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的故事
2014-05-14彭丽静
彭丽静
“好像是个女孩。带上她?”“嗯,好像是……”路边,一个背着大包的年轻人举着写了“BRYCE”的纸板,等待搭便车。就在油门稍松的一刹那,“她”已经朝我们跑来。
“Hello!”把巨大的背包塞进后座,年轻人高兴地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原来是个男孩!我和女友相视三秒,爆笑。
他听说了这个美好的误会,也笑了,急忙表白:“我虽然是个男孩,但你们放心,我是个好孩子。”
这个男孩叫Jeremy,是法裔加拿大人。他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头金色的及肩卷发在阳光下闪着亮光,镜片后清澈的蓝眼睛藏了无数的问题。乍一看,的确像个女孩。我随便给他起了个中文名字,叫“吉米”。他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幸运的大米”。他很喜欢这个名字,一下子就记住了。
初冬的犹他州依然阳光灿烂。BRYCE国家公园游客极少。粉红色的石林拔地而起,各种壮美的景观扑面而来,置身其中,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所能表达的只剩下感叹了。多了这个小男孩,我也懒得看地图了,索性就跟着他走好了。吉米是认真做过功课的,他带着我们徒步走过峡谷小径,俨然小导游一个。有时候,他会突然停止走动,“嘘——听,附近应该有动物!”有时他会指着某种植物告诉我,这种是可以治病的,那种是有毒的。这些都是他几年来旅行时跟当地土著学习的收获。真是个生机勃勃的可爱男孩。唯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在尖峰峭壁和万丈深渊间穿梭自如,经常有一些危险动作,让我看一眼双腿就跟过电似的哆嗦。
晚上到了酒店,我跟他解释:“我的同行女友不习惯跟陌生男人同处一室,所以……”吉米甩甩头,说:“我已经习惯了在星空下睡觉!3年来一直如此,这种旅行方式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必觉得难为情。”
就这样,我们的美国之行又多了一个伙伴。
接下来的几天,我慢慢了解到,吉米21岁,从高中毕业就开始了流浪生涯,至今已有3年。这期间,冬天他在家读书,自修学分,待到春天暖和了,就告别父母,背上帐篷,开始搭车旅行。从18岁开始,一切开销都是他自己打零工赚来的。吉米说:“我开销很低的,帮人摘果子啊,到饭店洗碗啊,3个月就能攒下5000加元(约合人民币2.8万元),足够我花一年啦。”
他没有手机,没有MP3,因为“不必要”;他手腕上戴的是一个跳数字的电子表;他的卡片相机内存卡很小,色差严重,镜头无法拉伸;他的T恤衫上有一个撕破的口子,鞋子上也有好几处破洞。我看看他这一身“装备”,点点头,表示信了。他注意到我的眼神,说:“这件T恤我穿了4年,虽然破了,但并不影响穿着。我认为人们把所谓过时了的衣服扔掉是很傻的行为。”
谈及旅行的初衷,吉米告诉我,他小时候就跟着父母短途出行,爬山、滑雪、攀岩、露营,等到高中念完后,父亲跟他讲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吉米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父母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父亲在一家电梯公司做了20年工程师,后晋升为副总经理。父亲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曾经四处游历了5年,然后才继续念大学。
“我小的时候爸爸从不告诉我他的有趣经历,大概怕我着急。一直等我高中学分修满了才慢慢让我知道……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提起爸爸,吉米很骄傲。
我问他,这几年自己一个人出行,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他说,遇到过许多有趣的人,各种肤色、各种性格、各个国家的都有,但从来没有遇到过来自人类的威胁。最危险的时候是在丛林里跟一只熊擦肩而过。但不必担心,他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比如,他经常在森林里扎营,素食不会引来食肉动物,比较安全,也不必担心变质问题。他拿出自己准备的食品跟我们分享,基本上就是面包抹果酱或者花生酱。
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超市买食品。他问我:“你知道超市会把哪怕过期一天的食品扔到垃圾箱里吗?我两个月前从加拿大入境美国,身上只有225美元,花到今天还剩下60多美元。我省钱的秘诀就是在超市的垃圾箱里找东西吃。”
我惊讶得瞪大眼睛。
他从包里掏出酸奶、面包和几个能量棒,说:“这些都是我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都是过期食品。这个能量棒在超市里卖3美元一个,我捡了一大盒,价值120美元。吃不了那么多,我都分给别人了。至于面包啊、水果啊,扔的就更多了。我还捡到过没拆包装的圣诞礼物,打开一看,里面是名牌巧克力!我在中学期间,每周都去社区的福利社做义工,为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提供饭食。这些东西可以让很多人果腹,超市却把它们当作垃圾扔掉!我吃了3年了,从来没闹过肚子!”
