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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直播少年的二次元世界

2014-05-14周凤婷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47期
关键词:小宇外婆

周凤婷

(资料图片)图 /GETTY

19年来,小宇(化名)最受众人关注的一次,来自他的死亡。

从11月30日早上8点到12点半4个多小时时间里,他在自己的微博中“直播”自杀致死亡的过程,他发的38条微博,每条微博评论转发过千,最后一条微博被转发6117次,评论超过31895条。他真的死了。

去世后,他上传在bilibili(哔哩哔哩)网站来自日本动漫《东京食尸鬼》的歌曲《unravel》,点击量已经超过25万。

有人说,是这是一场作秀式的表演,他的外婆和另一些好心人则斥责是网络的冷漠把小宇推向了死亡。

可外部因素永远不会是决定性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为什么要通过这么哗众取宠的方式来结束生命?网恋失败了,19岁的他就不能活下去,网络是他生活里最重要的内容,也成为他最后告别的平台,何以至此,是什么样精神世界把任性的少年带入死亡。

5小时的自杀“直播”

11月30日早上7点48分,小宇又突然改变了决定。他在微博上写,“今天是11月30号,这么早不知道医院和超市营业了没,我冷静地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离开,不用劝我了。希望到时候不会有太多的痛苦吧,我也很遗憾自己做了这种决定,可是我真的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另一个世界应该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无奈吧。”

4个小时前,凌晨三点多,朋友们都相信他收回了自杀的念头,他写道,“谢谢大家的正能量和前女友不懈的开导,我睡觉去了,明早出门买买买。”

前一天晚上,小宇接到网恋女友的分手信息后,一个半小时之内,他连发了44条“求死”微博。在这段才刚开始的感情里,小宇投入了最大的寄托。他曾对朋友说,“终于找到了可以爱的人。”一种很向往的状态。

“分手”让他很崩溃。 “我这么脆弱的人,不适合在人类社会里,我从之前的事情里走出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正常人了。”

“这个世界冰冷又虚伪,每个人,都那么无情。”

“你们会说没事的没事的,以后还会有更好的。只是在安慰我活下去啊,可是活着有什么意思啊?亲人朋友爱人都背叛过我了。这么弱智的我,没有活在人类社会上的意义吧?”

“什么事都扛过来了,这次真的撑不住了。”

“你爱的不是我,为什么要挽留我呢?怕我死了是你的责任吗?”

这44条微博里,他表达自己之前受过多次“伤害”。“背叛”“被抛弃”反复出现在他的文字里。网上的朋友和分手女孩也都通过微博留言不断劝他,慢慢的,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复了一些。

也是这个晚上,身边朋友的耐性已快被他反复的情绪耗尽,都是1995年左右出生的同龄人,安慰也无非翻来覆去的几个道理。

那天晚上,小宇单独住在姨妈闲置的房子里。发完“睡觉去”之后,围观的朋友们散去,没有人知道,之后的几个小时,小宇又琢磨了些什么。

8点20分,小宇已经买齐所有自杀装备。一板十二粒安眠药艾斯唑仑片,一包烧烤用的干炭,一卷透明胶带,两瓶啤酒。胶带用来封住窗口的缝隙,啤酒吞服安眠药,干炭放在搪瓷盆里,点燃,稀释空气,手法老练。决绝地寻死。

原本要加班的小宇给公司领导打了电话。“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不能去上班了。”

9点26分,他说“终于还是没用的哭出来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失去那些最珍贵的东西呢,要被和自己最亲近的人抛弃呢。”每分钟都上百条评论,上万的围观者转发评论他的微博。19岁的小宇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看见”。

延续四个多小时闹剧式的直播和围观,小宇“直播自杀”成为微博的热门话题。担心他的人心急如焚,蒋方舟、胡紫薇等很多大V开始转发他的微博并留言试图劝阻他。

却有更多人怀疑他是在“炒作涨粉”。死,成了一个笑话。

11点20分,小宇一度产生了动摇,“老子不死了行不行?”此时,立刻涌出上百条的评论告诉他,“不行”“你倒是死啊。赶紧死”“你赔我流量”那些网友善意的阻止瞬间被围观者的嘲讽声音淹没。

12点31分,小宇发出“真的结束了,没有多少空气了”。很快被某大V戏谑转发,“老板,加20串肉筋,十串板筋,再烤两个大腰子。”

