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善堂围墙内外
2014-05-08黄缨
黄缨
小时候外婆家住在镇江风车山下的灵柩巷,周边有很多寺庙和佛堂的遗迹,最大的是福善堂。我没有见过原始的庙宇,是不是烧了或是什么,没有打听过,当时依然存在的是围墙边的房子和一些老树。具体什么时候变成了平民百姓的家园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听我妈说,那里面原来住过很多解放军,解放初期我外婆还给他们洗过衣服、织过毛衣。反正到我有印象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解放军了,只留了一户退休的连长,人们称他为郭连长。虽然被喊了一辈子的郭连长,我想他最后的职位一定不是连长,因为有了政策以后他们一家就搬到一个独门小院里面居住了。郭连长是个山东人,对人很客气,他老婆个子不矮,盘着发髻,裹着小脚,走路一摇一晃,速度快不起来。郭连长家生了很多孩子,估计有七八个。多年以后,当郭连长再次看到我的时候,还是笑眯眯地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嘘寒问暖,和蔼可亲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化。
福善堂里还有一个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人是老和尚。据说他是这个庙里留下的最后一个和尚,那时庙宇已经变成了大杂院,他退居到大院的最后一个小院里,小院的门总是紧闭着。老和尚的生活是神秘的,更神秘的是老和尚为什么会有后代?和尚极少进出,他长相清瘦,斜襟长衫,出门常常带着一把长伞,不苟言笑,那份淡定与平和令人不忍打扰。
我一直梦想着能进入这个小院,在我心里,那里是世外桃源,与七十年代的喧嚣斗争和漫天的大字报相比,小院是纯净的天堂。我们也曾从木门的拼缝里探寻老和尚的身影,希望知道他每天都在干什么,往往也只是徒劳。
老和尚的房子紧贴着西围墙,青砖黑瓦,窗户很高,因为西围墙外的风车山地势较高,一天我们几个小鬼头终于爬上了小山坡,垫高自己,伸出脑袋够望了一下老和尚的院子。因为脚下站立不稳,排队人多,每个人只能探头望一眼,就下来了。
印象中,青石板的小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周边开满了大朵大朵的大丽花,花朵很大很大,颜色耀眼得令人难以相信它是真的,老和尚正在浇花,那一派祥和、温馨的氛围在当时大喊口号、大搞斗争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听见孩子的嘻哈声,老和尚打开了后门,他微笑着不言语,给我们一群孩子分发糖果,有些孩子恐怕第一次吃那样好的糖果。
转眼我进了小学,老和尚的孙女恰巧成为我的同学,我得以进入老和尚的院囿,走进他的生活。
孩子的到来使小院热闹起来,老和尚给我们每人一把炒蚕豆,嚼起来咯嘣脆响,老和尚看了很开心,他和言细语,不慌不忙,一副出家人的淡定和平和,慢慢地为我们扫掉地上的蚕豆壳。那天老和尚很高兴,我们也兴致高涨,顺手摘下晚饭花朵,扯掉花托,吸吮花管里的甜蜜,那时真的感觉很甜很甜。摘光了他的晚饭花,老和尚依然没有过多的言语和指责。那时,没有哪个家庭的家长丢下手上的阶级斗争,有这个闲情逸致陪着孩子玩耍,老和尚的举动带给我们说不尽的温暖。
我已经不记得老和尚的家里是否供奉着菩萨了。后来听说,老和尚所谓的儿子实际上是他养育的一位国民党军官遗留下的后代,老和尚将其培养成了医生。
福善堂北围墙的外面围坐着一溜烟的房子,看起来是在佛堂和寺庙之后建的,大多都是草房,后来慢慢改造才变成了瓦房。我的外婆家是解放初期在那里买了三间草房,出门对面两三米就是福善堂高大的围墙,逢雨天墙下的小水沟里是山上淌下来的清清雨水,平时门前比较清净,偶尔也有路人经过。
风车山是一座小山头,既荒芜又热闹,长满野草的山顶上只有一个厕所和一些坟头,晚间翻越小山时常常令我们小孩子心惊肉跳,看到冥火飘移更是魂飞魄散。但这座小山四通八达,翻过这座小山又是城市的另一部分,我很喜欢那里的地形,既是城市却又有野外的风情。而紧挨着山边的古老的第二中学更是我们玩耍的快乐天堂。据说这里原来是赛珍珠的母校崇实女中,民国建筑风格的教学楼和宽敞的大操场可与大学相媲美,似乎生来就隐藏着说不尽的故事。这座小山下面备战的时候挖过防空洞,后来改建成了电影院,去看电影是莫大的享受,那时没有空调,电影院里面冬暖夏凉,坐的是折叠椅,观众兴趣盎然,弯弯绕绕,周边都是土墙,走很久的地下通道才能进入电影厅,感觉很奇特。
这座小山上还有两个小工厂,一个是花圈廠,一个是纸盒厂。花圈厂里面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妈妈,她们一边闲聊一边扎花,各种颜色的小花一会儿就是一朵,我经常痴迷地站在旁边一看就是一下午,一点都不累。另一家厂也不大,是个社区的纸盒厂,大门总是紧闭着,里面接纳了很多残疾人,我有个邻居患小儿麻痹症,就在里面工作,我和一个邻居姐姐经常去那里找她。去多了,就知道一个纸盒子是如何做出来的了,都是手工流水作业,每个人案头有盏灯,灯光不是很亮,各干各的,一点都不乱。工人们心平气和地做着自己的工作,那一份安心,那一份满足,全都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无论是福善堂的里面还是福善堂的外面,人们的命运自觉不自觉地发生着变迁,随自己的意愿或违背自己的意愿,但是无论是老和尚还是住在外面的老百姓,甚至包括我们这些未成年的小鬼头,都能在各自的夹缝中寻求到生活的那份淡定、快乐和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