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再去走黄河
2014-05-12黄静泉
黄静泉
1986年5月,我们一行四人,在山西省的河曲县下车,要从这里开始徒步行走黄河流域的晋陕大峡谷。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把山西、内蒙、陕西以河相隔,是一个鸡叫三省醒的地方。
漫漫无际的黄土高原叠连起伏与天相接,亦如凝固的黄河。偶尔有女人牵着耕牛走在黄土地上,男人跟在牛后扶犁而耕。
路边的山坡上有个老汉正在种洋芋,他挥动着头,头落下去便升起一股黄色土雾,那一年啊,可真是旱。老汉穿着已经泛黄的白布衫,头顶圆形白帽,浑身落满尘土。我给老汉抽烟,老汉说:“你们走路人留着抽吧,我有烟叶哩。”
这是一个憨实而又体贴人的农民。
我们和老汉拉呱起来,老汉问我们为什么不坐车,为什么要沿着黄河走,我们突然被问住了,居然回答不出老汉提出的问题。
老汉抿住嘴笑着,嘴唇周边放射状地显露出一道一道深深的皱折,好像一个剥了皮的桔子。
黄土高原缺水,但黄河边所有的高灌溉水力工程都被闲置废弃了。问当地农民,为什么不用高灌溉浇灌庄稼,农民说,那是人民公社的时候使用过的水力工程,改革开放以后,农民都包产到户了,大集体式的农业耕作也结束了,农业又变成了小型耕作和个体行为,谁家有那么多电钱,能用得起高灌溉呢?人们只能看着一条条用钢筋水泥建造成的高灌渠悬在空中而茫然叹息,那些高灌渠就像一条条死去的巨龙,盘桓在高空中和山坡上,似乎是曾经有过的大规模农业历史变成了供后世去探究的古化石。
走进晋陕峡谷,我是那么接近地领略了黄河的威力,它螺旋似地奔涌向前,将两侧石崖切割出深深的沟槽,就像刮刀刮出的槽子。
这里的人不吃井水,认为井水不干净,认为那水里有庄稼地里渗下去的粪便和尿液。人们担了黄河水,倒进家里的水缸里,经过沉淀,喝起来美滋美味,人们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大自然的赏赐。但是,人们还不会知道,仅仅是二十年以后,黄河水就被彻底污染了,人类对历史的破坏速度真是快得惊人。
一个锄地的姑娘在唱民歌:黄河水长流,飘下一叶舟,哥哥在船上,向我招招手,哥哥撑船我开店,为的是好见面。
河曲是诞生民歌的地方,好像越穷的地方越会唱出揪人心肝的好民歌,那些民歌可以传唱几十年几百年而不衰。比方当地流行的《走西口》,一对新婚夫妇,突然要离别,且不知丈夫这一去是回得来还是回不来,临行前新媳妇对“哥哥”千叮咛万嘱咐,送一程落一程泪,那是何等伤心何等痛苦,而丈夫到内蒙去挣钱,又是想让自己心爱的媳妇将来能过上好日子,这和农民工进城打工没有两样。
我们坐在黄河边的古渡西口,面对黄河,洒下了眼泪,我们是那么深爱着我们的国家和人民。
我们乘上摆渡船,从当年走西口的地方过黄河去内蒙。摆渡者是弟兄三人,他们靠一条渡船在黄河上摆渡为生,都是老老实实吃苦力饭的人,当然还有危险伴随着他们。弟兄三人是一样的黑大汉,他们赤膊露体,划船时隆起鼓胀的肌群,那鼓胀的肌群仿佛嘭嘭作响,这让我想起了古代时渲染的“响马”,也让我想起了《水浒传》里的阮氏三雄。我们和船工在船上合了影,下船后,因为日后要给他们寄照片,他们非要少收五毛钱摆渡费,说是就当作交个朋友。
这就是憨实忠厚的中国农民。
我们循着纤夫的足迹,像壁虎一样贴住岩壁走在拉纤的古道上,去体会当年拉纤者的劳动经历,来充实我们空虚无望的心。
