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的孤独
2014-05-06四川师范大学历史系
四川师范大学历史系 李 想
1. 英 雄
第一次遇见成蟜,是在庄襄王二年,赵国。
而那时的他,只是个任人欺辱的小破孩,生活在破旧不堪的邯郸小巷,受尽旁人冷嘲热讽,内自愤恨,却无力改变,无可奈何。
“喂!赵政,今天有没有给咱弟兄几个带点孝敬的好东西?”为首一个胖壮的小子,聂虎,正叉着腰,满脸轻蔑与骄横地看着他,后面站着四五个衣着有点破烂的小鬼,有一个甚至流着哈喇子。
真讨厌啊……又是这种烂俗的剧情,总是有个不长眼的孩子王要来欺压落单的小孩。
为什么我就不能活得有尊严一点啊!为什么我总要受你们欺压啊!我只是想安稳地生活在这里啊!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怨恨与激愤,双眼灼灼地盯着聂虎,毫不掩饰。
“怎么,你小子摆个凶相要吓谁啊?”聂虎十分讨厌那种自以为嚣张的眼神,特别是从这个看上去文弱的小鬼身上。他一下子就怒了,狠狠地说:“看来不教训一下你,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了!”
但聂虎的话音刚落,他就扑了上去。露出那种虎狼般的眼神时,他就知道再也藏不住本性了,但是以他瘦弱的身板想要抵挡住一个聂虎已是困难,何况聂虎还有那么多跟班!
可是他不甘愿,真的不甘愿自己受到如此天大的凌辱,像世界的弃子,而他是生来的王者。
是王者,就该高高在上,睥睨天下,而绝不会躲在破落的街边小巷,任人宰割。
他和聂虎扭打在一团,旁边的几个小孩儿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愣住了,这个平日看上去温和懦弱的小鬼,没想到还有这么……勇猛的时候?以一敌众啊!
不过他们只愣了两三秒钟,随即都扑上去支援老大了,凭着他们这么多人,怎么也不该输给这个瘦弱的家伙吧?
他只管狠命地捶打聂虎,好像要把平生怨气全部发泄出来,拳头如暴雨一般落下,聂虎被他打得死死地坐在地上,一时竟动弹不得。
跟班小孩儿们死拉硬拽,想把他拉起来,可是他安坐如山,他们又狠命地打他,但是他全然不顾,把那些拳头全部扛下,却好像根本没人打他,只有他在打聂虎。
但这样的情况只持续了五分钟不到,局势便明显一边倒了。
聂虎好不容易爬起来,摸了摸脸上的淤青,凶狠地盯着他,然后几个小孩儿就把他围在地上暴打。
现在他只好束手被打了。拳脚相加呈崩闸之势把他层层袭卷,他却在想其他事。
他从小就出生在赵国,和母亲生活一起,迄今已有十二年。十多年来,他们一直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母亲告诉过他,他们是作为人质被流放到了赵国,而赵国和他们的本署国关系并不那么好,父亲曾经就是赵国人质,长平之战爆发后,赵王气得差点就杀了他,终是忍住没有爆发。否则,他和母亲,可能早已活不到现在。
母亲还说过,等过一段时间,应该就会有宫里的人来接他们了。可是母亲从好几年前就说这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所谓的“宫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其实母亲没抱一点希望了。
可是他不,他还有希望,满怀着热切深沉的期望,相信有一天他能从这里出去,回到属于他的地方。他还是个孩子,没有那么多悲观的想法;他也是未来的王者,自信世界有一天会被他踩在脚下,他将以王者姿态,君临天下。
他想着自己是王,兴奋地忍不住想笑,可是承受的剧痛又让他止不住想要流泪,于是他的表情变得很扭曲,很奇怪,好像同时被两种人格占据着。
脚下的人一声不吭,那个流着哈喇子的小孩怀疑他是不是被打死了,正想收腿,聂虎却大喝一声:“给我往死里打!反正他是敌国的质子!连秦国的人也早把他忘了!不会有人追究的!”
赵政听到了,苦涩地笑了,随即昏死过去。
呵,管你做再伟大的君王梦,管你心怀多大的希望,你终究还是个凡人,终究还是个受人欺凌的人质,现在,免不了被弃尸街头的命运了吧。
美女落难尚有英雄相救,他一个弃子让谁来救?
