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沧桑故乡人
2014-05-12詹双喜
詹双喜
我对于故乡的情思就像老屋的烟囱里飘出一缕的炊烟那样,出来时无牵无挂,出去后却又久久停留在半空里徘徊不前。
——题记
篾 匠
篾匠是我的一个远房大伯。
刚念完大学的第一年,回到家里,见到大伯时,他已经患了中风的毛病,躺卧在后屋的床上不能动弹将近半年,我去看他的时候,见他情绪很是悲伤,泪水止不住地流过布满皱纹的脸颊,在印象中不是滑落,的的确确是漫过,而且顽强地浸过每一条沟沟壑壑才滴落到那床发黄的床单上。大伯见到我时,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显得语无伦次并且含混不清,但父亲给我解释说,大伯患上这个病后,一直瘫在床上,不能行动,埋怨着自己的命不好,想寻了短见也没能力。我只能安慰他,让他耐心,有儿媳们的照顾,等过了一段时期会好起来的。大伯依然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我才知道无论多么好听的语言在他的面前已经显得苍白无力了。我不再说些什么,况且我一向嘴拙,见到需要安慰的人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很多时候别人的无奈也就是自己的无奈。
大伯一辈子做着篾匠,到年迈时做不动就不上户,冬天坐在暖桶上,两手拢在棉袄的衣袖里,靠在自家的门前墙脚边晒太阳,暖暖的阳光从空中投射到大伯的脸上,苍白的脸有时也显出一些红晕,那时大伯感到特别温暖。有空的时候我也陪他坐过一些时间,跟他聊过天,但都是感叹世事之类的内容。大伯说一辈子过得真快,而且吟诗作证,记得当年骑竹马,转眼就是白头翁。大伯不认识字,估计记住这两句诗费了不少的精力,可能因为与竹子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记住竹马也未必花了很多精神,不过大伯的篾匠手艺确是附近乡里八村最有名的,经他的手编出来的篾具既美观又结实。从我记事起,大伯就为我家编篾具,家里的竹篮、谷箩、晒篮、筲箕、土筐、竹椅、竹床什么的都是他编的。
大伯来我家做篾的时候,我一般都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一根粗大的竹子不到半个时辰在他的手里就变成了精致的篾丝或篾条,篾刀被他使唤的出神入化。看大伯做篾,是一种享受。篾工这行做东西不管大小,选料、劈篾、分篾、拉篾、软篾、编织着六道工序哪一环都不能少。他劈竹,并不全株劈开,而是用篾刀一勾,开个口子,再两臂一抖,一根竹子訇然中裂,姿势像舞蹈般优美;他剖篾,可以把篾剖得像纸片一样薄,袅袅娜娜地挂在木梯上晾着,微风一吹,活像一挂飞瀑在流动。篾匠的工具非常简单,一张帆布围裙,一只竹篮子,就是全部“家当”。他说篾匠生活大多在膝盖上做,“拦腰”(围裙)是必不可少的;竹篮环置一竹圈,插着各式篾刀,底下是竹尺、竹筒(内放各种钻子),上面有竹编的盖子,晴天盖住挡灰尘,雨天取下当斗笠,方便得很。
大伯是个木讷的人,一天下来没有三句话,只有说起竹子、篾匠,才答应几句。他说其实篾匠行当挺有讲究,就说取竹吧,春竹不如冬竹,春竹嫩,易蛀,冬竹又要选小年的冬竹,有韧劲;不管春竹冬竹,必须要鲜竹,才能编篓打簟,当日砍来的鲜竹最好,最多不能放过十天,否则剖不出篾来;刚编好的竹器还不能马上放在太阳底下曝晒……
大伯还说篾匠有篾匠的规矩。有一回大伯带着徒弟上我家做事,徒弟见桌上摆着一碗鲜嫩的竹笋,禁不住夹了一根往嘴里塞,大伯毫无情面地伸出一只爆满青筋的手,将徒弟的筷子拍落到地上,徒弟不知那回事,流着泪空着肚子干活去了。我母亲劝大伯别如此对待徒弟,他说让徒弟长长记性。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估计大概与他做的行当有关系吧。大伯就是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来我家做活也一样,餐桌上见荤的菜他一般也不下筷子。大伯曾经给我家编过一担谷箩,完工时我见谷箩上有三根黄篾没去掉,也不问他随手就把它折断了,从未对我发过火的大伯拉下脸皮斥责我手痒,吓得我有几天不敢见他的面。
