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旋在父亲病榻旁,但妈妈的婚姻“不在状态”
2014-05-14蒙林
蒙林
周玉婷5岁时,原本在东莞工作的父亲因患上肝硬化,被解雇后回家休养。从此,一直与父亲在同一家公司打工的母亲寄钱回家为其治病、养家。然而周玉婷15岁那年,却愕然得知,母亲原来早在父亲患病前就与父亲离婚了……
作为女儿,周玉婷最大的心愿,就是试图用自己的优秀感动母亲,让她与父亲复婚。可是当她考上大学,终于觉得有资格让父母复婚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么多余,才终于读懂了母亲——
1.我恨:母亲这么好,父亲为什么要和她离婚?
我一直以为,父母是一对患难与共的恩爱夫妻。
我1994年生于四川达州,父亲周信宏、母亲肖兴平都是勤劳善良之人。因他们都在广东东莞的同一家港资制衣公司上班,我4岁就被送给奶奶抚养。
5岁那年,父亲从东莞回来了,因为父亲患了肝硬化,被公司辞退。从那时起,我就同父亲朝夕相处。而母亲担起了全家的重担,独自在东莞挣钱,每个月都要往家里寄回几千元钱供父亲治病。
时光一茬一茬就晃过了十年,我15岁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父母居然对我隐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2008年12月的一天晚上,念初三的我,正在卧室写作业,无意中听到客厅里给母亲打电话的父亲愧疚地说:“我们十多年前就已经离婚了,我不想再拖累你, 你找个人嫁了吧。”天呀,父母十年前就已离婚?我奔出卧室,情绪失控:“爸爸,您告诉我,怎么回事?”
父亲挂了电话,瘫坐在沙发上:“玉婷,造成这样的结果,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妈。”父亲第一次给我讲述了他和母亲鲜为人知的往事——
母亲和父亲是初中同班同学,1992年母亲到东莞打工,四处碰壁,意外联系上了当时已在这家港资制衣公司生产部当主管的父亲。父亲为了将母亲弄进这家公司,向领导谎称母亲是他的女朋友。有了这样一个插曲,再加上天天见面,两人日久生情,竟将开初的“谎言”变成了现实。1993年,父亲和母亲结婚了。次年10月,母亲生下了我,这是他们最快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随后,工作踏实的父亲不断晋升,当上了生产部经理,脾气却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对母亲大打出手,夫妻感情在打骂中破裂。1998年8月,父亲又一次打了母亲,把母亲推倒在地,用穿上硬底皮鞋的脚死死地踩在母亲的胸口上,母亲喘不过气,当即晕了过去。苏醒过来后,母亲越想越害怕,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死在父亲手里。此时,爱已成恨,这年10月,母亲和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4岁的我判给了父亲。
为了不影响我的成长,他们约定,对我隐瞒离婚之事。离婚后,父亲顾不上照管我,就把我送回了老家给奶奶。尽管父亲和母亲仍然在这家公司上班,但身心受到重创的母亲,发誓不再与父亲有任何瓜葛。
1999年8月,父亲所在的公司组织员工例行体检,父亲被查出了晚期肝硬化(Ⅳ),医生说,能活过一两年就算命长的了。更大的灾难随之降临,父亲被公司解雇,在领了最后的一个月工资后,就悄悄从公司消失,回老家等待生命的结束。
母亲获悉后,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按说,父亲留给她的是无限的伤痛,她对父亲已经没有一丁点的好感和留恋。可是我毕竟是他们共同的女儿,父亲这样回来,没有了工作,相当于慢慢等死!如果父亲死了,我就没有父亲了……母亲心中的恨,很快被父亲的可怜处境消融了——她立马给父亲打来电话,叫父亲安心治疗,什么都不用想,钱不够由她来想办法。
母亲说到做到,从这年的10月开始,她每个月都按时给父亲寄钱。母亲当时工资只有两千多元,她只自己留两百元的生活费,其余的全部寄给父亲治病。几年后,母亲的工资加到了4000多元,而她也还是只给自己留下两百元。
在我的记忆里,有好几次,父亲收到母亲汇来的钱时,就给母亲打电话:“寄了这么多钱回来,广东的物价那么高,你在那边怎样生活呀?”母亲却说,她在那边过得好着呢,只要能把你的病治好,生活节省点没什么。挂了电话,父亲竟“莫名”地抱头痛哭。
父亲把母亲每次寄回的钱都记在小本子上,十年了,小本子密密麻麻地记了一页又一页,那看似干巴巴的数字,却凝结着母亲十年打拼付出的青春、汗水与心血呀!父亲知道,他欠母亲的太多太多。离婚十年,母亲只做一件事:挣钱给他治病。这份人情与道义谁能还得清?心怀愧疚的父亲觉得不能再拖累母亲了,才在电话中叫她别再管他了,找个好人家嫁了。
听了父亲讲述的这一切,我久久不能平静。那时,我心里填满了对父亲的怨恨:“这么好的女人,你到哪里去找?为什么不好好待她?为什么要离婚?”父亲埋头不语,只有悔恨的泪水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2.我愿:做一个最好的女儿,让父母复婚。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接受父母离婚的现实。后来,我转念一想,既然离婚十年了,母亲未嫁,父亲未娶,并且母亲对父亲不离不弃,作为他们的女儿,我最应该做的就是想方设法促成他们复婚。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悲伤之余,我发誓要做一个最好的女儿,用最优秀的成绩,感动父母,让他们复婚!
