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节操掉了
2014-05-14公子十三
公子十三
一、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礼部尚书最近很闹心,在家茶饭不思了很多天,眼看着玉带下浑圆的腰围渐渐瘦了下去,第十七房小妾给他出主意:“老爷何不去求求陛下?”
这主意出得好,于是第二天礼部尚书就跪在乾清宫的地上痛哭流涕:“陛下,这活,真是没法干了……”
年轻的光化帝逗着案上新得的一只鸽子:“爱卿何出此言呀?”
北狄内乱,北狄王的弟弟谋反了,北狄王的三儿子血战出逃,一逃,就逃到了邻居大邺家。留吧,万一北狄王的弟弟登上王位,两国好不容易安定了数十年,这位新北狄王一个不痛快,边关告急就不妙了。不留吧,万一老北狄王扳回一局,驱逐了人家亲儿子这事,让人家北狄王怎么想?让北狄的百姓怎么想?让北狄的猪牛羊怎么想?
礼部尚书心说这事不是秃顶的虱子明摆着吗,却还是原原本本将利害关系给皇上分析了一番。
那只鸽子大概故土难离,缩着爪子十分萎靡,光化帝抱在怀里恣意爱怜揉搓了一番,末了还跟它打商量:“给你取名叫小娇娇好不好?”
这厢礼部尚书等来了这样一句,将将收回的老泪再次决堤:“皇上……”
“知道了,知道了。”光化帝扫了一眼礼部尚书那张糊满眼泪鼻涕的胖脸,挥挥手,“这事朕自有安排。”
看着礼部尚书颠着一身肥肉退下去,光化帝跟身边的大太监周福全抱怨:“朕跟谢琅说过多少次了,我朝的领导队伍一定要年轻化、美貌化,站着是一道风景,坐下是一幅好画。朕一天天瞅着这些日薄西山的丑脸,心里很不悦意。”
这话从宫中传到百官耳中,诸位大臣抱着镜子,一颗颗赤胆忠心碎成了渣渣。
今上的太爷爷喜欢拜佛,数次舍身寺院,众位大臣忍着肉痛,一次次拿钱把皇上赎回来了。
今上的爷爷爱做木匠活,那就做吧,不怕死的上个奏折谏一谏,日子一样过。
今上的爹不爱做皇帝就爱当将军,大家也得小心翼翼地哄着,见了面不说皇上万岁,捧一句,威武大将军今儿气色真好。
皇上祖上三代皆极品,满朝文武早已经有了丰富的斗争经验。
于是第二日上朝,光化帝生生被满殿的香粉气熏得打了一串喷嚏。满朝文武个个糊了一脸铅粉,礼部尚书格外用心,特特描了眉画了唇,见光化帝看他,一记媚眼飞过去,吓得光化帝打了个冷战。
“陛下,”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太傅谢琅站在一众臣子之前行礼,“北狄王三王子阿布纳求见。”
满殿的庸脂俗粉,越发将谢琅素淡的容颜衬托得风华绝代。民间曾这样评价过谢琅:“三百年出一名臣,五百年出一谢琅。”
光化帝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这位二十七岁的权臣:“谢爱卿,我听说朝野上下,都说朕和你有一腿?”
众位大臣心中流泪,朝野上下可没这么说,朝野上下说得很含蓄,只说皇上和谢琅有分桃之私,陛下恐怕有龙阳君之好。
谢琅的目光在光化帝脸上一扫,嘴角一挑,似笑非笑。
光化帝继续说道:“谢大人可是朕的授业恩师,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么说朕,岂不是显得朕太禽兽了吗?朕想,这传言大抵是因为谢爱卿单身的缘故,因此朕欲为爱卿指一门婚事……”
紧了紧掌心玉质的朝笏,谢琅沉默不语。
众位大臣一听,但凡家里有女儿的,都心里一紧。
谢琅有个绰号,叫三绝。
书绝、画绝……克妻绝。
自谢琅十八岁起到现在定了四门亲,第一任未婚妻据说进香时悄悄窥视了谢郎举世无匹的容颜后,兴奋过度,乐死了。第二任未婚妻游湖采莲蓬的的时候,掉湖里淹死了。第三任未婚妻倒好好活到了迎娶那天,却在轿里发了急症病死了。第四任未婚妻听说要嫁给谢琅,吓死了。
礼部尚书更是吓得冷汗都下来了,这谢琅一直对自己甚为不满,倘若跟皇上提出要娶他的独生女儿可如何是好?于是赶紧先一步抢过话头:“陛下说的是正理,不过臣觉得,现下顶顶要紧的是陛下的婚事。陛下应当早立皇后,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以固国本!”
