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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黄河边

2014-05-13马河静

牡丹 2014年3期
关键词:黄鹤松林老牛

马河静,1958年5月生,河南省渑池县人,大专文化,曾干过工人、团委书记、办公室主任、职工小学校长、工信局纪委书记。喜爱文学,有散文、小说、杂文散见于报刊杂志。

松林对我说:“狗日哩雄军真懒,天上没有地下缺。”

“咋懒?”我问。

“懒哩都不跟媳妇睡觉。”我很好奇,问道:“他有娃们没有?”

“有,俩娃,一儿一女。”“他不给媳妇睡,咋会生娃?”“娃是他爹哩。”

“啊——!”

这是一个好题材,狗咬人不稀罕,人咬狗才有人看。我根据松林提供的素材,又大致了解了一下,写了篇小说《鲜花插在牛粪上》,让宣传部老刘看。老刘看罢说:“你是说河沿村的松林?你对他了解不了解?”我说:“不很了解,就是朋友相聚在酒桌上见过两次面。”老刘说:“他是个‘喷壶,说话不着调儿。你没听说过,他说他家的苹果大,从家往县城来,六十里地,走一路苹果也没吃完,有人追问他的苹果是不是跟西瓜一样大,他说,我是坐在汽车上吃哩。”

听老刘这样一说,我也怀疑懒人的真实性,天底下真有这样的男人?

好悬。多亏让老刘看了,不然文章公布于世,别人会说我故弄玄虚胡编乱造,同行会说你这种人咋去写这类不堪入目下三烂有辱斯文下九流的东西。

事隔两年后,老刘对我说:“你说那个人的事说不定是真的。”我问:“啥事?”他说:“松林说的懒人,想起来了吧?他爹是扒灰头。”他又说“抽空咱们去河沿玩,顺便实地考察一下。”

在麦子黄梢、杏子熟了的一个星期六,老刘开车,我和旅游局的李秀丽三人向黄河边的河沿村去,走到半路又叫上从河沿移民在北岭的村支部书记老吕。

河沿村是在县城西北三十多公里靠黄河南岸的一个行政村,面积有二十多平方公里,比城关镇面积都大。由于处于边远深山,交通闭塞,经济文化落后,面积虽大,但人口稀少,居住分散,人们在陡坡地堰打几个窑洞就是一户,一户两户就是一个自然村。改革开放以后修了条通往山前的石子路,然而,小浪底水库建设,此处土地基本处于275米高程以下,所有村人全部移民,所修道路又被山洪冲毁了。

村支书老吕五十出头,眉目疏淡,头发花白,显得满脸沧桑,看上去像六七十岁样子。他很健谈,一路上我们听他讲懒汉的故事。

要说懒汉,得先说懒汉他爹老牛,外号“牛魔王”。

老牛在村里人缘不赖,可是个好人哩,解放前后在村里教书,土改以后一直当干部,干过治安主任,小队队长,大队支部书记,在方圆几十里也是有名气哩。老牛为人正直,办事公道,就是脾气不好。再说,脾气好了也镇不住人。现在的村主任吴卫东的爹一辈子手脚不干净,好偷偷摸摸,五八年吃食堂饭时候,跑到地里掰嫩玉米啃,被人逮住,老牛眼一瞪说,捆起来!又让人用细线绳绑住啃了的玉米芯套到他脖子上游街示众。

老牛媳妇是本村人,娘家与老牛家隔道小梁,她小时候害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路有点瘸。她爹是泥木两做匠人,会盖房屋,打制家具,家境在当地比较殷实,跟前就她一个独生女。她与老牛结婚后父母相继下世,房屋就做了生产队的仓库,楼上囤粮食不潮,楼下放了些杈耙扫帚牛笼嘴。

在大跃进吃食堂饭和三年自然灾害时,人们普遍没啥吃,前山人饿死一茬又一茬,而河沿村里人口依然增长,其原因是山高皇帝远,家家偷着开小片荒地。队长老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会上像打雷一样吆喝,会下一声不吭,见谁家揭不开锅了就开仓借粮,这才保住了社员不被饿死。

1960年冬天,村里来了一家讨饭的,是豫东黄河边的人,姓黄。两口带四个孩子,大的是女儿,才十三岁,小的还在怀里吃奶。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一家人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女儿连鞋子都没有穿。他们走到老牛家附近,女儿黄鹤看见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他从一个黄色的纸包里拿出一小片东西塞进嘴里,黄鹤眼巴巴地呆着看。男孩说:“饼干,甜的。”黄鹤看他手里的纸,男孩抖着纸片说:“想吃吗?没啦。”小男孩走了,黄鹤拾起黄纸看,只见上面画着个火车,黄鹤用舌头舔了一下,是甜的,她把黄纸撕开,两个兄弟一人一片,填到嘴里嚼嚼咽了下去。这时小男孩又来了,给了黄鹤一小片饼干,说:“小妹妹,给你吃。”黄鹤咬了一块,入口就化了,甜甜的,甜得沁人心脾,黄鹤想,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给她饼干的这个小男孩是牛队长的儿子,叫雄军。晚上老黄一家住在牛圈窑里,老牛媳妇给他们送去了一碗玉米糊涂汤。怀里的小四不会说话,看见他们呼噜呼噜地喝汤,就嗷嗷地叫着要喝,女儿黄鹤端着碗要喂弟弟,她爹呵斥一声:“算啦!”只见她妈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一只手捂住小四的眼不让他看见碗。黄鹤说:“叫他喝一口吧。”爹说:“你不想活就叫他喝。”原来爹妈已下定决心,为了保住大娃的命,就放弃最小的娃了。

妈妈流着眼泪紧紧地抱着小四拍着哄瞌睡:“噢——噢——,娃瞌睡,跟着妈妈回咱村,家在哪,黄河跟儿……”半夜醒来,还看见妈妈抱着小四哄,像催眠,像叫魂。

天明了,老黄抱来一捆干草,将饿死的小四一卷,烂麻绳一捆,夹着出去了。隔天,黄鹤领着两个弟弟到西北坡挖野菜,看见一群黑老鸦哇哇地叫着,在争抢被狼、狗吃剩下的死娃肠肚,傍边有个面目全非的头颅,和她弟弟戴的小花帽。黄鹤的头猛地一炸,脊梁骨只抽冷风,吓得连哭声都禁住了。

队长老牛说:“村穷是穷,还没有饿死过人哩。你们来到我村,就是这儿的人。”就把他们一家安排住到他老丈人家的三间瓦房里,借给老黄家三十斤谷子。老黄一家就凭这三十斤谷子度过了一冬一春。

老黄提起老牛打心眼里感恩戴德。

隔年老黄随村里人过黄河给人家打土窑换粮食。老黄正值壮年,担土走路一溜风,谁知窑没打成,土塌下来把老黄脊梁骨轧断了。老黄卧床不起,大小便都不能自理,脸朝天睡到床上等死。一家人失去了生活支柱,又是在危难之时老牛伸出了援助之手,不时地翻过梁,上到楼上装一布袋或半布袋粮食救济老黄家。endprint

