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
2014-05-12罗永山
罗永山
俺娘今年九十三岁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就穿上花花绿绿的裙子,挥舞着大红扇子到社区小广场扭秧歌跳舞。由于俺娘是裹脚,平时也站立不稳,须经常挪动脚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本身也就像在扭秧歌呢。
俺娘虽然九十三了,可俺娘一辈子没有住过医院,偶尔感觉不舒服,吃片去痛片那就是万能良方。也许是黄河岸边、齐鲁大地的红芋地瓜,或是躬耕劳作得来的五谷杂粮,增强了自身的免疫力;也或是心地纯净,人心向善,抵御了疾病的侵扰。娘,像是一团谜,让俺在懵懂中成长;娘,更像是一本深奥的书,值得俺一生去研读。
俺娘生下我们姐弟仨人。由于当时条件异常艰苦,两个姐姐一天书也没读,小小年纪就下田干活,只有我这个小男子汉读上了书。姐姐们刚刚成年就都草草出嫁了,每当俺姐姐和姐夫生气闹乱子的时候,俺娘总是数落俺姐姐:作为人家的媳妇,看在公公婆婆一大家子份上,也要让三分;男人家在外出力撑门面,回到家再看不到好脸儿,咋不火爆?等过些年,年龄都大了,火气就会缓下来,慢慢熬,就会好。姐姐看回娘家告状不起作用,后来索性不告了,俺也没有再见过姐姐家吵架斗嘴的。而今,俺的两个姐姐也都进入老年的行列,过着清贫却舒心的时光。
俺娘四十岁生的我,老来得子,自是欢喜。俺姥爷(姥爷在水泊梁山是有几亩地的小小“土豪”,但绝对不是劣绅)给俺起了个乳名叫“留拴”,意思是留住拴住,很怕夭折的意思。一晃,俺上中学时,笔记本、练习本,就用H2SO4署名,和鲁西南方言俺的小名谐音。不是娇贵嘛,俺娘就给俺留了一个小辫子,小伙伴儿总爱薅俺的辫子玩儿,还给俺起外号“老毛儿”。八岁时,俺的本家大爷把俺领到一个小庙前,手持剪刀,口中念念有词,刹那间,刀起发落,俺尺把长的辫子应声落地,大爷让俺小跑回家,不准回头。也是凑巧,当晚俺就发烧有病了,这可急坏了俺娘。当时在小村里,经济落后,条件困苦,谁家生个病,也是上不起医院的。俺娘立马请来了大神儿给俺瞧病,忽闪忽闪的洋油灯下,午夜时分看香火,那香灰歪歪的耷拉下来一截,就像俺的小辫子。大神儿说俺是门童出世,还需站门四年,小辫子还得留四年。俺一听,可是吓得半死,要知道,俺刚刚入学,全校的同学没有不笑话俺的辫子的,俺哭闹着死活不肯再留辫子,也不上学了,这下可把娘气急了,拿起鞋底子按住俺,往屁股上一顿抽,打得俺哭爹喊娘像杀猪一样,其实俺娘哭得比俺还伤心。记忆中,娘只打过俺这一次,每当俺犯了错,娘总是凶凶地吼:今天我不打你,明天我也不打你,后天打不打你那可就指不定了!到了后天,自是烟消云散,天下太平。拗不过娘,咋办,还得留着辫子去上学,打那以后,俺一年四季都戴帽子上课,直到十二岁时终于把万恶的旧社会遗风剪掉了,凤凰涅磐似的喜悦。可这帽子把俺戴得腻歪死了,以至于后来长大了,在任何场合俺都不再戴帽子,一直到今天都是如此。这个曾经的小小的辫子耽误了俺大大的政治前途,那时班里的同学都加入了红小兵,就由于俺留着讲迷信的小辫子,不让加入革命队伍。看见人家胳膊上耀眼的红袖标,俺常常暗自怨恨老娘,给俺背上这么沉重的包袱,让俺怎一个哭字了得啊。也就是彻底剪断小辫子的那年,我终于迎来了新的生活,我的革命干劲儿冲天,不久俺就被提拔为班里的政治干事。十四岁,俺就破格加入了共青团。
初中毕业,恰逢百岁的奶奶去世,娘回关里老家给奶奶守孝。俺爹在家升任一把手,第一个决定就是不让俺再念高中。邻居家的柱子哥念了两年高中,多数时间是学校组织的给老师写大字报,或者到地里干农活,毕业回家就当社员。俺爹就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地利用上了这个活生生的例证。俺爹说,你书也念不出个出息来,地里的活儿再不会弄,不就成“二混子”了嘛,将来连个媳妇都娶不上。打心里,俺喜欢上学读书,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无奈,看爹整天虎着脸儿,俺也不敢抗旨不遵,只好下地挣工分。但不甘心的我,偷偷地给远在山东的俺娘写了信。俺娘火速打道回府,三堂会审,立即剥夺了俺爹临时一把手的行政大权,最终俺如愿以偿地骑着花二十八块钱买来的二手小金鹿自行车上高中去了。那时,俺那地方的高中不用考试,初中毕业了,谁愿意去就去,但是去的不会超过一半。到现在我才明白一句古语的道理:“男儿膝下是黄金,只跪苍天和娘亲”,咋只给娘下跪呢?因为娘说了算!