答案是:成蟜。
2. 约 定
赵政醒来的时候还是在那个灰尘弥漫的破落小巷,空中零落地飘洒着几片雪花,霜气萧萧,只是周围没有那些令人生恶的脸,只有一个穿着绫罗锦缎的漂亮公子。
他的脸看起来很稚气,大概就十岁左右,可是身上却透着一股优雅的贵族气质。少年睫长眼大,皓肤如玉,正从容优雅地为他用药擦拭伤口。
邯郸的冬天挺冷,特别是对赵政这样只穿着一件汗衫的小孩来说。可是面前这少年容姿端好,他的笑如冬日暖阳。
他傻眼了,他不理解啊,自己一个刚被街头竖子打得皮开肉绽满身肮脏的家伙何德何能,为什么有个稚嫩但又儒雅的少年会如此“悉心照料”他?难道这里已是另一个世界?上天派了童子来照顾他上黄泉?
可是身上的痛那么真实,少年身上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他呆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不知做什么。
“我看不过他们那么多人来欺负你一个,你就当我是打抱不平吧。虽然这是别国的事,可是我一想到王兄也住在这样的环境……所以就来插了一脚。”少年不等他开口,自己先解释了起来,“那些人,看样子真要把你往死里打唉,我救了你,你也不必谢我啦,不过作为报答,你能提供给我一个消息吗?”
“什么?”他问。
“你住在这附近,知道有一个叫……应该叫赵政的小孩吗?可能和你差不多大。”
“我就是。”他立马回答道,心里怦怦直跳,他总觉得,那个一直期盼的时候好像是到来了,“宫里”有动静了,虽然是派了这么一个还没他大的小不点来接他,但他知道一定是,在这种地方,除了母亲和“宫里”的人,还有谁会对他这么好呢?
“原来就是你啊!我早该想到的!”少年欢快地叫起来,双眼充满了惊喜,“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他欲言又止。
“落魄。对吧?”他接上了他的话。虽然是件丢面子的事,但好歹也是事实。
“呃……”少年有些语塞,挠挠头,说:“我叫嬴成蟜,是秦国公子,也是你的弟弟。听奶奶说我还有个兄长在赵国,所以立刻赶来看看你。”
赵政没有看他,反而是往四处扫视了一圈,然后问道:“只有你?”
“还有我的内宦,岳和。我跟他两个,微服私访出来的。”
赵政看了看不远处马车上的岳和,瘦瘦小小的身材,相貌阴柔,脸白得像张纸,好似营养不良,就跟他一样。他坐在马车驾驶座上,不安地望向这边,似在担心主人的安危。
看上去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这是赵政对岳和的第一印象。
他又看向成蟜,问:“是你自己出来的?有跟大人们说吗?”
“奶奶知道,她最疼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允许我跑出来。”他笑嘻嘻地说。
“那么,你不能接我回去了?”他淡淡地说,把头埋下去,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脸上止不住的失望神情。
“抱歉。”成蟜有些尴尬,“我出来得很急,没管那么多,只是一心想见你……但是,我回去以后,可以向奶奶请愿的,她也许能让你早点回去。”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光辉。
成蟜很高兴,因为自己好像被寄托了什么……殷切的期望。
他伸出小拇指,说:“那和我约定吧。你答应和我玩儿,永远做我的好兄长,我就让你早日回去,我还可以……让你做王。”
“回去”,“做王”。这些词眼一下子把他牢牢抓住了,好像那上面天生有魔力,此时通过一张雏嘴说了出来,密语就施加到了他身上。他毫不犹豫伸出了右手,用小拇指钩住了他的小拇指,“成交。”
“不不,”成蟜赶忙纠正,“是约定。”
3. 咸阳宫殿亦凄凉
紫阁连终南,青冥天倪色。凭崖望咸阳,宫阙罗北极。
万井惊画出,九衢如弦直。渭水清银河,横天流不息。
举世闻名的咸阳宫殿,东西八百里,南北四百里,规模宏大,奢华豪气,果然是帝王宝地。
成蟜从出生起就住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偌大的咸阳宫,在他看来却那么冷清,那么寂寥,那么……孤独啊。
成蟜没有赵政那么坎坷的经历,赵政生来是秦国质子,而成蟜生来却是秦国公子。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可是成蟜不在乎这些,他生来就有的东西,就不会那么在乎,他在乎他没有的东西。
成蟜是个孤单的小孩,因为咸阳宫虽大,却找不到一个童年的玩伴,他的身份尊贵,注定了他没有真心的朋友。
成蟜每天每日呆在这空旷寂寥的咸阳宫殿,宫殿的门窗上嵌着鎏金,与飞檐的磅礴大气交相辉映。何等的气派,他却憧憬着外面的世界,心里落寞不堪。
成蟜坐在御园的凉亭里,百无聊赖,岳和在一旁恭敬地立着,服侍他。
几乎是入冬时节,料峭的寒风习习而过,万物凋零,落叶归根。
远处有几个小孩经过,成蟜不禁坐直了,想凑上去和他们说上几句。
“嘿,你们几个!”他跳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几个小孩立刻站住了脚,眼里有些茫然,一时不知怎生是好。
成蟜还没有发话,便听到背后传来一身怒斥:“干什么!这是秦国公子!尔等还不速速下跪请安!”
