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2014-05-14许燕吉
编者按:许地山,笔名落花生,著名作家、学者,其作品《落花生》曾被选入小学语文课本,《我是落花生的女儿》是许地山的女儿许燕吉的自传,她以自己的人生体验,写就真实得近乎残酷的20世纪中国史。我们从中节选了其回忆父亲许地山的精彩片段,和大家一起分享。
爸爸死了
爸爸猝然死在家里了,那是1941年8月4日下午2点15分。
暑假期间,爸爸总要到新界青山上的寺院里去住一段时间,安心写他的《道教史》。这一次,他回来已几天了。回来的那晚,他冲了个冷水澡,睡觉时又受了风,感冒发烧,躺了一天。后来虽然已经退烧了,但还在家里休养着。这天,妈妈出去给他买东西,袁妈、刘妈正管着我和哥哥吃午饭,爸爸出来到饭厅拿走一沓报纸。袁妈说:“您别看报了,还是睡午觉吧。”爸爸说:“我不看,我把报纸放在枕头下面才睡得着。”他总是爱说笑话。说完他就回卧室去了。我们饭还没吃完,妈妈就回来了,她拿着东西径直去了卧室,忽然听到她大喊一声,叫着:“快来人!怎么了?”我们一起奔到她那里,只见爸爸面色发紫,躺在床上没有反应。也不知谁说了一句“快请大夫”,哥哥拔腿就跑下楼去,我在后面紧跟着。
到了胡惠德医院,哥哥就大喊:“我爸爸快死了,你们快去啊!”护士长和我们很熟,看哥哥急得直跳,慌慌张张地拿了药和器械跟我们跑到家里。
我和哥哥被领到房门外,过了一会儿,妈妈走了出来,哥哥一下扑上去大哭大喊:“爸爸死了啊!爸爸死了啊!”妈妈张开胳膊搂着他说:“不要紧,还有我呢!”事后,妈妈回忆说,爸爸的死如晴天霹雳,让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听见哥哥哭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顿时清醒镇定。这一幕,我记得特别清晰,终生不忘。
爸爸死了,我自始至终没有号哭,也没有掉眼泪。妈妈说我没有感情,属无情无义之类!其实,我记得爸爸爱我,从我记事到他去世,6年的时间,桩桩件件我都记得很清。
记忆中的爸爸
妈妈监督我和哥哥读书,或清算我俩的错误,都是在爸爸下班回来之前。爸爸一进门,我们就马上“结业”,我俩就像放飞的小鸟一样聚到爸爸身旁,快乐无边。爸爸大概不会打听我的“劣迹”,就是知道,我相信他也不会嫌弃我,因为他喜欢孩子,而且见任何一个孩子都喜欢。公公说他是“孩子头”,妈妈说他“不分大小”,的确,我们和他一起玩时,一点儿也没觉得他已是四十几岁的长辈。
抗战时期,香港是沦陷区与内地的交通要道,常有些亲戚好友路过暂住。小客人也常有,我们就结成了伙,跑啊,蹦啊,玩捉贼,玩捉迷藏……爸爸总是自告奋勇当捉人的。我们藏得严严实实,大气都不敢出。爸爸过来,先转上两圈,假装找不到,然后趁我们不备,猛地捉出一个,“小俘虏”被他举得高高的,大家就一哄而出,围着爸爸拽他的衣服,攀他的胳膊来救“小俘虏”。喊声、叫声、笑声,吵得热闹非凡。他在释放“小俘虏”前,必须尽情亲吻一番。他留着三撇胡须,挺扎的,凡被亲的,都两手捂着腮,以做抵御。有时到朋友家去,门一开,那家的孩子们一看是我爸爸,就会一拥而上,欢呼嬉笑,比圣诞老人来了都高兴。大人们自然有正经事要谈,但爸爸一定会提前抽身出来,和孩子们“疯”上一阵。
爸爸爱旅游,到农村去也能招来一帮村童,把带来的食品分给他们,和他们交谈说笑,还和他们一块儿做游戏。有一次,爸爸带回家一个流浪儿,是个男孩儿,比我大一点儿。袁妈给他洗干净,换上哥哥的衣服,爸爸把他送到收养孤儿的学校去了。那所学校爸爸也带我去过,孩子很多,都穿着蓝色的制服。他们看见爸爸,也是欢呼着围上来,可见爸爸是他们的老朋友了。爸爸到新界青山的寺庙里度暑假写文章,我们也去住过几天,发现小和尚们也喜欢我爸爸,到时候就来送水、送羊奶、扫地、抹桌子。完事了,爸爸给他们讲故事、说笑话,顶小的小和尚还没有我大。他们带了我和哥哥满寺院玩儿,还教我们唱“南无阿弥陀佛”。