一众有女儿的大臣慌忙齐齐跪地:“早立皇后,广纳后宫。”
龙椅上,光化帝从善如流,羊脂白玉一般的双颊泛起了浅浅的玫瑰红色,风流的凤眼里更含着两泓滟滟秋水。
众位大臣心领神会,陛下这是——怀春了。
于是众人喊得更加用力:“早立皇后,广纳后宫。”
谢琅垂手站立,目光沉沉。
散了朝会,谢琅径自跟去了皇上的寝宫。
光化帝正铺开宣纸,准备挥毫泼墨,见谢琅进来,暧昧一笑:“朕听说礼部尚书家的闺秀是个绝顶的美人,那皮肤娇嫩得跟牛乳一样,倘若进了宫,搂在怀里……那手感……啧啧……怎一个销魂了得。”
“陛下别忘了,”谢琅上前,俯首在光化帝耳畔低语,“你是个女人。”
二、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
元嘉善想到五年前的那天就气得骂娘,她养母,张贵人。
宫中对她的身世大抵是这么说的,她那皇帝老爹跟某个宫人一夜风流之后,有了这位帝姬。她一出生,生母就死了,皇帝倒也没不认账,当然这事也不能不认账,于是将她丢给了失宠的张贵人抚养。
所以元嘉善一直爹不亲娘不爱地自我成长着,直到十二岁那年的一场宫变。
她那位皇太子哥哥一等三十年还没当上太子,眼看着老爹越活越精神,没准自己还要死在他前面,于是趁着皇上出去避暑发动了叛乱。那群一直在他爹跟前卖萌邀宠的弟弟首当其冲遭到了诛杀。
听到这个消息,张贵人急了,一打量跟自己亲生儿子七皇子同龄的元嘉善,顿时有了主意,逼着元嘉善穿上了皇子的衣服,领着乔装打扮的七皇子跑了。
叛乱的侍卫杀红了眼,一出门,张贵人和七皇子就挂了。
避暑的皇帝听到太子叛乱的消息,一急一气,见祖先去了。太子的龙椅还没坐热乎,宫人听说谢琅已带着军队拨乱反正,一剑把太子杀了。
这厢大家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诸位皇子被屠戮殆尽。众位大臣如丧考妣,忽然发现了唯一存活的七皇子,兴奋之余二话不说给架到了龙椅上。
也活该元嘉善倒霉,七皇子生母不受宠,平时很少出来走动,大臣们也从未见过他,元嘉善穿着皇子服饰,又从张贵人的寝宫中走出来,于是——大家认错了。
谢大人安顿好各项事务,转头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众位大臣已经山呼万岁,把年号都拟好了。
新帝登基有个三请三辞的说法,众位大臣请了一次,“七皇子”哭得肝胆俱裂——不干,不干。
众位大臣又请了一次,“七皇子”哭得山河变色——不干,不干,打死不干。
众位大臣再接再厉请了第三次,“七皇子”哭得日月无光——你们搞毛线啊,都说了,我、不、干!
咦,这位七皇子不按常理出牌!众位大臣气得仰倒,又哭着喊着劝了一次,直到把年事已高的老臣累病了一批,七皇子还是一句话,就是不干。
众位大臣只好请谢琅出面。边关不稳,藩地的诸王虎视眈眈,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权衡轻重,谢琅进宫劝了一番,第二天,“七皇子”乖乖登基了。
自此,朝臣给新帝定了性,矫情。
同时也给谢琅定了性,能臣啊。
乾清宫内,元嘉善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轻佻地勾了勾谢琅的下巴:“朕还以为谢大人忘了呢。”转而在纸上勾了几笔,“谢大人看朕这丛竹子画得如何?”
