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坛
2014-05-08
这是一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村子名叫四岔子。当地人俗称的岔,其实就是大山之间的峡谷。四岔子村中相对平缓的地方住着七八户人家,其余的则东一家、西一家,这个岔住两三家,那个岔住四五家,有的墙连墙,有的单门独户,相距百米或千米。家家簸箕大的一两间土坯房已经住了几辈人。远远望去,那些零零散散分布在山顶、山腰和谷底的土房子,像一块块灰溜溜的大泥巴。从各家门口伸出的一条条又陡又窄的羊肠小道,曲曲折折通向村子中心。
四岔子的山个个像和尚头,难得长几缕小草。山坡上的田地似乎常年荒芜着。村里最亮的风景得数富强家门口生长的两棵椿树,那是前些年富强外出打工带回来的树苗。这个时代久远的村子,连棵鸟儿歇脚的大树也没有,所以村子显得格外寂寞。偶尔有外人经过,总会驻足感叹,这里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呢?
那么,他们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呢?除了家家墙上挂着一本红色封皮的里面记得密密麻麻的救济粮小本,也许只有岔里那眼苦水坛能告诉人们,此地的人是如何给取着生命之水生存着。
岔里有一眼四周结着白碱的苦水坛。乡亲们所说的坛,其实就是泉。从泉里溢出一股细细的苦水,汇在旁边的水坑中,又顺着沟道慢慢悠悠地流到村口就消失了。泉水含碱量极大,水流过的地方结着一道厚厚的白印,就像常年不融的积雪。泉水异常苦涩,外地人来到这里,就是渴得嗓子冒烟,也难咽一口。祖辈生活在四岔子的人早已习惯了,并不觉得泉水有多么苦。
因为这里的水太苦,外乡的亲戚自然很少来这里。那些万不得已来的人,总不忘背足甜水。外村的女子听说四岔子生活艰苦自然不会嫁进来,而此地的女子为了喝上甜水都想方设法嫁到外面去了。就这样,那些死守着家的男人无论如何也娶不上媳妇。有人估算了一下,村里上到一辈子没有成家的老人,下到半辈子没成家的中年人,再到已过而立之年仍然寻不上媳妇的年轻人,加起来老少八条光棍。当然,除了弱智的“老懒”和三个六十岁以上的老光棍,其他的仍然坚持不懈地到处打听着找媳妇。近两年,有些村民去外面打工,他们不但娶妻生子,还在外面安了家。
四岔子光棍多不说,还有大小三个傻子。有时清醒时糊涂的,有呆头呆脑自己不知道吃饭的,还有疯疯癫癫到处乱撞的。富强的姐姐富花当姑娘时还好,谁知一出嫁病就重了。不到半年,婆家就将她送回了娘家。又过了几个月,富花在娘家生下了一个女孩。富花妈把孩子抱到富花的婆家去,人家怕孩子傻,说什么也不要。“这可是你家的骨肉。”她把孩子放在富花婆家的炕上说。“你要是不抱走,我就把她扔到山上喂狼!”富花婆婆瞪着眼睛说。就这样,富花妈只好把孩子抱回来细心抚养。
转眼,该给富强找对象了。他的父母从这个村打听到那个村,别人一听“四岔子”几个字,就害怕得连连摇头,况且他还有个傻姐姐。富强见找对象无望,一气之下出门打工去了。
富强一去就是六年,回来时一手牵着个身着花裙子脚穿高跟鞋的时髦女子,一手提着一桶纯净水,背上还背着一个可爱的小男孩。那女子一手牵着富强,一手小心地提着两棵树苗。这道耀眼的风景,让村里那些光棍汉简直馋红了眼。他们无不后悔自己年轻时太死脑筋,如果当初像这后生一样出去闯荡,也不会打一辈子光棍了。
富强回来要接父母与他们一起去外面生活。富强媳妇在城里理发,富强租了面街的房卖菜,两个人都特别忙,没有人照顾孩子。父母跟他们去了,拔了这里的穷根不说,还能帮他们小两口的大忙。听了儿子的话,父母沉默了良久说:“咱们都走了,你姐姐娘儿俩咋办?”“一起去嘛。”儿媳妇说。“唉,她犯病了乱叫乱跑的,不成哩。”“看着不要紧,还会做饭,她去了只管给咱们做饭,我天天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做。”“她的病说不定啥时就犯了。”