黄河在晋陕峡谷里,由北向南而行。我们行走在河东岸的纤道上,能看见河西岸的陕西人家,在河道最窄的地方,还能和陕北汉子吆唤着拉呱家常。我们问他们活得好不好,他们说凑合吧,活在山里有口饭吃就行啊。这种时候,纤道也变得越窄越难于过人,到了这种危险地段,先得有一个人把旅行包放下,空着身子蹭过最窄的地方,然后再把背包一个一个接过去,背包里装着再不能精简掉的雨衣,地图册和干粮。眼下是深深的峡谷,黄河黑一块儿黄一块儿,翻起来沉下去,翻起来像大蘑菇,沉下去像炮弹坑,那河水翻翻腾腾毫不老实,仿佛挟雷带电的滚滚乌云。
纤道迂回到离河面较近时,便可听到“啪啦……啪啦……啪啦……”的沉沉的闷响,那闷闷的长音,仿佛充满了妖气,仿佛一刹间会从河里跳出一个妖怪。其实,那是一股股暗流从河底凝聚了一股股向上的力量,拧转到河面时便发出一声旋流散开时的“啪啦”声,如同一条大鱼越出水面,凝聚的力量爆发了。
拂晓凉快,我们总是天蒙蒙亮时就启程了。已经两天没遇到人家了,在山里遇不到人家是常有的事情。这天中午看到半山坡上有一个村庄,我们离开河边走进村里,这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自然村,村里很安静,有一点劳动能力的人都出去种地了。我们进入一户农家,农家妇女见了我们感到稀罕,说是这里很少见到外人,农家妇女给我们煮了一锅面条,我们吃了面条又继续赶路。
在黄河流域的陕西榆林县有毛乌素沙漠。毛乌素是蒙语“不好的水”。我们生长在城市,第一次看见沙漠,看见连绵起伏的沙漠黄漫漫与天相接,一如黄河泱泱,四处流淌。我们脱了裤子,抱着衣物,趟过榆西河,兴奋的跑向黄灿灿的沙漠,虽然心里一边害怕陷进沙漠里而永远消失一边又兴奋不已地往沙漠深处跑。每一脚下去,沙子便埋住膝盖,再拔出来再陷进去,空寂的沙漠里不断响起欢笑声。这时候,我们脱离了人群,再不需要伪装自己,再不用控制自己的本性,喜怒哀乐顺其自然任其发挥,我们变成了三十多岁的孩子,此时已荣辱皆忘。我们抱住头往沙坡下滚,边滚边哈哈大笑,站起来再往高处走,然后再往下滚。每踩一脚,脚窝上方的沙坡便裂开一道长长的缝子如地震。
哦,毛乌素,你这不好的水啊,当你把强悍不可征服的面孔摆在人们面前让人们感到雄浑壮美的时候,同时也向人们预示了死亡的不可战胜。地质学家预言说,人类未来的天敌不是战争,是沙漠……依此类推,人类内心的恐惧不是没钱,而是没有信仰。
在泛着白光的沙漠里,我突然看到了一点黑色在移动,这是黑白反衬的结果,否则我将很难发现那个小神灵——屎壳郎。endprint
我的心灵为之一震,急忙走向前,跪在屎壳郎拖出的痕迹边仔细窥看,那是我对生命的一种跪拜。它正在往高处爬行,六只长脚抖抖颤颤,有时脚力枯了,便抓不住沙坡而向下滚落,它挣扎着,重新站起……它稳住心神,继续向上爬行。在这广大的沙漠里,它将爬向何处,何处又是它的理想之国?在波浪翻卷的沙漠里,在一个顽强的爬行者的身后,留下一道令人悲伤的爬行者的足迹。
朋友们在大喊大叫,在沙漠里围拢着一只一跳一跳的野兔子。野兔子在围圈里惊慌奔跑,一直跑到了跑不动的时候才停在沙漠里,显出恐惧哀伤的样子而颤颤抖抖。朋友们没有去抓那只战战兢兢的野兔子,而是远远地看着那只野兔子慢慢的走向沙漠腹地。那时候,我想我的朋友们在面对一个弱者的时候,一定是人类中最善良的人。
从壶口到龙门,是黄河全程流经最窄的峡谷,这段地方彻底没有公路,黄河两岸全都是黑压压的高山绝壁,我们像猴子一样沿着黄河攀援行走,不分日夜。有一天,当我们在黎明中走进禹门口时,禹门口的老乡惊讶地说:啊呀,你们从龙王辿走到这儿来?这可真是太不容易了。我们问那位老乡是否去过壶口瀑布,老乡说没去过,只是听说过,那个地方很远,没路,去不了。