元嘉善的竹,是谢琅教的。
自小张贵人对她教养得就不上心,自己摸索着长到了十来岁,打鸡骂狗后宫一绝,诗书礼仪全然不通。
一代君王,学问上不了台面也就罢了,总得有那么一点值得称道的特长。教元嘉善作画的时候,她照旧坐不住,画只小鸡啄米,只有身子没有脚。
谢琅沉下脸来,拿着竹尺假意训诫,元嘉善倒仰着一张小脸振振有词:“我的鸡在泥塘里刨食,鸡脚陷在了泥里……”
如此顽劣……谢琅想到这里不由得失笑。
雪白的宣纸上,几丛墨竹挺拔恣意,朝中大臣自来对皇上是一分好能夸出十分好,尤其皇上画竹确实有点风骨,于是便被大家拍成了古今画竹第一人。
“竹节处,要顿笔。”如同小时候一样,谢琅不自觉地握住元嘉善的手,添了几笔。
怀中的人颤了颤,侧过头来嫣然一笑。大邺皇族杂有胡人血统,五官远较汉人立体,身量也高挑,一把青丝被紫金冠簪起,浅笑间,目光盈盈如水,泛着浅蓝。
谢琅有瞬间的恍惚,当年在他怀里哭闹不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掌心的手,细腻温暖,退去了儿时的肉感,只余少女的娇柔。谢琅的心蓦然一震,不动声色地松手,后退。
“五年之期可快到了,不知道谢大人有什么想法没有?”
“陛下且安心,臣自有办法。”谢琅弓身一礼,目光已然恢复清湛。
谢大人果真是一个妙人,五官俊雅,身材修长,不知是否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这火辣辣的目光直看得谢琅别过头去。
“那朕就静候佳音了。我们老祖宗写过一首激励臣下的诗,怎么说的来着?”元嘉善收回目光,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然一拍脑门,“朕与爱卿解战袍,红杏枝头春意闹!”
“咦,好像不对……”元嘉善垂头思索,“不对,不对,好像是浮生长恨欢愉少,朕与爱卿解战袍……好像也不对……啊,是了,是这个,朕与爱卿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瞧这用词,瞧这意境!拿笔来,朕要亲自提给谢爱卿!”
周福全忍不住提醒她:“陛下,谢大人……已经走远了……”
“啧啧,难得朕诗兴大发……那就把那个阿布纳传来。”
朝会的时候,阿布纳抻长了脖子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开始说传,后来又让等,最后散了朝,太监带口谕给他,先回去休息吧,皇上忙着呢,得空就见你。走到半道又被人追上来了,皇上又让你过去了。
阿布纳心里有气,面上就不那么恭敬,尤其他们北狄推崇的是英勇的武士,光化帝长得比女人还白,小身板瘦成一条直线。
元嘉善见了他,不说不笑,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冒桃心。
一身腱子肉,八块腹肌,这健康的小麦色,这隐隐的油光,简直是男人中的男人。
盯了半个时辰,元嘉善的嘴角隐隐有水光:“三皇子能把上衣脱了吗?”