就在富强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富花果然犯病了。当时她坐在地上哭,富强媳妇看见了就抱着孩子凑过去劝她,谁知她猛然扑过来,一把掐住孩子的脖子,吓得富强媳妇大喊起来。富强和父母听到喊声立即过来解救,孩子的脖子上已经留下了深深的指印,而富花却大笑着跑了。
“宝宝不害怕,宝宝不害怕了。”富强抱着孩子哄着,心疼得流泪。
“你看看,她这个样子,咋能和你们一起去呢?她一犯病,把自个的娃娃都掐得口吐白沫。”富强妈抹着泪说。
“千万别去了,千万别去了。”儿媳吓得战战兢兢地说。
几个人正哄着孩子,只见小乐大叫着疯了似的扑向了外婆。外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紧追在小乐身后的富花停住了。“你敢来!我打折你的腿。”富强妈提起手边的棒子。富花呆呆地望了一阵他们,转身蹲在角落里边哭边啃地上的木棒。“小乐,快你给妈拿药。”外孙女拿来了药,富强妈过去哄着女儿富花吃了。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富花身子一斜,睡倒在地上。富强妈和外孙女将她连抱带拉弄到炕上。她睡了一整天才醒,醒来又好人似的要抱富强的孩子,要亲自己的女儿,可谁敢靠近她呢。富强媳妇紧紧地护着孩子不敢出门,女儿小乐看见妈妈醒了,也躲得远远的。富花见没人理她,就皱着眉头对富强说:“小乐不听我的话,你快把她送到城里给咱们换些苹果。”富强无奈地笑笑,就同父母商量将可怜的小乐带到城里去上学。父母想了一阵说:“别看你姐犯病了就把小乐往死弄,过后还是心疼得很。小乐一走,她心里着急,病怕就更重了。”富强知道父母离不开姐姐,姐姐也离不开她的女儿小乐。
富强媳妇吓得一刻也不想在老家住了,她抱着孩子,胆战心惊地跟着富强,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天亮,他们就走了。
这一走又是几年,他们带回来的小树苗渐渐长大了,父母更加苍老了,姐姐的病更重了,小乐去十里外的地方上学了。富强的父母除了时时要看管越来越傻的女儿,就天天念叨儿子富强一家。他们在这里苦水喝习惯了,簸箕大的土房子住习惯了,根本想不出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他们打心眼里担心儿子的生计,担心孙子无人照顾,担心儿媳忙得吃不上饭。
有乡亲问富强的父母:“听说富强在城里干大发了,你们咋不跟他去享福?”“唉,丢不下的,缠着腿的,扯心得走不起身哩。”“以我看,把富花放开让转去,你们守着她一辈子能顶个啥?老懒这些年到处乱转,还顿顿吃好的呢。听供电局的小马说,上个月他们刚在馆子里要了烧鸡和羊羔肉,老懒不管三七二十一进来伸手就抓,害得他们吃不成,老懒可吃美了。”“我们咋忍心叫自家的女子乱转去呢。这辈子,活一天就得操心她一天。”
这几年天旱,四岔子越来越衰落,苦水坛的水量越来越少,味道也变得越来越苦了。以前,四岔子人的牙到成年才会渐渐变黄,如今没几岁的娃娃牙齿就变色了,从淡黄到深黄,从深黄到青灰,最后全变成乌牙了。国家发放的救济豌豆,孩子们爱炒着吃,可一吃豆子,豆子没咬烂,牙先掉下几块来。面对十年九旱的土地,那点救济粮根本无法维持乡亲们的生活,年轻人相继出去打工了。
为了给上学的小乐存一点细粮,外公外婆天天吃煮豌豆。而富花既不能吃煮的,也不能吃炒的,煮的她总爱往鼻孔里塞,炒的她就大把塞进嘴里,转眼就蹭得满口出血。为此,父母扛着木棒,将豌豆在石磨上推成面,给富花烧面糊喝。富花喝了面糊容易饿,她就趁父母不注意,随地捡杂物吃,野草、牛粪、破鞋等无不是她的美餐。有一次她不知从哪儿拾了半截皮绳嚼在口中,皮绳的一头下肚了,一头还拖在地上,呛得她嚎叫着打滚。“这个可怜的人哟。”父亲一把从女儿口中揪出皮绳,只见她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母亲以为女儿的罪孽从此满了,没想到她缓了一阵又醒了。