老黄在床上躺了十年,眼看着老牛把他的孩子养活大,也眼看着老牛与自己媳妇睡到了一块。每次老牛来,媳妇就会拍拍衣裳捋整头发与老牛一块到楼上装粮食,他只听得楼板上咯吱乱响,大半天老牛与媳妇下来,老牛像新女婿一样坐到炕沿边嘘寒问暖,媳妇像回娘家闺女一样,脸红扑扑地眯缝着羞涩的双眼站立在炕前,听俩男人说话。

有天中午,女儿黄鹤从黄河边拉了捆柴火回来,看见楼门开着,就顺着楼梯上到楼上,只见老牛正骑在她妈身上大动。黄鹤吓懵了,往后一退,顺着楼梯滚了下来。十几岁的黄鹤已经懂事了,不能给爹爹说,就跑到地里痛哭起来,一直哭到天黑。她恨死了妈妈,妈妈慈爱的形象没有了;她恨死了牛伯伯,伯伯善良的形象不在了。

接着老黄媳妇又生下了个小子,脸盘长得跟老牛一样。

十几岁的黄鹤辍学回家了,伺候躺在床上的爹爹,伺候坐月子的妈妈,里里外外一把手,自此成了黄家的顶梁柱。

老牛只有雄军这一个男孩。

雄军生下来只有四斤重,身体羸弱,三天两头请医生,四五岁了就没吃过饭食,不知为啥见饭就怕,大人吓唬他说,雄军来吃饭,他拔腿就跑。雄军吃奶一直吃到十多岁,几次断奶都没有断了,他妈把奶头上摸了芹椒,把他辣得直哭,过后仍然叼着不放。一次他妈往奶头上摸了点红薯面汤说:这上面有鸡屎,来吃吧,谁知他有洁癖,从此才断了奶。老牛为了让他吃东西而绞尽了脑汁,经常托人到县城火车站买火车牌饼干,一毛钱一包,一包十小块。那时山里人哪见过饼干,别说吃了。

老牛两口把雄军当宝贝呵护,当皇上伺候。雄军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得眉清目秀,美如冠玉,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人见人爱。雄军到了上学年龄死活不想去,大人咋说咋不听,黄鹤说我背着你去,雄军就听黄鹤的,跟着就走了。

山里人对孩子上学要求不高,孩子上学兴趣更低,女孩子上学几乎没有,即使有,小学毕业的一定没有。然而黄鹤想上学,老牛就让外地来的黄鹤上了学。黄鹤天颖聪慧,过目不忘,令雄军羡慕。更让雄军羡慕的是黄鹤会写自己的姓名“黄鹤”,说恁多道道你都能画下来。黄鹤说,你叫“一军”笔画就少了。雄军说,姐姐真聪明。就非让老师给他改叫“一军”。所以雄军在学校叫“一军”,在家叫“雄军”。雄军就像跟屁虫一样伴着黄鹤,当然,有啥好东西好吃的就先送给黄鹤。

黄鹤无功不受禄,就给一军写作业,一军上了一年学,只会写“一”字。老牛牛脾气上来了,打了雄军一巴掌,事实证明,老牛的牛脾气治不了小牛的懒性情——雄军再也不去上学了。

雄军不上进,老牛百般无奈,就在家里教,教雄军《百家姓》、《三字经》以及古诗词。老牛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雄军坐在板凳上瞪着眼听就是不张嘴,老牛再念,雄军却打开了哈欠,他念着念着自己就提不起精神,“人之初,性本远,”雄军睁开眼说:“错了,性本善。”老牛十分惊讶,认为我娃还聪明,有教头,就又教:“人之初……”这回雄军实实在在地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雄军人懒性温顺,叫吃就吃,不叫吃也无所谓,反正不干活不出力,养尊处优心无所图,在人脸前长得光光鲜鲜,说憨不憨,说呆不呆,但跟正常娃们有点差别,能坐到地上整晌不动,十几岁了肩不会挑手不能提,标准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老牛两口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想早早给他说个媳妇,往他身上压压担子。俗话说成人家过光景,结了婚成了家就知道干活操心了。于是老牛四处托媒,但是对方一打听就坏事,虽说他们家光景不赖,但娃不是过光景的料,尽管老的有本事,总不能跟着老子一辈子。

雄军长到十七岁那年,老牛想到了老黄家的大闺女黄鹤。黄鹤二十岁,长得不高不低,身材凹凸有致,纤细腰身,丰姿秀丽,弯弯的眉毛下顾盼的大眼一忽闪就像说话。老牛太了解这闺女了,不但长得端正,性格也温柔体贴,干活也拿得起放得下,地里农活吃得苦,家里缝衣做饭样样行。老牛媳妇说:“女大三抱金砖,就怕老黄家不愿意。”

老黄家能同意吗?老牛吃不准。一天老牛去公社开会,傍晚回来路过老黄家,就拐进去闲聊。老黄问老牛开的啥会,老牛说征兵会,村里分两个指标。接着问老黄,你家老二想不想去当兵。其实这是老黄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因为老黄家的老大娃就是老牛帮忙安排到了附近煤矿,一个月能挣二十四块,只交生产队三块钱公积金。老黄说能叫老二去是再好不过了,谁知能不能争过人家。老牛说让我去公社说说看。老牛出来回家,老黄媳妇出门相送,老牛趁机将让黄鹤配给雄军的事婉言说了出来。老黄媳妇点点头,就回去给老黄商量。老黄斟酌再三,认为这门亲事基本可以,就答应了下来。

想不到黄鹤不情愿。黄鹤对雄军的四体不勤懒惰成性倒不在乎,雄军的英俊善良是存在的,从接雄军那一块饼干起,黄鹤就倾慕于雄军,不愿意的原因是逆反心理,是对父母安排的抗争,是对妈妈、牛伯伯两位密谋者的不屑一顾。

这时爹爹发话了。爹爹说:孩子,爹爹对不起你,爹爹没有能力养家糊口,愧对先人,让你吃苦受累了。我们一家人从老家河边讨饭到河沿,在生死关头,老牛收留了咱们,老牛一家对咱家有恩,这你都看见了。再说,像牛家这样光景,在这方圆几十里的黄河边上,还真没有。雄军这娃尽管身懒,可心肠好,这你也能感觉到。我想有老的招呼着,光景差不到哪里去。孩子,你就认个命吧。

命运,就像波涛汹涌的黄河奔流到海,不可抗拒。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黄鹤屈从了。

于是老牛就趁热打铁给老黄家送去了彩礼:两身衣服布料,是涤卡、的确良、凡尔丁,另外还有两匹粗布,用一块花洋布包着。彩礼布料在当时的山区是很时尚的。在当年收秋十月罢,两个孩子结了婚。

黄鹤结婚一年没有显怀,老牛婆问黄鹤,才知雄军自结婚以来就没有跟黄鹤睡过,俩人同房同床没下文。黄鹤大雄军三岁,就像姐姐对兄弟一样爱护。雄军对黄鹤也很亲,就是对那事没有一点意思,唯一对黄鹤感兴趣的就是摸着黄鹤的奶头像婴儿一样呼呼瞌睡,黄鹤一再明提暗示,雄军说出那种力做啥。黄鹤再要求,雄军的瞌睡就像小时候老牛教他背古诗一样,乏劲就上来了。endprint

