官员魏保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生活条件艰苦,刘镇鲲并不在乎,反而觉得自己受到了优越的照顾:“到哪里都有人照料好住宿,告诉你下一班飞机在什么时候,把机票给你。只管上飞机,一出机场就看到有人拿着MSF的牌子或开着MSF的车子。宿舍里面有人帮你把饭煮好,冰箱打开就有饮料。衣服丢在地上,隔天就有人洗好放在固定的地方……”刘镇鲲在日记中写道,“MSF很艰苦,但像一场有趣旅行。”

乐观的天性,使刘镇鲲在艰苦环境里游刃有余。他利用闲暇时间运动、唱歌、看电影;原来在台湾时他并不喜欢雨,但在多雨的乌韦勒,他也开始享受雷电交加的夜晚,深夜跑到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抓怕闪电;天气闷热,没有空调,睡觉时就把门打开,依靠月夜草原上的风驱散疲惫。

“永远不知道明天要发生什么”

但很快,刘镇鲲就体会到了“只有尘土,没有希望”是什么意思。

他离开南苏丹,到了局势更为动荡的刚果(金)东部北基伍省马西西(Masisi)。刚果(金)的局势非常紧张。每条道路上都设置了多重检查站,运气不好还可能遭遇敲诈和抢劫。刘镇鲲的一位同事,在从机场到MSF驻地的路上,行李钱财全被抢光。

“如果不是战乱,那里会是很富有的地方。”刘镇鲲说。刚果(金)是非洲目前第二大国家,被称为“世界原料仓库”,矿产极为丰富,刚果河横穿全国,半数国土被原始森林覆盖,波光粼粼的湖泊点缀其间,难怪人们将其称为“中非宝石”。

可是,1996年,战火从东部燃起,蔓延至全国,反政府军受到邻国卢旺达和乌干达的支持,一路进军到首都金沙萨,并在1997年夺取了政权。两年后,卢旺达与新生政府互相犯忌,战事再起,并牵连了非洲9个国家约20支武装力量,整个国家泥潭一般陷入停滞、杀戮和混乱。

近年来,大部分地区的战事都结束了,但在东部北基伍省、南基伍省等地,依旧盘踞并活跃着60多个武装组织。这些地区几乎区分不出平民和参战者,武装力量常常无故袭击平民,民众于是自发组织民兵自卫队反击,战事往往只因一点琐事便会展开。

战争会何一直持续?刘镇鲲想不出答案。他所见到的这个中非宝石已经失去了光芒,只有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到处是饱受摧残的肉体和灵魂。刘镇鲲在北基伍省时,常常听到悲伤的故事:孩子们一分钟前还在父母怀抱,后一分钟便成了孤儿;村庄常常被袭击,人们只好长年生活在森林里;流离失所者无处可去,于是开始流浪;而平民为了换取保护或通行,不得不向各种武装力量缴纳过路费,被迫为他们运输物资……

由于局势紧张,MSF一般不允许刚果(金)项目成员晚上离开驻地,但也有特殊情况。一个大雨夜,一支非政府军队数人被压在被劈倒的大树下。他们联系了MSF。犹豫了一段时间后,MSF派出了救护车。不过,救护车赶到时,已有两人死亡。

“我们的主要职责还是救人,”刘镇鲲说,“因此不管是政府军还是非政府军,只要需要,我们都要救。”但为了表示MSF的中立立场,所有战事地区的MSF驻地,都会在显眼处放置警告牌,告知武装器械一律不得入内。放下武器,无论哪一方的病伤员便回归成为普通人,而MSF驻地也成了一小块暂时的和平地区。

尽管如此,MSF有时也会遭到暴力袭击。

“刚做完手术的患者、病人、老年人、儿童和医院工作人员都挤在一个根本无法容纳这么多人的房间里……听着枪声越来越近,我们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门外。人们在颤抖、哭泣,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突然我们听到那些人冲进隔壁房间,一墙之隔的人哭叫着说他们是平民。我彻底被吓坏了,屏住呼吸等着听他们被行刑。”2013年8月,MSF在北基伍省的平加项目驻地就发生了武装力量入侵事件。一位医生将事件经过记录下来,登载在MSF的刚果报告中。所幸,“40分钟后,一个刚果医生进来告诉我们,袭击者撤退了,隔壁房间的人幸免于难。当时一个拿着大砍刀的男人突然闯入,但当看到那里都是平民就转身走了。”