盼不见儿子富强一家回来,父母就把那两棵椿树苗当成儿子一样疼爱。树苗刚种在大门口时,可能不适应四岔子的苦水,嫩绿的树叶蔫了。父亲急了,特意从二十多里路外担来甜水浇灌。过了些日子,树叶渐渐变绿了。又过了几个月,它的根扎稳了。再后来,它慢慢习惯了这里的苦水,一天天长高了。
有一天,一批国家考察队经过四岔子,他们在苦水坛取了水准备做饭。水一开,炊事员小李尝了一口,立即苦得“哇”一声吐了出来。“啊、啊,苦死了。”他一嚷,队友都跑来尝,然后都摇头叫苦。他们把烧开的水倒掉对小李说:“你快到老乡家要些好水来做饭呀。”小李提着水桶去了富强家,富强妈指着不远处说:“苦水坛在那里呢,你到那里提水去。”“那里是苦水,吃不成。”富强爸说:“我们人老五辈就吃的那苦水。”小李不相信,非要看他家的水缸。富强妈就带他去了。小李一尝缸中的水,苦得倒退了几步,皱着眉头问:“这水也能吃?”富强爸露出两排乌牙嘿嘿笑着说:“能吃。”
小李提着空桶回到宿营地时,队友们正用仪器对苦水坛的水质进行取样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氟、亚硝酸盐等等有害物质严重超标,根本不适合人畜饮用。他们走时还说将来要给这里打机井,可不知什么原因,好几年过去了,这个给四岔子村带来美梦的好消息一直没有着落。考察队走后,乡亲们天天盼着,等着。时间久了,他们才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冬日的四岔子干冷干冷的。也许人们住得太分散,也许没有大树可挡风,总之,冷风卷着呛人的沙土从各个崾岘向四岔子灌进来,没几天就把苦水坛冻得严严实实了。每天早上,人们都得爬在泉口用镢头砸很长时间才能砸开取水的窟窿。溢在泉外的苦水冻成了乳房般圆溜溜明晃晃的大疙瘩。
进入三九天,天气变得更加寒冷,苦水坛被一层层冰围成了火山状的冰山。人们吊水时一步步挪过垫着浮土的冰滩,又慢慢地爬上冰山,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到泉口,再砸开冰封的泉口……那溜滑而坚硬的冰,让乡亲们吃尽了苦头,栽尽了跟头。有时他们好不容易砸开泉口担着水走上冰山,不料脚下猛然一滑,身体失去平稳,只听得水桶咣哩咣当一阵响,人和桶就跌落到泉口或者翻滚到泉外的冰滩上了,摔得他们“妈哟”乱叫着好半天才挣扎起来,揉着生疼的胳膊,拍拍蹭破的膝盖,拾起扁担,捡起摔得漏底的桶子,一拐一瘸重新去担水,因为家中妻女等水做饭,圈里的牛羊正等着喝水。
有一天半夜富花的病又犯了,她乱跑乱撞,还将家里的水缸掀倒,水“哗”一声,接着缸“啪”一下摔成了两半。父母好不容易哄女儿吃了药把她扶上炕。直到她睡安稳了,老两口才扫了满地的水,唉声叹气地睡在女儿身边闲谈起来。
凌晨,鸡叫了。
富强妈说:“咱富强这会子是不是赶着挂菜去了?”“早就去了。你不记得他说天天两三点就要赶到地方,要不然挂不到好菜。”老伴说。
“唉,富强在外面受苦了。”
“咱们守着富花,给儿子帮不上一点儿忙么。”
“你说富强媳妇心里是不是结着疙瘩呢?她又理发,又要拉扯娃娃,咱们当爷爷奶奶的,自家的亲孙子没管过一天。想起来,人心上就不好过。”
“谁叫咱们命苦,生了富花这个可怜女子。没办法,没一点办法哪。”
第二天早上,凛冽的西北风呼呼刮着。富强爸弓着腰,手缩在袖筒里,担着桶子最先来到苦水坛口。他拾起镢头使劲砸着冰面,直听“喀嚓”一声,冰裂开了。眼前的情景吓得他顿时大叫起来,他边叫边跑,就在跑上冰山时,脚下一滑,双膝着地,随之整个身子翻滚下冰山,展脱脱地趴在地上。他鼻流鲜血,两眼发黑,过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
这时,有个戴着大棉帽肩上的桶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人向苦水坛走来,富强爸就挣扎着抬起头扯着嗓子大喊:“快、快,快来看呀,坛里倒栽着一个人!”那人听到喊声,停下脚步问:“咋了?”“快、快……”突然刮过一阵强风,对方急忙背过身去。风过了,他又问:“咋了?”“坛里倒栽着一个人!”“谁?”“不知道。”“你快把他扯上来!”“冻硬了。”那人听他这样说,急忙扔下扁担,跑上一处高坡喊起来:“苦水坛里倒栽着一个人,快来人,快来哟。”
