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婚
2014-05-12艾丝丝
艾丝丝
1 天刚一放亮,于莲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昨晚她几乎没怎么睡。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看着映在淡蓝色窗帘上的微光,再一次在心里确认了那个日期:四月二十日,就是今天,是她和老周结婚30周年的纪念日。然而,那么多结婚周年过去了,这还是她第一次想用某种方式纪念一下。昨晚,当她对丈夫说出那个愿望时,老周没怎么反对就同意了。
此刻,丈夫还在熟睡之中,带着浊气的呼噜声听上去有些颠簸,像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于莲扭头看他一眼,将空调被往上拉了拉,盖住他裸露出一半的手臂。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像往常一样,洗漱完毕,六点整,她准时拉开了阳台的玻璃门。
四月的微风已经有些暖了,碧蓝的天空,几颗泛白的星辰还未来得及消退,隐约有橙色的光芒从东边的云层里透出来。
今天该又是个好天气。自入春以来,只下过两场雨,而后的这些天里几乎每天都是暖阳高照。阳台上的几盆花树,虽说每隔一天会浇一次水,但大大小小的叶片上还是沾满了细小的微尘。这些花树还是父亲生前栽养的,如今在这里安家已经六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于莲是和它们一起度过的:浇水、施肥、除草。大前年冬天,那盆蕙兰不幸冻死了,于莲为此伤心了很久。她将萎缩的枯叶埋进盆底,每天还是按平常的样子给它浇水施肥。她总觉得父亲会感知到这一切。
她小心地拨弄了一下那盆茉莉,其实茉莉早就鼓起了花蕾,却一直未正正经经地开放过。于莲想,也许要下一场雨催催它们才行。这么想着,她已经拉开了架势,开始日复一日的那份功课:健身操。
多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连晨练的内容都从未改变过:侧弯,下蹲,抬腿,扭腰。
她一边转动着身体,一边朝不远处的巷子张望。五尺来宽的巷道里早点铺子已经开张,蒸腾起的热气萦绕在低矮的棚屋下,被温煦的早风吹成一缕缕。虽然稀薄,却让人感到一种踏实和温暖。
巷道的深处,芳芳美发店的圆柱体广告灯已经闪了一夜。这会儿,在清新的晨光下,镶嵌在有机玻璃中的一串彩灯显得苍白而疲惫,像失去水分的葡萄。
美发店里新来的洗头工叫阿莲,这曾是于莲的小名,父母在世时一直都是这么唤她,丈夫从前也这么称呼过她。女孩只有十五六岁,油黑的大辫子扎成一根粗壮的麻花,跳跃在背后。她第一次给于莲洗头时,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于莲的右脸上,这让于莲很不舒服。她故意昂起头,从前面的大镜子里反追到女孩的目光,然后死死地瞪着她,女孩一惊,手下一阵慌乱,坚硬的指甲立刻划伤了她的额头。
离开美发店的时候,于莲对老板娘说:“你新请的这个洗头妹不怎么样啊,干活时心不在焉,瞧,把我的头都划破了。”
“不好意思啊,她刚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要请您家多包涵呢。”老板娘讪笑道:“下次来店里染头发,我给你打个五折。”
听口音,女孩和老板娘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于莲猜想她们可能是亲戚关系。
她当然知道女孩的心不正焉是为什么,无非是对她的面容感到奇怪罢了。虽说多年来,她一直承受着这样好奇而无礼的目光,但女孩的近距离打量还是让她无法忍受。
下一次再去店里弄头发,为了避免那种因注视而带来的羞辱感,她总是在家里先把头发洗了,然后再去店里修发型。
2 于莲将腰扭到右侧,然后刻意保持着这个姿态,她努力将脸向后靠,这让她正好从阳台的玻璃门上看见自己的影像,她注视着玻璃中的自己。那张脸仍让人感到心悸,她失望地掠过它,将目光移到头上。头发是两个月前才染的,油黑的染发剂并未完全消退。
她犹豫着,在去拍照之前,要不要再染一次。
她是在38岁那年突然冒出白发的,先只是寥寥的几根,颜色也灰暗得几乎分辨不出。但随着那件事情的进展,她内心的焦灼和忧郁全都变相地传染到头发上。不到一年,白发竟变得无法收拾,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她对别人笑称是更年期导致的内分泌失调——虽然她离更年期还很远。这么解释,她当然会感到委屈,谁也不会猜想造成这个意外的导火索。
幸好,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时间平息了一切。那些年里的痛苦和不安,如今想起来竟变得像梦境一样不甚真切,如同结了痂的伤疤,除了有点难看外,并没有留下什么过不去的后遗症。
只是让人遗憾的是,长出来的白发已经变得无法控制。她几乎每三个月都要去一次理发店,焗油,顺便整理发型。二十多岁来,自从那个胎记像洪水一样漫开,从额头逐渐覆盖到她的右眼和半边脸颊后,她齐肩的发型就一直没有更改过,为的是尽量有些遮挡,以免吓着别人。那些像油漆一样顽固的青紫色胎记把她的脸无情地分成了两半,她为此失去了托儿所的工作——她曾在那里度过了五年,几乎把人生最灿烂的年岁都奉献给了孩子们。
直到现在,她在梦中还会想起那两个孩子的哭嚎。他们比樱桃还小的嘴里尖声叫嚷着:我怕,我怕,丑八怪……以及那些女孩子们拒绝她时直白的厌恶表情。没有一个班级的孩子愿意接纳她,当园长把那封家长的联名信交给她时,她羞愤难当。后来,在领导的安排下,她在托儿所下属的食堂做了一名洗碗工,直到结婚生了小孩后,丈夫接手了父亲的汽车修理公司,她才结束了那段难熬的日子。