老牛与老牛婆干着急没办法。老牛生气地大骂:“我前世做啥孽了,养了这种没出息的娃。”老牛婆回应说:“你不是还有个儿哩?”老牛知道她指的是跟老黄婆生的娃。老牛嘴上没说心里想外边的再多也不会姓牛,死了也不会埋我脚头。

黄鹤婚后第二年,老黄罪受到了头,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晚上死去。老牛前去吊唁,看到家徒四壁的状况,就让几个小伙把给自己准备的独板楸木货抬来给了老黄。

老黄死后没几天,也就是阳历十二月底,老黄的老二娃去福建当兵了,再后来于中越反击战中壮烈牺牲,老黄家享受了烈属待遇,至此老黄媳妇带着与老牛生的儿子过光景。

老牛从责任和道义上基本一肩挑起了两个家。此时的老牛已是大队党支部书记。

跟老牛家隔邻的松林比雄军小一岁,自小游手好闲,庄稼活一下不摸,成年在外边流窜,小小年纪会投机倒把,擓一个小篮走村串户,今天卖芝麻糖,明天卖琉璃咯嘣,后天卖花米蛋。花米蛋有用大米炒的,有用糯米炒的,用红颜色或绿颜色一染,卖得又快价又高。在农村松林属于不正干,二流子一类人,村民对他嗤之以鼻。

松林经常上街,进过县城,坐过火车,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次从外边回来穿了一双塑料透风鞋,一风吹裤,海军衫,显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胸前戴着一枚毛主席像章,上边写着“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松林到雄军家坐,给雄军和黄鹤讲,中国要出修正主义了;你们知道刘少奇是谁吗?是叛徒、特务、工贼;现在当个司令很简单,谁拉起一杆人成立个司令部,谁就是司令。临走从口袋掏出一个铝制毛主席语录牌递给黄鹤,上面写着:“要斗私批修”。

第二天松林又来雄军家坐,给黄鹤一块像绸子一样的白布,上面印有洋码字母,他们一个也不认识。松林说这是日本尼龙布,其实就是个尿素袋,做衣服又凉快又结实,能穿十几年。

第三天他又来串门,给黄鹤一面小圆镜,镜后玻璃中间夹的是毛主席语录:“革命委员会好”。

此后松林不时到雄军家串门,一坐就是一大晌。

黄鹤把松林给她的尼龙布做了一条裤子,用核桃皮染成淡绿色,穿在身上轻飘飘的,不沾身又凉快,微风吹过秃噜噜乱擞,走到哪里,哪里就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黄鹤感到既凉快又舒心。然而,黄鹤只穿了一水,洗洗凉在门前的绳上不见了,到处找不到。雄军说:“别找了,一定是松林偷走了,他还不是借你的手给他做裤子,现在不定又穿到哪个女人身上了。”黄鹤也知道松林的为人,所以对松林的一些好感像风吹一样没有了。

其实,裤子是雄军偷着烧了,烧时雄军才知道尼龙烧了炼成了个黑疙瘩,变成一股浓烟,心里也感到有些可惜,可想到松林常来围着黄鹤转,转得雄军心里直发毛,只怕一条裤子引起情变。

这年秋的一天,黄鹤到北洼地摘绿豆角。滔滔黄河在这里转了一个身,留下了一片膏腴之壤。黄鹤站在滚滚黄河边,白云蓝天下,上穿半截袖东方亮衬衣,下穿藏青色的确良裤,微风吹过,腰身勾勒出优美的曲线。黄鹤撅起屁股一心一意地摘豆角,一阵斜风吹来掀起她的衬衣露出雪白的腰身,松林看在眼里,痒在心里。

松林早就对黄鹤垂涎三尺,只是没有机会下手。今个天赐良机,松林急火火脱得赤条条的,悄悄地来到黄鹤背后,猛地一下把黄鹤的裤子一扒到底,顿时两半白花花的屁股暴露在松林眼里,松林像饿狼一样从背后紧紧抱住黄鹤,黄鹤冷不防吓得“妈呀”大叫一声,已被松林扑倒在地。松林说:“嫂子,是我。”黄鹤才知道不是狼(那个时候狼多,狼伤人伤牲口的事经常发生)。黄鹤不从,两人在豆地像两条蛇一样扭打翻滚。激情的松林早已一泻千里,全部弄到了黄鹤的屁股上。松林松手欲起,黄鹤一个鲤鱼打挺,就地翻身一脚踏到松林脸上,松林顿时鼻子一热,一股鲜血顺脸淌下,坐在地上像傻了一样,眼看着黄鹤提着裤子飞过土坡向家逃去,仿佛惊弓之鸟。

老牛正在门前场上打谷子,只见黄鹤衣着不整,跌跌撞撞从坡上跑下,急忙问:“咋啦,遇住祸害了(山里人把狼叫祸害)?”黄鹤流着泪不回答。

雄军说:“松林回来了?”黄鹤嗯了一声走进了屋。

雄军顺手从大门后拉出一根磨棍递给老牛说:“爹,去,打死他个小狗日!”

老牛狠狠地瞪了雄军一眼。儿子不成器,老公公却成了护花使者。老牛接过磨棍,出门去打松林了。

松林有两三个月没有回家了,这天连村都没敢进,吓跑没影了。

黄鹤出了这件事后,老牛再也坐不住了。面对这种儿子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得,心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总不能让牛家断了香火。老牛与媳妇商议:是不是去哪抱养一个孩子?想想抱养来的毕竟不是亲骨肉。再想,山里也有借种的事,但借不好,媳妇会抱上“种子”与情夫私奔,结果落个鸡飞蛋打的局面,这是下策。两口商量来商量去,无计可施。

有天夜里五更头上,雄军妈做梦哭醒了。老牛问哭啥,雄军妈说:我梦见咱爹啦。他进来对我说,我盖房一辈子,到头来遛人家的房檐,你们也不管。她爹死的那年,阴阳先生说没有“好”,不能入老坟,就把他爹柩(寄埋)在一个乏墓窑(别人埋的死人起走后留下的墓窑)里。老牛说:咱整年累月不知忙个啥,也真该给他老人家起埋了。雄军妈埋怨说:还不是我爹没有儿!两口提起儿,又想起自己有儿跟没儿一样,他们还得替儿考虑儿,不然两口下世谁来管儿,儿死后谁来埋儿。两口思前想后,愁得一筹莫展。

大秋收罢,老牛安排把生产队的麦子种上,就开始种小片荒。一天下午,老牛与黄鹤在北洼将豆地平整好,老牛在前面用锄挖沟,黄鹤往沟里撒麦种,再用脚将沟埋平,将麦子盖上。种到地头,黄鹤听见地堰下有啥咯咯地叫,只见一只长着漂亮长尾巴的公野鸡,围着一只母野鸡团团转,转着转着就上到母鸡背上踩蛋,黄鹤看得忘了神。老牛也看见了,黄鹤瞅了一眼公公红了脸。老牛拾起一块土坷垃砸向野鸡,然后拍了拍手,抱起黄鹤走向了一旁的高粱地。