阿布纳大怒,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反正自己又不是女人,脱就脱,想着,三下五除二,把上衣脱了。
元嘉善满意地点点头,又眼冒红心地盯了半盏茶时间,拍了拍手,将赵侍卫唤了进来:“你也把上衣脱了。”
要知道经过她的观察,赵侍卫乃是整个皇宫身材最健硕的。
君要臣脱,臣不得不脱,赵侍卫痛快地脱了。
肌肉紧实有弹性,还有英武的箭伤……两人伯仲之间,不分上下。
元嘉善用汗巾擦了擦嘴角,心满意足地让二人退下了。
第二日,元嘉善想起阿布纳那健美的身材,又让人请了阿布纳过来。
翻来覆去盯了一个时辰,赏了大批珍宝,请下去了。
第三日,又请了阿布纳,盯了两个时辰,又赏了帝京的一栋宅子,才恋恋不舍地让人送他下去。
于是朝野上下纷纷说,阿布纳为了获得光化帝的支持,那个……委其身下……阿布纳气得吐血,当即带着侍卫走了。
《大邺史·光化帝篇》记载道:帝召北狄王三子觐见,三子甚倨,帝遂让侍卫褪衣而见,臂、胸伤痕宛然。帝曰,我帝京男儿,杀敌无算,刀痕箭伤皆为功绩,汝黄口小儿,建何功业?三子愧,不复倨傲,后三日,三子辞。
三、好德者不如好色者
水榭上,谢琅迎风而坐。
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夕阳将他的面容映得模糊不清,他的腕骨很瘦,指骨很长,乍一看像是读书人的手,却有着读书人所没有的稳与准。
西南小国叛乱,朝臣部分嚷着剿,部分嚷着抚。
老仆拱手立在一旁,等着谢琅做最后的决断。大邺不设宰相,谢琅是整个朝局实际上的决策人。
长久的沉默,老仆略微惊异。
“鱼儿养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你说怎么办呢?”良久,谢琅缓缓开口,说的却不是同一件事。
老仆斟酌了半天,只轻轻咳嗽了一声。
谢琅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回复给他一个字:“剿。”
这个字仿佛带有血腥的味道,谢琅抬眸远眺,湖水被夕阳染红了一片,说不出的苍凉萧瑟。远处,不知谁家亮起灯火,带着令人欣羡的暖意。
偌大的谢府,万家灯火之时,却一片死寂。
谢家人丁不旺,谢琅的父亲早逝,母亲生弟弟的时候难产而死,伯父无子,将弟弟过继过去,他便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谢府长大。湖上的荷花开了败了,败了开了。
后来光化帝继位,他在府里住的日子就少了。那孩子顽劣,他担心她露出马脚,担心她天冷贪凉,担心她荒废了学业,担心她玩物丧志。
他的一腔心血都倾注给了她,她跟他撒娇说,太傅娶了妻子,以后便不能常来教导我了吧?于是他推了一门又一门的亲事,还在暗中为自己克妻的传言推波助澜,五年未娶。
如今她却主动说,谢大人该娶妻了。
天完全暗下来,远处的灯火也已经熄了。水里,鱼儿吃饱了饵料,撑着浑圆的肚子游走了。
谢琅坐在原处岿然不动,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觉察到了寂寞。
宫里,元嘉善正指挥着宫人架起烤炉烤羊肉。
这还是三皇子从北狄带来的吃法,肉烤得喷香再撒上一把孜然,味道绝了!
周福全在旁边伺候着,递签子,扇蒲扇。元嘉善打小就是他在身边伺候,跟元嘉善也没有那么多的主仆顾忌。
“主子是真打算五年期满就不干了?”
元嘉善啃得满嘴流油:“我傻啊,再当五年又能当出什么好来?还不如趁着青春年少早早出宫去,天下美男多得是——放回去再烤一会儿,还有点血筋。”
“奴才觉得吧,不太靠谱。”周全福把被元嘉善咬了一口的肉串放回到炉上,“一动不如一静。谢大人不是让您安心吗?”
“嘿,”元嘉善懒懒一笑,“我这样的身份,早晚是个隐患。要知道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早在五年前,她就已经预见了结局。
做皇帝是死,不做皇帝也是死,同样是死,当皇上可以晚点死。
“那……怎么办?”周福全急了。
元嘉善笑眯眯地啃着肉串:“求求谢大人,没准他一心软就成了。”
周全福默然。先太子叛乱的时候,帝京三万叛兵,谢琅下令,全杀。他的政令和他这个人一样,永远充斥着绝情的味道。
“没事,我有办法——”
周全福眼前一亮。
“求要是不成,那就色诱呗。”元嘉善笑得猥琐,唔,她真想看看,一脸禁欲的谢大人脱了衣服,身上是不是真的有肉,“愿拥佳人一夜啊……”
“噗。”周全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想走,要快,所以当下的问题是——得有个接班人。
正好藩王觐见,全国各地的藩王,一共八个,每年固定时节来帝京汇报一下工作情况,顺道显摆显摆藩地的物产、送送礼。这八个里面,宁王是最不安分的主,虽然他的封号是个宁字。
宁王的封地在江浙,鱼米之乡,全国最富庶的地方,往那儿一站,通身的气派诠释了三个字:咱有钱!