几个小孩听到以后,顿时像是吓傻了,立马诚惶诚恐地跪下。
他们都是刚进宫不久的宦竖,地位卑贱,见识短浅,哪里见过公子,刚才又没遵守宫里规矩,难怪此时如此惊慌。
成蟜心里暗自叹息,转头一看,是王绾,宫中廷尉,也是个不小的官职。王绾是个忠诚但保守的人,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到了近乎苛责的地步。
成蟜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开,带着落寞的背影。
“公子,臣下只是想提醒您,您的身份尊贵,的确不适合和那些竖子打在一堆,您未来……是要做王的人。”
王?呵,如果做王就得忍受这种孤独,我宁可不要。
“乖孙儿今天又来看老身了。”夏太后坐在床沿上,乐呵呵地看着门口的成蟜。
“奶奶……”成蟜的声音有点发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啊。
“怎么,成蟜,受了什么气啊?”夏太后有点急了,她平日可最宝贝这个孙子了。
成蟜一下子扑到她怀里,低低地说:“我不懂……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一个朋友……我就是想加入他们啊……可是他们都怕我……”
夏太后摸了摸他的头,慈爱地说:“我也知道……成蟜是公子啊,有高高在上的身份,他们当然不敢和你平等而坐……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啊。”
成蟜只是低着头,他知道即使是奶奶也不能替他排忧解难了。
“可是……”夏太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可是?”成蟜抬头问,好奇的大眼睛睁着。
“我想起你还有个兄长呢,如果他能回来,兴许你就能有个玩伴了。”夏太后想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
其实她存着一些私心,她不希望赵政回来,她希望这秦国的大业该由她心爱的孙子成蟜来继承,虽然赵政也是她的孙子,可是那个孙子自出生起就与她素未谋面,甚至连身世都还存疑,她跟赵政,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感情。
可是现在,看到成蟜如此落寞,她心里一软,还是告诉了他。她更希望看到孙子的笑脸。
“真的吗?”果不其然,成蟜一听便激动地叫起来,“兄长!我以前怎么没听到过?他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在赵国,名叫赵政。你的王兄。今后也有可能……成为秦国的王。”她加上最后一句话,想看看成蟜的反应,这些事情,既然说出来了,就得让他先有个准备。
可是成蟜就跟没有听到后半截话一样,只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神情充溢在脸上。
她摇摇头,只叹,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4. 兄弟的誓言
成蟜走后的每一天,赵政都处在巨大的欣喜中,好像他随时都能被带走,被带离这个肮脏的地方,而回去以后……他就能做王。
赵姬却没有那么乐观,虽然他听赵政说“宫里”派人来看望他们了,不久就能把他们接回去时也不免高兴了一下,但一听是个年仅十岁的小鬼来看望他们的,她的心又跌落到了谷底。
赵政仍旧活得艰辛落魄,虽然上次那几个欺负他的家伙没有再来找他麻烦——成蟜应该给了他们好处,或者警告——但他毕竟还是人质,生活没有根本改观。
成蟜,你既然给了我希望,就不该让我失望,你知不知希望落空的人,有的只是绝望。
大半年的时间转眼过去,“宫里”一点消息也没有,赵政真的快绝望了,难道此生真的不能再回去了吗?