小宇很在意这些“恶评”。他负气地回应,“那些说我快去死的人,你们如愿了。”

12点34分,小宇写下最后一条微博,“到最后一刻,你却拉黑了我。”说的是那个女孩。

从“分手”开始,经过二十多小时的“折腾”,女孩终于承受不住了。小宇去世后,女孩的微博已经清空,签名处,留下一连串的“sorry”。

连报警也是在微博上完成的。下午1点58分,四川泸州警方的官方微博“平安泸州”接到小宇朋友的报警私信。

有网友不解,为什么整个事件的发生和恶化,都是通过网络进行的,也没有跟家人沟通。

或许这就是网络对小宇和他的朋友们的意义。小宇在这里获得朋友、恋人和存在感;他在这里寻找到快乐的方式,在这里发泄不安的情绪;在这里重生,在这里死。

“为什么不跟妈妈讲”

外婆张蓉(化名)接到派出所民警的电话的时候,正在乡下的亲戚家,她完全无法相信,头一天晚上小宇还坐在沙发上对她说,要好好工作,将来挣钱孝敬自己的外孙,会突然自杀。

她坐着儿子的摩托车返回家的时候,民警已经根据网友提供的地址踹开了外婆家的大门,但小宇当天不在这间屋子里。赶到的舅舅带着民警来到姨妈的住处,打开防盗门,第二道木门被反锁了。

舅舅踹开木门,见到躺在躺在沙发上的小宇嘴唇发白,睡着的样子。

舅舅和外婆都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那时小宇还没有断气,心跳还在,脉搏也有。纳溪人民医院距离事发小区步行只需要10分钟,但那天,一直过了20分钟,救护车才到。乘警车来的民警也坚持要等救护车到。这期间,没有人对小宇采取急救措施。

参与抢救的医生何霖对媒体说,“虽然事先通知了专科医生会诊,并立即为小宇洗胃,但他突然呼吸、心跳停止,继续抢救50分钟后,最终还是抢救无效死亡。”

张蓉不断地打电话告诉在海口的小宇母亲慧敏(化名)事情的发展,“还有希望”“正在抢救”“我让他们再努力试试”,一直到医生指给王蓉看心电图上的直线,她告诉女儿,“没有希望了。”

慧敏已经慌了手脚,她定了第二天晚上飞抵重庆的航班,发现不对退订,再买。从重庆江北机场到泸州,有三个小时车程,从泸州汽车站再到纳溪,打车也要半个小时。一路狂奔,终究敌不过距离。慧敏赶到殡仪馆的时候,已经是当夜凌晨两点。她看到的是儿子冰冷的尸体。她几乎是哭倒在小宇身旁,“我的憨儿子,我的傻儿子,你这是干啥事,为什么不跟妈妈讲。”

慧敏和母亲在殡仪馆守了小宇两个晚上。“眼睛哭肿了。滴眼药水都没用。”张蓉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小宇这次从妈妈海口的家回到从小长大的重庆,只提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个电脑包。张蓉怕看到难受,把他所有的衣物都整理到殡仪馆用一口大锅烧掉了。只有一双回家前刚买的六百多块钱的鞋子,原本慧敏想带回海口,给小宇同母异父的弟弟穿。后来还是作罢。“怕看到鞋子就想起小宇。”这双新鞋,后来送给了亲戚。

被忽略的人生

小宇两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之后母亲再婚,他有了同母异父的弟弟。7岁,母亲带着弟弟去海口做生意,小宇留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

父亲从小宇的世界里消失了。母亲只能用每个月千把块的生活费来弥补不在小宇身边的亏欠。

他在自己的微博这么写的:“1995年11月14日,我出生在这个城市,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童年的回忆,可是只是一些麻木无知的,不痛不痒的记忆,我从出生就注定被抛弃,本来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可是我挺了这么久,这个世界上,是有爱存在的,只是极端的我无法接受那么多的痛苦,事实不会改变,我真的很脆弱。大家对不起。”

外婆张蓉说,小宇“乖得不得了”,嘴也甜,家里人都很喜欢小宇,生活上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他喜欢吃肉,一日三餐就肯定会有荤菜。逢年过节带他去泸州玩,吃肯德基;考试成绩好了,就奖励他钱。这是张蓉在能力范围内能给外孙的关怀。