“免得在外丢人现眼”,她自嘲地对丈夫说,并婉转地提出去公司帮忙打理一些日常事务,但丈夫以家里需要照料为由拒绝了她。
她当然明白这不过是丈夫的一种借口。但理智安慰了她:站在他的角度,她也难以保证自己不对一个面相如此丑陋的人产生厌嫌。
和丈夫相识时,她额头上的胎记只有一元硬币那么大,被一排刘海遮着,根本看不出来。除此之外,她不存在任何的缺陷。容貌不说闭月羞花,但也是端庄姣好的。
结婚前,丈夫曾问过她:“这个胎记一直都这么大吗?”他的眼睛盯着她的额头,她觉得那个地方因为他目光的专注而变得沸烫。
她给了他肯定的回答,这是事实。从娘肚子里出来,这个胎记就一直这么大。少女时,她曾为此自卑,很长一段时间,她把这种不幸归结为父母,她在心里埋怨过他们。endprint
“我们保证它不会长大的。你看,从出生到现在它一直就这么大呢。”虽然父母的安慰并没有彻底消除她心底的忧虑,但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当家里一致确定这个东西并不是她所害怕的隐形炸弹,而是与生俱来的某种伤害不大的装饰品时,她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顺利地读完了师专——这其中,有同学笑称这个胎记是美人痣,她友好地接受了。轮到开始恋爱,也并没有人特意提及到她的这个缺陷,从而给她造成什么难堪。
周云剑是她谈的第二任男友,他是她父亲所在修理公司的老员工。于莲还在读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父亲的公司里干活了。父亲认为他能干、好学,为人稳重踏实。父亲很器重他,并有意将他招为上门女婿。他们从相识、恋爱到结婚,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一切都按想象中的进行。和许多家庭一样,他们幸福而安康,日子平淡,却充满细小的欢乐和甜蜜的忧愁。于莲很满足,她希望这种状态能一直保持到终点。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婚后第二年,那个22年来一直没有变动的胎记突然变得不安分起来。先是眉毛,然后是眼睛,并有逐渐蔓延的趋势。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于莲清晰地感到,生活的地基就要发生动摇了。
它果真是一枚炸弹!
“也许是婚后内分泌的改变而造成的。”父亲为此事操了不少的心。他订了全年的《医学健康》杂志。每个星期都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应当多吃一些含有铜的食物。
于莲想象父亲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一本卷了边的杂志摊开在电话机旁,他照着杂志上事先被划了重点线的文字,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连医院的广告也没有放过。
“祛除顽固胎记、斑化病,新疗法,见效快,无痛苦,快治快愈……”
北京、上海,这样连续跑了三年,直到所有的希望都变成了耻辱和委屈的记忆。于莲再也不肯去了。
“要是你母亲还在就好了。”于莲不知道父亲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母亲在她十六岁那年就过世了,那时她还是个学生。母亲患的是乳腺癌,胸部全烂了,做了摘除手术也没能保住她的性命。从发病到她去世只用了短短两年的时间。
难道母亲在世,她的胎记就不会发展了吗?
于莲想也许父亲的意思是,倘若母亲还在,她就可以替他分担一些对女儿的愧疚和压力。
从父亲的眼睛里,于莲看到了他的煎熬。
婚后第三年,在她们的女儿降生后,父亲把自己经营了三十多年的汽车修理公司交给了丈夫——这比父亲曾说过的退休打算要早八年。
在办理公司交接之前,父亲和丈夫有过一次谈话。关于他们的谈话内容,于莲一无所知。丈夫没有提及过,她也找不出合适的措词询问父亲。
但无论哪一种猜测,于莲觉得应当都与她脸上的那块胎记有关。
3 一有空闲,于莲的手就会不由自主地向脸上摸去,那块胎记的形状带着水漫的痕迹,通过这十多年的成长,它已经顽固地覆盖了她的右脸。指尖挨上去时,于莲并没有感到它和别的皮肤有什么不同,只是略显厚了一点,像烙上去了一层薄膜。
算起来,这块胎记已经跟随她五十多年,和她一样老了。
年龄的增长带给生活的变化是细微而又具有毁灭性的,对此,她深有体会。就拿身体来说,年轻时,她曾学着碟片中的健身教练,将腰侧弯到膝盖的位置,而且一做就是40个。然而现在,当她做下腰的动作时,却总伴有一股轻微的疼痛,像电流袭击她的全身。她不得不在中途停下来,半弯着腰一边喘息,一边将双手撑住腰骨,然后缓慢地抬起身子。
她渐渐默认了身体的退化。但尽管如此,于莲却从未考虑放弃过早操,即使是像模像样地动一动。长期的锻炼使她的身材并没有因为年岁的增长而变形。从背后看,她依旧小巧玲珑,染过的头发服服帖帖地垂在脖颈。
“如果不看面相,你简直就是我同学,哪里看得出是个老太太呀。”每次女儿半嘲笑着向她取经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羡慕那些身材发福的妇人,她们悠闲而自信的表情让她感到一种伤害。
除了保持自己的体型以维护不多的信心,她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值得安慰。一张布满青紫色胎记的脸,加上一头灰白的头发,倘若这样的容貌再拖上一具臃肿的身体,这恐怖的画面一定是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的。