成蟜曾经回宫提及过赵政的事,可是那时他毕竟是个小孩,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他的意见只有通过夏太后带到,但夏太后又不是那么愿意让赵政回来,于是这件事就被搁置了。
赵政只知道自己难熬,一心想要回去,他哪知道,成蟜比他还急。
然而宫里终于有了消息,因为一个变故。
公元前247年,秦庄襄王嬴子楚薨。朝中大臣经过商议,决定迎子楚之子赵政回宫即位。
当赵政踏上“宫里”派来的车驾时,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小巷,破败的邯郸小巷。
等着瞧吧,孤重回这里之时,尔等贱民必当臣服于孤脚下!
其实在庄襄王薨逝时,朝中曾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论。
对于新王位,朝中大臣划分为两派,持两种意见——以权臣吕不韦为首的部分大臣,以及华阳太后,主张迎回赵政,由他即王位;而以夏太后、昌平君昌文君为首的宗室贵族则赞同由子楚的另一个儿子——嬴成蟜即位。
吕不韦的心思显而易见,而华阳太后,她当初是受吕不韦建议才收养了异人(即子楚),扶助异人称王,现在异人薨逝,她失去了靠山。如果现在王位由成蟜继承,那么她与夏姬之间的高下立现,这是她绝不愿意看到的。
然而在这件事上,成蟜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让王兄继任,我无所求。
夏太后暗暗叹息:成蟜啊,你现在不争,是因为你不懂权力的魔力,等你失去它,以后再想夺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可是成蟜不争,反而力推赵政,加上吕不韦、华阳太后这边竭力主张,朝廷终于决定,恭迎赵政回国,即新王位。
于是乎,公元前247年,赵政回宫登基即位,成为新任秦王,并且恢复姓氏,改名嬴政。
次年,成蟜被封为长安君。
嬴政刚刚回宫的日子,成蟜过得十分快乐。果然是好兄长啊,真是说话算话,成蟜要他怎么跟自己玩他都答应。
嬴政知道自己的登基和成蟜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再说,他的确答应了成蟜,他不喜欢食言。王者怎么可以食言呢?
何况,嬴政虽然贵为秦王,实际不过是个十三岁刚刚登基的小孩,朝中大事完全由吕不韦一手把持,他根本说不上话。
成蟜的游戏完全是变着花样来的。他三天两头地找上嬴政,让他陪自己斗蛐蛐,捉迷藏,藏钩——后世多以为藏钩是由钩弋夫人而来,哪知道百年前的成蟜已经自己发明了类似的玩法。他还经常和嬴政跑到膳房去偷食,其实他根本不缺吃的,但他就是觉得冒着被逮住然后被教训的风险是一件很刺激很有趣的事,反正他还有大哥在呢,真要受罚,嬴政是不会丢下他不管的吧。
这日成蟜和嬴政两人在宫中一处湖池边坐着,嬉笑聊天——嬴政没有成蟜那么爱笑,可是他和成蟜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多是愉悦的。在成蟜面前,他觉得自己得到了身为兄长该有的尊重,成蟜是真心待他好的,而不是像朝中的那些大臣——特别是他的仲父,吕不韦,嬴政觉得吕不韦只是在利用自己,借以掌握实权。
嬴政直直地望向前方,他的目光越过了湖面,好像在看更远的地方。那出神的样子,让成蟜看到了好生疑惑。
“王兄,你在想什么?”成蟜疑惑地望着嬴政。
“我在想……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嬴政没有瞒他,他也没有必要,他心中的烦恼,总要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替他排解。成蟜现在无疑是他最信得过的人。
“是因为吕相国?”成蟜一语切中要害,连嬴政都暗自称奇,他以为成蟜真的只顾吃喝玩乐,对于朝中的这些事,应该浑然不知才对。
“是……而且不止。”他只得接着说下去,“我现在处处受他限制,不能崭露头角,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及冠,但这样下去,就算我亲政了又如何?他仍旧不会放权,我只是个傀儡。”
成蟜伸出了手,双手紧握他的手,缓缓地说:“王兄,虽然我没有你那样的雄心……我觉得王位权力什么的并不重要,只要我能好吃好玩,只要你能一直当我的好哥哥,庇护我……我真的别无他求……可是如果你想去实现自己的抱负,我会坚定地站在你这边,你想成为真正的王,我一定尽我所能……逆你命的人,让我们一起铲除他!”