很快,住在四个岔里的人都跑来了。先到的乡亲见富强爸仍躺在冰上,就笑着说:“这不是在冰上吗?咋说倒栽在坛里呢?”富强爸呻吟说着:“不是我,你们快捞坛里的。”“坛里还真栽着人?”“真栽着哩。”乡亲们有的上前扶富强爸,有的凑近苦水坛吓得惊叫起来:“天哪,好像是老懒!他啥时候跑到这里了?这下可解脱了。”
几个乡亲把富强爸扶起来,可他根本就站不住。有人向他腿上摸了两下,愣着神说:“腿断了。”他站起来向正在打捞老懒的“邹江湖”说:“哎,腿断了,你快来,显一手。”邹江湖手一扬说:“等我把这个装死的弄活了再说。”邹江湖原名邹清水,小时候上过一年学,后来他自学给牲口治病。因为四岔子山高路远,严重缺乏医生,所以乡亲们患了病,也经常找他,为此,他就得了邹江湖的绰号。
苦水坛冻得实在太结实了。乡亲们寻来钢钻,好不容易才将泉口边的冰凿掉,然后在老懒的脚上拴了绳,大家一起用力才把他打捞上来。直到这时,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只水桶。也许老懒晚上渴得睡不着,跑来提水时滑进了苦水坛。
邹江湖对冰滩上的老懒说:“人都说我本事大,可我对你没法子呀。”说完他转身走向呻吟不止的富强爸。邹江湖顺着富强爸的腿上下摸了两遍,然后对扶着富强爸的几个人说:“把他的身子扶直,扶好。”他则蹲在地上,一手抬住富强爸那只受伤的腿,一手拿住脚,随着富强爸一声惨叫,他的腿发出了轻微的响声。“茬口接上了,抬回去用马鬃把腿子缠上半年再走路。”邹江湖说。富强爸疼得脸色煞白,好半天才说:“真个断了?”“真个断了。”
于是,乡亲们丢下老懒,将富强爸抬回了家。
接着,村长把村民分成三组,一组负责撬河滩的冰块暂供村民饮用,然后再清理苦水坛。一组负责请阴阳、买棺材、办理老懒的后事。一组上山给无儿无女的老懒打坟坑。
富强爸一受伤,富强妈就顾不得管村里的事了。她从冰滩上背来几大块冰放在干净的地方,然后就尽心侍候老伴,时刻紧盯着女儿。
过了两天,负责清理苦水坛的村民,将坛里的冰和水全部清理出来,运到远处倒掉了。人们担着桶子来到坛边,围着苦水坛转来转去,最后还是担着冰块走了。又过了两天,有个村民叫苦连天地说:“要担水饮羊羔呢,它们舔冰把舌头磨得流血呀。”再后来,滩上撬起的冰块担没了,人们只好咬着牙说:“担,老懒渴死了,咱们可不能再渴死。”
这年春节,富强开着一辆小型货车回来了,车上吃的穿的用的拉得满满的。不料车到四岔子村口就开不进去了,他只好把车停下,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用架车子一次次将东西拉回家。
躺在炕上的父亲握着儿子的手流泪了,皱纹堆满额头的母亲握着儿子的手流泪了,从富强手中接过一个大苹果的富花,眼神迷茫地望着富强,好像已经不认识这个弟弟了。小乐高兴地跑前跑后,整理着舅舅拉回来的东西。
“你这几年忙啥?咋一直不见回来呢?”富强妈拭着泪问儿子。
“我在街上人多处开了个菜店,忙得没天没夜的。前几天刚买了大房子,过完年咱们都走。”富强含着泪说。
“咋你一个人回来了?你媳妇和娃娃都好着吗?”
“他们都好着呢。我媳妇开了个大理发馆,你们的孙子也上学了。”
“你咋不叫他们回来过年?”
“只要一提回四岔子,我媳妇的头发就竖起来了。她害怕我姐,说啥也不敢回来了。”
过完春节,富强又动员全家一起去城里。父亲看着正在大门口的椿树下摘冰凌的富花,叹着气说:“我们四个都去太拖累你了,你先把小乐带去,叫她在城里好好念书。她的脑子机灵着呢。”就在这时,富花摘了两个冰凌边啃边叫:“小乐,快来吃冰糖,甜得很。”
富强带着小乐经过苦水坛时,小乐突然停下脚步说:“舅舅,我不想去城里上学了。”“咋了?”“我走了,我妈一着急,说不准也跑到这里来了。”富强拦住小乐的肩膀,一股冰凉滑下脸颊渗入嘴角,苦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