寒假暑假,爸爸在家里的时间多,他教哥哥下棋,给哥哥讲时事。至于愚顽不通窍的我,他也会发明些玩法来哄逗我。他把背心撸上去,光膀子躺在竹席上,告诉我每个痦子、每个疙瘩都是电铃机关,一摁就有反应。我看他那两粒奶头倒真像两个门铃,一按,他就发出“叮咚”的声音,再摁别处,他就发出另一种声音,高高低低,也有好听的,也有怪声的,惹得我“咯咯”直笑。也许摁了一下,他就会猛地坐起来,捉住我亲嘴,我捂着腮抗拒,他说谁叫我摁了“亲嘴”机关呢。他还张开嘴叫我看,说:“你看我的上颚是平的吧!你舔舔你的上颚。”我听了,舔舔,他说:“不平吧,要想长平就得多亲嘴。”我信以为真,只好挤上眼睛让他的胡子扎。
有一次我吃橘子,不小心咽下去两个橘核,正在发愣。爸爸问:“你怎么了?”“我把核咽下去了。”“几个?”“两个。”他煞有介事地说:“明天你肩膀上就会长出两棵橘子树了。”我想,树要从肩膀上钻出来,得多疼啊,咧着嘴要哭。爸爸说:“不疼,不会疼,以后你可以一伸手就到肩膀上摘橘子吃,多好!”我看他开怀大笑的样子,将信将疑。不过那天晚上,我还是不住地摸肩膀。
冬天,我和哥哥爬到他的床上,要他给我们“演戏”,他总是应允。他把照相机的三脚支架支到床上,蒙上床单当剧场,再在床上放一个小盒子当桌子。我和哥哥盘好腿坐在一边,爸爸也盘腿坐在对面,他说“呕哐”就开戏了。上场的就是他的两个大拇指,虽然这两个“演员”只会点头和摇晃身躯,但“配音”很出色,“文武场”也很热闹。常演的剧目有《武松打虎》《岳母刺字》《乌盆记》等,一直演到妈妈催我们睡觉时才散场。几十年后,我第一次看京剧《乌盆记》,就觉得像看过,细一想,恍然大悟,爸爸的“拇指戏”里演过。
爸爸还真有艺术天赋,有一年圣诞节在合一堂开联欢会,爸爸表演小脚女人打高尔夫球,博得全场叫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也会乐器,会吹笙,还会唱闽南戏。爸爸的台湾同乡柯政和先生是一位音乐人,爸爸和他合作译过许多外国名歌,也写过许多歌词,有时候也自己谱曲。那时我家有百代公司的好些唱片,唱的都是爸爸的作品。
夏初,在家里的顶棚上乘凉,也是我们和爸爸的快乐时光。他给我们讲故事,讲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林林总总,随口道来。没准儿还是他现编的。他也教唐诗,我记得他教我认北斗星就教我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也不给细讲,自己领会去。我想着,一个人黑天半夜地带着大刀,想偷人家的马又胆小,不敢过去,总之,怪可怕的,就记住了。其实意思大相径庭。我不记得爸爸对我们正正经经地训过话,大概是通过这些故事、谈话,潜移默化地把他的思想、观念传递给了我们。等我人到中年,有机会读父亲的作品,发现他阐述的人生哲理我完全能接受,他笔下的人物和我的思想感情也能融通相契。
爸爸死时,我只有8岁多,若是老天能再多给我几年和爸爸相随的时间,我对爸爸的记忆会更多、更广,受的教诲也会更深、更切。也许是爸爸给我的基因传递,抑或是耳濡目染、后天学来,仅爸爸的乐观豁达这一点就是最大的宝藏,支持了我的一生,润泽了我的生活,让我受用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