晚上炒野鸡,黄鹤将自己碗里的野鸡腿夹给了老公公。endprint

老牛家房后是三孔土窑,西边是老牛两口住,中间是厨房,东边是牛圈。雄军两口住厦房,冬天雄军嫌房冷,就抱着被子睡牛圈,睡到麦秸窝里又软和又暖和。

有天晚上,隔墙的松林又爬到墙头上,眼看着老牛从窑里出来进了雄军的住房,人一进去灯就灭了。松林一股无名之火上升,心里骂道:狗日的老牛吃嫩草!你他妈的吃一个占一个。就顺手从墙上扒下一块石头扔向了雄军家的窗户。雄军听得院里“啪”的一声响,就走出牛圈立到窑门口向院里望,半天看见爹从自己房屋走出,双手叉腰,威严地盯着东院墙头看。雄军明白是咋回事,却懒得管,不声不响,返回窑里倒头大睡。

松林见雄军不声不响回窑了,摇了摇头很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隔年秋天,雄军家连出两场大事,一喜一悲。

喜的是雄军跟前添了个小子,一家人欢天喜地,请了老丈人家及亲朋好友赴宴,院里摆不下,就在东院松林家摆了三桌。

松林送了五尺红洋布,进门见生了孩子的黄鹤更是风姿绰约。松林勾回来到自家院坐下喝酒。他能喝,不吃一口菜,先喝了一碗红薯白干酒,同桌人齐声叫好,夸他有酒量,从塑料桶里又给他倒了一碗,松林站起来一饮而尽,众人又连声叫好。

松林将碗一摔说:“好,好他妈个头,鲜花插到牛粪上。”

村人问:“咋啦?”

他说:“去问问黄鹤,娃是雄军哩还是他爹哩!”

一圈人吃了一惊,急忙说:“醉了,醉了,不敢说胡话。”

雄军家悲的是雄军妈不在了。

这天清早起来,黄鹤给娃喂奶,雄军咂着嘴坐到一边呆着看。黄鹤说:“没羞,去一边。”黄鹤给娃喂好奶,让雄军抱孩子,雄军不理睬。黄鹤对着雄军耳朵叽咕了句啥,雄军才抱上娃坐在门槛上。娃瞌睡了,雄军也瞌睡了,手一松把娃跌到门槛石上,额头磕出血了。雄军妈在窑里洗碗,只听娃直着声哭,一看娃头朝下磕在地上,雄军仍旧坐在门槛上一只手拽着娃的脚。雄军妈急忙抱起娃,破口大骂雄军:“你咋不去死!”抬脚踢雄军,岂不知腿脚不便,自己摔倒在门槛石上,一命呜呼了。

事发以后,黄鹤对雄军彻底心凉了。

后来黄鹤生二胎闺女时,是难产,生命危在旦夕,老牛一个人把黄鹤背了好几里地,才和村人一块将黄鹤送到公社卫生院。

从此以后,老牛彻底成了孺子牛,伺候月子婆娘,端屎端尿洗尿布,一顿饭不做全家就吃不上。村里人同情老牛的处境,议论起来说:这个家多亏是老牛,搁谁也担当不起,一家早就散了。

大概是1968年,一个阴风呼啸的寒冬一天,从东山垴过来一群人,打头的打着红旗,旗上绣着黄色字“百万雄师战斗队”。村人听得锣鼓家伙响时,这群人正挨着村转,大多数都是学生,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领头的就是吃食堂饭时偷玉米啃被老牛绑住游街的吴小虎,现在成了司令。他站在队伍一侧高呼口号“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打倒刘邓陶,保卫党中央!”“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牛魔王!”

走到老牛家门口,一个女学生高呼:“牛魔王——,”大家喊:“滚出来——!”“牛魔王——,”“滚出来——!”老牛出来了,红卫兵将他手背后绑起来,用报纸糊的一顶高帽子戴到老牛头上,一路高呼口号在前面走,后面跟着集合起来的群众到了学校广场。

女学生先组织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接着吴司令讲话:“牛魔王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是睡在我们身旁的赫鲁晓夫……”正说着又有一批人绑来了黄鹤——地富反坏右家属,这时有人搬来两个板凳让他俩分别站到板凳上。吴司令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一个路线,一种观点,要经常讲,反复讲,只给少数人讲不行,要使广大革命群众都知道。牛魔王当面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今天让他俩坦白,让广大革命群众都知道他俩是怎样男盗女娼的。”女学生走到黄鹤跟前,往黄鹤脸上吐了口吐沫,高呼口号:“黄鹤不投降,就叫她灭亡!”黄鹤认出了这个学生是前川的,就说:“妹子,你忘了,你小时候妈不在了,你爹经常抱着你到我家寻奶吃,你可是吃过我妈的奶呀!”女学生说:“你胡说,你这是拉拢革命群众。”黄鹤说:“我没胡说,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屁股上有个黑记。”有个社员说:“脱了叫看看。”群众轰的一声笑了。女学生恼怒成凶,一脚踢到板凳上,黄鹤冷不防从板凳上倒栽葱栽了下来,头碰到老牛站的板凳角上,顿时鲜血迸流。黄鹤“妈呀”一声惨叫。

惨叫声在空中震荡,撞击着人们的心灵。群众捏紧拳头,怒目盯着这群红卫兵。

吴司令说:“让牛魔王交待为啥当扒灰头。”

老牛听了这话一股鲜血涌上头。山里人把脸看得比天大,把名声看得重于命。老牛感到没法活了,“嗵”的一声从板凳上跳下,跳到了几步之遥的沟壑里。

“打啊!打死这些土匪们!”只听得炸雷一样一声喊,只见松林举起一根磨棍打到了吴司令的头上。

“打死他!打死他!”群众一齐高喊,有的拿棍,有的掂砖头打向红卫兵。吴司令捂着流着鲜血的头带头鼠窜。女学生的马尾巴头发被媳妇们揪下了一把,哭着从媳妇们胯下爬出,顺着山沟向西沟跑去。

这时雄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朝西沟村大喊:“三舅,土匪去啦,截住打土匪啊——!”

有的红卫兵朝南河跑去,雄军朝南河村高喊:“八叔,土匪去了,打土匪啊——!”

