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帐里寄鸳鸯
2014-05-14子夜初
子夜初
一、
浩浩荡荡的祭天队伍从街头延伸到街尾,围观的百姓们热热闹闹地抻长着脖子,叽叽喳喳吵嚷个不停。
叶准混在人群中,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一直盯着队伍的领头人。
那是他今天的目标——当朝右相马天朝。
叶准是个杀手。只要给钱,什么人他都敢杀。也因此在杀手界叶准的名气很响,杀手叶准出手的话,连阎王爷也别想同他抢人。
可是叶准失过一次手。那是在雁城的时候,他收了中间人三千两去刺杀藩邦使臣。谁想半路杀出个黑衣人,交手的时候叶准无意间触到那人的胸口,一个愣神的工夫,对方已经快刀剁下那府尹的人头,转瞬消失在黑暗中。
是个女人。
叶准一直深深地记得,月光下那女子的眉眼清晰可辨,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叶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张脸,简直美得有些伤天害理。
照理说,杀手最忌讳的是动情。
可惜叶准是个多情的人,他只要手里有银子,一准留恋各种风月场所。风月场的姑娘们也喜欢叶准,他出手大方,相貌俊俏,人又风流,姑娘们喜欢他,他也喜欢姑娘们。
温香暖玉,哪个男人不爱。
但是自那一日失手之后,叶准变得有些心事重重起来。
他自十三岁第一次杀人,从未失手过。第一次失手,就败在一个女人手里,叶准实在有些不甘心。
躺在杏儿的怀里,他脑子却还不停地翻涌着那女子的脸孔。
她身上有特殊的香气,手指不经意触碰到的时候,是比天山积雪还冷的温度。
叶准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比自己身手更好的杀手,他也问过中间人,但中间人只告诉他,雁城没有这样的人。
叶准第二次遇到她,是在禁卫军统领府。
那一日他却不是去杀人的,雇主要的是一柄七彩连环斩月刀。那刀锁在禁卫军统领府的宝库中,眼看就要到手的时候,又是那熟悉的香气袭来。
而这次叶准连愣神的工夫都没有停歇,一把扣住了来人的肩。
对手敏捷地侧身闪开,向后退了一步,身法之快,叶准连看都没有来得及看清。但手快于眼是叶准的天性,不等对手退出那一步,他已经劈手打落对方手里那把斩月刀。
在刀身快要落地的前一刻,叶准抬手接住,稳稳捞在手里。
四下寂静无声,他看到月下的女子一身青衣素裹,黑色的长发在月光中如流动的池水。他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宛如天上的仙子,而她也和一般的杀手不同,没有夜行衣,甚至没有兵器。
那一刻,叶准清晰地听见自己心动了。
对手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抬手从袖中抽出一把七寸短刀。
叶准喊了一声:“袖里短刀。”却已经被那刀划破了面颊,血顺着脸侧流下来,手中的斩月刀已经被人掳走,他再想上前去追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清冷的月色下,只剩下淡淡的幽香。
那是青萝花的香气。
那单买卖赔了夫人又折兵,叶准非但伤了俊俏的脸,还赔了十万两银子给中间人。中间人收到银子的时候都有些不相信,啧啧看他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你叶准打不过的对手。”
是啊,叶准也有些不相信。
暖香坊的姑娘疼惜地看着他脸上的伤口,软声软气地说着多俊俏的一张脸,好生可惜了。叶准笑而不语,端起酒杯淡淡喝了一口,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桃花酿竟然有些苦涩。
杏儿把手搭在他肩上,酥胸在他臂上蹭了又蹭,叶准略一抬眼皮,慵懒地说:“我晚上睡你这里,可好?”
