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锻炼
2014-05-06嘉男
嘉男,本名孙桂丽,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山东省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学员。发表、出版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等二百万字。多篇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及年度小说选本和其他文学选本。现居山东威海。
当任松芳在家人的搀扶下,抖着腿在床前挪动了几步,医生告诉她丈夫老杜,下一步带她去康复中心理疗吧。那里有专门的按摩师按摩,有各种各样的医疗器械,可以锻炼她肢体的肌能,慢慢的,她就又能像从前一样自由地东奔西跑了。所以,老杜和儿媳素梅就带她来了。出发前,素梅给她梳了梳头发。原来染黑的长发早就在病床上剪短了,白发根有一寸长了,没有刘海,前面贴着头皮,底边齐刷刷的,齐着耳垂,把她变成了标准的大妈,连她自己都吓一跳,但她顾不上了。原来她最喜欢穿的裙子这一病也不方便穿了,素梅给她买了条肥大的黑色休闲裤子,一件同样肥大的碎花短袖衫,直筒筒地套上身,加上她苍白虚胖的脸,不说话,活像个老年痴呆患者。虽然她的记忆还只是恢复了一部分,但她不想为了证明自己有多清醒而说什么,她现在很少说话。他们说,走吧?她只顺从地说,好。连镜子也没照一下,他们就把她抬到轮椅上,推上电梯下楼,再抬上车。天空是了无生气的淡蓝色,街道上的噪音使她感觉脑子里嗡嗡的。
康复中心的那些辅助治疗器材都集中在二楼一个阔大的厅房里。什么步行阶梯、跑步机、电动走步机、辅助步行训练器、减重步态训练机、上肢协调功能练习器、肩关节回旋训练器、手指肌能训练桌……都是为任松芳这种中了风又捡回一条命又幸运地能站起来的人准备的。实际上,很多器材她是叫不出名字的,她目前能用上的训练器就是那款减重步态训练机,一个黑白相间、张牙舞爪的庞大而冰冷的家伙,它会通过吊带调控减轻她的身体重量,以便她能以合适的程度站立、行走和下蹲训练,循序渐进,没有危险。
开始的几天,有两个治疗师站在旁边,纠正她的步态偏差,每次虽然只有十五分钟,她也做得艰难,一身大汗。今天,治疗时间要增加到半个小时,而且治疗师忙不过来,由老杜和素梅帮她。他们先让她在床上躺着休息了一会儿。在自家人面前,她突然感到懈怠,不像在医生面前那般努力。她一点也不想动。老杜说:“起来上机吧?”他笑眯眯的,像欠了她什么。实际上,他以前对她大打出手的时候也有,他们是一对怨偶,吵了一辈子。大概因为老杜还讲究“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所以才没有离婚。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那种缺点很多的人,绝不是坏人,但也谈不上是令人尊敬的大好人,所以他们计较着对方,纠结着生活。这一次大病,她发现很多事情一下子改变了,包括她自己。
老杜没听到任松芳的回答,就走过去要扶她起来,刚弯下腰,儿媳素梅说话了。“别管她,让她自己起来!”
这声音随意而坚决,镇住了老杜,他直起腰,笑笑,看着老婆说:“你自己试试?”