山里人亲戚摞亲戚,没亲戚认干亲,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能沾上亲,真正是扯住一根葛条满山动。山里人讲亲戚重情义,或许今天弟兄俩抱住头打得头破血流,明天对外时弟俩还是弟俩。

红卫兵跑到哪里雄军喊到哪里:“打土匪啊——!”雄军是上在牛筋树顶上喊叫的,他扯着喉咙声嘶力竭地喊,一声接一声地喊,喊声响彻云霄震荡山沟,回音久久不绝。

过后人们取笑雄军说,这娃一辈子就出了这次力,把吃俩女人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河沿村的“保皇派”竟敢殴打红卫兵,这天字号案件被上升到政治高度,被列为“12·5”流血事件。县上成立了专案小组进驻河沿村。肇事者松林早就溜之大吉,其他没有一个人承认参与,偏偏牛雄军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地站出来说吴司令是他打伤的。于是专案组就把他铐了起来,带回专案组。endprint

牛雄军走时很英雄,向大家招手致意说:“走,去吃几天公家饭(那时住监狱是不掏饭票的)。”他得意洋洋地坐上警车走了。他第一次看见汽车,且第一次坐在车上感到很舒服,却不知道公家饭不好吃,专政指挥部人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一连声喊爹叫妈。他的哭叫声引来了工宣队的一个革命成员,洛阳地区下派干部。这个革命成员说话了:一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了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二是要让他戴罪立功。在革命成员的关照下,雄军被发配到水库上修大坝。让肩不会挑手不能提的懒汉干活修大坝犹如打着鸭子上鸡架,不会担,不会拉,放到哪里都不是料,更没有人想给他搁伙干。晚上开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就把他当成修正主义分子进行批斗。

一次他们队的会计把工分算差了,雄军开口就纠正了出来。大家感到很诧异,问他是怎么算的,只听他嘟嘟嚷嚷地说: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

革命成员听到了问:你嘟嚷个啥?有人说“三遍九”,有人说“九遍九”,雄军说我会“狮子滚绣球”。革命成员说你会打算盘?他说不会。原来他只会口算,而口算比会计打算盘都快。革命成员说,你当会计吧。这简直是提茶壶当老板—— 一步登天。

然而,懒人牛雄军半夜跑了。

雄军想,算个啥求账,哪天把账算错了,又得进专政指挥部。他半夜起来撒尿,瞧瞧没有人盯梢,就顺着黄河向东跑,一跑就是好几年,一直到“文革”结束前,雄军才回来。雄军走南闯北长了见识,说话声音也变了,黄河普通话中夹带着新名词,没有变的还是那种熊样——惰性十足。

再说老牛。老牛跳沟寻死没死了,被村人用门板抬了回来,脸挂烂了腿摔断了,躺在床上不能动。黄鹤怀着悲痛,上伺候老下抚养小,还得下地干活,无奈就叫娘家妈来帮忙。她的小兄弟在外地上学,母亲一个人在家,于是两家就顺理成章地合成了一家,母女俩分工,娘家妈伺候老公公带家务,她则照看孩子带下地劳动。

这时村里基本乱了套。村干部挨家挨户干,乱轰轰你方唱罢他登场,谁上去也干不出名堂,不是有矛盾互相拆台,就是没能力没威信镇不住人。

改革开放一开始,特别是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年轻人就开始往山前跑,留在村里的人中憨傻痴呆就占一半,差不多家家都有光棍汉子,其个中原因无外乎祖祖辈辈居住深山,思想封闭,近亲结婚等。

鉴于村里工作上不去,乡政府领导考虑再三,又想到了老党员,拄着拐杖走的老牛。老牛在政府领导三顾茅庐,促膝谈心,讲政治,谈党性之下,受命于危难之中,重新上任当了村党支部书记兼主任。

然而,老牛当了村干部却搭上了他一条命。

计划生育工作是天下第一难。河沿村是全乡的重灾区,被县上挂黄牌警告,然而老牛上任后并没有把这项工作放到首要位置来抓。他清楚地知道农民的首要问题是必须要生儿子,有儿子才有人下地干活,有儿子才有人养老送终。所以老牛对计划生育工作嘴上抓心里不抓。

西沟的柳木媳妇生了四个孩子,村干部没有找他事,他却上县赴省上访告状,说计划生育没人抓,让他媳妇生了四个娃。柳木之所以上访的内幕是孩子不是他的种,是前任村长的,他带了绿帽子,又管不了媳妇,生了孩子无力养活还得罚款。而前任村长又没有老牛的气魄敢于负责,勇于担当,是个只顾种不顾收的人。柳木不敢告干部,只有告政府。这也是他的狡黠所在。

2008年北京开奥运会,他跑到北京上访,说孩子养不活没人管,社会主义眼看就要饿死人了。这下惹恼了各级领导。县里主管副县长被撤职,乡长被撤职,村里老牛叫停职,同时还主持工作。老牛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加之计生“四率”任务完不成,自己当了爷的人了,为了完成任务,为了表示对党的一片忠心,主动跑到乡计生站做了结扎手术。

老牛的工作重点放在修桥上。

村里出山的最大障碍就是村前的河沟,困扰着一代代村民,对面直走仅一半里地,而一上一下就得五里多。河水说大不大,踏着列石就可过;说小不小,遇到汛期过不去,遇到山洪暴发,经常冲走人和牲口。老牛想为村民架桥,其实还有一层原因,是他要还愿。他媳妇腿有毛病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媳妇在世时曾经要他架桥修路能到县城逛逛,他也曾经信誓旦旦地对媳妇承诺下来。现在媳妇不在了,桥架不了,心病难除。在生产队的时候,他曾在十月秋收罢,带领社员打石头,伐树木,料准备好了,桥墩垒了,他却被红卫兵赶下了台。这次老牛重新上任就暗自决心要在有生之年为村民、为自己的爱人完成这项重大使命。

但是,现在的事不比从前了。过去生产队一敲钟就行了,现在群众自顾种自己的地,农闲外出打工。老牛已无号召之力,无奈他就拐着腿去乡里争取资金。第二天傍晚返回,他站在河滩看着过去已经砌起的两个桥墩,琢磨着如何架桥,忽然晴天霹雳,西北卷起了乌云,接着狂风大作,山洪暴发,眨眼间将老牛冲走了。村民寻了三天不见影踪,估计被冲进了黄河。

要是别人完全可以避免的,但是,老牛是瘸子啊。

在雷声大作,山洪下来那一刻,黄鹤妈对黄鹤说:你爹咋还没回来哩?昨晚上他对我说,他的愿望不知能不能实现。我问啥愿望,他说修桥。他说做了个梦,梦见架起的桥被山洪冲塌了。

老牛死了,黄鹤妈就去西安给小儿子带孩子,临走她给黄鹤撇了八千块钱。这钱是老黄的大儿子的煤矿上给的,也就是黄鹤的大弟弟在煤矿上遇难,公家给了她妈一万块钱,她妈留了两千剩下的八千给了黄鹤。

村人搬迁走了,只剩下雄军两口。他们的儿子去郑州打工,整年不回家,电话也很少打回来。他们的女儿嫁到了东河,移民到了开封,也是整年不回来,好像没有娘家一样。黄鹤本来与雄军商量也移居山前,但是雄军说外面环境不好,空气差;又说山前人不实诚,太狡诈。他不移居其实还是懒字作怪。黄鹤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坎坎坷坷多少年,心灰意冷,也不想再折腾,就说住下坡坡不嫌陡,凑合几年就算了。