这里的老乡管壶口瀑布叫龙王辿。老乡说,早头儿有河运时,船行至龙王辿,船夫们便跳下船将船拽到岸上,一齐跪在岸边给龙王辿烧香磕头,祈求平安。黄河在壶口处形成两三米落差的大瀑布,浩浩荡荡跳下石峡,船行至此,必须提前上岸,走旱路。船走旱路,情景壮观。船头上系两根胳膊粗的大绳,叫走绳。走绳上有无数个套环,数十名或者数百名拉船的汉子,各背一根拉绳,拉绳的一端有铁钩,铁钩钩住走绳上的套环,众人呼号起来,拉动大船,船便滑行如飞,假使有人摔倒了,往往会被旱船搓死……
万里黄河从上游滚滚而来,忽然间缩窄了河流,就好像偌大的黄河要从一个壶嘴里喷出去,是急不可耐的样子。汹涌咆哮的黄河在这里毫不犹豫地跳下十几米宽的石槽里,把河水砸出十几米深的水坑,水坑里的水被砸向空中时就像一个一个巨大的蘑菇,那些巨大的黄色蘑菇冲天而起,在天空散开,水雾飘荡出几十米几百米,而壶口瀑布那隆隆的撞击声却可以让人在一里之外便清晰听到,那时你会错觉是晴天霹雳,抑或是以为前面正在打仗,那里炮声隆隆。黄河在这儿既显示了蕴藏量也显示了巨大威力,一如千万匹黄鬃烈马,你冲我撞,一同狂奔,抖鬃长啸。
听说有一位北京诗人,因为在此被黄河所震撼,觉得此生在此死,已不为憾了,便写了一首诗,然后捧着诗稿跳了下去,但又被黄河浪抛回到了岸上。这里,让我真正理解了诗人的情怀,理解了诗人要拥抱力量的冲动激情。
我们从壶口瀑布走向龙门,河岸上见不到村庄。一天傍晚,在黄河对面的陕西岸上,看到山坡上有一个很小的村庄。隔着黄河,跟一个挑水的陕北汉子吆喝拉呱,知道对岸的村庄叫圪针滩,住着七八户人家。后来,又在我们这边的山坡上见到一个村庄,叫山弯子,只有两户人家。再后来,我们就真正走进没有人烟的荒谷里了。六月里的黄河正是枯水季节,裸露出来的河床伤痕累累。石头上显露出一孔一孔圆洞,就像被钻机钻出的洞子,那便是河流的力量、旋流的象征。
朋友说,他的耳朵坏了,轰隆轰隆总响,别的什么也听不着。
另一个朋友说:“跟喝醉酒似的,两只脚保持不住平衡了。”
那么,你们这是为什么?你们这几个文学朋友,为什么不在改革开放的时候去忙于挣钱,却偏偏选择了出来受罪?
河边傍晚,总是湿润凉爽。野兽爪印和白白的粪卷散布岸边。我拾起粪卷搓碎,搓出了猪毛。前些天听一个地质人员说,在我们将要走进去的峡谷里,会有狼群出没。他说晚上八点钟以后,你们千万别到黄河边去,那时候狼群要到河边去饮水,一旦碰上就麻烦了。上个月,就在我们要走的那个地段,他们碰着过九只狼,幸亏他们四个人都背着枪,他们向狼群开枪,把狼群吓跑了。他们有枪,可我们有什么呢?说起来可笑,我带了一把短藏刀,一个朋友带了一把军刺,另一个朋友带了一把红把子的消防斧子,剩下的一个朋友是赤手空拳。
既然走进了大山里,就把命交给大山吧。
月光下的黄河是白白的、静静的样子,就像一条冰河,一条美丽宁静的冰河。水湿气滋润着我们干渴的气管和肺脏,这时的黄河是那样温顺、那样亲切,已然是一个温情的少女。为了吓狼,为了给自己壮胆,我们边走边唱,其实那哪是唱啊,简直就是在喊。不会唱流行歌曲,就唱样板戏,瞎唱。边走边放炮子,爆竹声在寂静的峡谷里咯啦啦回响,不次于三八式步枪的枪声。这一切做法,都是为了告诉前方的狼,请你们先让开一下,我们来了,避免当面冲突。
我们全都把嗓子喊哑了。
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被一条汇入黄河的山川河拦住了去路。我们停在两条河的夹角里,表现出了那一刻的茫然和不知所措。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横渡黄河,所以我根本看不起这条山川河。我脱了衣裳,抓着一根军用绳子,这根绳子是我们出发时带出来以备使用,这时侯可能真就派上用处了。我要抓着绳头游过去,另一头留给朋友,等我过去以后,其他朋友再拽着绳子往过游。半夜的水,冰凉,我慢慢走向水里,一次又一次地吸紧小肚子。忽然,写诗的朋友惊呼起来:“看——山上有手电光!”
