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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老病独登台

2014-05-12楚风

长江文艺 2014年5期
关键词:日记教授老师

楚风

年初,我们主编在海南开会,碰到张曼菱,带回她将由“三联”出版的《北大回忆》一书的稿子,编辑部打算选用一部分,我自告奋勇当责编,最终选了六小节,也就是六个人物,发在“笔记本”栏目里。五个是北大教授,一个是原北大党委书记。这本书写了很多北大人,为什么选这些?我想说明一下,我觉得这几位,格高。

这样评价人物,是从沈从文那里学来的。

有一年春节,汪曾祺到沈从文家拜年,师母炒了一盘慈菇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慈菇,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汪说,沈老师对什么事都讲格的,包括对于慈菇、土豆。他没说出来的是,当然也包括对人的评价。

以格论人特别对我胃口。但格这个东西不好拆碎了来分析,它不是时髦的格调。加上一个“调”字,就像杨绛在《洗澡》里嘲讽的:马拉梅儿!恶之花儿!小说儿!

比如“逝去的教授”写历史系的许大龄教授。且不论学问大小,张曼菱觉得他修养特别好,是恂恂儒者,本来她和他们老夫妇交往愉快,突然教授就不与她来往了,最后教授告诉她,因为自己曾是“梁效”班子的人,总觉得惭愧。张曼菱说他为此饱受折磨,直至心碎。他可以说是身不由己,这事儿也不是他一个人摊上了,他完全可以放下包袱往前看,很多人不正是这样做的吗!他为什么要那么痛苦?为什么要那么谦卑?因为他觉得自己曾经丢掉了自尊,做了自己不该做的事。是的,这也值得这么痛苦吗?有些人会,大多数人不会。在他的谦卑里,我感到人的尊严。

比如张曼菱用很多篇幅写到季羡林,因为他们交往很多,对她的工作特别支持,这本书书名就是季先生题写的。季先生原来就是一坐穿冷板凳的学者,晚年却大红大紫,成为平民眼中的国师,我也听过许多对他的非议。其实他自己写,他的学生也写,很多文字都可以说明他不稀罕这名声,甚至反感,一辞再辞,本来我还不太相信这老人家,我们看得多了,号称清高的学者,心里对名利想得要死,特别讨厌的是,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大有人在。张曼菱告诉我们,他真的寂寞得很,他想的不一定是他说的,他说的不一定是他想说的。百年老病独登台。自己心里太明白。他在八十八岁完成了《季羡林全集》,其中有一本《清华园日记》,是他在清华当学生时的日记,他一字不落地放在全集中,还做了影印本,以资证明。你可能想不到,日记里诸如“想多搞几个女人”之类的话都历历在目。还有什么要掖着藏着!看到这些文字,突然觉得季先生是喜剧大师。

张曼菱还写到一个北大的小人物倪其心老师,给他们上古典文学课,她说他上课从来不看学生,看着窗外,他是北大出身,当过“右派”,“文革”后回到学校教书,看上去平平淡淡,让人感觉内心很忧郁。有一次师生联欢,这个很沉默的人唱了一首悲伤的俄罗斯民歌,这歌我也听过,有两句是这样的:“拜托同路人,请把我埋藏。”这个形象让我想起很多的老师,我记得有位孙静老师,他开的龚自珍诗选,只有三个人选修,其中就有我一个,有时候还有人不来,记忆中,他语调很慢,眼光很平静,好像下面一个人没有,又好像下面坐满了人,上课时间到了,他来了,讲“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课间,也不说话,对着窗外,窗外有丁香花的。春天时,开紫的白的,那花的热闹对着他的寂寞,我一直也不能忘记。我喜欢北大,有时就是这样的身影,胜过那些喧嚣和繁华。

张曼菱1982年毕业,我1981年入学,在学校时就有重叠的时间,她毕业后常到北大来,偶尔也会住在我们班上某女生宿舍,共用一个洗漱间,经常会碰面,我当然知道她,她是当时的风云人物之一,知名度很高,一是因为她发表了不少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很有名,后来改编成电影《青春祭》,二是因为她参加了当时很轰动的海淀区人民代表竞选,一选就免不了言辞犀利,甚至过火,免不了被人议论。印象是特立独行的。现在看她的书,仍然能感觉到那股子劲儿。有些人可能不太喜欢她的文风,比如在写别人的时候,自己的形象太突出了,她本人当然也感觉到了。但她不想改,她觉得就是这样的啊,我就在其中啊。我写的是我自己的感受啊。我能理解她内心的愿望。我知道她的文字就是有这样那样的可争议之处,有一点,我觉得无可非议:它们是真实的,她不屑于装,也不会装。她不说假话,在这个假话屁话满坑满谷的年代里,真话才值得看。

我不喜欢大声嚷嚷,我的母校,我的青春,觉得特恶心。我的一位校外老师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对我说:不要顾影自怜!当时我正是对月爱伤心、对花爱流泪的年纪,这话像一记棒喝,打醒了我,我一直当作座右铭——蒋老师,刘伯伯,他们走了好多年了,但我记得他们的教诲,做人努力往这上面靠,靠多少是多少。我把回忆青春也当作顾影自怜的表现之一。但是今天,张曼菱让岁月打开了大门,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出来:同学~老师~师傅~肉末白菜粉!玉米面糊糊!酱豆腐!烤白薯,大鸭梨!迎春花,二月兰,丁香,紫藤,银杏,苹果园!《少林寺》,北京人艺,海淀租书铺!三角地走来走去的同学,黄昏时飞来飞去的雨燕!

不能再说了,再说就讨人嫌了。

讨人嫌就讨人嫌吧,我今天老想整点抒情的。想找点什么,向我们的80年代致意。

我当然要选张承志,整个80年代,他都是我们精神上的好朋友。那些年,他很喜欢引用冈林信康的这首歌,朋友,你听过吗?

你的疼痛的深切,

我当然不能理解。

为什么我们离得远了,

其实一直是近在眼前。

是啊,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算你在那里独自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我们俩都经受着考验,

而我究竟是你的谁?

如果这世界将从此崩溃,

而你又曾经是我的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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