丈夫一定会嫌恶地闭上眼睛。她忘不了一直保存在她记忆中的那声冷酷的开关声。
“啪——”丈夫从她身上抬起头,散落在床上的淡紫色光芒在一瞬间熄掉了,房间里顿时暗下来。漆黑中,她听到丈夫的喘息像某种力不从心的潮汐,变得越来越遥远。而曾经令她熟悉的抚摸,随着他手掌的移动让她全身一点一点冰冷下去。
他需要借助黑暗来遮掩他不愿看到的事实。即使在情欲的潮涌中,她的脸也不能作为忽略品。一想到此,荒凉的风迅速击穿了她的内心,她痉挛了一下,身体像只搁浅的船,僵在那里。
从那以后,那只被他们默认为“调情”的床头壁灯再也没有开过,它成了一个耻辱的记号。淡粉色的莲花灯罩孤独地悬在墙上,逐渐被灰尘沾满。
于莲一次也没有碰过那个壁灯。即使是在打扫卫生,她也总是故意忽略它。
4 如同晨练和打理花树一样,打扫卫生也是于莲每日生活中一份固定不变的事务。
柜子要用湿抹布再擦一擦,虽然昨天她刚揩过。但随着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灰尘也变得格外活跃,稍不注意,家具和地板上就蒙了一层薄灰。看似干净,用手轻轻一拭,手指却立刻就黑了。阳台上的玻璃门靠近边框的地方已经花了,上面还残留着不久前那场大雨溅下的泥斑,远看去,活像一幅错综复杂的地图。她已经托老周买了“玻璃净”,但他一直忘在公司里,直到昨晚,临下班前,她再次打电话提醒他,他才把那个月亮形的塑料蓝瓶从公司里带回来。
另外,这几天,收音机里那个一腔稚气的女声一直在强调,武汉的天气将提前进入夏天,后天最高温度可达27度。她和老周的衣服还都是春冬的款,早晚穿还行,但到了大中午,人稍一动就热得出汗。老周提了一次,让她拣些薄衣裳出来 ,她却怕天气不稳定,嫌一大堆衣服挂在柜子里碍事。endprint
“最近的天气就像恋爱中的女人,情绪起伏不定,你甚至可以在一天里备下四季的衣裳。早上8度,中午20度,下午29度,晚上7度,简直要把人变成疯子……”
主持人俏皮地念着一个听友的信息。于莲也跟着乐出声来。她不喜欢看电视,那些光鲜的面孔让她感到一种压力。每当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就打开收音机,一边听节目一边忙手头的家务活。
白天是《乐翻天》,晚上八点半至十点则是《音乐嘀嗒嘀》,她喜欢主持这两档节目的女孩。每次说话时,女孩都会带一点翘翘的尾音。随着节目性质的不同,白天她活泼灵动,晚上则显得有些深沉。于莲想,在那深沉的背景下一定隐藏着她的内心——被泪水泡过的内心。她不知道她的年龄,她想象她的容貌:被烫伤的脸和胸口如今已萎缩成一块皱巴巴的纸巾。
当有听友问她能不能将她的照片贴一张在微博上时,她平静地答道:不能!理由是她既不想吓着别人更不想伤害自己。接着她讲了她小时候的那场事故。
“五岁那年,我不小心打翻了开水瓶,结果导致脸和胸部百分之八十的烫伤,虽然做了几次植皮手术,但很遗憾……我很感谢我的声音救了我,当然,这一切离不开你们的支持。”
她的声音平稳,听上去就像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
如果能看到画面,于莲想,得知真相的观众一定是一副呆若木鸡的表情。她自己也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一直以为主持人应当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她的声音甜美,还那么还笑。
从女孩那里,于莲获得了一种隐秘的安慰。似乎别人的不幸能减轻自身的痛苦,这虽然令她感到一种刻薄和龌龊,但这种情感却真实地让她在黑暗中生出一份依靠。
好几次,于莲在冲动中生出这样的念头:告诉她,她也有与她类似的遭遇。然而当她打开手机的“写信”功能时,她却为无法找到合适的措词来表述这一事件给她造成的伤害。更重要的是,她害怕这一线索会把她猝不及防地拉回到过去:那段黑暗的、密不透风的日子。最后,她只好黯然地对着手机,选择放弃。
说真的,她佩服那个女孩的勇气。
透过打开的阳台门,于莲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客厅正墙上的石英钟,离女孩主持的《乐翻天》还有一个多小时。
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在今天的节目中再次提到天气。
“……真的,我都穿短袖了,直播间里的温度起码有25度,你们是没看见,我身边的设备都呼呼地冒着热气……估计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变成烤鸭了……”
想起昨天她抱怨天气的话,于莲忍不住“哧”地一下笑出声来。
她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滑出来了,红通通地伏在薄云之上,还未预热的光芒映照在对面世纪大厦的玻璃幕墙上,闪烁出一片鱼鳞样的星光。
她忍住身体的轻微不适,做了一个马马虎虎的拉伸动作,算是对这今日早操的结束:将一只脚勉强搭在阳台栏杆上,用手够住脚踝。
5 屋里传来一阵响动。于莲转过身,看到老周趿拉着拖鞋正从卧室里走出来。
“锻炼完了?”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道,于莲点点头。从前,女儿曾建议于莲去小区的空地上和邻居们一起跳健身舞。
“这样有个伴,跳起来更带劲。”女儿怂恿道。
老周却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她的脸,她知道他说“不必要”的理由是在提醒她那块胎记。她想,即使他支持她去广场上跳舞,她也不会勇敢到把自己的隐疾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天气真是热起来了。”老周越过她的身体向外看了看,咕哝道。