杏儿害羞地低下头去,不再吱声。
第三次见她,是在帝都皇城之内。
那一单买卖雇主出了二十万两黄金,要的不过是一个妃子的人头。叶准没有不杀女人的癖好,在他看来众生平等这句话用在杀手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偏这一回,又遇见她。
只不过这一回她不是来取人头的,而是来阻止他取那美人的项上人头的。他们在布满纱帐的后宫里交手,影影绰绰之间,叶准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酥掉了。
然而她身法之快,出手之狠,都让叶准心有余悸。
最后的时候,叶准没忍住,一把拽住她的手猛地将她拉进怀里。对方绝对没有想到他会出这一招,整个人被他箍得死死的,听见他在耳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你挡了我两回财路,这一回就当让给我的,成不成?”
她心头一惊,他说话的声音暖暖地扑在她耳根上。
“真香呢……”叶准一个失神的工夫,对方袖里的七寸短刀已经迎面朝他刺了过来。叶准还留恋在美人香上,冷不防被锋利的匕首刺中了右肩。
叶准疼得咬咬牙,却猛然拽住她的手,打落她手里的匕首,下一刻已经切下那美人的首级,飞快地夺窗而出。
他将战利品交给中间人的时候,还被冷嘲热讽了一回。是啊,他叶准何时这样狼狈过。伤口久治不愈,他也懒得搭理,酒和女人会让疼痛减轻。
但却减不掉相思之苦。
他叶准总有一天要死在多情二字上,这是中间人的预言。
那伤口过了半月还未曾愈合,他在醉香楼杀人的时候,险些失了手。当晚回到客栈,他揭开伤口上的纱布,才发现伤口四周的肉都已经烂了。
叶准咬着牙将半瓶烧酒倒在伤口上,火辣辣的刺痛疼得钻心,酒瓶哐当一声碎在地上,叶准抄起桌上的扇子飞快地夺窗而出,窗外的人冷不防被叶准扣住喉咙,避无可避。
“是你?”闻到熟悉的香气,叶准反而松了口气,“莫非,是有人找你来杀我的吗?想不到我的命也这样值钱。”
他向她笑了笑,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客栈的床上,空气里还是那样淡淡的香气。她坐在烛火下,细细烧着那把七寸短刀,看他醒了,她说:“伤口已经烂了,要挖去你伤口上的腐肉才会好。”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勉力笑道:“你就是要挖我的心也给你。”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看到她的脸红了一红,有一种说不出的让人心动。
她扶着叶准面对面地坐着,让他半靠在自己肩上,手中的短刀精准而快速地剜掉伤口上的腐肉。叶准疼得浑身发颤,却只是懒洋洋地靠着她不作声。
“要是疼,你可以咬住我。”她冷静地说。
“我舍不得呢。”他虚弱地笑说。
她给伤口上了药,细细扎好,正要扶他躺下,却被叶准一把拽住手腕。冷不防被他猛力一拉,就拽到床上,被他一个翻身搂在怀里。她想要挣扎,顾及他身上的伤口没敢太用力。
“陪我躺一会儿,我一个人睡不着。”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没有说话,他的身体是温热的,赤裸的上身精干锐利,简直像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她抬手覆住他搂着自己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青萝。”
“青萝……青萝花的青萝?”
“嗯。”
“难怪你这样香……”
“……”
她没说话,只是任由他搂着自己,许久不曾温暖过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渐渐有了温度。
天亮的时候,她睁开眼,身边没有人。
她恍然一惊,只见门开了,叶准站在那里,一身玉色长衫,和夜里周身杀气的叶准不同,这时候的叶准看起来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你醒了吗?”他将手里的荷叶包放在桌上说,“我买了早点,你可吃些?”
她摇摇头。他笑一笑说:“今日有市集,你陪我去瞧瞧?”