初三毕业时,小宇还和生父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天,但这是“两个很懒的男人”(外婆语)。之后,因为没有去参加爷爷的葬礼,小宇收到了来自父亲的短信:“我这辈子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他被伤到了,把短信拿给外婆看,说“我爸爸好寡毒。”

张蓉还说,小宇父母在离婚后,除了那二十多天,父亲没有给过小宇任何抚养费。

小宇在四川泸州的小县城长大。外公外婆都是国企的老员工,他们的家,在一片80年代建造的居民楼里。除了早晚上下班出行的孩子和工人,小区僻静,鲜有外人出入。一桥之隔的东边,是这几年建造起来的新城,街两边是挂着昂贵品牌的落地橱窗,反射出小城新近的光鲜。夜晚,桥东高音喇叭播送的减价广告,震得能刺穿人的耳膜。然而,这些声音是传不到桥西的。六点之后,小区里幽黄高耸的路灯点亮,这时已入夜了。

小宇的小学、初中,都在这个小城里完成,从来没有住校,他所念的职高,离家不过10分钟的车程。张蓉说,小宇从小成绩中等,在50个人的班级里,排二十多名左右。提起他的名字,职高里5名专业课的教师都已经想不起来这个两年前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

张蓉说,小宇上初二时,第一次接触到电脑。一放学,就往网吧跑,一直到饭点才回家。他常用外婆的电话给游戏充点卡,有一次一下子用去了一百多块,暴露了。外婆去学校门口堵住领回家里,“批评教育了他”,他当面认错,一转身,人又溜到网吧。

一星期四十多块的零用钱,几乎都花在电脑游戏上。这是没什么娱乐项目的小县城里最有意思的消遣。网络,也给他通向外面世界的渠道。

2012年,17岁的小宇职高毕业,去海口和母亲、弟弟一起生活。

两年里,小宇在海口做过两份工作,时间加起来不足一年。一份是超市的巡视员,一份是健身馆的推销员。他喜欢健身馆的工作,还专门买了块垫子,放在家锻炼肌肉。他向同事学习,打算几个月之后开始做健身教练。可惜,健身馆的效益不好,他不得不离开。

张蓉说,小宇去了海口之后,变得爱讲究了。“每天都要洗澡,爱打些香水,浑身香喷喷的。头发梳得规规矩矩,剪头发都不要28块钱的,选择48块钱的。”

虽然偶尔工作,小宇依然靠妈妈养着。他的工资,只够日常吃穿。张蓉说,小宇的苹果5S手机、平板电脑、笔记本电脑,都是妈妈买给他的。他和弟弟动辄两三百的衣服鞋子,也都是妈妈掏钱。

一直到小宇出事后,张蓉才第一次在小宇留下来的手机里听到他录的歌曲,“声音和平常说话一点都不像。”小宇的舅舅也觉得陌生,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小时候并不爱看漫画,去KTV也从不唱歌。”

在海口的这两年,小宇才迷上了翻唱日本动漫歌曲。

二次元世界

就在一个多月前,因慧敏脊椎不好,张蓉到海口待了40多天。那时候,她才发现,小宇每天都待在笔记本电脑面前,不是唱歌就是和网友聊天,或者打游戏,除了开始几天,会陪张蓉去散散步,之后都不大和她说话,也很少和妈妈聊天。每周,他都有一天会精心打扮出门,和网友们聚会。

小宇和女友分手后第一时间发了44条微博,因为这些微博聚拢过来劝慰他的,大都是和他一样因为喜欢翻唱而聚集在一起的网友。

小宇的身边有一群喜欢翻唱日本动漫歌曲,沉浸在二次元世界的90后、95后小伙伴。“二次元”是对动漫、游戏中虚构世界的一种称呼,与现实世界的“三次元”相对。

那些翻唱日本动漫歌曲的人,基本上都喜欢看日漫。在二次元动漫里,主人公可能是食尸鬼、吸血鬼、幽灵,他们靠苦练修行来获得自己的能力,靠天赋和和奋斗来实现梦想。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杀人就不犯法了。主人公也总是拥有少年们向往的美貌、智慧和勇气,给他们力量和温暖。这些人物设定很少改变,随着剧情深入,他们逐渐喜欢的人物基本上会停留在所爱的完美状态里,维持一种恒久不变的形象。

这里没有绝对的善恶,给少年足够的幻想空间,食尸鬼也教他们“如何去认识世界”。因为,在现实生活里,他们多是一个个平凡的普通人,于是,有些沉迷太深的人,甚至把二次元的人物当做信仰,因而讨厌三次元现实世界里的人。