看来,今天真得把去年的针织纱和薄外套清出来,先挂在阳台上晾一晾,散一散衣服里的樟脑味。
在衣服里放樟脑,很小的时候,于莲就看到母亲这么做。母亲把这些球状的白色物体从红色樟木盒子里拿出来,在每床被子的折叠层里都放进去一只,衣服里也不例外。那个白白的像酒曲一样的圆东西,散发出冲鼻的味道。母亲的说法是:樟脑能防止衣物生虫。她不知道樟脑是什么制成的。说实话,她有点讨厌那股味道。
大约是在六年前,无意中,她发现老周的身上也开始出现这股味道,她清洗他换下的衣服时,这股味道就粘连在他的背心上,先是石灰样呛人的干枯,后来他的贴身衣服渐渐从这种味道转变成另外一种越来越深的酸腐味。这些味道和着他皮肤上渐起的老年斑,开始根深蒂固地占据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
“他终于老了。”那一刻,她叹出一口气,突然对这股味道涌起了一股辛酸的欢喜和隐秘的亲近感。
“他再也无法伤害到她。”她想到。
6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中秋节前夕,于莲在老周的办公室里听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录音电话。
事后,她完全忘记那天去公司找老周的原因。她迷迷糊糊地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穿过散发出机油和零配件腥气的工作间。她看到修理工小陈从正在维修的车底下探出头来,对她说了句什么,但她没有意识到,她径直往大门外走的木痴样子一定让那个小伙子感到十分诧异。
“老公,明晚中秋节过来陪我噢。我要你带我去金莎吃海鲜,然后……”最后一条电话录音显示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钟,距离她按下这个播放键不到两小时。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丈夫。他和平常一样,脸色平静,宽阔的额头甚至比以往还要舒展,他一边悠闲地往嘴里拨拉着饭菜,一边偶尔抬头扫一眼电视。
他似乎对今天的新闻特别上心。其间,他说到物价将继续上涨的情势以及仍处在硝烟之中的伊拉克。
他一直没有问她下午是否到公司找过他,她想也许是小陈忘记告诉他了。她真希望没有发生那件事。她悔恨自己不该在等他回公司的过程中注意到那部黄色电话,就是因为她发现这部电话不是他父亲原先的那部,这才引发了她的兴趣。她不知道丈夫为什么要换上这么一部鲜亮的话机,电话机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功能键,她只是无聊才按下了那个播放键。
“看来,生活还是不大太平啊。”endprint
新闻播完后,丈夫总结道,于莲没有回应,她的耳边回响着电话录音中那个女人的声音。后来,她想那个话机大概是她买的。也许他办公桌上的彩色笔筒以及挂在门后的卡通衣架都是她一手置办的。她猜想她大概只有二十来岁,她嗲嗲的声音像极了广告中的某个女星。那是一种只有在男人面前才发出的撒娇的声音。
她看着丈夫,脑海里翻涌着那个无法消失的画面:一个男人搂着一个和他女儿一般大的女人,这个场景令她感到一阵恶心。
那晚,像从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她和丈夫相安无事地躺在床上。没有谈话,也没有身体的接触,就像两具遇难船只的残骸。黑暗中,他均匀的呼吸声随着风吹动的窗帘,有节奏地起伏着。她想象那个女孩躺在他身边的画面,他一定会柔情蜜意地用手环住她的脖颈,或者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就像从前他对待她那样。
于莲想,他该怎么对她说起明天的事呢。但无论怎样,他都会编造出一个借口。而结果是,她要么装作什么都发有发生地接受这一切,要么同他大吵一架,然后彻底闹翻。
7 那天早上,于莲一直在厨房里忙碌,一会儿冲洗碗盘,一会儿把餐具搬到工作台上,然后又一件件地重新码放回去。她的心“嗵嗵”跳着。她知道丈夫正安静地坐在桌边,一边享用她准备的早餐一边看《武汉晨报》。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他最好什么也不要说。那样,她也许会说服自己把那个女孩当一场恶梦彻底忘掉。
然而,当丈夫收拾好公文包,准备出门时,他叫住了她。
“今晚我要去拜访银行的汪经理,兴许会打牌,晚上可能回不来。”他一边换鞋一边说道。于莲知道这位汪经理,公司的一笔贷款就是这位经理批的。
“今天可是中秋节,这个时候去人家家里,是不是不太合适?”她听到丈夫一本正经的谎言,心里竟替他惭愧起来:他该扯出个更高明一点的理由啊。
“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他坚持道,顿了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你爸那边,你帮我解释一下。今天就劳烦你一个人去了,下次我再抽空去看他。”
于莲从报纸上看到那则新闻:今晚八点,武汉一台将直播观光船游江赏景的盛况。报纸上还摄有船照,雕楼画阁的样子,有飞檐和翘角,高大而古典的船身绘满了彩画。
“吃完饭,我们就直接坐船去江上赏月……”录音电话中,女孩是这么计划的。
于莲不想错过这场盛景。她每年中秋都是下午去父亲家,但今天,她决定中午就去。她想好了,陪父亲吃完中饭后就立刻回家。她不想错过今天的电视。
母亲死后,父亲就一直住在那栋老房子里。因为患有风湿,即使是在夏天,父亲的下身也总是穿着薄棉裤。
看到于莲来时,父亲很惊讶:“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早?”他往于莲背后瞄了一眼,“云剑没有跟你一起来么?”