素梅又补了一句:“妈,这是为你好!”她虽然这样说着,却是站到了床的另一面,时刻准备着帮婆婆的忙了。
任松芳躺在那里笑起来,她忽然有种幸福感。出院后,她已经习惯了素梅的这句话,“这是为你好!”素梅命令她自己穿衣服、自己吃饭,吃饭还不准用勺,要用筷子,上厕所让她自己提裤子,哪怕她只有一只手能动,另一只手还是麻木的。每道命令后面都跟上一句,“这是为你好!”她现在不去怀疑这句话的真诚。也许里面含有乘人之危整治她的成分?因为婆媳间曾经历过一场恶战,婆婆打了媳妇,媳妇也打了婆婆,本来一年多不来往了,春节时,碍于传统习俗,一家人聚餐,儿子劝媳妇给父母敬酒,素梅倒是敬了,但是什么也没说,老杜喝了酒,任松芳只端了下酒杯又放下了。之后仍是互不来往。这一病,素梅逮着多好的时机,报仇雪恨什么都不耽误,还赚了孝敬的好名声。不过,你能说她是恶意的吗?她让婆婆自己穿衣服,任松芳把自己当成半身不隧的病人,以为自己穿不上,谁知竟然真的穿上了。她吃喝拉撒所有的能力,都在这逼迫下一点点恢复。对素梅,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蹬着脚,把身体向右侧转动,用她有些力气的右手撑着,慢慢抬起上半身,又慢慢挪动着右腿,斜坐着。这时素梅才弯下腰,帮忙把她麻木的左腿小心搬正,跟右腿并齐垂下床,而老杜则扶着她的肩膀,以免她摔倒。她慢慢站了起来。
“爸,你松手,让她自己走!”素梅也松开了手,站在一边,看着婆婆。
减重步态训练机就停在任松芳正前方两米远的地方,她盯着底部的黑色踏板,感到周身的血液都涌到脚上。仿佛在等待一个鼓点,一个节奏,过了十几秒钟,她才试探着迈出右脚一小步,两腿战战兢兢,左腿等了一会儿才跟上。她摇晃了一下。老杜和素梅及时扶住了她,然后放开手,让她继续向前迈进。她再次迈出右脚。谁还记得自己儿时学步时的情景呢?任松芳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个性格强悍的女人,竟然弱到这个份上,要重新学习走路了。岂止身体弱、腿脚弱,她的心理也弱了。她奓着两手,努力保持着平衡,小心地移了一下左腿。
“妈,你表现真不错,加油!”素梅向老杜眨眨眼。
老杜会意,也夸了一句:“比前两天有进步了。”
任松芳不说话,不敢分心,盯着她要去的地方,世界缩小为一个布满器械的大厅,她的路只有短短的一小截,这是她眼下惟一能掌控的事。她再也不能掌控丈夫、孩子,不能掌控他们共同创下的家业,她没想要再去掌控什么了。
用了五分钟,走完两米的路程,她已经满脸是汗。素梅掏出纸巾给她擦了把脸。大厅的另一头,一个肩部受伤的小伙子也在锻炼,器械发出嘭嘭的响声。她回头瞧了一眼,又盯着眼前自己要用到的家伙。
老杜说:“先练站位的吧。”他正对着站位的一边,欲把老婆往上拉。
任松芳挣扎了一下,转头看着素梅。
素梅说:“刚才走了半天,累了,先练坐位的吧。”
“好,好。”任松芳顺从地由着素梅的牵引,慢慢往训练机的右边移步。
“你听素梅的,不听我的?你不知道,是我救了你,是我把你拉到医院来的。要不是来得及时,你现在能有这个样子吗?”老杜笑着逗她。
的确,开始的几天,任松芳一直昏睡着,老杜有点害怕,担心她再也醒不了,也死不了,成为植物人。又过了几天,她醒过来了,能认出谁是谁了,但是不能说话,胳膊腿都不能动,大家又担心她会瘫痪。好在,她能吃东西,胃口不赖,很快一边的胳膊腿能动了,嘴巴是歪的,但能说出简单的话了,虽然口齿不清。又过了一阵子,嘴巴不歪了,舌头不够灵活,但能说出长句子了,记忆也开始一点点恢复。大夫查房时看着她说:“你很幸运,发病的第一时间就来了,不然后果很难说。”老杜问她:“你记不记得怎么来医院的?”她直摇头:“不记得。”老杜告诉她,那天晚上,他们和老齐两口子在外面吃饭,回到家她急急忙忙先去了卫生间,刚进去就传来老大的响声,他进去一看,她倒在地上昏过去了,就赶快开车把她送到了医院。
她昏迷的几天,谁来看她她不知道,清醒的时候,谁来看她,她不能说话,笑笑算是打招呼,然后就听老杜跟人家说,她如何进了洗手间,他如何听到响声,如何送她来医院。然后那些人就安慰她,说她真是万幸,说她有福气。她一个劲地点头。很多事情,她慢慢想起来了,可奇怪的是,她怎么来医院的,死也想不起来,只能相信老杜的说法。当她能把话说清楚一点时,来了人她就说老杜的好话,而过去,说起老杜她是一肚子怨言。
素梅搀着她,慢慢坐到类似自行车座位的小座上。老杜在仪表盘上调着数据,突然,他裤兜里的手机响起来。他站到一旁,掏出手机喊起来:“是老齐啊,回来啦?我和你嫂子在康复中心……”他踱到窗口那边去了。