没人搭理他,都认为他是发了诗性,都认为那是他的希望给他带来了幻视。
“没错,就是手电光!”他再次惊叫,同时扬起手电射向夜空,两道白色光柱在空寂的夜空上交叉相会。我们呼喊起来,充满了意外的喜悦。从山上下来一位老农,把我们引上山去,这真是绝路逢生。
山坡上有间破烂石屋,两个老农每到春天就住在里面,开始种那几亩山坡地。
这石屋完全是用片石和方石垒成,坐在石屋里,可以看到月光一束一束地穿过石缝射进屋里,幽光丛丛,神奇美妙。
两个农民汉子坐在石屋里的方石上,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袋。每年春天,两人就从遥远的村庄背上粮食,来到这石屋里住下,埋锅造饭,然后就日复一日地播种种子,日复一日地侍弄庄稼,直到庄稼成熟,两人把打下的粮食再一趟一趟背回遥远的村庄去,与家人团聚,共度寒冬。这几乎是两个中国的“亨利·戴维·梭罗”,这让我想起了《瓦尔登湖》。endprint
两个汉子非常真诚地邀请我们住下,可我们只顾沿着黄河走,只顾夜行凉爽能多走一程,只坐了一袋烟的工夫,就匆匆地离开了那间似如睡梦中才能梦到的石屋,或者在睡梦中也不会梦到的石屋。这让我一直后悔至今,我总是后悔没在那间石屋里过夜,没和两个汉子好好聊聊,好好体会一下他们做人的安静。
两个汉子指点着我们过了那条山川河,告诉我们过河以后,能见着一个石门洞,但别进石门洞就往山下拐,就可以再次回到黄河边,就可以沿着黄河继续往前走。沿着黄河走,人就不会迷路了。我想,如果生活中也有一条不会让人迷路的河流该多好。
月亮很好,月光下可以写字,所以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略小于城门洞的荒老石门洞,正当我们要往山下去的时候,手电光照见了一条拦路蛇,我们慌慌张张绕开那条拦路蛇,只多绕了很少的一点路程,可我们却已经绕到了悬崖绝壁上,已经不能再回到黄河边去了。这就像人生,一旦走错了,就很难再回到正确的道路上去了。黄河边相对于大山,是水平的,水有水平,走起来好走。
我们没能回到河边,所以只能贴着崖壁小心行走。我们拉开距离,以防有一个人失脚掉落时,会把身边的人也同时拽下去,那样就会多一个粉身碎骨的人。
这样当然不行,假使真的摔死一个,活着的人会承受不起那种打击。可这样一寸一寸的挪动,即使挪到天亮也不会挪动多少距离,还不如碰到合适的地方休息一下,蓄养精力,天亮再行。
我们意外地发现一块平平的大山石,那块平展的山石就像一张平展的石床,我们决定把这块石头作为宿营地。我们点燃了蜡烛,山风像舌头一样舔舐着火苗,同时也舔舐着蜡水,一支蜡烛很快就燃尽了。
黑莽莽的山峦里,一簇一簇的灌木就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野兽,正以怕人的气势逼将过来。手电不能长亮,耗完了电,以后急需要时就没辙了。可是,没有灯光的长夜就像没有方向的人生,让人难受让人困惑。
拿出罐头、馒头、酒。
猪肉罐头用军刺猛然一扎,罐头油噗一声射出来,热乎乎的射在我们的脸上和身上。背在包里的罐头被阳光辐射膨胀成这样,可想人在走路时被晒成了什么样子?用树枝做筷子,在罐头里捞来捞去,只能捞到一点肉皮,猪肉都已经融化了,里面全是热乎乎的猪油。