成蟜的眼里好像有璀璨的星辰闪烁,光辉不已。嬴政看着他,神情有些恍惚,他觉得成蟜不再是那个躲在他身后,天天缠着他要他陪吃陪玩的弟弟了,他的身上好像闪耀着什么他未曾注意过的荣光。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湖面泛着粼粼波光,少年的身后光耀不可直视,好似神祇附体。嬴政知道,从那时起,成蟜彻底进入他的阵营,他们会一起……登上世界之巅,君临天下。
5. 隔 阂
七年之后,朝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吕不韦仍是相国,但他再也不是一人独大了。嫪毐横空出世,凭借着赵姬的宠爱平步青云,被封为长信侯,在朝中迅速集结了大批势力,与吕不韦形成均势,两股势力各不相让,其斗争愈演愈烈。
在两股势力背后,第三方势力崛起,李斯,嬴政,和成蟜。
四年前,李斯进宫了。他面见嬴政,陈述了自己的政见,构筑了大秦帝国的斑斓宏图。嬴政虽时年仅十六岁,却一眼看出此人堪为大用,当即封李斯为长史,遣其至各诸侯国侦查,做着类似于间谍的工作,暗中观察,以待将来大用。
七年过去,成蟜已由当年稚嫩的少年成长为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出落得极为英俊,面容姣好为当世罕有。
眼如点漆,俊目流眄,一颦一笑,顾盼生姿。嬴氏一族自古出英才,成蟜和他哥嬴政,都是世间少有的英俊王子。
成蟜本来就是爱玩的孩子,长大以后又出落得如此标致,其生性风流的作态很自然就表露无遗了。
嬴政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很难得有机会和成蟜独处了。再说,他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他不可能还像以前那样缠着嬴政让他陪自己,他懂大哥政事繁忙,也知道自己在治国方略上比不得那个李斯。作为一个不捣乱的好弟弟,他能做的也只有乖乖在一旁待着,不给大哥添堵就很好了。
所以他现在动不动就要跑到花满楼去找乐子,那些姑娘们还争着让他宠幸呢。岳和身为他的贴身内宦,有意护主,经常提醒他作为王弟,作为君侯,不该有此做派,成蟜念及他是为自己好,没有反驳,只“嗯嗯”两声表示他听到了,过后照去不误。
那日,嬴政正和将军王翦商议征伐之事,成蟜从旁边经过,看见了这一幕,看见了嬴政再次紧锁的眉头。
已经很久,成蟜只是在台阶下,看见端坐在朝堂之上的嬴政为着一件件处理不完的政事面容忧虑,尤其是每次商定决策之时,嬴政都不得不过问吕不韦的意见时。而他只能在下面站着,看着嬴政严肃的面容下隐忍着不甘。而作为臣子,却帮不上忙,解不了围。
他和嬴政,好像隔得很远了。
王翦告退之后,成蟜赶忙凑了上去,他好久没有和嬴政私下说过话了。
当时的嬴政身着黑色长袍,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那汹涌的暗红色波涛下,衣袖被风带着高高飘起。
飞扬的长眉微挑,黑如墨玉般的瞳仁闪烁着和煦的光彩,俊美的脸庞辉映着光芒,带着君王的威仪和与身俱来的高贵,让人明显感到了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
近距离地与他接触,这样的英容俊貌,看得成蟜微微一愣。
成蟜本是个有些自恋的人,自诩天下万中无一的美男子,然而在嬴政面前,他半分没有自恃美貌的傲气。
“王兄,你现在越来越忙了,何时能来管管小弟我啊?”成蟜定了定神,半开玩笑地说道。
“别闹,军国大事,岂能儿戏。”嬴政显然还沉浸在刚才那堆杂事中,一时没太把成蟜的话听在心里。
成蟜听着有点不悦,心说哥哥你纵然事务繁忙可也不能这样冷落我吧?那些花满楼的女子可是求我我都未必去啊。
“王兄真是当王的好料啊,比起高高在上的权力,自然不会来搭理我这种小角色了。”成蟜有些赌气似地说,其实不过想引起兄长重视,向他解释一番,进而放下那些政事。这样,他们才又能谈天说地,畅聊一番。
可是嬴政没有如他所愿。他只回了句:“只有把权力紧紧握在手中,这个王位才能坐得安稳。成蟜,你不是王,你不懂王的悲哀和孤独。”
那句话好凄凉,仿佛是从游荡了一个世纪的幽魂口中吐出,充满了无奈,却又带着一种身为王者对常人的蔑视,但更多的却是阴森,可以轻易穿透人心。