过去,母亲每次回来过春节,返程的头天晚上,她都要找我谈心,要求我一定要学会自理生活、要孝敬父亲、要把书念好!我想,母亲对我提出的这些要求,就是好女儿的标准。有了促成父母复婚的想法后,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按母亲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由于父亲常年患病,母亲又不在身边,我的独立能力很强,承担了所有家务活。
最令人头疼的是,自从父亲不要母亲再管他的死活后,他的情绪非常糟糕。尽管母亲依旧每月寄钱回来,可是父亲把钱存起来,说是备着给我上学用。他不再去医院做每月一次的常规治疗,自己找些不花钱的草药胡乱应付。我知道父亲的病如果放弃治疗,后果不堪设想,只好打电话给母亲“告状”。母亲叫父亲接电话,狠狠地“训”了他一通:“周信宏,我不欠你什么,也不图你什么,这些年我帮你,是不想让女儿这么小就没了父亲,你可以作践自己,但你不能抛下女儿。你如果还有点责任心,就赶快去治疗!”母亲的激将法对父亲没有用,看样子父亲是抱了“视死如归”的决心。母亲这下可急了,2009年1月26日,离春节放假还有几天,她坐不住了,提前请了假,匆匆地赶了回来,将父亲硬生生“押”到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望着输液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注入血管,眼泪也在一滴一滴滚落……
这次回来,母亲每晚都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和我说了很多心里话。有天晚上,母亲和我聊了一件多年来令她苦恼的事。离婚后,母亲一直孤苦伶仃在外挣钱,许多人劝她再找一个,没有必要将最珍贵的年华都献给原本可以置之不管的前夫。我的外公外婆见她过得如此苦楚,无数次哭着求她另嫁,可是她心里非常矛盾,怕另嫁后没有精力顾及我和父亲……听罢,我紧紧地抱着母亲,眼眶潮湿了,母亲太苦了,我一定要让她在我身上看到希望,慰藉她那颗悲悯的心。
过完春节,母亲又去了东莞。而我除了照顾父亲外,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我知道,母亲最大的希望,就是我能考上大学。只有让母亲看到希望,她才不会离开这个家。除此之外,每隔几天,我就给母亲打个电话,和母亲聊上一阵。我想用亲情拴住母亲的心。
父亲的病情始终牵扯着母亲的心。而父亲因常年用药,对药物有了抗体,不得不加大药量,或者换用价格更贵的药,这样一来,加大了开支,每月的医药费增加到了4000多元。为了节省钱,父亲只好请医生用便宜的药,可是治疗效果非常不好,父亲咳嗽得越来越严重,有时还咯出了血。一次在电话中,我无意中将这些情况告诉了母亲。随后,母亲每月给家里寄的钱增加到了五千元。她说,她已当上车间主任了,加工资了,叫父亲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又给母亲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通,接电话的是母亲的同事,她说我母亲加夜班去了,把电话扔在宿舍里了,对方还说我母亲每天要做15个小时,常常凌晨两点才下班。原来母亲虽然升职了,却仍需要超负荷地加班才能保证寄这么多钱给家里。怕父亲有心理负担,我没有把这些告诉父亲,但我告诉自己,我必须为母亲分忧。2011年2月上旬,我听一位同学的母亲说,贵州遵义有一位老中医治好过多例肝硬化。我请了两天假,说服父亲,带着他赶了过去,拿了几服药。服完药,父亲的病情果然得到了控制。
我本有心瞒着母亲,可父亲怕我耽搁学习,打电话告诉了母亲。母亲居然觉得事情很严重,特意赶了回来,对我好一通批评。然后亲自带着父亲再去了一趟遵义。我在家打扫屋子,母亲的行李箱没上锁,我打开一看,里面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我的心里酸楚得不行。至此,母亲离婚13年了,这13年她只做一件事:挣钱救治我父亲。13年来,她花在父亲身上治病的钱不下40万元。第二天,母亲从遵义回来,我认真地打量了母亲,她才四十出头,看上去却比五十多岁的人还要苍老。此时,像有无数根钢针,扎在我心里……