“能不能用猪油做一盏油灯照亮呢?”我这样想着,从背包里拿出绷带,搓了一根油灯捻儿塞进罐头里,用火柴一点,居然亮了。一盏猪油灯摇摇曳曳,陪伴着我们度过后半夜。那半个夜晚是那么漫长,就好像一个混沌的世纪一样漫长。看一看,天不亮,再看一看,还是不亮,不知道这亮天是躲到哪儿去了。
凄清的鸟叫声最终啼出了黎明,天光似有的时候,我们打了一点柴禾,点起篝火,把军用水壶架在火上,烧了一壶开水,每人喝了几口,暖暖肠胃。一瓶白酒没喝完,不是喝不完,是舍不得喝完。剩下的白酒,向山崖下的黄河洒了点,又往山坡上洒了点,祭山祭河,祭神灵。瓶里还剩一点酒,留在宿营地,写张纸条压在瓶子下,留给后来的汉子们驱寒解乏,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浪漫的想法。
昨天的河,已经遥远而去,一条崭新的河流又从远方奔涌而来。整个白天,行走是那么艰难,真是没劲儿了,往身上摸一把,就能摸出一把亮晶晶的盐面子。黄河水也好似晒蔫儿了,板着极其疲倦的面孔,无精打采地流淌着。我们已经下了河滩,河滩上到处都有野兽的爪印。凭经验,只要有野兽的爪印,就不愁没路可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发现河边野兽的爪印已经越来越少,直至后来就彻底消失了,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情景,这说明我们又已经走到绝路处了。我们贴在崖壁上,进不能进,退回去又很不情愿,因为我们每前进一段路程真是太艰难了。我们相互间又一次拉开距离,能走就走,不能走就爬,反正是不想退回去浪费掉走过的路程。人们背着背包,必须得防止背包蹭住岩石把人顶下悬崖去。这样挪动了一个多小时,只挪出去大约二百米的样子。这样挪动下去,如果挪动到黑夜,想退也难以退出去了。不能再往前试探了,这些日子的经验告诉我们,当河边的野兽脚印绝迹时,前边就一定是黄河贴住了陡峭的绝壁。我们只能退回去另想办法。昨夜没睡觉,背的干粮已经吃光了,这时候我们是那么盼望见到人家,见到人。我们不是讨厌过人吗?这时你还会讨厌人吗?
黄河在这儿拐了个直角,想过去,必须得爬上山顶,走一段相当于直角斜边的路程,才能通过这个死角。但是,山和别的不同,也许你爬到山上,那一边却是悬崖峭壁,你不可能在半天或者一天里就能下到黄河边去。就像民歌里唱的:对面能说话,相逢得半年。
我们站在绝壁下,观察到一棵树,然后把绳子拴住一块石头,使劲往树上扔,拴着石头的绳头绕住一个树杈掉了下来。我们拽住绳子,开始攀缘峭壁和陡坡,攀上山去。我们穿行在一片圪针丛里,尖锐的圪针刺穿我们的裤子,划破我们的大腿和小腿。穿过圪针丛,发现一片树林,好像有一点人工植种的迹象,我们断定那是一片人工林。那时候,我们变得异常兴奋。我们跑进树林里,有杏树、毛桃树、还有桑树。又饥又渴的我们,拼命地往嘴里塞杏子、塞毛桃、塞桑葚儿,我们好像变成了食果动物。肚子胀胀的,又有了活命的本钱。出了树林,发现飘动着白穗草的草丛里似乎隐蔽着窑房。终于见到村庄了,我们跳跃似地越过草丛,去寻找我们的同类——人。可是,当我们跑到第一孔窑前时,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孔荒窑。又跑向第二孔窑,窑里已经长满了很高的灌木。又跑向第三孔……第四孔……全是荒窑。那些荒窑坍塌出破败样子,这原来是一个久已荒芜的山村,连农村里特有的烟气和牛粪味儿都闻不到了。
这里的人去了哪里,人们啊,你们去了哪里?