大伯的日子就是用他的篾刀剖过来的,他的篾刀虽然剖过难于计数的竹子,到老来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时光这根竹子永远剖不到底,过日子只能像分篾一样,能细致尽量细致一些。
福 莲
福莲是我们村唯一一位吃五保的老人,我能记事的时候,她就住在我家的隔壁。福莲的房子非常矮小,大人进她家的屋门常常要低着头弯着腰,但门板很厚实,一般的壮汉挤不开。原自于她跟生产队长提过很多次要求,说一个人住在家里,门板不厚实会害怕的,比如说野兽、坏人都会对她的生命和财产构成威胁。
福莲以前的家境并不差,客住鄱阳的时候,算是一户殷实人家。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搬回了老家,回来时膝下有两儿一女,五十年代宗亲接谱的时候,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被村里选中抬谱轿,因为与邻村发生纠纷,被打伤后久病不医相继去世,六十年代女儿出嫁到二十里远的程村,从此,福莲便开始吃五保。小时候我们对于吃五保的概念不是很清楚,我父亲是生产队的保管员,经常要往她家里送些粮油之类的食物,这样我就知道了福莲是公家养着她的。
福莲非常害怕别人进她家的屋,只有我父亲给他送食物时,脸上才显出一些亲热,待我父亲放下东西后她又马上流露出送客时的表情,有时说着,家里凳子也没一只,坐都没地方坐。有时说着,我要做饭了,没空陪你坐。那个时候,我似乎看到她的心突突地快要从口里蹦出来一样。
我们村里一些放牛的大孩子经常逗她,见她家里的屋顶上冒着炊烟,知道她在做吃的,就敲着她家的门板说是找她有事。福莲打开门倚着门槛询问有什么事,那些孩子支支吾吾就是不说正事,其实也无正事可说。福莲也不让他们进去,也不管她锅里烧着什么,到有糊味飘出的时候,他们又故意问她锅里烧糊了什么,福莲还是不转身,硬着头皮说锅里没有什么。福莲好像一些机变也没有,每次都让那些孩子故伎重演逗得不知所措。待走开后,又能听到福莲从屋里传出骂街的声音。“叫花子啊,不得好死啊,逗我无依无靠的老人家……”再后来就是铲子铲着铁锅发出的刺耳的响声。那个时候,我经常跟在他们身后,觉得能找到不少的乐趣。
小时候流行踩高跷,下雨天还能踩着高跷出门不湿鞋,但是高跷踩在湿地上容易滑到,听说福莲家有一种板鞋,板鞋底上钉满了大头铁钉,如果弄来鞋钉钉在高跷的底部,防滑的效果自然会好得多。于是就打起主意来,想个办法将福莲家的板鞋偷出来。个子高的拿了一根竹篙,跑到福莲家的屋后,把她家的屋瓦弄的悉力嗦啰的响,个子小的就跑到她家的门前喊:“有人扒你家的瓦啊!”福莲听到喊声,不顾一切像一只干瘪了的企鹅摇摇摆摆跑出屋里,待她拐过屋角,个子小的就溜进她的屋里找板鞋。福莲家的板鞋就这样被我们全部拿走了。福莲不知道中了我们的计谋,还在屋外追着大个子,嘴里不停地骂着:“叫花子啊,欺负我老人家,瞎了眼呵,老鸦啄的!”骂到不见人影后,福莲仍又像一只干瘪的企鹅又摇摇摆摆回到屋里,屋里少了东西她依然不知道。
福莲老了,自己做不了饭,常常搬个椅子坐在门前的屋檐下晒太阳,见她披着一只破旧的棉袄一步一步移动着那只竹椅,非常艰难,我心里有些同情,经常帮她的忙。福莲不再关心别人进她的家门,她坐在阳光里,两只手臂枕在腿上,伛偻着腰背,蜷缩着那只非常瘦小的身子,仿佛一辈子的时光就这样将这位老人压得直不起腰来。她总是夸奖我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她也夸奖我的母亲,说全村人煮的饭菜就数我母亲做的适合她的口味。福莲做不了饭的时候,是全村人轮流送饭食给她。
福莲的手端不住饭碗了,她的女婿推着一辆独轮土车,车的一边装载着她的用品,另一边载着坐在一只草墩上的福莲,吱吱哑哑将福莲接到了自己家里。