俺娘总是告诫俺,凡事让三分不为过,遇人低点头不算小。自小到大,我总是有被欺负的感觉。俺家逃荒来到东北,小伙伴们戏谑我是“山东棒子”,说俺的口音土得掉渣。上高中时,社直的子女说俺是乡下人,等俺进城了才知道,公社所在地也算是乡下。参加工作在一个所谓的光鲜单位,说起来东拉西扯的都有点啥背景,俺是农民的儿子,没根儿没门儿没靠山,自觉比人家矮半截。一个处长的女儿由于业务事宜恶语相加于俺,组长好心相劝:你可别惹她,在过去,人家这不算是公主啊?俺琢磨着,“只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难道还怕她这毫无贵族气息的基层公主不行,后来还是娘的教导让俺妥协于基层公主。孝顺,既孝还得顺着娘吧。娘,是俺的舵手,让俺规避了很多风险和横祸。
娘对读书人有种敬畏之心。尽管她不知道宋真宗赵恒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 ”的名言,但她朴素的感知里就认为多读书一定有好处。学校离家远,得带干粮,白面很少,娘做的花卷总是白面放在最外一层,黑面放里边,显得体面;苞米面大饼子也放点儿窝瓜汁什么的,好看。中午在学校的开水房打开水就着咸菜吃。当时看水房的校工是个驼背老头,很势利眼,常刁难我们几个乡下学生,有时就把水房锁上不让用。有一天,趁人不注意,我就在黑板报上板书一首打油诗:《题刘工照》——肩上有奇峰,锁在腰部中。寻常看不见,脱衣露峥嵘。这下子炸锅了,校方要追查问罪,要核对笔迹。次日早操,刚摘掉右派帽子的校长拿着一张汇款单和一摞书,大声讲:有的同学利用学到的一点知识谩骂我们工人阶级,你看人家有的同学在省报发表了文章,这是稿费和奖励的书籍。老校长不知始作俑者均乃小生是也。俺娘至今还常常对别人炫耀,说俺自小就会写字挣钱,娘可是夸大其辞了,娘的显摆之心,世人可见,呵呵。endprint
恢复高考,让我们这些社会最底层人家的孩子看到了逃离农村的一线希望。通过初试复试,我好歹捞了个大学漏子,考取了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娘可分不清大专中专啥的,就像我中了状元一样,把送录取通知书的乡邮员留下,把生产队长请到家来吃饭庆贺。娘没上过学,却能把“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之类的校训,领悟得透彻见底。
俺娘一生俭朴,熬了快一个世纪,才住上棚户区的楼房。娘在哪里居住都和邻里融洽相处,互有往来。娘嘴硬心软,有一把米也要给揭不开锅的人家送去熬粥喝。1987年,山里着了大火,逃难的灾民涌进三用堂,娘和俺媳妇把家里仅有的半袋子白面烙成饼,捞了半盆腌制的芥菜疙瘩,悉数分发给灾民。那时候,粮油都是供应,我家孩子不满周岁呢。数十年来,我发现娘交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是比我家困难的人。善良是一种本质,好人一生平安,娘做到了。
俺娘的耳朵有点背了,助听器戴不习惯,和她对话得喊着说。她啥都懂,一点也不糊涂,陈年烂谷子的小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常常给我们讲起1958年,我的二表舅贪污了食堂二斗红高粱,差点被枪毙的事儿。我说亲娘哎,您给俺讲了一百遍了,我现在满地找红高粱都找不着。每每娘总是极其严肃地批评,你可别当笑话听,你们这些给公家做事儿的人,最怕有个贪心,那可从天上一下子掉到地上了。娘爱看戏剧电视,《海瑞罢官》、《陈州放粮》、《铡美案》等一些传统剧目,她都能讲个大概情节。
娘的幸福指数非常高,特别爱知足。前几年开始,社区给俺娘这样的老人每月发放100元高龄补贴,娘喜滋滋地道白,俺啥活不干还给俺开工资呢,哪朝哪代也不赶现如今的世道。以前,娘出去溜达的时候,总不会空手回家,把看到的纸盒子、酒瓶子、塑料布都顺手捡回家,常常把床底下,桌子底下塞得满满的,积攒起来卖钱。老人捡破烂,我们这些晚辈感到很没面子,其实最担心的是怕娘把细菌、病毒捡回家。我们几代晚辈联合起来,多次强烈抗议,交涉,终于在去年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也是娘的生日,趁着娘高兴之时,达成协议,由娘的重外孙,就是俺大姐的孙子执笔并宣读协议内容,大意是即日起家里产生的可卖钱之废弃物品,可由娘积攒卖钱,收入全归娘自行支配,家门以外的任何废旧物品,娘不得再以任何借口捡回家中。目前,甲乙双方都能信守承诺,按约履行。
我自己也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在娘面前还总像个孩子,对娘的敬仰和依恋愈发有增无减。娘,是俺避风的港湾。陪娘说说话儿,就能减轻压力,心能安静下来,似乎远离了尘世的喧嚣,涤荡了自己内心的浮躁。我不敢奢望像娘一样的高寿,我只期望将娘的厚道、勤俭、仁爱这些优秀品质转授给下一代、再下一代,血脉相连,代代传承。
小时候,娘是俺的拐棍儿,搀扶俺亦步亦趋,踉踉跄跄一路走来,让俺长成铮铮铁骨的五尺男儿。长大了,俺是娘的拐棍儿,依偎她度过一个个似水流年,一步步走向云蒸霞蔚的夕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