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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呼兰

2014-05-12朱格仪

新青年 2014年4期
关键词:呼兰土豆片土豆丝

朱格仪

一路上都不见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点生气儿都没有。宝蓉一路走,一路哭着,沁出来的眼泪结了霜,附在长长的睫毛上。她举起袖子抹眼睛,被眼泪沾湿的袖口已冻得脆硬。

这地方本就不识,路又被雪覆盖了,宝蓉觉得自己就像被随手撒在无边田地里的一颗种子,扔哪算哪,能不能发芽全凭老天爷扔个骰子。

她深吸口气,干冷的空气顺着气管侵入肺叶,感觉像被一只用冰凌做的匕首刺穿了身体。她摸摸肚子,生怕这口气吸得太猛,让那匕首刺得太深,刺到肚里将出生的孩子。

宝蓉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她一共逃过两次。第一次,是三年前从自己出生长大的家里逃出来,跟着她的男人闯关东,到了黑龙江。第二次,便是今天凌晨,从婆婆身边逃出来,一个人挺着大肚子,蹒跚在去呼兰寻亲的路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理智的,还是仅仅在赌气,只知道现在心里苦的很。从小到大十几年来,宝蓉都是大小姐做派的,山东家中虽不很富有,但在那个时代就从商的家庭,衣食住行都是讲究得很的。

直到遇见他,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她随他走了,走了好远好远,在中国最冷的一片土地上安了家。

安顿下来不久,钱就成了最大的问题。激情和浪漫都退却之后,男人不得不为了这个家出门工作,一走就是半年。

她不怪她男人,他穷,她早便知道的。关东闯便闯了,离开自己衣食无忧的少女时光,她不后悔;来到这个冰天雪地,她也不后悔;男人去外面工作,很久才能与她相聚一次,她是理解的。只是,长久与婆婆两人生活在一起,她实在受不住了。

黑龙江的冬天很长,四个来月的时间几乎看不到一点绿意,能吃的东西就那么几样,都是早早存在地窖里的,所以这个漫长冬季的吃食,只能在材料之外下功夫了。

宝蓉的刀功极好,看她切土豆都赏心悦目。一个大大的土豆,被刨子随意刮几下,皮便清理的干干净净了,再剜去不多的几个芽斑,横躺在砧板上,温润细腻如一块璞玉。宝蓉的手也是白玉一般的,按在土豆上,好像能融化进去。她右手拿着刀,刀面贴着左手的指尖,不犹豫便一下下切下去了。土豆片由小变大,一片片贴着刀刃微微卷曲,再倒下来整齐地排成一排,只在刀面上留下一层细细的淀粉。切完了的土豆片,还依稀是那个土豆的形状,用一只手压下去,土豆片都匍匐下来了,那形状便被拉长些。切丝的时候,节奏轻快而丝毫不乱,切出的丝因为太细,已经成了透明一般,再看不出土豆的影子。切好一半,往旁边的水盆里一扔,土豆丝软软柔柔地在盆里伸展,像水波里荡着的少女的发。

另一个主食是玉米,整根煮的吃腻了,便轧碎了煮粥,再腻了,就磨成粉煮,煮的终于喝腻了,还有一种做法叫“摊煎饼”。

这是个很不轻松的活计,宝蓉做的极好。鏊子是个大大的圆铁盘,下面烧着火。用一只手转动着,舀一勺玉米糊倒在上面,马上拿起耙子推薄。煎饼转几圈就马上干了,要很快用双手揭起来,就像快进了的造纸术。一张张半透明的煎饼纸一样的薄,快快掸点水润一下,才折叠得起来。摊一张放在煎饼摞上,厚度看不出丝毫变化,只有一张张摊下去,好像这工作永无止境。

宝蓉站在鏊子边,把青春熬在玉米糊里,干结成煎饼边的饹馇。

宝蓉其实并不一直这么能干的。几年前的她,不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娇贵的大小姐总是不会去削土豆,不会去摊煎饼,不会在大冬天把手浸在冷水里洗衣服的。其实做饭没什么,那时的媳妇们总要做这些事,只是当有一个人用挑剔艺术品的眼光挑剔她切的土豆丝时,生活便灰暗了。

宝蓉的婆婆是一个永远不会满意的女人。土豆丝总是不够细,煎饼总是不够薄,就算够细够薄了,手脚也总嫌不够,因为“快”之后,永远还有“更快”。

若只是严格便也罢了,她是长辈,自己把活做得好一点,也是应该的。可容忍在苛刻面前总是无力,就像用一团柳絮来抵挡刺刀。

估计婆婆也是个命苦的女人,若不是受了太久的压迫,太大的伤害,一个人如何能变得如此刻薄粗鲁呢?宝蓉不知道婆婆有怎样的故事,她只能孤单地面对着这个性格已经扭曲了的女人,尽全力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好到完全没有必要的那种好,来对她挑剔的辱骂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抵抗。