让成蟜听得毛骨悚然。
他躬身告退,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真的不是当年那个和他拉钩上吊的小破孩了。他的帝王之气,让他难以承受。
夏太后已是高龄,人入暮年,重病缠身,不得下榻。成蟜时不时会去看望她。夏太后每至此总要趁机对成蟜进行一番教育,告诉他要警惕自己的王兄,儿时的感情再好,终是抵不过岁月的变迁,和人心在权力面前的叵测。
以前的成蟜都是表面不住点头,而内心并没有当成一回事,觉得王兄对自己好着呢,自己天天在外面逍遥快活无法无天,王兄都只一味姑息,由得自己乱来。
可是最近夏太后再与他提及这个问题时,成蟜却沉默不语了。他确实越来越不懂嬴政了,很难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拼命地把权力握在手中,也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不能像他一样自在些活着。
也许,是他们地位悬殊,又也许,是他们的价值理念大相径庭,他们不是一类人啊。
嬴政作为天生的君王,其政治才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显现,他看清了朝中的局势,只是苦于自己现在还势单力薄,所以才隐忍不发。虽未飞,飞必冲天;虽未鸣,鸣必惊人。
公元前240年,夏太后薨逝。举朝服孝。同年,长安君成蟜,册封大将军,拥有统兵数十万的权力。
也就是在这年,宫里来了一个人,成蟜的命运从此改变。
如果说成蟜临死前还没丧失神智,那么他,一定会痛恨此生遇到了这个人吧。
其名,浮丘伯。儒学家荀卿之关门弟子。
6. 山雨欲来风满楼
浮丘伯在那个纷乱的时代到来了,为成蟜带来一个消息,一个惊世骇俗,足以载入史册的消息。
“嬴政是商人吕不韦和赵姬的私生子,他的血统卑贱,根本不配做大秦的王!”浮丘伯怒目圆睁,狠狠地说道,“赵姬本来是吕不韦的人,后来被吕不韦献给了你父亲赢异人,不久即有当今秦王。可是赵姬早在那之前便有身孕,由是可知,嬴政根本不是秦室正统!”
那晚,窗外正肆意电闪雷鸣,尖刺的雷声劈啪落下,有贯耳之势。闪电的光亮一瞬照在他脸上,显得阴森可怖。
成蟜惊得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双腿发麻,有点站不住。
“你……你胡说!大胆刁民!竟敢侮辱当今王上!”成蟜竭力吼出这些字眼。
浮丘伯冷笑一声,只伸出手,说:“某是不是说谎,君侯只需跟某去赵国一趟便知。当今秦王曾经的住所,那里的人自是知道他的底细。”
成蟜真的不想搭理他,心说孤凭什么要跟你去啊!赵国那么远!孤知道这些对孤有什么好处啊!王兄永远是王兄!永远不可能改变!你真想污蔑他还怕找不到理由吗!小人!
可是他的身子不自觉要跟着浮丘伯走,他痛恨自己如此没有定力,这么容易……接受诱惑和好奇。
其实他真的不愿意去啊,他想说大秦的江山给谁他都不在乎。谁不能当秦王?但他只有这么一个兄长。
然而浮丘伯就像给他施了魔咒。
岳和本在外面候着,没有偷听,只知道主人和那个叫浮丘伯的儒生交谈后,表情变得如此怪异,接着便驱车赶往赵国,竟然没有带上他。
从赵国回来之后,成蟜像个失魂落魄的鬼魂,找不到寄居的宿主,面色苍白,魂不守舍。
他担心地问他,可是他什么都不肯说。
成蟜很痛苦。
他从来没有这么矛盾和犹豫过,那种痛苦胜过了小时候没有玩伴的孤独凄凉。
从个人感情上,他无疑是偏向嬴政的,嬴政好歹做了他七年的大哥,他待他很好,虽然最近有所疏远。他也恭敬待他。可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从身为嬴氏子弟的方面出发,他又委实不能不相信浮丘伯所讲。
吕不韦的确是个一手遮天的存在,他做相国把持朝政已经好多年了,被嬴政称为“仲父”,虽然嬴政与他的关系并不和睦,但是吕不韦还是时不时露出对儿子的那种关爱……以前他以为那是错觉,现在却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如果他不知道就罢了,他会一直活得很开心,可是现在他知道了,浮丘伯也不征求他的意见,直接就告诉了他,一点容不得他拒绝——从这个方面来说,浮丘伯真该被千刀万剐!