黄鹤也不想种太多的地,只在房前屋后种些蔬菜,在门下的沟平地种了五亩玉米。这块地好,旱涝保收,离家也近。但是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敌人——山猪。过去村里人多,种地多,山猪也少,现在人退猪进,就他一家种地,成群的野猪就盯住了这片玉米地。野猪白天不出来,主要在晚上。所以得天天晚上看护,谁看?当然是黄鹤,让雄军看可能连玉米秆也没有了。黄鹤就把架子车放到地头的牛筋树下,弄了个烂洋铁桶吊到树上,半夜起来对着铁桶敲几下,再大声吆喝几声就行了。野猪是个很灵性又胆小的东西,只要人操心,庄稼一般不会被糟蹋。endprint

山区野猪盛行,给打野猪的带来了福音。前川村的狗娃是个打猎能手,百发百中,自从枪支上交禁止猎杀野猪以后,他就偷着用狼夹子,电猫娃打。他听说野味卖到南方价很高,一斤野猪肉卖到四五十块,于是他就与一个广州人勾手将打到的山猪、野兔、山鸡、蛇类等卖到广州,得到丰厚的利润,时间一长,他就与广州的金老板成了铁哥们。

这年中秋,狗娃邀请金老板来黄河边游山玩水。他们白天出去转,晚上就住在雄军家的窑洞里。

晚上吃罢饭,黄鹤到牛筋树下休息,她边走边唱:“你家在哪里,我家黄河边……”

天热,黄鹤脱了个光脊梁凉快,听得有人咳嗽,打眼一看,是金老板站在不远处看她,她急忙穿上汗衫。金老板看见她穿上了衣裳,就过来与她聊。金老板五十多岁,看上去却像三四十岁。有一点黄鹤不理解的是,金老板是男的,为啥跟女人一样指头上戴着金镏子。

金老板很斯文,讲一口广东普通话:

“这里的空气好好新鲜耶——”

“兔子为什么前腿长尾巴短得啦——”

“山野菜是绿色食品哇——。”

“哇——你的歌唱得忒棒了!”

黄鹤问金老板:“我唱的不是戏?”

“是歌,不是戏。”

“什么歌?”

“是《你家在哪里》,常香玉(其实是常小玉唱的)唱的歌。”

“常香玉是谁?”

“是你们河南唱戏的。”

“还是唱戏的吗。”黄鹤说。在十多年前,黄鹤去了一次县城,见广场上唱戏,一个化了妆的女人穿着戏衣唱着,“你家在哪里,我家黄河边”。黄鹤老家是河边村,唱歌的腔声有点像她妈早年哄弟弟的“家在哪,黄河边”的声音,听了人家的唱,受到了感触,留下了烙印,学会了“你家在哪里,我家黄河边”,也就会这两句,这两句唱了十几年。金老板就给她讲常香玉从小学戏,吃苦受累,捐献飞机,给毛主席演戏等等。黄鹤听了,对金老板很敬佩。“你家在哪里,我家邙山头,吃过百家饭,走过千村路”。说着他就操着广东腔唱了起来。

“你家在哪里,我家黄河边。”金老板说:我奶奶就是河南黄河边上的人,她唱得可好了。

“中原苦难地,红旗变新天,雷声天做鼓,风动树拉弦。”金老板接着说:“你还想听吗”?

“只要你想听,我唱到一百年,谁说女子不如儿男,谁说女子不如儿男?”

哎爱,哎爱,呵呵——

金老板唱得南腔北调但深情款款,黄鹤听得如痴如醉,并流下了眼泪。

黄鹤说:“我也吃过百家饭,走过千村路。”

金老板问:“你叫什么?”

黄鹤说:“黄鹤。”

金老板说:“黄河?”

黄鹤说:“是神鸟。”

金老板哦了一声说,超凡脱俗,名副其实。金老板摇头晃脑地吟道: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黄鹤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俩聊得投机,直聊到月偏西,聊得黄鹤浑身臊热。

第二天晚上,黄鹤对雄军说她肚子疼让雄军去树下看护。她怕与金老板聊,怕聊下去聊出什么事来。哪知雄军一觉睡到大天明,山猪进地连吃带糟蹋。早上起来,黄鹤看见近一半的玉米被啃的啃,倒的倒,就声泪俱下,哭断衷肠。她哭她死去的爹妈,哭她不见面的儿女,哭自己不幸的身世,哭今后日子没啥指望……

第三天晚上,黄鹤吃罢饭,向金老板勾了一眼,金老板就像狗一样跟在黄鹤屁股后头到了牛筋树下。

第五天早上,雄军起来不见了黄鹤,不见了金老板,窗台上放着黄鹤给他留下的八千块钱,另外还有一个金光闪闪的金镏子。雄军拈起金镏子在手心里往起抛了一下,又抛了一下,第三下猛一用力向背后抛去,金镏子被扔到了沟里。

黄鹤跟人私奔了。

黄鹤一走,雄军更没劲了,日子过得更混沌。

黄鹤走了。至此,全村只有雄军一个人,在这方圆二十多公里的土地上,陪伴他的还有一只瘦狗,还有一只母猪引着的一群子女——杂交猪娃,还有一只公鸡引着它的一群妻妾——母鸡。

山不穷,有漫山遍野的山果——春桃,夏杏,秋核桃,山枣,还有漫山遍野数不尽的各种野菜和鸟蛋,能养活数不尽的山猪,野兔,各类生灵,也能养活一个人。大自然太慷慨了,阳光雨露滋润着万物,也滋润着雄军。雄军不稼不穑,像神仙一样自在,出门碰到一苗西瓜秧,他摘了熟的西瓜,就地打开一吃,然后再回赠瓜苗一泡尿,就回家休息了。睡够了起来长长地打个哈欠又睡了。村人有人回来了,或者游人来了就在他家吃住,自然是人家做饭他跟着吃,人家想杀猪杀鸡吃他也愿意,省得他动手,吃不了剩下的就是他的。

但是雄军太懒了,有时懒得连鸡蛋都不想生火煮,打开一喝就是一顿。经常三五天不开火。他懒得不如蚂蚁,蚂蚁还知道储藏过冬的粮食,而他今天吃饱不考虑明天断顿。雄军妈活着时曾说雄军:军啊,我老了后没人管你,你去吃风喝沫哩。啥叫“吃风喝沫”,是山里人骂人的话:懒得给鳖一样,他们认为乌龟王八吃风喝沫,不但能活而且修炼成千年王八万年龟。雄军也真的像鳖一样一动不动,像狗熊一样冬眠,有时十天半月不吃一点啥,每天仅喝一点凉泉水还能精精神神行动自如。

或许是山水好、空气好,还有心态好的缘故吧。

黄鹤跟着金老板坐汽车,乘火车,惶惶如漏网之鱼,昼夜兼程一路南下。在车上金老板问黄鹤想吃点什么,黄鹤想了想说,饼干,火车牌的。火车上没有饼干,到了郑州火车站,金老板在站台上买了一包,黄鹤吃了说,咋没有饼干味呢?金老板摇了摇头,答不上来。