我们悲伤失望,撇下荒村,走上山顶,被悬崖拦住了走向黄河边的去路。一道山川河,同样把山峦切出一道深深的峡谷,峡谷上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我们无法判断真正的边缘在哪里,所以不敢往前面走。站在稍远一点的悬崖边上,看着那条隐隐的山川河汇入黄河,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我们看着对面山上的村庄,看见袅袅飘动的炊烟就像一只只摆动的手臂,正在向我们招手,可我们就是过不去。endprint
一个朋友突然惊叫起来:“对面有人!”
对面山坡上,有一个红色斑点,一会儿消失在荒草里,一会儿又从荒草里显露出来。这是一个打草的小女孩,她站在悬崖对面,给我们指点着走下悬崖的路子。有一块比四层楼房还高大的巨石依在悬崖边,我们从悬崖上跳到那块巨石上,攀缘着巨石和悬崖之间的崎岖缝隙,慢慢慢慢蹭到悬崖下,挽起裤子淌过了那道山川河。
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走近小女孩,让小女孩带我们到村里去。小女孩坐下去,脊背倚住一大捆喂牲口的草,把两只小胳膊塞进捆草的绳套里。我要替孩子背草,孩子不用。不用也罢,用了也只是这一回,孩子以后还得天天打草天天背草,我们却是必定要离她远去的。女孩九岁,问她上学没,女孩说没上,这里没有学校。女孩背起草,向山岗上走去。那捆高大的草,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孩子背上,孩子走一步,那捆草便颤悠一下,那捆草一颤一颤地把孩子的童年往地里压。那时我想,女孩若是背着书包去上学或者是下学回家该多好啊。
我们问小女孩,坐落着村庄的山叫什么山?小女孩说叫万宝山。山顶上的村庄叫什么名字,小女孩说,也叫万宝山。
万宝山这个村子,坐落在万宝山的山顶上。我们随着小女孩走进村,正好遇见一位种地归来的农民,就到了这个农民家里。我们要用钱买水喝,农民笑了笑,说是不要钱。我们也不客气了,抓起水缸上的葫芦水瓢,从水缸里舀水喝,那水里有磕头虫儿摇来摇去,据说这种磕头虫儿会变成蚊子,全都顾不上了,一并喝进了肚子里。老乡给我们拿出馒头让我们吃,掰开馒头,那馒头拉出亮晶晶的丝线,知道这馒头已经有些日子了,老乡舍不得吃,所以放久了。吃过晚饭,我们想在睡觉前烫脚解乏,就商量着要给老乡点钱,买点水,但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说不出口。这水是用驴从山下的山川河里驮上来的,有多少钱,能和这种水做比价交换?
这天晚上,月亮依如前夜,皎洁明亮,月光像水一样把天空洗刷得十分清澈,是蓝莹莹的样子。在这么好的夜晚里,完全可以在老乡家的院子里睡觉了。老乡说什么也不收我们的晚饭钱,所以我们就不好意思再睡在老乡的家里了。
老乡说:“那可不行,这地方从来没来过外边的客人,你们大老远来了,怎么能让你们睡在院子里,不行不行。”
经过一番友好争论,我们说睡在仓房里就可以了。老乡找来一张破旧帆布,铺在地上,帆布下枕着砖头,老鼠在脖子下的砖头缝隙里窜来窜去,把帆布搞出噗隆噗隆的响声。这里的老鼠很大,尾巴就像一根筷子。
那一夜,好像刚一闭眼就天亮了。
早晨,老乡把我们送出村庄,送到黄河边,给我们指点了前进的方向。我们脱光衣裳,一丝不挂,跳进黄河里,洗掉身上的盐面子和前几天的疲劳与惧怕。经过一番修整,似乎是轻松了许多。我们沿着黄河走,逢到绝壁就走纤道,有了河滩就走河滩,没人告诉我们,该上则上,该下则下,顺畅自如,我们已经摸索出了丰富的经验,每到发现野兽爪印逐渐减少的时候,就开始寻找山坡路径,绕过黄河与绝壁形成的死路,而且总会有险路帮助我们绕过那些死路。