可是既然知道了,就绝对不可能自欺欺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是嬴氏正统啊,他的骄傲,他的血统,都让他不能忍受大秦的江山落于一个商人私生子的手里!那是多么卑贱的血统!他的生父不能忍受这种耻辱!大秦帝国更加不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
而现在又来了一个人添油加醋——将军樊於期。
“长安君,早做定夺吧,嬴政已然不是大秦宗室的人,君侯没有必要顾念兄弟情谊。这次出军伐赵,微臣会率军反戈一击,突入正门,打得他措手不及!与君侯接应。”樊於期如是说。
樊於期说完,浮丘伯又紧接着上阵游说。
浮丘伯天性能言善辩,成蟜在他面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他和樊於期两个人轮流攻陷终于使成蟜的内心防线到了崩溃的边缘。
“某知道夏太后生前最疼长安君,她是那么正派的人啊,您不为自己想,不为宗室想,总不能不为夏太后着想吧!她在天之灵若是知道大秦蒙此耻辱,而且您本有抹杀的机会却还要白白放掉……那么,恕某不敬,夏太后魂灵必不会安稳……”
“当今秦王虽待您不薄,可是那只是表面,长安君千万不能被欺骗啊。嬴政现在是势单力薄,光是对付吕不韦已是措手不及,更不必说现在又参进来一个嫪毐。何况,他与宗室那边的关系也并不很好。”
“他待长安君好,是不想节外生枝,现在,能不树敌,他当然不会傻傻地去制造敌人,他还想扶植您成为他的势力,他只是在利用您。”
“秦王是个野心很大的人,他一直想要将权力收归自己手里,他是那种为达目的,什么兄弟父母情义都可以全然不顾的人!”
“趁着他现在还不知道吕不韦和他的关系,他还和吕不韦暗中较劲,而您刚被册封为大将军,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天赐良机,一举发动政变,江山易主!”
“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个秘密——他迟早会知道,秘密是守不住的——那他还可能放过您吗!长安君!不要被所谓的兄弟感情迷惑了!您当他是兄弟!他可绝不这么想!您若真这么天真……恕某直言,您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对,浮丘伯就是完全不给成蟜反击的机会,他把早就罗列好的理由如连珠炮般射出来,每一条看似都无懈可击,十分在理,辩无可辩。
“某还有一点不得不道,当初二先王,壮年而薨,岂不蹊跷?”
二先王指的是秦孝文王嬴柱和秦庄襄王赢异人。当初他们的在位时间分别只有一年和三年,其离世过早,甚是蹊跷。
成蟜一惊,立刻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他知道的这吕不韦的权势还只是冰山一角啊。
“孤……知道了……就按先生的意思办吧……孤……无话可说。”成蟜终于妥协了,不妥协浮丘伯都没台词了。
“惟君侯如意。”浮丘伯拱拱手,退了下去。他低着头,不让成蟜看见他脸上得意的笑。
十八岁的少年,尚处在花儿般的年华,却已经有统兵数十万的权力,那是何等令人艳羡的待遇?