青萝起身,作势要往走。
叶准抬手就拽住她说:“你救我一命,权当我谢你救命之恩,日后两不相欠,我也能做买卖做得心安理得。”也不由她推托,叶准拉着她就奔下楼去。
手腕上有他手心温温的热度。
她还从来不曾在集市上这样悠闲地游荡过,经过身边的人,每一个她都会细细地看过,哪怕是指节上一点细微的茧子都不会逃过她的眼睛。
“瞧什么呢?”叶准拽她的手,她一扭头就见他把一支朱钗比在她发髻上说,“这个好看,就这个。”
“我不戴这些。”
“你不戴也好看,但戴了就更好看。”
他硬是把朱钗插在她头上,摊铺的老板娘乐呵呵地说着:“小两口子这是刚成亲吧,瞧着热络劲。”
“可不是嘛。”叶准笑着,不容青萝反驳就将她拉走了。
青萝别别扭扭地被他拉着,到一个摊上,叶准必然要给她买这样那样,她推托不掉,也不愿意拿着。叶准到一个卖糖糕的铺子前,放下两个铜板拿起一块糖糕。
青萝皱眉道:“你又买……”
却还不等她说完,一块糖糕就塞进她口中。她合上嘴的时候,唇齿里都是香甜的味道,像极了百花园里玉露的味道。她慢慢地抿了抿嘴,叶准调皮地看她:“好吃吗?”
她垂着眼帘不说话,叶准对老板说:“这些我都要了。”
结果他们在市集上买了大包小包的吃食,找了个僻静的树荫,叶准坐下来,打开怀里的荷叶包,一包一包地尝着,一会儿说这个好吃,就塞进青萝嘴里。
青萝都来不及反应,就给他一块块塞着吃食。
“你能放开我吗?”青萝抬起手腕,叶准的手仍然放在上面。
“我一松手,你跑了怎么办?你跑那么快,我抓不住你。”
“我又不是你的犯人,我跑了就跑了呗。”
“那不成,你救了我的命,我得还给你,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欠人家东西了。”叶准认真地说着,低头拿起一串糖葫芦递给青萝说,“吃吗?”
青萝一张嘴,叶准的唇已经覆上来。
糖葫芦滑溜溜地落进她口中,还有他圆滑的舌,青萝脸上一红,抬手要打他,却被叶准逮住手腕笑嘻嘻地说:“我问你,糖葫芦好吃吗?”
那个酸酸的味道,酸到她的牙根。
她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酸的甜的,甚至苦的辣的,原来人间百味是这样的味道。她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暖意,攥着拳头的手也放了下来。
“你放开我,我不走。”
“也不许打人。”他瞪着她说。
“好。”她好声好气地说着。叶准终于松开手,却还是不放心似的看着她。
青萝扑哧一声笑了:“我说了不走就不走了。”
“我阿娘也说不走的,可是我在那里等了她一天一夜,她都没有回来。”叶准突然看着天,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些凝重。
青萝看他眉心的褶皱,突然很想伸手为他抚平。
然而她终究忍住了,她与这个人并不是一个世界的。
“你阿娘怎么了?”
“不知道。我连她的样子都不太记得了。”叶准又笑起来,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不过,我现在记得你的样子,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样子。”
她看着他的笑,心里头翻涌的情绪使她脸上微红。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叶准突然不见了。
青萝心头一慌,隔着重重人群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她正要起身去找,忽然手腕一紧,又是那熟悉的力道,叶准笑着看她说:“怎么?瞧不见我,你也着急吗?”
青萝皱眉道:“你去哪里了?”
“我去给你买这个。”叶准抖开手里一条长长的发带,小心翼翼地系在她的发辫上说,“人家说结发夫妻结发夫妻,是要把两个人的头发绑在一起。如今我把这发带绑在你头上,等我哪一天娶了你,再把头发跟你绑在一起……”
青萝脸上一红,抬手要扯掉那发带。
他却握住她的手,笑嘻嘻道:“你先别急,等我攒够了银子,就来娶你。”
又说的是什么胡话。
到客栈门前,她看着月亮道:“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我要回去了。”
他却拦住她说:“好人做到底,这时候暖香坊的姑娘们都有主了,我也去不了了,你再陪我一晚,我一个人睡不着。”
那孩子气的脸,哪里像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杀手。
“为什么一个人睡不着?”她背对着他躺在床上。
他的脸埋在她的颈间,睡意蒙眬,声音懒洋洋的:“也许是杀的人太多,自己的血也就冷了下来,怎么睡,都睡不暖的。”
她心头一动,自己的身体岂不是比任何人都凉?
