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模仿《辋川集》刍论
2014-05-08王志清
王志清
(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
韩愈的《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诗,模仿王维的《辋川集》,其题材、作法、结构乃至风格均多雷同,这是非常难得而极有探讨价值的现象。我们之比较研究,并非轩轾二者,而意在追究韩愈仿作之缘由,进而讨论其仿作的自家面目与美学意义。
一、韩愈模仿《辋川集》
韩愈模仿《辋川集》,这是让人感到非常意外的。
人们但知,韩愈追踪李杜。赵翼《瓯北诗话》说:“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险处亦自有得失。盖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则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1]韩愈“一眼觑定”了的是“少陵奇险处”。《新唐书·杜甫传》中也指出:“昌黎韩愈于文章慎许可,至歌诗,独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诚可信云。”其实,韩愈是很难欣赏人的。即便是他所说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也属于“有为而作”,乃出于对同时代元、白苛责李杜诗的反击。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颇有“李杜交讥”之倾向,认为李杜诗缺乏风雅比兴。白居易的密友元稹也在《杜工部墓志铭》之中“扬杜贬李”。韩愈“不平则鸣”,遂作《调张籍》以抵排。韩愈说:“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它浸淫乎汉氏矣。”(《送孟东野序》)他推崇李杜等,是推崇李杜等人的“不平则鸣”的发生形态,是李杜等人的与他英雄同其所见,是借誉郊、岛而自誉,以策应他不平则鸣的发生学与美学观。然而,韩愈的二十一首诗咏“虢州三堂”,描绘了当时“虢州三堂”的大致景色。这明摆着的是仿写王维的《辋川集》,题材相似,作法相类、结构方式相同同,不妨以诗为证:
《新亭》:湖上新亭好,公来日出初。水文浮枕簟,瓦影荫龟鱼。
《流水》:汩汩几时休,从春复到秋。只言池未满,池满强交流。
《竹洞》:竹洞何年有,公初斫竹开。洞门无锁钥,俗客不曾来。
《月台》:南馆城阴阔,东湖水气多。直须台上看,始奈月明何。
《渚亭》:自有人知处,那无步往踪。莫教安四壁,面面看芙蓉。
《北湖》:闻说游湖棹,寻常到此回。应留醒心处,准拟醉时来。
《花岛》:蜂蝶去纷纷,香风隔岸闻。欲知花岛处,水上觅红云。
《柳溪》:柳树谁人种,行行夹岸高。莫将条系缆,著处有蝉号。
《西山》:新月迎宵挂,晴云到晚留。为遮西望眼,终是懒回头。
《竹径》:无尘从不扫,有鸟莫令弹。若要添风月,应除数百竿。
《稻畦》: 罫 布畦堪数,枝分水莫寻。鱼肥知已秀,鹤没觉初深。
《柳巷》:柳巷还飞絮,春馀几许时。吏人休报事,公作送春诗。
《花源》:源上花初发,公应日日来。丁宁红与紫,慎莫一时开。
《北楼》:郡楼乘晓上,尽日不能回。晚色将秋至,长风送月来。
《孤屿》:朝游孤屿南,暮戏孤屿北。所以孤屿鸟,与公尽相识。
《方桥》:非阁复非船,可居兼可过。君欲问方桥,方桥如此作。
《梯桥》:乍似上青冥,初疑蹑菡萏。自无飞仙骨,欲度何由敢。
《月池》:寒池月下明,新月池边曲。若不妒清妍,却成相映烛①[2]。
此组诗可谓韩愈清新平淡风格之代表,首首清新,以小见大,读来清新可餐。组诗中写有北湖、月池、竹林、流水、孤屿、花岛、渚亭、柳巷、稻畦、荷池、方桥、梯桥、月台、镜潭、北楼等诸胜,规模相当宏伟开阔,如同王维所开创的《辋川集》那样,在二十首诗中,每一首诗写一个景点。