他们在广州北边下车了,这个地方叫从化市,是广州的后花园。

金老板在市区有一个四星级的“世外山庄”,分为两个部分经营,一个是饮食住宿,一个是温泉娱乐。从化的温泉由于水质好、水温高而闻名中外。endprint

金老板在北街租赁了百平米的两室一厅,让黄鹤居住。

金老板的爱人叫维娜,在市妇幼医院当护士长,黄鹤也见过,标准的南方型女人,皮肤白皙小巧玲珑,说话呢喃让人爱怜。

金老板对黄鹤说,爱人患了肝癌,医生说是晚期,他让黄鹤安心等待,到时一定与黄鹤结婚。黄鹤将信将疑。

金老板让黄鹤在世外庄园饮食部工作。饮食部经理是湖北的小乔姑娘,在世外庄园干两年多了。小乔性格泼辣,工于心计,眼看三十岁了,朋友谈了有一打,却无一个谈婚论嫁。黄鹤跟着小乔打下手,小乔叫黄鹤为黄姐,关系处得很好。小乔爱吃黄鹤做的手工面,黄鹤就经常引小乔到住处吃饭,有时喝酒、做面膜。黄鹤与金老板的关系小乔清清楚楚,黄鹤对小乔也不避讳。

小乔对黄鹤说:“傻姐,千万不要憨狗待羊蛋,金总是不会给你结婚的。”

黄鹤说:“谁要嫁给他了。”

黄鹤问金老板的爱人的情况。小乔说:“人家身体棒得像头驴。”

第二年元旦,小乔被开除了。原因是小乔的一群大学同学来广州玩,小乔热情招待,把餐费记到了广电局的名下。按纪律规定这是不允许的。小乔说,事前给广电局的领导打了招呼,但打没打招呼按规定都不应该,更不应该私自记账。

小乔走了,黄鹤就当了餐饮部经理。

广州的夏天,闷热,像蒸笼。那一晚停电,黄鹤与金老板在家里正办事,听见有人敲门。黄鹤问,谁呀。门外人说,姐,开门。黄鹤听得像小乔,就披上睡衣开了门,一群人就冲了进来。原来东窗事发。维娜尖声骂道:死八婆卖菠萝!一手抓住黄鹤的头发,一手在黄鹤的左脸上抓了一把。一个男的抡起棍子,哗啦一声,把茶几砸坏了。另一个男的将赤条条的金老板拖到地上跺了一脚,金老板跪到了玻璃渣上,浑身哆嗦着像杀猪一样扯着喉咙叫唤。

黄鹤的脸被抓烂了。维娜毕竟瘦小,黄鹤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夺门而逃,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扭伤了脚,丢掉了鞋,啥也不顾,跑到了大街上。这时的她拖着一只鞋,跛着一只脚,披头散发,半个脸红肿着,鲜血滴在白色的睡衣上,活像画皮里的女鬼。她不敢往有人的地方去,不敢往明亮的地方站,躲躲闪闪,走到了一座桥下。她仓皇出逃,身无分文,远离家乡,无亲无友,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泣不成声。十二点左右,一个男的打桥下过,她怕遇住坏人,就急忙出来走到了路灯下,人走了,她又返回到桥下。天快明时,她冷得浑身哆嗦,眼看天亮,又没脸见人,这时她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从桥下出来,走到了上苑湖边寻死。这时一个出租车停到了她的身边,金老板探出头来,喊她上了车。

原来,小乔怀疑黄鹤告密,拆了她的台,就引了维娜及维娜娘家人来拿了双。

世外庄园不能去了,金老板就在隔五条街的市南面河滨路租赁了一个茶社。茶社是两层楼,装饰得古色古香,南方人无论谈生意、联络感情、闲聊都上茶社,所以生意不错。茶社有早茶、午茶、晚茶,配备各种小菜,特别是面点小吃品种繁多,五光十色,造型精美,口味新颖。

一天傍晚,金老板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在车站卸山猪肉,被查住了,把他扣在派出所,让她快去找公安局黄局长。黄副局长是金老板的老乡,关系很铁,在世外庄园时,经常到那里请客或做客,偶尔拉黄鹤作陪,拍着黄鹤的屁股给大家介绍说,这是我细妹耶,前五百年是一家。大家说,是心抱(媳妇)吆。

黄鹤给手下人交代了一下,就急忙联系黄局长,黄局长让她到清溪宾馆见面。她急忙打的到了那里,黄局长让她在大厅等候,这一等就到了夜里十一点,黄局长让她到七搂七室。黄鹤上去见门开着,进去见床上放着脱了的衣服,听得卫生间水哗哗地响着,黄鹤感觉不对头,想退出去,这时黄局长披着浴巾出来了,顺手将门扣上。醉醺醺的黄局长将五百年前的细妹黄鹤强暴了。

黄鹤从宾馆出来,感到羞耻,死的心都有。

女人为什么被称为弱者,就是她们会被迫办不愿意办的事,这事,对于有的女人来说,比命都重要。

第二天晚上,金老板到了黄鹤的卧室,将一串项链戴到黄鹤的脖子上。金老板见黄鹤皱着眉头不高兴,就问怎么了。黄鹤就把遭到黄局长侮辱说了。

黄鹤说:“你那个老乡是个畜生!”

金老板呵呵一笑说:“小事耶,就当你又玩了一盘嘛。”

“你说啥!”黄鹤柳眉倒竖,双目圆睁,“啪”的一个耳光扇到了金老板肥厚流脂的脸颊上,顿时红五指印凸显出来。

“你给我滚!你姑奶奶不是婊子!”愤怒的黄鹤不知从哪里来的劲,一把将金老板推出门外,“嘭”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从此,黄鹤再也不搭理金老板了。

一天,黄鹤在楼上听到“你家在哪里”的歌曲声,似乎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跑到楼下看,原来是一个人手机的彩铃声。黄鹤上到楼上,心里烦躁,神思不宁,一天郁郁寡欢,晚上没有食欲,早早睡下了。朦胧中,雄军爬到了她的身上,黄鹤又惊又喜又恨,哭着说,雄军,你他妈不是人,你是个骡子!雄军对住她的奶头咬了一口,黄鹤疼得哎呀一声,醒来了,仍然呼哧呼哧抽嘘着双肩,涕泪交流枕头已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黄鹤觉得不舒服,乳房隐隐作痛,摸摸里面似乎有硬块,她就到医院看,医生给她开了乳癖消药。黄鹤吃了两三个月不见好,就又到妇幼医院看。一个中年女医生让她做了B超,看后说看不清,就让她做磁共振。女医生看看磁共振片子不吭气,就拿着片子出去了,几分钟回来说,你和谁一块来的。黄鹤听不懂。医生又说,你的家属来了没有?黄鹤感到不妙,就问是不是很严重。医生说是。黄鹤的头轰的一下懵了,半天说这咋办。医生说可以住院进一步观察。

黄鹤迷迷糊糊出了医院门,走了几步,又勾回去了。她找到了维娜。维娜见到了她,坐在办公桌后,头都不抬。黄鹤说,维娜,你看看我是不是得了癌症。维娜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接过片子看了看,也拿着片子出去了。黄鹤等了一个多小时,维娜与金老板一块来了。维娜说,医生说是乳腺囊肿,需要住院化疗。金老板说,你们这个医院不行,还是去广州大医院看看。黄鹤说,啥也不要说了,我想回去,瞌睡。endprint