宝蓉在厨房中忙碌的时候,婆婆就冷冷地靠在门框上监视着,嘴里的抱怨与指责从未停过。她说过“娶媳妇不会做饭不如买口猪,过年还能宰了吃肉”,其余的记不大清楚,大意总归是媳妇嫁来就是自家的人了,像她这样一个没用的大小姐,出嫁了爹娘肯定都在偷笑呢,可怜我家背了这样一个包袱甩不掉……

宝蓉背对着她切土豆,眼泪掉在浸着土豆丝的水盆里。

宝蓉没有人可以倾诉。那一片的媳妇们都是婆婆心中的理想媳妇,人家不只切得土豆摊得煎饼,还拉得车耕得地,这是宝蓉再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当人们对媳妇的评价标准惊人得一致,而媳妇们自己也以符合此标准为荣,宝蓉能去向谁诉苦呢。除了引来嘲笑,宣示自己的无能之外,难道还奢求能得到谁的同情么。

捱着吧,捱着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宝蓉的男人回来了。

她已盼望这个人盼了太久,而他终于来到的时候,她只感到惶恐。她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就像这半年里每一个夜晚的每一场梦一样。

他在面前站定,像一尊神祇。

夜晚,宝蓉蜷缩在自己男人的怀里,静静地流泪。

男人心里应是想安慰她的,却对她说:“我回来不是为了看你哭的,那是咱妈,妈说什么你就听着,好好伺候她。”宝蓉是想再吐吐苦水,再掉些眼泪的,但她点点头,说:“好,你放心。”

天明,男人走了,宝蓉却松了口气,心里想,今晚,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痛哭一场了。

日子仍旧一天天地过,唯一不同的,是宝蓉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笨重的肚子没有赋予她不做家务的特权,却使她在每次劳累过后多落了一句埋怨——小心着点,别伤了我孙子!

宝蓉觉得自己是一只装着鸡蛋的竹篮,就算从高空落下去,人们只会痛惜碎了的鸡蛋,而不会看一眼那只篮子。

这一天,冷得出奇。

宝蓉从地窖里出来,费力地搬动一筐土豆,把它拖出了地窖。她一手扶着腰,慢慢弯下身,一手关上了地窖的门。她倒转过身子,拉着筐沿,后退着把土豆往屋里拖。终于跨进门槛,转身拿下头巾的时候,突然看到婆婆站在屋子中间,怒视着她。

一阵劈头盖脸的责骂砸将过来,语句像一块块压腌菜的石头,冷、硬而沉重。宝蓉僵在原地,只听到一句话在反复循环——

“你要敢伤了我孙子……”

“你要敢伤了我孙子……”

“你要敢伤了我孙子……”

宝蓉面无表情地听着,忽地转身进了里屋。关上门,无休止的吵嚷仍从木门的缝隙中挤进来,一声声扎进骨里。

天还未亮,宝蓉已走在路上了。

她一夜未眠,但已不再觉得痛苦,她只觉得很遗憾,遗憾自己忍了这么久,偏偏在孩子将要出生的这个节骨眼上,发现自己绷断了弦,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在那个屋子里一刻钟也待不下去了。她想了一夜,想不起男人的工作地点,也不敢去找他,只想起自己在呼兰有一家远亲。

她顾不上去想清楚那家人的名字,与自己是什么关系,也找不到去呼兰的地址,更等不及先与他们取得联系,便走上了去呼兰的路。在她心里,这个从未去过的县城,这个几乎陌生的家庭,也远比身后的房子更像一个家。

寒风冽冽,宝蓉紧了紧头巾,发现头巾碰到皮肤反而更冷了。她只带了一个很小的包袱,装了几个熟土豆。一来是她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好带,二来,单是扶着自己的肚子,就已经足够沉重了。

宝蓉向着呼兰走,一直走,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去想,仅仅不住地默念着“呼兰,呼兰……”也许,一停止这默念,她就会腿一软,再也站不起了。

风小了,天空越来越灰,怕是要下雪了……

我不知道她在路上有没有遇到一个愿意帮助她的好心人,有没有一户人家收留她过一夜,捧给她一碗热茶。

我只知道,她还没有走到呼兰,孩子便出生了,是个男孩。

这个男孩,便是我的父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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