他环臂搂着她,她伸出手指扣过他的手,轻轻地攥紧,他的手心还是热的,不像自己,已经冰冷。
叶准醒过来,身边已经没有人。
他看到床头有一朵青萝花,透着淡淡的香气,他小心翼翼地捻起那朵青萝花。
伤口渐渐好起来,而花却干了、碎了,叶准小心翼翼地用一个香囊将花瓣收起来,暖香楼的姑娘看到了,都忍不住调侃道:“怎么一向风流不羁的叶老七也中了桃花镖吗?”
他只是笑。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杀手。
二、
叶准在屋顶坐着喝完了最后一滴桃花酿,抬手将酒壶扔到后院,正砸在狗窝前头,那狗吓得汪了一声,被叶准瞪了一眼,就再没了声音。
叶准在等,他知道她一定会出现。
她和普通的杀手不同,她每一次都只是会接那些一般杀手不敢接的活。
叶准相信,若是哪天有人要出重金刺杀天子,她也是敢接的。
所以自那之后,叶准接活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杀禁军头领、一品大员,偷皇宫宝库,旁人不敢接的,他统统都接过来,甚至不计薪酬。中间人都说,杀手是用命去赚银子,这样低贱的银钱,买谁的命都不够。
叶准却只是笑笑地说:“我这贱命,赔了也就赔了。”
若是能再见她一次,那也就是赚了。
叶准是孤儿,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亲戚了。他自记事起就是在路边跟狗抢吃食长大的,就是犯下逆天的大罪,株连九族,那九族里头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所以叶准胆子很大,因为他没有记挂,青楼里那些莺莺燕燕,不过是流水浮云。
但是她不一样,他想再见她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他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
月上柳梢,他抬头看着那巨大滚圆跟烧饼一样的月亮,忽然想起自己九岁那一年。那年他就快饿死在街头了,拼了命地从一群小乞丐手里抢来一只烧饼,却连咬一口的力气都没有就跌在地上。
沿路一只野狗悠悠走过来,叼着烧饼走了。
叶准心里在骂,等老子有了力气宰了你来吃。但也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那一天,叶准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却在这时候他感到有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面颊。
有人给他喂了水,他睁开眼,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说:“你敢不敢杀人?”
叶准饿得眼冒金星,只看到那人手里的烧鸡,别的都看不到。就从那一天开始,他变成了一个杀手。
一个穷凶极恶的杀手。
杀手阿七是他的代号,听到过这个名字的人都能吓得尿裤子。
叶准低头笑了一下,自己何时变成了这样面目可憎的人,那些青楼的姑娘怎么还那么黏着他。
一阵微风吹过,带着熟悉的香气,他猛然起身翻下屋脊,一个纵身跃进藏宝屋。她已经站在那里,一袭青色罗衣,正抬手打开墙上的机关暗格。
暗格哗拉拉响了两声,露出里面闪闪发光的九龙璧。
九龙璧。
那也是叶准在找的东西。他受雇于人,非但要命,还要财。眼看着青萝就要得手,叶准一个箭步上前,抬手挡下青萝的手,青萝退了两步。
“对不住了,这一回让你不得。”叶准笑了笑,月色下他漂亮的嘴角扬起一个莲花般的弧度,青萝垂了垂眼睫,猛然抽出袖里短刀朝叶准刺了过来。
叶准知道青萝不会手下留情。
所谓杀手,便是无情。
而她不是杀手,她是阿修罗。
第一次交手的时候叶准就已经有些猜到了。他对自己的武功还是有些信心的,不敢说瀛洲大地上,便是整个荆州要找出一个比他功夫厉害的,恐怕比登天还难。
遇到她的第一天他就猜到她是阿修罗。阿修罗无情,杀人见血,遇神杀神。
可是,他还是喜欢上了她。