“他来不了,一早上,银行的汪经理就打电话来找他,说是有事要谈。”于莲把提前准备的这句话背了出来,看到父亲轻轻地皱了皱的眉头,想了想,她又说道:“最近,公司事多,到下个月大概会好点。”说完后,于莲有些紧张,她生怕父亲会追问丈夫到底是为什么而忙。因为对于公司的那些业务来说,父亲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幸好父亲没有再问什么,仿佛获得了一种默契。于莲看到他摇了摇头,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然后,父亲变了个音调,朗声笑道:“今天爸爸想下厨亲自给你做顿才鱼焖藕。是你最爱吃的。”
于莲知道父亲是一向不喜欢做饭的。平时,家里的活计和饭菜都由钟点工来料理,节假日工人回家了,就由于莲过来帮忙。
于莲曾多次劝说父亲搬过去和他们同住,但都被父亲一口回绝了。
“跟你们年轻人住不自在,我们老年人也需要自由嘛。何况,还是住在老房子里舒服。你们有空就来看我,没空来我也不怪你们。做父母的,只要你们好就一切都好。”
这是于莲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做饭。
“你尝尝,看看你爸的手艺怎么样。”父亲夹了一片才鱼,放进女儿碗里,带着点小孩的得意样子。
于莲很少见到父亲这种表情,她咬一口,连连点头,“嗯,味道还真是不错。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呀。”
“呵呵!”父亲这时倒不好意思起来,“想着中秋节你们要来,我提前十多天就跟那位钟点工阿姨学。除了才鱼焖藕,这个是豆瓣鲫鱼也做得还行,你尝尝。”
于莲愣了一下,她想起来,这是云剑爱吃的一道菜。
她没有吱声,只觉得嗓子突然酸涩起来。她想起来,这个时候,丈夫和他的情人大概也在共进午餐,不知道他们的餐桌上是否也会有这道豆瓣鲫鱼。
想到这里,于莲眼睛酸胀,她连忙起身,跑向洗手间,面前的梳洗镜里,她看见自己的泪水迫不及待地滚了出来。
“阿莲,你没事吧?阿莲——”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于莲赶紧擦干了眼泪,然后装作被鱼刺卡住的样子,干呕了几声。
她洗了一把脸才出来。
“被刺卡住了吗?出来了没有?”父亲担忧地问道。
“没事,一根小刺,已经吐出来了。”她怕费了父亲的一番苦心,又说道:“鱼太好吃了,所以吃快了点,现在没事了。”
父亲点点头,“你总是这么马虎,我不知是该放心还是应当不放心。以后吃鱼要当心。呆会儿,把豆瓣鲫鱼给云剑带回去。”他停了一下,看一眼于莲,突然说道:“过日子呀,尽量把心放宽一点,别难为自己,没事就多回来走走。”
吃完饭,于莲陪父亲坐在阳台上,两人聊着外孙女和女儿在国外的一些事情。让于莲松了一口气的是,父亲没有再询问丈夫的事。
四点钟,于莲离开了父亲家。
一回到自己家里,于莲就打开了电视,待到时钟指向八点时,她才在沙发上坐下来,并为自己倒了一杯用来做菜的白酒。游船准时从码头上驶出来。一共五只,红色的灯笼辉映着两岸的灯火。于莲将电视声音调大了一档,她觉得摄影镜头过于潦草,只播放了短短的几个镜头,对站在甲板上赏月的男女,几乎没有经过捕捉就晃过去了。endprint
于莲没有看到丈夫和那个女孩。以丈夫的智商,他不可能蠢到把自己和情人暴露在镜头面前。他们也许在船内的某间包厢里,享受着两人的美好时光:一边吃月饼、喝茶,一边看主办方带来的中秋节目。
8 那天晚上,于莲一口一口地喝完杯中的酒,但醉意却并没有按预想中的那样如期到来,于是她又摸黑去厨房,重新倒满一杯。她希望这个长夜能够在一种混沌的睡意中过去。
她关了电视,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一种无以名状的烦躁、焦虑和绝望,像时冷时热的风,交替吹刮着她的心,令她时而抽搐,时而发抖。
电话铃想起来的时候,于莲还以为是在梦里。待到她慢慢清醒过来,铃声已经停止了。她不知道是不是丈夫打来的,也许是父亲。她总觉得父亲有话要对她说,就像她有话想对他说一样。
当电话第二次响起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于莲呆愣在沙发上,脑袋昏沉沉的。她听着铃声一声接一声地响着,到第四下时,她才一边酝酿着情绪一边去桌上拿话筒。
“妈,你睡了吗?这么久不接电话,我差点就要挂了——”当她拿起话筒,那边却传来女儿的声音。
于莲努力镇定下来,把堵在心口的话硬吞了下去。母女两人在电话中聊了一些身体状况、天气,以及一些熟人熟事——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女儿在讲,她在听。和平时一样,末了,女儿照例又问道:“你和我爸还好吧?”