诚如赵翼所说:“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恐昌黎亦不自知,后人平心读之自见。若徒以奇险求昌黎,转失之矣。”[1]韩愈诗以奇险见长,奇险也是其鲜明“本色”。但是,韩愈诗不仅仅是奇险,像《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以及《晚春》、《春雪》、《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等作品,状物灵性,草木传神,仿佛脱口而出,了无造作之痕迹,然却情思深远,情趣盎然,韵味十足,于常景中翻出新意,独具风采。因此,“若徒以奇险求昌黎,转失之矣”,《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即是特例。而且,若徒以追踪李杜评昌黎,亦转失之矣,还有追踪王维的明证。
二、韩愈何以模仿《辋川集》
韩愈何以模仿《辋川集》?这是很有意义的话题。韩愈自序曰:“虢州刺史宅连水池竹林,往往为亭台岛渚,目其处为三堂。刘兄自给事中出刺此州,在任逾岁,职修人治,州中称无事。颇复增饰,从子弟而游其间,又作二十一诗以咏其事,流行京师,文士争和之。余与刘善,故亦同作。”《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题目告诉我们,韩愈是用别人的题材乃至诗韵所写诗。所“奉和”的刘伯刍,因与宰相李吉甫不和,元和七年以给事中为虢州刺史,次年修三堂,作诗二十一首,传入京师,韩愈便有是和作。韩愈为什么要奉和?或者说其奉和有什么深意?
其一,韩愈诗仿《辋川集》,与其江南经历和时风影响有关。韩愈生于大历三年(768),出生北方的破落世族。而其青少年时期基本上是在江南渡过的。其在江南的时间分为两段:第一段约为3-8岁,因为其父大历五年(770)去世,随其兄寄寓江南生活了五六年,后随其兄去长安;第二段时间约为13-19岁,韩愈再次到江南的时间是建中二年(781),来宣城避乱,其兄也已经去世,直至贞元二年(786)才离开江南而去长安应进士试。江南文化洒脱清逸的精髓,以及温山软水的自然环境,对他一生的行举与创作发生着潜在影响。中唐自大历始,进入了后王维时期,清绮温丽的诗风盛行,其中成就最高、也最为活跃的诗人如韦应物、刘长卿、钱起等。皎然《诗式》卷四云:“大历中,词人多在江外。皇甫冉、严维、张继、刘长卿、李嘉、朱放,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己有。吾知诗道初丧,正在于此。……迄今余波尚寝,后生相效,没溺者多。”皎然生卒年不详,约720-约800,活动于大历、贞元年间。可以肯定的是,韩愈也生活于皎然所说的“余波尚寝,后生相效”的诗美趣味的风行时。中唐还有两个重要的唐诗选本可以明证,以王维趣味为趣味,乃时风也。其一是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选录肃宗至德初年(756)到代宗大历末年(779)20多年间作家作品,计26人,诗130多首。编选者选的是钱起、郎士元等人的诗,而却左一个“文宗右丞,许以高格”,右一个“右丞以往,与钱更长”,实际上是在顶礼王维,所选诗在艺术上多为清逸幽远之境。高仲武《自序》中提出“体状风雅,理致清新”的选取标准,基本符合当时诗风的特点。其二是姚合的《极玄集》,选录王维等 21人诗,也以钱起、郎士元等人为主,今本实录99首,其序中称“此皆诗家射雕之手也”[3]。非常耐人寻味的是,其中只有王维一个是盛唐诗人。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指出:“姚合编选《极玄集》,以王维诗居首,称为‘诗家射雕手’,后面选的大抵都是王维一派诗人的作品。”