“老齐?”任松芳看着老杜的后脑壳,嘟囔了一声,若有所思。
“妈,咱们开始吧。”素梅催促着,将婆婆的左脚放进小踏板的套里,又转到另一面去放右脚。她耐心而小心的样子让任松芳心里很舒坦,也有些感动,便乖乖地配合着。
任松芳在病床上醒来开始认人时,素梅正在水盆里淘毛巾,准备给她擦脸。但那时她还不能说话,只是愣眼看着素梅的举动,看了半天。这一次,她不能像春节吃饭那次端着架子、挺着不喝敬酒。她瘫躺着,还能端出一个什么样的架子?她成了羔羊,任人摆布,心气再也抬不起来了。老杜告诉她:“你病了的这段时间,可把素梅累坏了,孩子送回娘家去了,天天在这侍候你。”素梅表情淡然,将温湿的毛巾捂上她的脸。她的泪都让素梅顺便擦走了。素梅看到她的眼睛发红,就说:“妈,你安心养病,别想太多,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嘛!”就此,婆媳冰释前嫌。想想当初的事情很简单,无非就是她给孙子买雪糕吃,叫素梅看见了不高兴。这个事素梅说了多次了,说让孩子吃凉的不好,可做奶奶的惯孙子,哪里肯听媳妇的!两人一句顶一句,都是好强的人,最后事情就闹大了。若不是这场大病给了素梅一个表现的机会(她不表现也说不过去),她们一辈子都要僵持着吗?可为什么病的是她呢?她疼孙子有什么错,老天要这样惩罚她?
不过,她没有力量来纠结这些了,可以说是被迫接受了这一切。她两手紧紧抓住牵引绳上的把手,一下一下,慢慢蹬着腿。她一心一意要快点好起来,若还有什么心思的话,就是时不时的要观察一下素梅,猜想她来照顾她,几分被迫,几分诚意?老杜把木器厂的管理放手交给儿子后,儿子忙得只是几天才来看一次老娘,女儿嫁在外地,来了几天又走了,靠老杜一个人照顾病人是不行的,他也不是照顾人的料。
老杜的电话接了足有五分钟。他踱回来,看着老伴儿说:“老齐两口子一会儿要来看你。”
“老齐?”任松芳停止活动,看着老杜思索了一下,“噢,好长时间没看到他们了。”她的脚又继续活动起来。
“你想起他们了?他们去上海儿子家住了一个多月,刚回来,听说你病了,非要来看一下。”老杜说。
素梅问:“大老远的,怎么不多住些日子?”
“他们亲家有事,让他们暂时去给看几天孩子,现在不用他们了,上海天也热了,就回来了。”
“在那儿人生地不熟的,多没意思。”任松芳盯着自己的脚说。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素梅说:“下来吧,换到那边再练一会儿。”
任松芳停止活动,自己将右脚从套里抽下来,素梅蹲下身,帮她把左脚抽下来。然后和老杜两人架着她,慢慢挪到左面去。她觉得老杜的手搭在她的右臂上很轻,轻得像是敷衍,不知道是否因为她右侧相对灵活,他不需要用力的缘故。而她的整个左半身都沉沉的,没有一点灵性,虽然左臂还是麻木的,但她也能明显地感觉到,素梅在用力支撑着她,而且稳稳的。她左臂里还没有苏醒的神经感觉不到素梅手的温度,但她的骨头感到了她的力量。这孩子手脚麻利,能干是真的,就是脾气太大,能有如此的耐性也不容易呢。
她的右脚慢慢踏上步行踏板。头几天她的脚都不敢伸上去,她怕她住院吃出来的这一身肉膘,给人家把机器压坏了。现在不怕了,她只怕踏空,摔了。这一病,处处都觉得没有安全感。等她把脚摆正了,素梅说:“来,我们三个一起使劲,一二三!”她便一下子站到踏板上去了。等她站稳了,素梅又把牵引绳给她拉过来,帮她握住了把手,给她调好了升降范围,让她慢慢做下蹲训练。她看了素梅一眼。素梅用吟吟的笑鼓励她,她在这笑意中找不到虚假的成分,慢慢蹲下去。老杜夸张地伸着手,做保护状。她说:“素梅,你去床上坐着歇会儿,你爸在这儿就行了。”她想起清醒过来后,来看她的客人都要夸素梅几句,她不记得素梅是如何侍候她的,但大家都这么说,她不得不信。
“我没事,让我爸去坐吧。”素梅用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又用纸巾给婆婆擦脸上的汗。
“那好,你小心,我是有点累了。”
老杜退到供任松芳休息用的单人床边坐下,掏出手机,开始查看短信。任松芳再次下蹲的时候回了下头。“妈你小心。”素梅提醒了一句,她没理会,心里有点发躁了。老杜说不准又在给哪个狐狸精发短信吧?男人之间都是通话联系,发短信的一定是女人。以前,她经常能在他手机上看到露骨的短信,这一病,顾不得了,这男人的毛病会因为她的病而收敛吗?他是良心发现悔改了,还是觉得方便了更放肆了呢?心里这么一颠簸,她起身时歪了一下,素梅急忙扶住了她。
她叹了口气。素梅说:“累了吧?”话音未落,电梯“叮”的一响,门“哗”的开了。
“嫂子!”