人说阿修罗女子美貌,天神都为之倾倒,他叶准一袭凡夫俗子,终究也逃不过一个多情的命。
他的中间人说得对,他总有一天要死在“多情”二字上。
若是这样,倒不如死在她手上,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只是他没想到他被修罗刀伤及后她还会来看她。
他知道修罗刀嗜血,切开的皮肉再也不会长合,他是横了一条心等死的,谁让他好死不死喜欢上一只阿修罗。可是没想到她竟为他疗伤,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切开伤口的时候手都在抖。
人说阿修罗无情,但他知道她对他有意。
他想再见一见她,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同她说一说。
短刀已经逼到叶准面前不足一指的地方,叶准猛然后退一步,身体后仰,双手撑住地面顺势用双脚夹住青萝手里的短刀,当的一声,短刀掉在地上。
叶准顺势一拽,将青萝拉进怀里。
青萝怔了一怔,只听见他说:“看起来我们或许是同一位雇主,又要命又要财。只是我收了人家三万两黄金,这一回可能不能让给你……”
叶准笑笑地说着:“那是我的老婆本,我要用来娶媳妇的。”
青萝手肘用力,猛然从叶准怀里挣了出来。
她还是头一次这样面红耳赤,连呼吸都紊乱。
然而还不等青萝转身,一柄长剑已经直逼到青萝面前。青萝一愣,长剑却突然停住了,叶准握着剑站在那里,定定地看她说:“我一直都想……”
然而话还没说完,剑身却反势插入了他的身体。
叶准只觉得心口一凉,她是何时打落他手腕中的长剑又刺向他的,他全然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月色下她美如新月的眉眼,眼底闪过一抹疼痛。
叶准膝下一软,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体软软地靠在了青萝肩上。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跪在他面前的,像是故意要接住他跌落的身体。
“你怎么不闪开。”她扶着他冰冷的身体,手指颤抖。
血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她抬手要捂住伤口,却控制不住血流。叶准却握住她的手,勉强笑了笑说:“算了,都已经这样了,补也补不好了……”
她望着他的笑容,像根尖锐的刺直直扎进心口,眼泪不由自主就落下来。而她身为阿修罗三百多年来,早已忘了眼泪还有温度。滚烫的泪珠滑过冰冷的面颊,灼热的疼。
他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说:“所谓杀手,就是要死在别人手里的,能死在你手里,我也算是圆满了。”
青萝没有说话,月光照着她惨白的脸,没有血色。
“我……我是……”
“阿修罗。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要杀我,你只是……没有办法。”他脱力地靠在她肩上,柔声道,“青萝,我想见你,想抱抱你,可是我没有力气了……”
她抬起手,牢牢地环住他的身体。正如那一晚他靠在她肩上任她一刀刀挖走他肩上的腐肉,他连疼都不喊一声,她知道他怕她推开他,哪怕多一瞬能靠在她怀里也是好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世上比我身手好的杀手是没有的,除非,是三界阿修罗。”他咳了一声,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她抬手小心地替他擦去,将他搂在怀里说:“那你怎么还不闪开?”
“我不是说了,我是杀手,终究是要死在别人手上的。”叶准笑了笑说,“我叶准这一辈子就只想做两件事。第一,就是能喜欢上一个人;第二,就是要死在我喜欢的人手上……如今,都如愿了。”
月色照着他苍白的脸,没有血色,却那样安静美好。
四下寂静无声,她只是任由他靠在自己怀里,这样近的距离,恐怕不会再有了。
“为什么喜欢我呢?”