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bilibili弹幕视频网、5sing等网站,录歌、投稿——自己翻唱的歌曲,然后通过社交网络,推荐给圈子里的朋友,互相在对方的主页上留言鼓励。他们微博设的背景,几乎也都是日本漫画。但他们的作品,也仅限于小圈子里的收听收看。

只有极少数翻唱者能脱颖而出,获得最多的点击量,有机会在语音平台开歌会,或者被邀请到动漫展上唱歌演出。

小宇显然不在能脱颖而出的序列里。但他依然愿意为自己翻唱的每首歌花几十到几百的后期制作费。他在上传一个作品后,都会在微博上提示诸多好友收听,以期得到朋友们的认可。

这些朋友以网络为聚居地,彼此在现实中很少交集。最后那天,小宇曾回复说,“你们安慰我是挺好的,可是完全不感觉开心,我跟你们好多人不熟。”

小宇没有学习日文。像很多唱日本动漫歌的孩子,都靠中文翻译理解歌词。那些发音,都是通过罗马音的形式记在心里。录完,打包给专门的后期制作团队,费用根据制作的难度,从几十到几百不等。这是他平时吃穿之外,最重要的花费。

小宇的声音干净,略带忧郁,他翻唱的歌也都集中在能诉说自己的某些感觉的类型。“别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啊/爸爸和妈妈都没察觉的你的眼泪/被我注意到了/所以就让我为你拭去吧”“被无限扩散的孤独所缠绕/被记忆中天真无邪的笑声刺痛”

消失

现在,小宇的家人,正努力摆脱他的存在。小宇的外公现在更希望“求个安静,这件事对我们打击太大,尤其是他妈妈。现在全国都知道了,对我们生活干扰有点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现在希望的就是平静。”

这一家人,现在拒绝任何因此事而起的“干扰”,也放弃反思小宇这19年来的孤单与失落。张蓉强调,“事情已经定性了,公安局叫他妈妈签字结案了的。结论就是自己服毒自杀。”

关于小宇为什么会突然在微博上直播自杀,而事前家人丝毫没有觉察?为什么他总感觉到“被抛弃”?为什么愿意为了一个陌生女孩去死?张蓉的结论很简单:性格问题。他从小就这样,容易走极端。

外婆说,小宇是个爱面子的孩子。 17岁职高毕业去海口和妈妈一起生活之后,就一直不愿意回来。“怕出去没找到好工作,回来没面子,怕被人笑话。”事发前两天,小宇还对张蓉说,交了个女朋友,春节回成都能见上面。张蓉没当回事,没有鼓励,也没有反对。现在她回想,小宇这次愿意回来,主要是为了这个女孩。“突然说不耍了,把他甩了,他也怕没面子,想到的都是负面的情绪。”

张蓉认为,造成小宇去世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首先那个女孩不该突然就提分手;其次网上的那些人不该这样激小宇。”张蓉说,她恨那些网友。张蓉还想不通,安眠药是管制药品,为什么小宇能那么轻易地买到。

11月30日晚9点55分,小宇的微博被悄然删除,只剩下两条留言“这个微博从此作废 ”和“删除微博经过父母同意。”他的伤感和他一起,在现实世界中消失了。

只有在自己微博置顶贴中是他发在Bilibili网站和5sing的歌曲,至今依然不断有网友留言,每天,每小时都有,都有和他一样寂寞的孩子去吊唁他。

在《中国新闻周刊》发稿前,小宇去世近半个月后,小宇微博里之前“被删除”的部分信息又回来了。或许,小宇的朋友以这样的方式保留他曾经存在的痕迹。

慧敏给小宇在公墓买了一块墓地,张蓉指着公墓边墙上整齐罗列的正方形墓穴说,“上面那种便宜,一千八一格,下面的墓地,要一万八千八一个穴位。”亲戚们曾劝慧敏说,“就一个小孩,整那么好干什么。”慧敏执意要买最贵的那个,“这样看着他,心里会舒服一点。”张蓉说,近两万块钱,用掉了女儿大部分的积蓄。

或许,这是母亲能对儿子的亏欠仅有能补偿的。公墓设在一个很清净的地方,墓碑正准备贴上小宇的照片。张蓉说,照片是从小宇手机里选的一张他穿黄色花格子衬衫的。

(感谢王文雅对本文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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