任松芳扭头一看,老齐张着手臂走过来了,妻子静静地跟在后面。他抱了一下任松芳,嘻笑着说:“认得我不?”
“认得。”任松芳笑。
“她是谁?”老齐指指他妻子。
“萌姗嘛。”
大家都笑。素梅把婆婆扶到轮椅上坐好。老杜执意让老齐夫妇在床沿上坐下,他和素梅站着,几个人围成了一个小圈。
在老杜的朋友圈中,老齐是任松芳最不喜欢的一个,油腔滑调的,在外面还有女人,跟老杜两个互相打着掩护。有一次,她在老杜车上发现一双男人的旧皮鞋,老杜说是老齐的。她问:“老齐的鞋怎么放你车上了?”“兰经理给他买了一双新的,他在我车上换上了,忘了把旧的拿走。”话一出口,老齐做了个鬼脸,她知道他说走嘴了。兰经理是个女人,开着一家服装加工厂,有时候她跟他们一起去喝茶,原来还不只如此啊。
任松芳看看萌姗,心想她在家里也这么安静吗?她对老齐的所作所为知道多少,她会怎么对他?此刻,她对任松芳笑笑,“嫂子,你恢复得挺好。”
老齐说:“看来老杜侍候得挺好。”
“对,”任松芳说,“老杜这回表现不错。”
老杜说:“我没办法不是?其实受累最多的是素梅,多亏了她。”
“素梅是很能干,好样的。”老齐说。
萌姗也说:“素梅是个孝顺孩子!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管老人的?”
“是啊,这一气可把素梅累坏了,我都心疼了。”任松芳作为回报也夸起了素梅,心想老齐两口子是知道素梅跟婆婆打架的,这样说素梅的好话,怎么听都觉得言过其实。不过,她明白他们这样说也是好意,不让素梅高兴,她能更好地照顾她吗?
“我这都是应该做的。”素梅拍了一下婆婆的肩膀,刚好是有感觉的右肩膀,任松芳觉得素梅的手是有诚意的,只听素梅继续说,“多亏了我爸,发现得早、送得快。”
老齐问:“嫂子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忽然出了这种事呢?”
老杜又重复起每次客人来探视他说的那一套话,任松芳去厕所,他听到嘭的一响,进去一看,老婆子歪在地上,他赶紧抱她上车,闯红灯到了医院,一刻也没耽误。于是老齐两口子又说了些吉利话,什么嫂子福大命大必有后福呀,什么老公体贴媳妇孝顺呀。等围绕病人的话题说得差不多了,任松芳问老齐:“兄弟,你们是什么时候去的上海?怎么不多住些日子?”
老齐诧异:“嫂子,看来你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们走的头一天晚上,老杜和你不是给我们送行了吗?那天晚上我没少喝,老杜没喝,你们开车不是先送我和萌姗回家的嘛!”