3.我懂:母亲救父亲,更像是出自一份道义。
母亲返回东莞前,我百感交集,大哭不止。母亲知道我的感受,开导我说:“做什么事不是考虑‘值与‘不值,而应考虑‘该还是‘不该。我为你爸爸做的这一切,在我看来,就是该做的。至于理由,我也说不太清楚。人,并不是做任何事情,都一定得找个理由。”母亲的话令我无言以对,而她那苍老、寒酸的形象,却在我心里变得更加伟岸、真实了。
2012年3月5日下午,我放学回到家里,看到父亲脸色发白。我赶紧叫来了120救护车,迅速将父亲送进了达州市人民医院。医生一番抢救、诊断后说:父亲的病情已恶化成肝腹水,因肝脏血流量减少,加剧肝脏缺血缺氧,肝细胞坏死,进而引起休克。听了医生的话,我的整个世界都快坍塌了,立即给母亲打了电话。第二天下午,母亲坐了20多个小时的长途客车,星夜兼程,赶到了达州人民医院。此时,距我高考只有三个月,而病危中的父亲时刻离不开人护理。母亲毅然打电话辞去了月薪七千多元的工作,留下来照料父亲,让我尽快回到备战高考的课堂。
两个“战场”同时展开。可是相比之下,与死神的战役要艰难得多。几天后,父亲被确诊为肝癌伴随肝腹水。医生断言,最多只能活半年,建议放弃治疗。可是,母亲不愿不战而退,她的态度很坚决,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父亲每天的治疗费用高达数千元,母亲卡上仅有的两万元钱没几天就刷完了,可她依然不放弃,四处打电话借钱。最后,母亲一共借了10多万元,苦苦地支撑着已无求生欲望的父亲在医院继续抢救、治疗。
在母亲四个多月不分昼夜的细心伺候下,父亲的病情奇迹好转,终于取得了“死神之战”的胜利。而我在母亲的激励下,也成功拿下了“高考之战”,考上了河南牧业经济学院。2012年8月16日,父亲出院了。
父亲虽然被母亲从死神的手里夺了回来,但他身体非常虚弱,并且病魔随时有可能反攻,父亲从此需要有人照顾。母亲决定留下来照顾父亲,并给我筹集了费用,让我放心去上大学。去河南郑州上大学的列车上,我一直在想,家里这么多困难,母亲怎么迈得过去呀?她会不会知难而退呢?
可是,母亲就是了不起,任何困难都难不了她。一个月后,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她借了一笔钱,在家门口以自己的名字开了一家“肖兴平瓷砖门市”,一边挣钱养家,一边继续照料我爸。
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再次打破医生的断言,又活过了两年。虽然其中又经历了几次鬼门关,但在母亲的周旋下,都一一地闯过来了。自上大学后,我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实现我的愿望:让父母复婚。
2014年7月24日,学校放暑假,我回到家里。一天中午,我正在午休,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我起床,见火炉上正熬着中药,而在父亲的卧室里,母亲一手端着盛有中药的碗,一手用勺子给父亲喂药……
此情此景,多像患难与共的一家人呀!我终于脱口而出:“爸妈,你们过去是夫妻,现在更像是夫妻,你们干脆复婚吧。”我没想到,父母竟一起当场拒绝了。母亲说:“我要是为了一纸婚书,我早就不管他了。这些年,不知多少人要给我光鲜的婚姻,我都拒绝了。”
而父亲笑笑,继而说出了让我恍然大悟的话:“玉婷,你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认为,你妈救我,是因为对我心存留恋。所以我也曾向她提出过复婚请求,但都被她坚决地拒绝了。后来,我才想明白,你妈救我,更像是出自一份难言的道义,如果我们勉强她复婚,恰恰是对她的羞辱。”
我终于明白,母亲这么多年不离不弃的付出,根本就不能用凡尘中的任何一种爱来定义。父母不复婚,家反而显得更完整,才是对母亲最客观、最公正、最高贵的定位。我深爱着我平凡而很不简单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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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