“你想跟我去这家超市的垃圾箱碰碰运气吗?”他狡黠地一笑。
“当然!”我毫不犹豫。
吉米迅速翻出一个头灯,夜色中我跟着他大踏步向垃圾箱走去。美国的垃圾箱都很大,至少有1.4米高。吉米拧亮头灯,“噌”地翻上去,上半身伏在垃圾箱上,双脚悬空,双手奋力撕扯里面的每一个垃圾袋。我也像他一样,肚子卡在垃圾箱上,努力帮着撕扯。
结果,什么也没有。
吉米说:“他们清理过期食品是有固定时间段的。我们今天运气不好。”
我们又去了一个7-11便利店的垃圾箱,也是一无所获,只好进了超市。
吉米随身带了一个小炉子,我们决定晚上煮面条吃。
我买了方便面、鸡蛋、青菜、蘑菇,都很便宜。方便面1美元5包,看到香菜,一小把却要2.6美元,想想没必要,我又放回去了。
结账的时候,吉米要埋单,说要感谢我们这么多天的款待。我怎么能让这个身上只有60美元的孩子给我们埋单呢。
做饭的时候,发现那把放回去的香菜竟然也在。吉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放进来的,我本来想买了给你的……”我走上前去,一句话也没说,紧紧抱了抱他。
吉米吹着口哨,熟练地生火、架锅、煮汤。三个人吃了一顿热乎乎的汤面。
吃完饭,我忍不住问:“你父母知道你在外面的生活吗?比如说,你捡食物吃?”他说:“大概知道些。”“那他们怎么说?”他耸耸肩:“他们没说什么。”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此刻,吉米的父母一定睡在温暖的席梦思软床上,他们可曾想到年轻的儿子正蜷缩在夜幕下的睡袋里等待天明?当他们坐在干净的餐桌前,用铮亮的刀叉优雅地切着牛排,用银质的小勺搅着咖啡,有没有想到,他们的儿子此刻正在垃圾箱里翻找过期食物呢?作为父母,他们如何控制自己护犊的本能,跳出情感的羁绊?
吉米每到一处风景地,都会用心找几块色彩斑斓的小石头。他说,他已经攒了许多,每块石头来自不同的地方,他都做好标记,将来等他的旅行生活结束,要把这些石头作为礼物送给亲爱的爸妈,感谢爸妈让他成为他自己,感谢他们多年来的支持和鼓励。
在美国继续旅行到12月初。天气变冷的时候,吉米就要回家了。明年1月份,吉米要上大学了。他已经收到了蒙特利尔大学哲学系的录取通知书。在几乎没有多余物品的背包里有10本书,其中7本都是有关哲学的。爸爸建议他读工科,为了更容易找工作。吉米说:“我觉得哲学非常有意思,这是让人思考的学问。我要去上一学期课,也是考察一下学校和老师,看看他们是否适合我。或许我会一直学下去,或许我会考虑爸爸的意见,大二改学工科。”
分别的那天早晨阴云密布,我很为他搭车是否顺利担心。他在纸板上写了下一个目的地“SENTAFE”,还用心在下面画了一个笑脸。他说:“像你们一样的好心人很多,放心吧。”
停车。
公路边。
告别的拥抱。
我在他耳边说:“好孩子,祝你好运。”想了想,又补充道:“没有好运也是一种好运。你的任何体验和经历,都将是你生命中的巨额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