“我也不晓得。”叶准凄然笑了一下,“暖香楼的那些姑娘……个个都比你温柔,比你暖和,你这样冰冷,应该是不招人喜欢的……但我就是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血从他的嘴角涌出来,浸湿了青萝的衣裳。
她低头看他的脸,他生得这样好看,许多女子都会喜欢他,可是他偏偏喜欢她。
也许这是劫数。
“早晚都要死,倒不如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她抬手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却被他握住手道:“你……笑一笑让我看看。”
是啊,她有多久没有笑过了呢?
或许是从她来到三界的那一刻起,或许是从她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刻起,或许是从她知道这一生漫漫长夜,都不会再有温暖了开始。
但那一日,他搂着她入睡,呓语着对她说:“我带你走吧,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找一间小院,种一些瓜菜,生很多孩子,我们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她的心突然就软下来。三百年了,她都不曾暖过的心在那一刹那暖了起来。
青萝慢慢地扬了扬嘴角,抬手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叶准虚弱地笑了笑说:“真好看。我活了二十五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笑……”
他抬起手像是要摸一摸她的脸,手却在空中突然停住,在坠落前的一刻,她猛然拽住他的手,缓缓贴在自己面颊上。
门外人影攒动,禁卫军的火把照亮了相府。
三、
左相府内灯火通明。
探子来报,说入夜时分右相遭人暗杀,首级被取走,右相府内的藏宝库大门敞开,丢了什么还不知道,禁卫军已经下令封城,天亮前谁都不准出城。
烛火晃了一晃,左相放下手中正在写的奏折,抬起目光看向黑暗中赫然出现的银发男子。他一身素色长衫,容貌俊美,神态慵懒,他缓缓走上前去,将一个木盒放到了书桌上。
“大人,这是你要的东西。”银发男子低声道。
左相几乎是颤抖着起身打开那个盒子,鲜血淋漓的人头目眦欲裂地瞪着他,而那一刻左相却发出了狂笑。
“马天朝,你也有今天!”左相盖上木盒,极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如今他已经铲除了朝中最大的异己,朝上,不,整个瀛洲或许都唾手可得了。
“九龙壁呢?”
银发男子打开木盒的隔层,碧绿的玉盘在烛火下灿如星月。
左相爱不释手地将九龙壁搂在怀中:“马天朝那个老贼,终究是没有做皇帝的命,这九龙璧该我得到,我才是瀛洲大地的真命天子……哈哈哈哈——”
左相激动地拂着手中的九龙壁,赞许道:“修罗王不愧是修罗王,待我得了这天下,我许你的半壁江山必然拱手送上。”
“相爷若是真的信任我,又何必再去花百万黄金雇那个杀手?”
左相愣了一愣,他雇佣杀手以备不时之需这件事并没有他人知道,修罗王是怎么知道的?
他砰的一声合上木盒道:“这也怪不得我,上次朱妃的事,若不是你的手下疏忽,怎么会轻易让马天朝那老小子得了手。失去了朱妃这个棋子,你知道我要多花多少心思安排布置吗?这一次,我绝不能再失手了。”
“是呢,这怪不得你。”银发男子冷冷笑着。
烛火微微一闪,左相只觉得自己脖子上一阵凉意,顿时有热热的东西涌出来。他急忙丢掉手中的九龙璧,拼命想要按住伤口,但血流得太快,如泉涌一般从伤口处流了出来。
面前的人渐渐模糊了,他急急伸出手想要求救,却只看到一个青衣的女子,手中握着一把七寸短刀,刀刃上的血正滴滴答答落在脚下。
她那样冷漠地望着他,仿佛一个刽子手,正在等他的最后一滴血流干。
望着倒在血泊之中的左相,修罗王却只是懒懒抬手挑了挑灯芯道:“青萝,他好歹也算是我们的雇主,你就这样杀了他,总是有些不妥。”
“他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如今他已经不是我的雇主了。”
地上的人已然断了气,徒睁着一双大眼仿佛在叫嚣他的不甘心。
“你这是……为叶准报仇?”