元嘉善不怕他野心大,想当就要当,他当了自己正好退下来,省得他私下里招兵买马,搞得国内乌烟瘴气。要知道百姓过点安宁日子不容易,和平演变总比流血冲突强。
于是在欢迎宴会进行到高潮的时候,元嘉善开问了:“听说宁王想造反?”
宁王正在吃鲋鱼,听到元嘉善的话,吓得一个激灵,鱼刺立时卡在了嗓子眼里。他是想造反,心心念念,日想月想,只是还没筹划明白……难道被小皇帝发现了?不行,总要分辩一番,只是这鱼刺横在那里,可怎么开口?
众位陪宴的大臣,吓得脸也白了白,陛下,咱不这么直白成吗?
“爱卿这是默认了?”元嘉善看到宁王涨红着脸不吱声,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于是善解人意地替他解围,“这个,不想当皇帝的藩王不是好藩王,宁王好样的。来,众位爱卿,为宁王远大的志向举杯!”
这杯举还是不举啊?!举,这不是在暗示造反好?不举,岂不是泼了皇上的面子?谢大人,这时候你装什么死?给个意见啊亲……诸位大臣目光如刀,差点将谢琅射成筛子。
那厢宁王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下。
于是一场迎客宴,以太监一声尖厉的:“传太医——”告终。
宁王这鱼刺扎得深,太医几剂汤药灌了下去也没解决鱼刺的问题,最后鱼刺在喉管发炎,宁王高热不退。
太医们私下里揣摩出圣意——陛下宴上那句话,是要搞死宁王的节奏啊。不行,不能傻乎乎好好治,因此个个表面上尽心竭力,人参、鹿茸、血燕,连灌了十来斤,拖了数日,宁王连吓带病带补大发,归天了。
其他七位藩王一看,皇上这是在杀鸡骇猴啊,纷纷在殿外跪哭,表示自己要回京都调养,藩地苦寒……求陛下体恤。
这场宴会成为大邺历史上第一著名的宴会,勤劳勇敢的大邺人民还用一句话总结了此宴的中心思想——杯酒收藩地。
《大邺史·光化帝篇》是这么记载的:藩王觐见,独宁王不恭,隐有反义。帝问,王欲反乎?宁王不语。宴罢,宁王称病不朝,帝以鸩酒赐之。余七位藩王撤出藩地,久居京师。
四、烧手之患
北狄王的弟弟终于打败了他哥,一统北狄各部。只是这场战争消耗巨大,又赶上一场天灾,牛羊死了不少,新任北狄王瞅着大邺这边正热火朝天搞秋收,贪心一起,便暗示手下的人,可以到大邺去暴力借一借吗?
于是,边关告急。
大邺这边户部忙着筹备粮草,兵部忙着点兵,礼部忙着和各周边小国搞好关系。各部门忙得热火朝天,倒显得皇上无所事事。
于是皇上向臣下提了个建议——朕想去祭天。
祭天是大事,为天下百姓祈福,尤其出兵在即,提前跟老天爷打好关系,没准能不战而屈敌呢。
准备了个把月,皇上一行,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元嘉善身穿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手执玉圭,坐在銮驾上,神情端凝。
陪侍的礼部尚书暗暗点头,陛下平时虽然跳脱了一点,但关键时刻很像回事嘛,这挺拔的身姿,这秀雅却不脱英气的五官,这犀利肃穆的小眼神……自己的女儿秀外慧中,和陛下正是良配啊良配。
不一会儿礼部尚书被叫到近前。
“一会祭天的时候,朕想拉屎怎么办?”
“……”
“撒尿呢?”
“……”
“打喷嚏呢?”
“……”
“放屁呢?”
先帝,快收了这个妖孽吧!