黄鹤回家关了手机,一下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金老板和维娜来了,把她拉上汽车,到了广州第一医院,维娜找到了她的大学同学。同学帮忙又是化验又是钼靶X线检查,其结果是乳腺结节。

黄鹤有惊无险,坐在返回的车上,犹如做了场噩梦。

这时维娜却吊起了脸,好像黄鹤应该得癌症。

这时黄鹤接到了松林打来的电话。

汽车在山间小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一面是绝壁,一面是峡谷,开到河沿学校再往前就不能走了,我们四人下车徒步向前走。山里正是莺歌燕舞,百花争艳之时,尽管道路崎岖,终挡不住秀丽对优美风景的一惊一乍:“啊!‘红石峡,呀!‘一线天。”她是干旅游工作的,想象力就是丰富。钻进了一个洞,秀丽说这叫“郭亮洞”。这个洞就是文革前老牛带领群众修的,几乎跟电影郭亮村的绝壁长廊一模一样。老刘说我们这次出行收获最大的可能就是秀丽了,希望你回去以后组织专家到这里勘察,开辟一个新的旅游景点。

钻出洞就看见了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可鉴,小鱼在河底自由徜徉,大家蹲在河边洗脸,秀丽脱了鞋翻石头捉螃蟹。河的两边矗立着像碉堡一样的石桥墩,桥墩上面长着青青的杂草。

从远处看,石桥墩像一只卧在村头的戴着绿帽子的老乌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村的,其实他也是一个人的,公不公私不私的,在河两岸尴尬地守望着。我心里想,不论公家抑或私人,都不会因为一个人再修桥了。再者,从此岸到彼岸的路,已经无法按逻辑修筑——这一点,自从老牛书记的思维“跳进黄河”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明白的。

上个坡,看见一棵参天雄壮的古树,我与老刘、秀丽三个人合抱也未抱住。树高十多米,树冠遮地数亩大,树根蜿蜒裸露,盘根错节,最粗的一根有檩条粗,呈90度,像龙爪一样扎在地下,上面像凳子可供人们乘坐。树高四米处有两根主干相交,奇特的是两枝自然造型像“心”字一样形成了连理枝。秀丽围着大树念念有词:这是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她选择角度拍照,回去后发表在报纸上。据她判断,该树有一千五百多年高龄,是罕见的一种树种——牛筋树,该树果根叶可以入药,可用作园林点缀树种,培植于草坪花坛。

树的北侧就是雄军(现在须叫老牛)家坐北朝南的院落。一只瘦狗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引来了主人——老牛。老牛穿着一身白府稠,稀疏的头发向后背着,形相清癯,有种仙风道骨之感。他伫立在狗后,看着我们欲言又止。村长说:“来客人啦,做饭吧?”老牛说:“好,好,好。”村长用手抖着老牛的前衣襟说:“看,我叔多拽,穿的绫罗绸缎,比过去的大地主都穿得好,是孩子们孝敬的吧?”老牛说:“别提孩子们,一个白眼狼,白眼狼一个。”村长问:“那么,这是谁给你买哩?”老牛说:“黄鹤呗。”村长说:“黄鹤回来啦?”老牛说:“还在广州打工,她给我捎回来哩。”村长说:“她在那边还好?”老牛说:“比咱这儿强,年前还给我邮回来了一万块。”

老刘本来体弱,经过一路奔波,加之天热好像有点中暑,浑身乏力出虚汗,坐都坐不住了,大家急忙把他搀扶到老牛的床上休息。老牛说:没事的。就出门拔了几棵草回来,说这是黄芪,滚一碗一喝就好。他拿出了一个铁锅,很奇特,锅下带着三个三角形的腿。老刘熬了一碗服下睡着了,我们就跟着村长到黄河边捞鱼,回来见老牛拿出了一只野兔,说是别人下的套被他逮住的。

晚上村长掌厨,做了四菜一汤,炒兔肉、烧鲤鱼、鸡蛋炒山韭菜,腌水芹菜,一个南瓜汤。老牛饭量不大,夹了几口菜,吃了我们带的半个面包,半碗南瓜汤。我问老牛:“听说你不吃饭只喝水顶了半个月?”他说:“我这里的水好啊,气好啊,养人呀。“我问水气能顶饥?”他反问:“谁说水气不顶饥?”我哑住了。

老刘从山区回来,写了篇文章《山中高人辟谷半个月》,登在《豫西日报》上,说什么“牛人”不吃食物,自然吸收清气,从而养生、减肥、排毒、美容,达到延缓衰老,健康长寿等等。这篇文章轰动效应大,加之秀丽又在河沿一带开辟了条旅游线路,到那里造访老牛的人络绎不绝。

第二年我们进山,还是在麦收季节。老刘对我说:“你说日怪不日怪,我喝了老牛的茶水,明显感到效果好,回来买的黄芪总觉得效果不如河沿的。”我们到了老牛家,老刘先热闹叫上茶。老牛说:“没啥热开水了。”我说:“锅呢?”老牛说:“卖了。”我说:“你把锅卖了做啥?”他说:“我不卖也会被人偷走的,去年来个人要买我的铜壶,我没给他,他在我这睡到半夜拿着铜壶跑了,与其被偷还不如卖给他。”我说:“没锅咋做饭?”他说:“不做饭也省事,一个人好将就。”

大家啼笑皆非,无言以对。我心里想,这才是天下第一懒人呀!

没锅做饭,我们也像老牛一样喝凉水,吃干粮。我们从黄河洗澡回来,老牛端上了茶,可杯里无茶,喝着倒是有点清冽甘甜,原来他把采的一小捆黄芪全塞进了泉水中。

真真让人忍俊不禁,我笑着说:“老牛高啊,实在高!”

老刘装了两塑料桶泉水拉了回来。半月后老刘对我说:“是药好,还是水质好?我让我岳父喝了带回来的泉水,血压降下来了。”于是老刘又写了一篇文章《山中神水治百病》。我取笑老刘道:“你跟松林一号人,真敢吹。”文章见报后又引起新一轮轰动,城里人争先恐后开着汽车到河沿村拉水喝。

有人给老牛出主意说:“这可是发财的好机会,一桶水收五元,十桶五十,一百桶五百……”

“打住打住,别算了。”老牛说:“我可不干那种事,药是山上的草,茶是石缝里流出的水,我是山里人,不稀罕钱。”

出于对老牛的尊重,凡去河沿的人大都会给老牛留下吃的,用的,比如方便面,蜡烛等,还有人送去了液化气与灶,但是对于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人是不用这些东西的,却给旅游、取水的人提供了烧水做饭的条件,老牛仅对上了一张嘴。

冬天的一个星期天,老刘风风火火到我办公室,拉着我就走,说上山,老牛打电话说,有人要卖牛筋树。我跟着老刘坐上林业公安分局的车风驰电掣地就向河沿奔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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