[4]故而,刘大杰认为:“李肇《唐国史补》云:‘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韩愈的诗歌,在反对当日流行的轻浮靡荡的诗风上,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5]韩愈处于大历、贞元之后,走的是“元和之风尚怪”的一路,然其《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诗,则显现出他诗歌奇险之外的清绮一面,是其顺应清逸幽远之时风而表现出来的一种审美自觉,与其江南经历和美感积淀有关。
其二,韩愈诗仿《辋川集》,乃为了投好刘伯刍。韩愈于宪宗元和元年掾江陵,担任法曹参军时所作。宪宗即位,虽使韩愈自郴州移官江陵,却仍受到朝中政敌之制压,心中之抑郁,自不待言。韩愈的这组诗,作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是年韩愈四十六岁,宦海浮沉,饱经世故,在长安任国子学博士,教授生徒,属于投闲置散的状态。著名的《进学解》也写作于同时。从《进学解》可见,韩愈此时,牢骚满腹,借勉励生徒刻苦学习,求取进步为名,而发话正说,发泄不满。因此,其奉和诗中也不可能如王维那样的息心静气的。
韩愈所奉和的刘伯刍,据新旧《唐书》载,其为朝廷要员,出为虢州刺史前,曾任考功郎中,集贤院学士,给事中,是能够在皇帝面前说得到话的人。《旧唐书》卷153《刘伯刍传》:
伯刍,字素芝,登进士第,志行修谨。淮南杜佑辟为从事,府罢,屏居吴中。久之,征拜右补阙,迁主客员外郎。以过从友人饮噱,为韦执谊密奏,贬虔州掾曹,复为考功员外郎裴善其应对机捷,迁考功郎中、集贤院学士,转给事中。裴罢相,为太子宾客,未几而卒。李吉甫复入相,与宿嫌,不加赠官;伯刍 上疏论之,赠 垍 太子少傅。伯刍妻,从姨也。或谗于吉甫,以此论奏。伯刍惧,亟请散地,因出为虢州刺史。吉甫卒,裴度擢为刑部侍郎,俄知吏部选事。元和十年,以左常侍致仕,卒,年六十一,赠工部尚书。伯刍风姿古雅,涉学,善谈笑,而动与时适,论者稍薄之。
据史载,唐宪宗时,罽宾僧人般若来华译经,刘伯刍与归登、孟简、萧俛等人奉诏就礼泉寺译出佛经八卷《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士大夫受朝廷的指派,参与佛教界的译经活动,在唐代是一种极高的待遇、地位与影响。玄奘译经时,唐高宗敕令大臣于志宁、来济、许敬宗、薛元超、杜正伦、李义府和学士范頵等人,监共译经,随时润色。唐中宗、唐睿宗时,南天竺僧人菩提流志在长安译经,译场中有润文官卢粲、学士徐坚、中书舍人苏晋,给事中崔璩、同中书门下三品陆象先、尚书郭元振、中书令张说、侍中魏知古等参与译事。时有评价说,儒释双方“皆一时英秀,当代象龙”[6];所谓“儒释二家,构成全美”(《宋高僧传》卷三《唐洛京长寿寺菩提流志传》)。中书侍郎崔湜因为行香来到翻经院,由于自己没被指派来译经,竟然感叹道:“清流尽在此矣,岂应见隔?”[6]因此,刘伯刍能够奉诏参与译经,可见其当时的地位,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精通佛理。
还有一则信息也是很应该值得注意的,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载:
刑部侍郎从伯伯刍尝言:某所居安邑里巷口有鬻饼者,早过户,未尝不闻讴歌而当垆,兴甚早。一旦,召之与语,贫窘可怜。因与万钱,令多其本,日取饼以偿之。欣然持镪而去。后过其户,则寂然不闻讴歌之声。谓其逝矣。及呼,乃至,谓曰:“尔何辍歌之遽乎?”曰:“本流既大,心计转粗,不暇唱《渭城》矣。”从伯曰:“吾思官徒亦然。”因成大噱[7]。
《类说》卷54引《刘禹锡佳话》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刘伯刍给钱,是因为卖饼者之讴歌。卖饼者所讴者何?乃《渭城曲》。此记录,是否可以说明刘伯刍是酷好王维诗的呢?如果此论成立,韩愈放弃奇险怪异的追求与套路而仿《辋川集》以赠刘伯刍,则具有投好刘伯刍的成分,不仅有悖辟佛而奉道的信仰,而且背离了他的主流诗风与审美趣味。