那一刻,于莲突然觉得,在女儿的潜意识里,她也许一直在担心父母的关系是否如母亲所说的那样稳定和牢固。
每当女儿这样问她时,于莲总是肯定地告诉她:我们很好。这次她也不例外,在短暂的停顿后,她依然给了女儿肯定的答案。
“我们很好。你不用担心。”于莲平静地告诉她,“晚饭后,公司里来电话把你爸叫走了。”
幸好女儿不是固执和敏感的人,她们很快转移了话题。女儿告诉她,下个月,她准备和小麦去威尼斯度假。小麦是女儿的第二任丈夫,是个地道的美国人。
女儿的第一任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他们结婚后不到两年就离了。于莲问过他们离婚的原因,无非是些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于莲不相信连挤牙膏这样的芝麻小事都可以导致夫妻分道扬镳。但除此之外,于莲也真心觉得,他们的性格相差太远,女儿活泼好动,性格大大咧咧;女婿呢,过于内向,从不主动找人攀谈。而且从外形上看,他们也确实不大般配。女儿身材高大,小李——女儿的前夫,走在她身边竟像个需要扶持的弟弟。
“到时候,我会给你们寄明信片的。”女儿在电话里说道。于莲听到话筒里传出男人的声音,叽里哇啦的,说的是英语。于莲听不懂,她想,大概是小麦在女儿旁边。
于莲见过小麦两次,第一次是他们结婚,第二次是外孙回来过周岁。小麦很瘦,个子要高出老周大半个头,手臂和腿上全是森森的毛,看上去,就像没有进化好的猿人。她曾叮嘱小麦,要他不要让周蓉吃太多的油炸东西。周蓉是女儿的学名,于莲一直记不住她的英文名。
她怕小麦误会,解释说:周蓉太胖了,我担心她体重超重会影响到健康。
其实女儿小时候是很瘦的,但自青春期发育后,她的身体就像发酵的面包,迅速膨胀。如今28岁的她,身体有150磅重,加上1米66的个头,看上去像个健壮的男人。幸尔她继承了父母相貌上的优点,一对浓眉大眼再加上一张椭圆型的脸庞。最重要的是,她没有遗传母亲的胎记。
丈夫曾担心会发生这种事。那个时候,她们结婚三年,开始打算要个小孩。但有一天,当丈夫俯身亲吻她时,他突然瞪大的眼睛和渐渐冷却下来的热情,让她敏感地感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递给她一面小镜子,两人半靠在床头,两双眼睛不安地看向镜中的那张面孔。她惊骇地发现一直保持只有指头那么大的印记明显扩大了,再仔细看时,胎记已经从额头发散到她的左眼,淡紫色的青斑覆盖了整个眉毛。
第二天,他们去了医院。她猜想当她站在医院大门口等他出来时,他一定又询问了医生一些别的事情。那一定是他故意设下的:事先佯装落下了病历,然后突然想起来再返身去医生办公室取。所有的意向都表明,他想避开她单独和医生谈这件事。
“这个会遗传吗?”
“会不会继续扩散?是否有什么手术可以控制住病情?”
她不记得那是几月,也许是夏天,刺目的阳光一览无余地照射着她。她听到丈夫固执的声音在耳畔不停地回响,像树上络绎不绝的蝉鸣。
最终,他们生下了孩子。
“从医学理论上来说,胎记一般是不会遗传的,除非他们家族有这种遗传史。”她在父亲订购的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这句话,并用水性笔在这行字下划了一条黑线,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摊在茶几上。丈夫到底看了没有,她不得而知。但当时医生也许就是这么告诉他的,不然,他不会在她怀孕期间,表现得还算积极。
当然,在产科的病床上,丈夫在惊喜之中吻过孩子之后,并没有忘记查看她那张粉嫩的脸。她暗想,原来一直以来,在他的心里始终还保存着对这个问题的疑虑和担忧。
“好漂亮的脸蛋。”听到他这么说,她在产床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才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
如今,女儿是她的欣慰。她目前在旧金山一家电子公司工作,丈夫小麦对她很好,他们已经决定再要一个孩子。头一个孩子已经两岁了,于莲在他周岁的时候见过她一次,是个漂亮的混血儿,一头金发却长着一对漆黑的大眼睛。
“我也想你。晚安!”于莲在电话里对女儿说道。她总是听到话筒里传来嘟嘟的盲音,才放下电话。
阳台上一片莹白。于莲披了件衣服,把身子依在栏杆上,放眼望去,被月光笼罩的小区,灰色的住宅楼,刚刚返青的树林,还有稀疏的树荫中弯曲着向前延伸的石砌小路。今晚,每一样事物都会享受到这片月光,丈夫和他的情人,连伤心的她也不例外。
她努力回想这种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于是,那么多日子都开始证明:丈夫和那个女孩的关系至少已存有多年。出差、电话打不通,彻夜不归,少得可怜的夫妻生活……这些她曾经感觉迟钝的迹象如今都变成了一种生动的剜肉工具。endprint
其实,她早该预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当她面对镜子,看到镜影中那张黑白分明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对丈夫的同情。
她妒忌他为什么还不老去,四十五岁的他,看上去和年轻时并没有多大变化,年岁的增长没有抹去他昔日的形象,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五官俊朗,身材高大,事业有成。
夜晚从这一天开始变得不一样,失眠包围着她。
她设想这件事情的结局:主动找他摊牌,然后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许诺只要他离开那个女孩她就原谅他。可是,如果他顺水推舟地提出离婚呢?她不知道她是否有勇气和能力接受这样一种结果。父亲的愿望——把汽车修配公司交给丈夫来打理,他不就是希望这个男人能善待他有缺陷的女儿吗——倘若离婚了,父亲的愿望就只能成为一个泡影,她将如何面对伤心的老人?而当女儿知晓他们离婚的原因时,即使女儿知道错在她父亲那一方,但保准她不会因此而联想到她母亲的胎记。更让她无法承受的是,在别人的议论中,她将是一个因为丑陋而遭到丈夫抛弃的人。
最后,她发现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事情的自然发展和结果。这么决定后,她跑到父亲那里,抱着母亲的遗像大哭了一场。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妈妈一直在船上喊我,我在岸上,后来起风了,风把船越刮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于莲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向父亲倾诉出一切,结果,当她抬头看父亲时,他稀疏的白发和疲倦的面容,她临时编制了这个梦。
“我太想妈妈了,所以忍不住想哭——”她趴在父亲的膝盖上,一边伤心地抽泣着,一边解释道。她不知道父亲是否相信这个梦境。父亲起着老茧的手抚着她的头发,又从头发慢慢滑到那块黑紫色的胎记上,于莲感到那只颤抖的手,既温暖又强劲。
哭过之后,于莲决计将这一切全部都忘掉,只要丈夫不提出来,她就还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风平浪静之中。
9 “今天吃热干面还是包子?”