下午两点,我们走进一个村庄,叫小滩,一共有四户人家。这里的人家,在黄河边淤积的土地上种庄稼,黄河淤积的土地总是很肥沃。有一个在村边侍弄庄稼的农民接待了我们,这个农民穿着一件掉色的灰色中山装,看上去有点文化。拉呱起来,才知道他曾经当过解放军副连级,问他为什么要回来,他说他已经不看重这些了。他父亲在全国刚解放时,找到部队把他拼死拼活地拉回来了。这是为了什么?也许你知道了他家的遭际也就知道老人的心思了。
这个村庄已经有二百多年历史了。他们家的祖上不知怎样在这里定居,并且繁衍生息。这家的大儿子解放前当了中央军,下落不明。二儿子少年病亡。三儿子为了逃避日本人抓壮丁,想游到对岸去,对岸是陕西的中央军辖地,中央军和日本鬼子经常隔河开炮,其实是谁也打不着谁。三儿子游在黄河里,眼看要上岸了,却不料被中央军当作汉奸,开枪打死在黄河里,尸首被黄河卷走了。四儿子参加了中央军,后来随军投降八路军,也是下落不明。五儿子一直在家务农。接待我们的这个农民是家里的六儿子,他参加了解放军,升到副连级,正在他理想勃勃的时候,他爹找到部队,拼死拼活把他拉回家来,要他在家务农。在小滩,埋葬着他的母亲和亲人,就在他回家不久,他的父亲便去世了。
这一家人,曾经被一段怎样的中国历史给裹挟撕裂,他们何曾有过一点做人的权益?特别是那个参加了中央军的四儿子,几乎就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种诠释,他当时一定是糊里糊涂地参加了中央军,后来又糊里糊涂地随军投降了八路军,然后又掉转枪口开始射杀他曾经效力过的军友,他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经历着他的生命历程?而他最终的下落不明,正像是一种讽刺意义上的下落不明,那种战乱历史,也许对一个军队和一个政党或者是一个民族,可能会留下一点什么样的历史,但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什么都不会留下,不会留下一点个人价值和人生历史,这是多么悲惨的人生结局!
老乡给我们煮了挂面跌鸡蛋,那挂面是他以前走了好几十里山路,在赶集时买回来的,一直舍不得吃。我们要给老乡钱,老乡说不要不要,我们山里人憨厚,不像城里人那么不实在,那么看重钱。
夜晚凉爽,月光也好,趁着美丽的夜色,我们上路了。凌晨三点钟,跟着黄河,走进了一片灯火阑珊处,这便是禹门口。
这一片灯火,其实在后半夜里并不明显,只不过是零零星星的样子,但对于我们这些在山里经过了许多个黑夜的人,就真正感到那是一片灯火阑珊处了。
我们看见一块墙壁上有一个红油漆字:店。我们估计是客店,就开始欣喜地敲门,店掌柜问我们从哪儿来,我们说从壶口来,店掌柜惊讶地说:“啊呀,你们从龙王辿走到这儿来!”
“你去过那个地方?”
“没去过,没有路,根本去不了。过去,听老年人经常说起那个地方。据说龙王辿的河底下有一个大山洞,洞里住着一个老头儿,洞口有两只大鳖把着,日本人用翻山镜看见过,把日本人吓跑了。”
我们一行四人,全都睡不着了,全都兴奋地畅谈着各自的体会和对人生的新看法。我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就以小滩上那户人家为背景,因为我觉得那户人家就像一部充满了战争和苦难的孤独的民族史。
我们虽然很疲劳,但都没睡觉,天刚亮,我们就兴冲冲地走向黄河边去看黄河,这一看,竟好像是看见了一位久别的亲人,那种感觉真是特别,真是亲切。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黄河在出山的山口处,被河心里的两座小山分成三股,传说是大禹治水时,把山劈开三个口子,使浩浩荡荡的黄河从这里散出峡谷,去滋润大地,灌溉庄稼。灿烂的阳光洒在宽宽荡荡的河面上,黄河与天相接,泛出熠熠金光,真像打出来的麦子,无边无际地晒在大地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