福莲走的时候,眼里流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尽管车子离家越来越远,福莲努力地扭过头回望着她的房屋。
艰难的回望是她留给我记忆中最后一个印象。
福莲就这样走了。除了她平时穿着的衣物,好像什么也没带走。
炳 哥
炳哥去世了,他生前跟我私下说过,他可以活到九十岁,我问他有什么依据,他说他早就给自己算过,命书上是这么说的,肯定能活过九十。炳哥是个盲人,一生以算命为业。
我一般不太相信炳哥算命的话语,但村里以致十里八乡,每逢有小孩出生,他都会邀上几位同伙在孩子做满月的那一天赶往主人家,在满月的喜宴上给孩子说命,往往都是在酒宴结束却又未散开时,算命先生经过一番商讨,然后由一位主讲,从孩子的生辰八字说到孩子的一生运势和所带关节,甲乙丙丁,子丑寅卯,详详细细。说完后,便等着主人送他红包,红包里钱的数量是约定的,碰上命好的孩子,几位算命先生还会一唱一和地要主人加些喜钱。在孩子满月的喜宴上,这往往也算得上一个高潮,主人高兴,自然加些喜钱,皆大欢喜。
炳哥离世时,也享有80高龄,只比他预算的少活了十年。当我用这个事实来证明算命先生的预测不准时,立刻就遭到了很多人的反驳,并拿出一个故事来证明炳哥的预测还是应该令人信服的。那一年,算命先生刚刚出道,村里有人试图考验他,报了外村一头刚下地的小牛的出生时辰让他算,结果反遭到了他的讥笑。炳哥说,你弟弟的事莫要你劳神,你父母会用心的。在一旁的人都云里雾里。那人没趣地走开后,炳哥才说出原委,大家才知道那人报的是一头畜牲的出生时辰。自此炳哥的声誉便大震起来。不过我还是有理由否认他们的观点,莫非小牛下地的那个时辰就没有小孩出生!到此我再也不想说些什么了,我知道拿算命当作职业也是生活的一个道,何况一个瞎子,养家糊口所迫,够艰难的。其实在那个岁月里,在我的感觉上,炳哥一家的生活比我们可要过得滋润哦。不过他有一点还是让我信服不已,全村两百多号人的出生时辰他记得一字不差,这是我亲自领教过的。
按年龄,炳哥算得上父辈,但因为是族下,辈分相同,一直称呼他炳哥。
我与炳哥是邻居,他家的东墙与我家的西墙只隔有一条两米宽的过道。每天天不亮,我家所有的人几乎都是在他呼儿唤女起床声中醒来。炳哥不出去算命,白天也没事干,经常坐在屋里打瞌睡,一到晚上便精神抖擞,大概是盲人的生活习性所致。只有他从别的地方弄来《薛仁贵征东》或者《卖水记》之类的唱本时,晚上才得以安宁一些。那段时光,白天我几乎在他家度过。炳哥是个盲人,世界于他只能从听觉和触觉上感受。我经常给他读传,炳哥记性极好,一本几十万字的唱本只需听三遍就烂熟于心,隔三差五遇上红白喜会便有人将他请了去,唱上一晚能弄上一两块钱的报酬,是我父亲在生产队劳动报酬的两到三倍。所以与炳哥为邻有一大好处,不会因为晚睡而耽误了起床。
炳哥把出门算命叫做下乡。农忙季节一般不下乡,因为走村串乡遇不到几个有闲工夫的人家,生意很清淡,寻不到几个钱。只要农活稍微轻松一些,炳哥就会在肩上挽上一只青色布袋,拄着一根装有铁包头的竹杖,经我家门前那条青石板路,步履轻松一路向前。竹杖上的铁包头与青石板碰撞着,叮当叮当,清脆的响声一路远去。那一段时光,炳哥家便清静了许多,我家也清静了许多。
炳哥出去算命,一般十天半个月,有时长达一个月。我一直有些纳闷,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复杂的乡间小道,炳哥怎么能够摸得那么清楚,真不知道这种方位感是怎样炼就出来的。
炳哥回家的时候,小孩们大都已经进入梦乡了。炳哥回家的第二天,就会有肉香从他的屋里飘出,那个年月再迟钝的鼻子在肉香的诱惑下也会变得特别敏感起来。循着肉香转到炳哥家的门前时,炳哥的大门紧闭着。炳哥当然知道肉香是无法控制的,但关紧了门会省了许多口舌。在生产队里,他家毕竟是个欠帐户啊。
那时我有些不明白,如此幸福的事非要让一家人关在屋内不声不响地享受着,憋着多难受啊!
炳哥一辈子都在给别人算命,但炳哥还是没有算准自己的命。拿他家里的一些事做印证,不准的也太多。但是炳哥一辈子依然以此为营生,大家都说他家也过得很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