祭天在城郊的天坛,上有圜丘,皇上在上面一站,念一段御用写手写的骈四俪六的祭文就行了。谢琅深知陛下肚里有几桶水,为防止出笑话,提前逐字逐句教了一遍。
元嘉善的声音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一篇祭文念出来,声音清朗,宛如碎玉落盘。跪在下面的臣子只模糊地有个“声音还挺好听”的想法,该走神的走神,该打瞌睡的打瞌睡,只等着“尚飨”二字出来就行跪拜礼走人。
变故陡升,堪堪将祭文念完,圜丘银光一闪,站在元嘉善后侧的内侍拔剑逼在了她的脖子上。
“都别动!”声音一出口,众人才察觉,是个假太监。
逆贼混入祭天仪仗行刺皇上!想到这里,全权负责祭天仪式的礼部尚书顿时面如死灰,倘若皇帝有个不测,他是要被诛三族还是诛九族呢?可怜他那年方十五,待字闺中的独生女儿啊,嘤嘤。
“别动啊,动我就要了他的命!”圜丘上的反贼将手上的长剑往前递了递。元嘉善面容惨淡,抖着上下唇跟反贼商量:“淡定,淡定一点啊。”
众人一琢磨,这反贼倘若真想要了皇上的命,一剑刺过去也就罢了,这言下之意,是有什么政治诉求?
“你要什么?”谢琅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淡漠平静,没人发现,宽大的衣袖里,他已经捏紧了拳。
“我没啥想法。”这反贼眼珠一转,目光在谢琅身上一扫,“只要谢大人把衣服都脱了,我就把皇上放了。”
这反贼,好重口。
谢琅堂堂当朝首辅,一国重臣,这把衣服脱光了,岂不是斯文扫地?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皇上的命固然重于泰山,谢首辅的脸面也是大大的重要,哪个不怕死的这时候让谢琅脱了,日后难保不会被穿小鞋。
只礼部尚书的眼睛哭成了桃子,眼巴巴瞅着谢琅,一副你脱吧,你快脱吧的样子。
圜丘上元嘉善劝着反贼。
“你这小伙子实在想不开,谁的衣服下面不是一个上身两条腿,谢大人身上也不缺点啥,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一落地,众人的目光纷纷在谢琅的某部位徘徊。
谢大人迟迟不脱,难道真有隐情?
礼部尚书急了,哑着嗓子问:“咱打个商量,我代脱成不?”
圜丘上的逆贼哧地一笑:“你说呢?”
“我脱——”紧提着的心松了一松,谢琅解开衣襟,除下外袍。
元嘉善仿佛忘记了身在险中,双目热切得能喷出火来:“谢大人真是大大的忠臣。”
谢琅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转而收回视线解下中衣,片刻,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衫。
唔,果真骨肉匀停,不知这一层薄薄的内衫下,又是何等风光。元嘉善只觉得鼻子一酸,喷出两条鲜血。
指尖已经挑开了内衫的衣扣,一颗,两颗,锁骨已经现出来了……长久的愿望即将实现,元嘉善胡乱抹了把鼻血,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琅。
疾驰的利箭破风而过,一箭贯脑,那逆贼还未反应过来,一簇鲜血喷涌出去,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白瓷般的脸颊血污点点,元嘉善似乎怔住了,半晌才传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逆贼已诛,陛下稍安。”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腕已被谢琅死死钳住,痛得她哼出声来。
“陛下可玩够了?”她自幼调皮捣蛋,谢琅每每要罚,最后却总是说出这样一句话。
七分无奈,三分宠溺。
她看着他,他亦看着她。
目光交汇中仿佛看尽了五年的时光。
谢琅挥起衣袖拭净她脸上的血渍,素淡的脸,素净的眉,她垂下头,露出了一段细白的脖颈。心忽然疼起来,沉默良久,他只留下一句:“这世上也只有陛下找来的反贼才这般无聊了。”
五、参商
对北狄的战事僵持了两个月,敌退我进,我进敌跑,领兵的大将孤军深入中了埋伏,首战以失败告终。
这一败,朝臣们就坐不住了,纷纷跑到皇上那里哭求:“议和吧,咱议和吧!”