于莲从厨柜里拿出装早点的塑料碗,又走到洗手间的门旁,老周背对着她,右腿微微提起,身体靠住墙,以保持平衡。于莲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那只腿。
这只安了半截钢板的腿,比左腿短了一截,走起路来还会发出那种铁器敲击地面时的铿锵声。
关于这支残废的腿和那场车祸,于莲隐隐觉得,也许自己的猜想更接近真实的答案。
那是在于莲发现老周的婚外情,并向父亲哭诉后不久。有一天傍晚,父亲打电话来,让老周马上去家里一趟。父亲住在老城区,离于莲所在的新区并不远,只有约四站路程。于莲想与老周同去,但父亲在电话里说,他想和老周谈谈公司的事。因为公司最近要采购的一批配件,遭到供应商的突然提价。父亲在电话里对于莲说:“你还是周日再来吧,公司的事我会和云剑想办法处理好的。”
那天晚上,丈夫十点钟才回到家里。一进门,于莲就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酒味。她看到他趔趔趄趄的脚步,想走过去帮他,却被他一手打掉。于莲缩着肩膀,看他摊开双手,朝鞋柜上猛地一扫,摆在台面上的一个收纳箱和一只没有插花的玻璃瓶迅速滚了下来,“哗啦”一声,花瓶立即就碎了。老周踢了一脚碎开的玻璃片,哼笑了一声,“想压我,没门”。然后,他一屁股歪坐到沙发上,口里一边念叨道:“我说你——”他伸出手指点着于莲:“你,你少到你父亲那里告我的状,我见不得那老东西总拿公司来要挟我。我们之间的事,他懂个屁。你,我对你已经够好的了,你,你该去照照镜子——看看——看看我对你好不好——”
“别逼我啊,你们,老东西——”
从丈夫半醉半醒的言语里,于莲猜得出父亲对他说了些什么。父亲无非是想拿公司的继承权来维护女儿的婚姻,使女儿不至于被抛弃。
想到此,于莲一阵伤心。她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去找了父亲。
当她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时,一眼就看到父亲正靠在沙发上看书,不用问,于莲知道父亲又在研究那些医学杂志。看到于莲进来,父亲抬起头,略愣了一下,随即绽开笑容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有急事?”
于莲摇摇头,她发现父亲身后的书柜里似乎又满了些。
趁着父亲去厨房倒茶的工夫,于莲走到书柜前翻了翻,有《民间偏方大药典》、《说道疑难杂症》等等。书页已经发黄,内页又薄又脆,也不知他从哪里弄回来的。
“爸,你又去旧货市场淘书了?”
“哦,这些是从外面地摊上买回来的,连图书馆都没有收藏,是宝贝呢。总有一天,阿莲啊,只要爸爸在,一定会想办法——”
父亲突然打住,一边将茶水递给她一边问道:“云剑这些天还好吧,公司采购配件的事他还得多提担着点,不过你放心,那天我们已经谈过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于莲知道父亲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她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答着,鼻腔里却翻涌出一阵酸意。
她想对父亲说,她还是和云剑离了算了,如果不行,她净身出户,回家里来陪他老人家,单享父女之乐。可是,当她抬眼看父亲,看到他苍苍的白发和挤在脸上的像河流一样细小的皱纹,她不知他是否承受得起这个打击,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他的一生几乎就是消耗在对女儿的担心之中。为她的事,他真的是操碎了心。
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反而装出心情很好的样子,为父亲做了一顿他爱吃的酸菜鱼头火锅和麻婆豆腐。
吃饭时,父亲告诉于莲,他打算下半年去公司帮云剑打理一些采购方面的事务。他还笑着问云莲,她对此有什么意见。于莲摇摇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用来挽救他们婚姻的一个策略。
10 半个月后,丈夫按计划去N市准备采购计划中的那批汽车配件,当车行驶到高速公路的出口时,突然发生了侧翻,整个车体毫无遮拦地滚到了路基下。在这场事故中,老周失去了半条右腿,而于莲的父亲却因此而丧了生。
这是一场蹊跷的车祸。于莲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在车上。她没有听父亲说过,他会陪同丈夫前去。丈夫的解释是,作为多年的老顾客,于莲的父亲准备亲自前去和供应商谈判。endprint
于莲觉得这不是真的。她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满身是血,留着最后一口气坚持在床上躺了近半个小时,直到女儿赶来,他对她说了最后几句话后就闭了眼:孩子,别想太多——好好和云剑过日子吧——我这一把老骨头,也该走了——
对于事故的原因,丈夫的说辞是:车一直是他在开,快要下高速公路时,岳父让他休息,自己接过了方向盘。他也没多想,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被压在了车底下。他是被剧痛震醒的,车子翻倒时发出的响声,让他一度还以为是在梦中。在交警的记录本上,于莲读到了这么一段。字页的下面是丈夫的签字、手印和日期。
于莲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趴在父亲的身上嚎啕大哭。
这场车祸让丈夫在医院呆了七个多月,住院的最初一段时间,老周频繁地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从老周躲闪的言辞里,于莲知道是那个女孩打来的。但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每天仍尽心尽力地照顾他,连丈夫提过的护工她都没有请。