其三,韩愈诗仿《辋川集》,反映了他性格上极强的争强斗胜的一面。韩愈的这种争强好胜的个性,决定了韩愈诗文上的表现,“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答李翊书》)其诗最显著的特点是诡怪盘硬,豪放雄奇,以险怪取胜,力主以笔法摧破历代诗法规律,突破诗的一般音节,蓄意以古文章法为诗,而自成一家。郑振铎先生认为:韩愈的诗“虽然同样的持着反对浓艳与对偶的态度,却有意的要求险,求深,求不平凡。而他的才情的弘灏,又足以肆应不穷。其结果,便树立了诗坛上的一个奇帜,一个独创出来的奇帜。”[8]韩愈的山水诗也多五、七言长篇古诗,多铺排而写景和记事。我们以为,韩愈诗仿《辋川集》,具有与王维一比高下的意思。这样的推想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日本学者川合康三的《终南山的变容——由盛唐到中唐》,比较王维的《终南山》与韩愈的《南山》,从二诗写作上的差异来看两个时代的差异,认为王维是用有限的语言把握整体,而韩愈则纤毫无遗地记录了构成终南山的多样地形地貌,描写了四季晨昏发生的景象变化,以及自身在不同情态中的不同感受[9]。因此,韩愈模仿王维的《辋川集》,却写了二十一首,硬是要超出一首,与其好胜喜竞的性格有关。
由上述三方面,推想韩愈仿学《辋川集》的创作意图,绝非凭虚公子之臆想也。
三、韩愈模仿《辋川集》而自成面貌
韩愈与王维的诗歌,孰优孰劣?朱彝尊《批韩诗》早就比较说:“(韩愈)首首出新意,与王、裴《辋川》诸诗颇相似,音调却不如彼之高雅。”[10]今人金学智在《中国园林美学》中也指出:“唐代诗人咏园,爱写组诗以唱酬(这也颇受王维影响),于是,也有一系列景观题名之出现,如韩愈有《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其中,‘镜潭’、‘柳溪’、‘月池’等,颇有诗意,但也颇多凑成的、随意的,如‘流水’、‘北楼’、‘北湖’、‘西山’、‘荷池’、‘稻畦’······可见未经深思熟虑,还是‘散文化’的。”[11]金先生还认为:“他(韩愈)对景题亦即诗题并没有严加选择,因而有二十一个之多;更没有对景题深入细致地推敲、加工,因而各题之间重复之字极多。其实,他只是应邀即兴地、随机地咏了二十一首。这种个人行为的结果,就导致了松散组合类型的诞生,当然,还应肯定其组诗特别是其中有些作品的艺术价值。”[12]我们不想讨论韩愈诗与王维诗的优劣,而只是为了呈现二者的美学风貌,以说明诗歌创作中时代背景与诗人个性之差异的。我们试比较韩愈的《渚亭》诗和王维的《临湖亭》诗(见表1)。
王、韩二诗的题材、意象皆同,然情味判然。其笔下的景象有自己的影子,是诗人各自人格的写照。王维的诗是写迎客与赏景的心情,无心樽酒,也无心壁隔,沉浸景中,陶醉美色,湖与天一色,湖与心也一色,举手投足而听凭自然,意念心性而皆合天道,是“水流花开”的一种禅境和禅悦。韩愈着眼“人知”,不忘尘世,虽欲任运自在,却担心有壁之相隔,不是顺其自然而无论有壁还是无壁,刻意追求“无壁”的境界,诗中充满了有壁而不能“面面观”的忧心,显示出矻矻奢求的精神沉重。故王维的诗飘逸恬淡;韩愈的诗滞谨深切。而认真阅读韩、王的组诗,便清晰发现,韩愈仿写只是貌似,实质上全是他自家面目,我们还是从对比中加以分析(见表2)。