任松芳只觉得脑子里电光一闪,劈开了黑暗,记忆的盲区又拓展开了一片,好像有一盏光线强烈的灯照射着一个场景,她看得清清楚楚。是的,那天晚上,还有一个老乡也在场,极力劝酒,所以老齐喝多了。萌姗扶着他上了老杜的车,坐在后排,那老乡坐到了副驾驶位上,任松芳也坐进后排,挨着萌姗。她的手触到座位上一件柔韧的东西,说了声“这是什么东西”,举起看了一眼,立刻攥进手心里不吭声了。萌姗和老齐都问什么东西?她淡淡地说没什么。老杜在前面装作没听到,悠悠地开着车。她一路无话,压抑着自己的火气,终于熬到只剩下她和老杜,她仍是没说话,老杜感觉不妙,也没说话。等两人上楼进了家门,她攒足了劲,将手心里的东西“啪”的摔到老杜的脸上。“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你干的好事!”老杜愣了一下,心虚脸热,摸一下疼处,将掉在地板上的避孕套捡起来,扔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她追到卫生间,“你把厂子交给儿子,就是为了有时间找女人鬼混是吧?在哪儿混不好,还玩起了车震!今天晚上要不是我反应快,你丢死人了!”老杜不吭声,转身要出去。这态度更是在她聚积的火气上淋上了明油,她瞪起眼睛吼道:“你给我解释清楚!”老杜回头看着她。“有什么好解释的,你不是知道了吗?”“你这个老流氓……”老杜回手甩了她一巴掌。她呆愣片刻,抄起拖把向老杜身上抽去,一边狂舞着拖把,一边和泪声嘶力竭地骂。老杜逃出卫生间,只听到“嘭”的一响,回头看,任松芳倒在了坐便器侧旁……
以后的事,任松芳就不记得了,但她相信是老杜把她送到医院的,家里只有他们两人,不是他是谁呢?他成了她的救命恩人!生活如此令人烦恼,却没有人想死,有时想到死,也只是想想罢了,终究战胜不了贪生的本性,所以,要无条件地感谢救命的人。她张了下嘴巴,看了老杜一眼,对老齐夫妇说:“我现在有的事能想起来,有些事还想不起来,那天晚上的事没有一点印象。”
萌姗说:“嫂子,想不起来的事就不要想了,不要找挨累,安心养病才是最要紧的。”
老齐也说:“对,从现在开始,你谁的事也不要管,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以老齐夫妻对老杜的了解,加上那天晚上车里的情形,他们可能不会相信老杜的话,看他们的神情,也不太相信任松芳的话,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能说:“好,听你们大家的话,好好锻炼,好好活。”
这时,萌姗向老齐递了个眼神儿,夫妇俩相继站了起来。萌姗说:“嫂子继续锻炼吧,我们不打扰了。”
素梅说:“没关系。”
老齐对素梅说:“素梅你辛苦些,好好照顾你妈。”
“没问题。”素梅笑笑,语气爽快。
“你嫂子现在还离不开素梅了呢,就听她的,她让干啥就干啥。”老杜说。
大家都笑起来。告辞和送别的话说完了,老杜对素梅说:“你陪你妈再练一会儿,然后上楼去按摩,我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回来接你们回家。”素梅爽快地答应一声,老杜就跟老齐夫妇下楼去了。
电梯的门刚关上,任松芳说:“推我到窗那边,我想看看风景。”
她看到院内的法桐树,叶子安静地垂着;院子里的水泥地面是灰白的,一辆出租车驶进院里来,下来一个拄拐的人,由健康的人陪着进了大楼;她看见老齐两口子开车走了,老杜也钻进自己的车,开起走了。真的有什么风景好看吗?她无非是想看看老杜离去的样子,她怀疑老杜是溜出去找那个女人了。紧接着,她想起了医生的忠告:凡事想开点,不要再生气,再中风一次就没这么幸运了。
素梅说:“妈,抓紧时间吧。”
“好。”
任松芳顺从地将脸从窗口转过来,任由素梅推着她离开了窗口。轮椅上的小轮子咕噜咕噜响,素梅的气息在她头顶微微地飘动着,一种安然幸福的感觉流遍全身。她宁愿相信素梅是真诚的,不然她不会有这种感觉。想想那些密切的接触,端屎倒尿,洗脸梳头,穿衣喂饭,她真切地感觉到了,她们的关系在一步步康复。也许有那么一天,她们会达到无缝链接的贴近与默契。
她们又回到步态训练机前,素梅扶她站起来。
“来吧,妈,继续锻炼。”
她说:“好,继续锻炼。”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