光化帝显出了少有的血气,大殿上一席话掷地有声:“朕誓与国家共存亡!传朕指令,朕要御驾亲征!”
众位大臣傻眼了,哭得更厉害:“陛下臣错了,臣错了还不行吗?陛下千金之体,万一出个好歹,臣等有何面目见先帝啊,嘤嘤。”
退了朝,大家纷纷怂恿谢琅:“首辅大人吱个声啊,好好劝劝皇上。”
谢琅没答应,也没拒绝。
元嘉善的小娇娇在漠北与帝都飞了几个来回,终于带回来了最新的消息,她从鸽腿上取下字条,看了两眼,放在烛火上,烧成一把灰。
周全福在旁边急得直搓手:“姓王这小子可靠吗?”
这姓王的小子名叫王宣,是个行商,经常往来于漠北与帝京。去年夏天,元嘉善微服出行的时候偶然和他相识,两人频繁接触了三个月,之后就用信鸽传递消息。
“谁知道呢。”元嘉善并没给出笃定的消息,可是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她见过太多的人将这一生枯萎在宫墙内。她自问没有治国的才华,也没有坐拥天下的野心,种几亩田,栽几丛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才是她的人生。
她已经筹划好了一切,唯一的变数只有谢琅,所以当谢琅来的时候,她毫不意外。
挑亮烛火,挥退了宫人,她赤脚抱膝坐在绒毯上,笑得一脸纯洁:“先生今晚不走了?”
谢琅撩开衣摆,与她对坐:“陛下不是想拥佳人一夜吗?”
“谢大人知我甚深,”元嘉善失笑,“来来来,谢爱卿满饮此杯。”
她人生得高挑,脚却甚为纤小,饱满圆润的脚趾不安分地一翘一翘。她小的时候也是这般,喜欢赤着足到处乱跑,撞到他执教的上书房里,忽略了满室的皇子,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说:“先生长得真好看,我长大了嫁给先生可好?”
他当时也才十七岁,像她现在这般大小,尴尬地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那是他第一回见她,只知道是宫中某个不受宠爱的帝姬,再然后,便是她十二岁时的那场变故。她一面满不在乎地跟他谈判:“说好了就帮你五年啊,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一面又怯怯地牵着他的衣襟,满脸的惶恐不安。
她于他来说,是妹妹、是学生、是君王,是他过去五年中所有的一切。他不愿放她走,不敢放她走,也……不想放她走。
元嘉善以手支颐对着他笑,唇上还沾着点点酒气:“扫兴得很,你不喝,我喝。”
她酒量甚浅,喝了两盏就醉了,伏在他的膝头嗤嗤傻笑:“前儿我听到了两句吴地的艳曲,‘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先生给评评?
他理顺她披散在他膝头的青丝,枯坐整夜。
三日后,光化帝御驾亲征。
两月后,左先锋叛乱,光化帝失踪于乱军之中。
江南某村,元嘉善从睡梦中醒来,周全福热了黄酒给她暖胃:“也不知道漠北的战况怎样了。”
“快胜了。”她知道快胜了,谢琅早与三王子达成了协议,新北狄王既要剿灭三王子的势力,又要忙着跟大邺作战,早已焦头烂额。
王宣一路护送她到江南,临别时对她说:“我其实姓谢。”
她记得谢琅在课后曾与她话过家常:“我有个弟弟,不爱读书,倒喜欢行商。”
窗外,连日的大雪压倒了数丛紫竹。
雪中曾有人为她撑起竹伞,寒风冷冽,他独立风中,衣袖翩飞,宛若谪仙。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谢琅的提议下,立了宗室远支的孩子为帝。
登基当日,年幼的新君攥着谢琅的衣襟,抖得厉害:“太傅,我怕……”
他拍拍新君的头,柔声安抚:“嘉善,不怕。”
“太傅,嘉善是谁?”
“嘉善啊……”
那日她醉后问他:“先生,我长大了,嫁给先生可好?”
他回她的,唯有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