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云:“退之诗,大抵才气有余,故能擒能纵,颠倒崛奇,无施不可。放之则如长江大河,澜翻汹涌,滚滚不穷;收之则藏形匿影,乍出乍没,姿态横生,变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13]方东树云:“杜、韩尽读万卷书,其志气以稷、契、周、孔为心,又于古人诗文变态万方,无不融会于胸中,而以其不世出之笔力,变化出之,此岂寻常龌龊之士所能辨哉!”[14]历来对韩愈本人的评价是:“力大思雄”。对其诗的评价是:“颠倒崛奇”。或者可以说,韩愈是以“颠倒崛奇”诗而闻名于世,也擅长诗的“颠倒崛奇”。其诗中长于概括,偏于理性,多铺叙排比,议论风生,情多于韵,往往显示出“不平则鸣”的心绪波痕,表现出“干预生活”的强烈情感。其哲学上的道教信仰,以及其美学上“笔补造化”的美不自美的趣味,将审美物象对象化,而以搏牛之力,在方寸之地经营,总感到左冲右突地拘束。从其诗中频繁出现“莫”“欲”等使令词,可以想见韩愈创作时的审美状态,受干扰于现实处境的他,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不能平静的焦躁,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感慨。诗中议论似乎含有许多故事,唤起读者的许多联想,也因此而表现出相应的理性深度和感人力量。
表1 韩愈的《渚亭》诗和王维的《临湖亭》诗比较
《旧唐书·王维传》云:“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耽于禅学的王维,净以解脱,心清性净则眼界清净,他在《谒璇上人并序》里夫子自道地说:“上人外人内天,不定不乱,舍法而渊泊,无心而云动。色空无碍,不物物也,默语无际,不言言也。”意谓自觉地放弃一切目的,由人复天,以人合天,以天的规律为人的目的。诗人并不注重于实际意义上的自然人世,而着重于心理主体的建设,站到了终极的意义和审美超越的高度,其诗中常常以“闲”的形象以呈现其“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辋川集·漆园》诗云:“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王维眼中的庄子之“偶寄”智慧,打破了主客对峙、以我役物的态度,破除自我中心优越而混同于物,不拘于物,不累于心,顺性而为,游心于物之初,心灵高度自由,获得摆脱所有感官的牵累的解放。已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这既是王维的人生观,也是他的美学观,美在自美,追求原始幽寂而纤尘不染的境界,一切都在本然中。故而,其写诗时多处于心平气和、闲适满足的精神状态,也最易生成“温柔敦厚”的诗观,生成虚静空默、渊泊恬淡的意境。黑格尔认为:“在这类艺术作品中形成内容核心的毕竟不是这些题材本身,而是艺术家主体方面的构思和创作加工所灌注的生气和灵魂,是反映在作品里的艺术家的心灵,这个心灵所提供的不仅是外在事物的复写,而是它自己和它的内心生活。”[15]在阐明心与外界自然的关系上,这与中国古代美学的精髓相一致。王维与韩愈的处境全然不同,故而心境肯定也不一样了,以“内心生活”观王维与韩愈诗歌的差异,诗歌作为各自心灵的映像,无疑是生动而可信的。诗人的思想文化信仰深刻影响了诗人的审美观照与创造。王维“境随心转”,韩愈则是“心随物动”,二者观照世界的思维与方法论的显著不同,导致了二者美学趣尚与诗歌文本的极大差异。
表2 韩愈、王维组诗的比较
韩愈仿写《辋川集》,虽然也以王维山水诗美为圭臬,追求空灵澄澈的清远品格,甚至同样获得了自静自净人性的充分自现,但毕竟不可能像王维那样以寂然之心去观照万物的寂然本质,从而生成“寄畅山水”的审美状态,其诗中更多的是表现其无限的思想空间和无拘的创造活力,反映了他本质上积极事功的人性精神,具有“寄傲林丘”的文本特征,形成了貌似而质异的全然不同王维的自家美学面目。
注 释:
① 本文引用古籍之不注明版本者,皆为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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