医生说过,丈夫的腿是没办法好起来了。从此以后,他将是一个和她一样有缺陷的残疾人。可是,这种“平等”让她在爱恨之中又感到一阵内疚。
她不敢肯定,这是不是父亲想要的一种结果。
住院后期,老周会突然变得很沉默,时而发出莫名其妙的叹息,在要出院的那段时间,他甚至还会拉住于莲的手,说起从前的事。他谈到了女儿,并告诉她,他想把修配公司缩小一点,过一种安稳的日子。
这是于莲以前从未在丈夫那里听到过的。她想,他终于要回归到这个家庭了。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声爸爸,泪水顿时盈满了她的眼眶。
出院后不久,丈夫果真开始动手削减店面,一部分门面转让了出去,公司最后只留下了三个工人。
当这些事情都渐渐平息下来时,于莲发现家里的存折上少了一大笔钱。丈夫解释说借给了一个朋友。于莲没有追问,她当然知道他指的那个朋友是谁。
“青春损失费。”这种女孩一旦翻脸,要的无非是钱。
最后,她默认了丈夫的婚外情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
11 现在,丈夫每天还会去公司,但他本人基本上已经不干活了,需要动手的事情大多交给了底下的工人。他只监管财务和决策上的事情。
从盥洗池上方的大镜子里,于莲看到老周稀疏的灰发和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她怕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过早吃什么呀?”
老周耸了耸肩膀,没有回头,过了会儿,他从泛着泡沫的嘴里唿噜出一口水,然后说:“今天换个花样,吃豆皮吧。”
出门时,于莲听到他清理喉咙的咳嗽声。
昨天晚上,当于莲告诉老周明天是他们结婚三十周年时,老周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过了会儿,他才慢吞吞地说道:“真快啊,转眼间我们都成了老人。”
尔后,他长叹了一声,眼睛盯着窗户。于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窗帘上映着外面路灯的光,有风从纱帘的缝隙里吹进来,摇得淡蓝色的窗帘微微颤动。
寂静中,他们都沉默着。
想着这几十年来,他们共同度过的那许许多多个日子:甜蜜悲伤,彷徨无措,恐惧担心,焦躁和忧虑,还有父亲的死。于莲的眼睛忍不住又湿润了。她不知道此刻,丈夫是不是和她一样,被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带回到了过去。他大概也在回忆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
早之前,于莲就听女儿说过,在婚姻的分类中,五十年属于金婚,四十年则是宝石婚,三十年就是珍珠婚。珍珠婚,多么美的一个名字!一只海蚌只有糅进了沙子才能温润出最美的珍珠,于莲觉得自己的心里确实掺进了沙子,每每想起来仍感到那块是痛的。好在时间这只胃已经将它们消化得差不多了。除了父亲,这是一个永远的禁区。
踌躇了很久,于莲觉得再不说出来丈夫就要在回忆中进入睡眠了。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明天下班后,我们去照一张相吧。”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照相?”从语气里,于莲觉得他并不反对照相这件事。
“我都快三十年没照过相呢,就当作是结婚三十周年的礼物。”算起来,自从那个胎记长大后,于莲还一次也没有照过相。她在他们家的相册里一直是个空白。
“去照吧,等我走了,也算有张遗照。”
丈夫没吭声。在一阵细小的窸窣声中,于莲感到他移动过来的身体,那曾经背叛过她的身体,带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温热,慢慢向她靠拢过来,最后,那副肉体完全地贴住了她。于莲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她缩紧肩膀,直到他的体温一点一点地从背后传到她的胸前。
她闻到了那股味道,从那具肉体里散发出来的干枯而腐朽的味道。仿佛到达了终点,她整个人一下子松弛下来。
12 于莲使劲吸了吸鼻子,四月的春风带着花叶的温热气息,似乎还带着一股樟脑的味道。母亲曾说过:樟脑能防止衣物生虫。那么,一个人的衰老也可以防止害虫的入侵。
昨晚,谈话过后,丈夫竟像恋爱时那样,将她偎在怀里。她闻着他身上的那股气味,想到从此,他不会离开她,他会毫无选择地接纳她,连同她老去的身体和那张丑陋的脸。
一种踏实感让她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不远处,已经喧哗起来的巷道里,弥漫着各种早点的香味,这是陈旧而温暖的生活气息。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扭过头向四楼自己的家望去,在被阳光普照的阳台上,那些花草生机勃勃。于莲盯着那盆茉莉,久久看着,花苞们似乎就要开了。
她突然想把头发整个儿揪起来,在越来越清晰的晨光中,她要把那张布满胎记的脸呈露在春日的阳光下,几十年来,它还从没有向太阳袒露过它们呢。
事到如今,她再没什么可担心和害怕的了。她和丈夫都老了,衰老和死亡将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现在,没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
接下来,她和他将相依为命地度过余下的日子。
责任编辑 何子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