刘镇鲲说,这就是在刚果(金)生活的常态,每个人永远不知道明天要发生什么。

“这些人的苦难,本可以避免”

刘镇鲲很幸运。他没遇到过真正的袭击。

他每天早上6点起床,从宿舍步行10分钟到医院,一直工作到下午四五点钟。上麻药、做手术,治疗各种武器导致的创伤。2012年,MSF在刚果(金)共进行了近1万5千例外科手术。

但在刘镇鲲看来,医治身体创伤是容易的,战争带来的创伤往往超越了身体伤害。

比如,性暴力。从2007年到2012年,MSF在刚果(金)民主共和国共处理了近3万5千宗性暴力个案,95%受害者为女性,15岁以下占8%。刘镇鲲说,可能还有更多受害者从未求助。

性暴力带来的后果是复合性的。受害人承受身体上的痛苦,被性侵后怀孕的风险,以及遭受族人歧视。MSF通常会为性暴力生还者提供抗艾滋病毒治疗、乙肝及破伤风疫苗接种等。他们也会出具一份详细的医学报告。如要起诉犯罪者,该报告可在法庭上作为证物。当然,现实中极少有人选择诉讼。

最为重要的,是帮助受害者妥善低调地终止妊娠。由于害怕被族人唾弃,性暴力受害者往往自行“解决掉”被性侵后的怀孕问题。刘镇鲲接诊过一个当地女子,在性暴力中怀了孕,为了流产,她用当地土方法吃草药,拼命地吃,不停地吃,最后中毒。家人们将她送到MSF驻地抢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战争的另一大受害群体是儿童。刘镇鲲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儿童死去。他们大多死于营养不良,或者为了躲避战火,在大森林中风餐露宿,患上了痢疾,但迫于交战形势,送到医院时,往往已经太迟了。“在刚果(金)东部,麻疹、疟疾和霍乱等疾病年复一年地爆发,当地医疗系统已经无法防止或应对它们。”MSF刚果(金)项目的医疗统筹辛格医生在MSF内部刊物《无疆》中写道:“这令很多人受苦或死去,可悲的是,这些人的苦难,大部分本可以避免。”

但最让刘镇鲲和MSF担忧的,是他们发现,在受冲突影响地区,越来越多的人显示出正在遭受严重的精神健康问题。在MSF对北基伍省三个项目点病人咨询原因的统计中,从2010年至2012年,因“心理原因”的求医远远超于其他类别。

在村庄中,婚礼、庆祝等社交活动都停止了,有些人独自坐在棚屋前发呆度日,有些人整日卧床不起,有些人甚至放弃为自己或挚亲寻亲医疗服务。“有一个重度烧伤的妇女被家人遗弃在棚屋里,她家人说:‘反正她会死。”MSF一位精神健康辅导员在报告中写道:“难怪暴怒、报复无辜旁人的行为已成为日常生活中可接受的部分。”

战争带来伤痛,然后是伤害,而当战争持续不绝,伤害不断累积,最终变成的,是冷漠。冷漠使人绝望,也给予了战争和暴力延续的空间。

没有任何一个故事比MSF的一位救援员记录的场面更令人震撼的了——

“我刚目睹一个男人被肢解。今早在距城镇几公里外,枪手向一个摩托车手和乘客开火,我以为这只是一般事故。人们聚集在事故现场,嫌疑暴徒被捉住并当场被石块和棍子打死。整个镇的人都涌到路上,超过5万人欢欣鼓舞地歌唱、游行。很快嫌疑暴徒的残肢被带到镇上。头、手臂、内脏都被带到主要街道上游行。孩子们跟在摩托车后跑,像拿着新玩具一样兴奋地举着嫌疑暴徒的手指。这就是当天的盛事。最终下午的一场雨终结了这场庆典。”

MSF培训员从帮助人们重新进行日常活动开始——种植农作物、照顾孩子、售卖物品、参加社区活动,通过努力了解他们曾经的经历和现实问题,帮助人们重拾尊严,接受挑战,帮助那些打算通过袭击或杀戮复仇的人,选择较平和的方式释放愤怒。

刚果(金)的无声之痛,也不可避免地“传染”给刘镇鲲。

“每天看多了,听多了,最后的感觉只有无奈,毕竟自己已经尽力了。”刘镇鲲说。他渐渐不像刚参加MSF时那么振奋,“改变这个世界,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就可以做到的,只要尽力而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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