修罗王缓缓抬起目光看向身后的人,青萝的脸在烛火下越发苍白,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
是啊,她要为那个人报仇。
冷了三百年的心,头一次因为一个人而暖和起来,却就这样了无生息地断了。
她还记起第一次跟叶准交手的时候,不是不恼火的。她从未败在一个凡人手上,但那一天若不是他一时走神,她恐怕已经被他一剑穿心了。
虽然她不会死,但输在一个普通人手上,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也曾悄悄去查探过他,知道他叫叶准,乃是杀手中的王牌。可是他是那样风流的一个人,每日都是温香暖玉,觥筹交错,简直不像一个冷血的杀手。
而她用七寸短刀切开他的皮肉鲜血流出来的刹那,她才知道他真是个普通人。
被修罗刀伤到的人,七日内会全身溃烂而死。
而他足足撑了十数日,也还不知深浅地留恋温香暖玉。
她想看看他终究是怎么死的,却没有料到被他察觉,月光下他看她的眼神,简直可以用又惊又喜来形容。他明明是个杀手,却怎么能露出这样天真的笑容。
真是一点都不像个杀手。
她一生都会记得那一晚,他搂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唤她:“青萝,青萝……”
那声音像是温柔的风,吹得她耳朵痒痒的。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我们都不再做杀手了,我们弄一个小院子,种些瓜果蔬菜,养些鸡鸭牛羊,就我们两个人,生很多很多的孩子,我想跟你一起过日子过普通人的日子……”
“我的那些老婆本都给你,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
“我……喜欢你。”
那一刻她凉了很久的那颗心有些温热,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发觉自己的掌心竟有些微的温度。
她是阿修罗,前世今生的记忆都已经弃她而去。她这漫长而没有尽头的一生注定是悲凉清冷的,却不曾想竟会有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时候,给她一些暖意。
临走的时候,她查看了他肩上的伤口,确定无恙才悄悄离开,本来想好,再也不要见面了。
怎么都没有想到,左相竟然会雇佣叶准来备“不时之需”。
一只温热的手搭在她肩上,银发男子的声音暖暖的:“那不是你的错,你是阿修罗。所谓阿修罗,便是杀手中的傀儡,为达目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我知道,你也不想杀他。”
是啊,她不想杀他,她原以为他会闪开。
可是……他却说,身为杀手,注定是要死在别人手里,他想死在喜欢的人的手里。
一行清冷的泪缓缓滑过面颊,银发男子抬手拂去她面上一缕碎发,柔声道:“杀了他,你的心痛可好些了吗?”
她收起匕首道:“阿修罗没有心,自然不会心痛。”
烛火一闪,灯下的人影消失于无形,只剩下冰冷的尸体倒在刺目的血泊之中。
银发男子缓缓俯身望着那冰冷的尸体道:“只可惜,你许我的半壁江山,终究是不能得到了。”
那一夜的帝都火把照亮了夜空,左相右相同日遇刺,皇上痛心不已,下令封城彻查。
却没有人知道,皇宫内的书房中,皇帝正悠闲地下着一盘棋。灯火晃动,人影骤现,皇帝却依然泰山不动地翻着棋子道:“不愧是修罗王,多谢你替我铲除这些叛党,保我大瀛江山万代。”
“若是瀛洲不在了,那么三界也不在了,又何来修罗殿。”银发男子缓步走到棋案前,拿起一枚白子道,“保瀛洲皇室千秋万代,乃是我分内的事。”
皇帝淡淡笑着,只见修罗王缓缓落下一枚棋子,目光中闪过一丝阴冷道:“但陛下不要忘了,谁做这个瀛洲的皇帝,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烛光一晃,人影已经不见了。
皇上愣了一愣神,手中的黑子再想要落下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被白子团团围住,宛如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