成蟜身着戎装,英姿飒爽,如此风流,如此倜傥。作为秦国大将军,成蟜将带领秦之锐士,出军击赵。
这是嬴政给成蟜的机会,他说,你现在虽为将军,可是没有实战经验,又还这么年轻,不打一场胜仗,是不能够服众的。
出征前,嬴政亲自为他饯行,并说:“好好打,寡人等着你胜利归来的消息,别给大秦丢人。”
成蟜想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嬴政以为他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毕竟年纪轻轻,平日又只管好玩,如今要他率军击赵,他可能有点不适应吧。
成蟜最后看了一眼嬴政,那一眼看得如此之长,又是如此深沉,好像要把他身上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住,好像……永远不会再见面似的。
嬴政不知为何生出这不祥的想法,不自觉打了个冷颤。他差点想叫住成蟜,可是成蟜跨马扬鞭,终已不顾。
7. 决 裂
成蟜当初很惊讶,然而,知道那个秘密后,嬴政比他更惊讶,只是他的惊讶没有表露出来,所谓喜怒不形于色是也。
透露消息的人是李斯。早在那个自称是荀卿弟子的浮丘伯来到宫中的时候,李斯就知道,一个麻烦来了,他和嬴政的麻烦。
关于嬴政的身世,李斯早有耳闻,要知道,他当初可是传言的始作俑者吕不韦门下的舍人啊。所以对于成蟜,李斯一开始就没有好感,视其为心腹之患,只是成蟜和嬴政的关系一直那么好,他作为臣子实在没好意思就此告诫嬴政当心成蟜为上。他坐等时机,静观其变。
现在,就是那个时机。
嬴政比当时的成蟜还要惊讶,还要矛盾和痛苦。他与他相处了这么多年,他实在没有想到成蟜有一天会背叛他!他觉得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即使那里面有他的母亲——他都认为成蟜会是一个例外!
嬴政本来想对李斯说爱卿你是不是弄错了,可是李斯转眼送上两个人,让嬴政知道这已是既定的事实了,真理不容推翻。
一则,樊於期被捕了,他要杀进宫门的时候被事先埋伏的李斯半路拦截,樊於期猜到事情可能已经泄露了,在加上李斯对他的游说,于是缴械投降,具告以事。
二则,蒙武是此次伐赵大军的副将,出军不久即获知成蟜与浮丘伯的阴谋,他表面应承加入反叛,实则暗地偷偷派人潜回,将成蟜意反的事上报朝廷。
这下子,人证物证俱在,嬴政再没有办法为成蟜开脱了。
“依爱卿之意,王弟该如何处置?”嬴政冷冷地问,声音中毫无生气,像个垂死之人,脸色惨白地坐在王座上,问着台阶下的李斯,其实根本没有在看他。
“恕微臣直言,大王在这种时候须以大局为重,以大秦江山社稷为重。长安君虽为王弟,此刻却已成为逆臣,大王若不诛杀此等乱臣贼子,那秦朝江山,只怕真要易主了。”
“忧患不只在长安君一人身上,就微臣所知,其实大王与宗室并不和睦,阉人嫪毐亦势大,长安君一反,若不立刻镇压,只怕朝中这些离心势力会趁机犯上作乱,那样,后果将不堪设想!”
“大王身上还肩负着天下一统之伟业的重任!应当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此等开天辟地,前无古人之宏图岂能毁在兄弟情义上!请大王早做定夺!长安君此患,不得不除啊!”
嬴政闭上了眼睛,倒抽一口冷气,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十岁的少年灿烂而稚嫩的笑容,彼时他还是个身无分文、受尽欺凌的穷困小子,成蟜毫不嫌弃他,从聂虎手上救下了他,还把他接回去,把王位拱手于他。
这么多年来,成蟜和他的感情一直不错,只是随着年龄增长,他身为君王要处理的政事太多了,二人的关系不如以前密切,但从什么时候起竟然有了隔阂?那天他心中烦闷,对成蟜说了那些话,话虽难听,却是他的真心话。只有跟成蟜,他才能倾诉自己的忧虑和真实想法。可是弟弟好像被他一心夺权的样子震慑到了,两人疏远了。而现在,竟有一条迈不过去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中间。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他不说那些话,也许成蟜不会走到这一步?可是他没有办法扭转时光,纵然是王。
嬴政缓缓睁眼,几乎是一字一顿挤出了这几个字:“成蟜逆臣——当诛杀!”
成蟜的十万大军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行军没有前进多远,王翦和桓齮就追了上来。第二天,成蟜的军队部众就作鸟兽散。超过一半的士兵被遣送回去,只余下一万人,系成蟜直系部队,被困屯留。
浮丘伯见到此景,知事情已然败露,他想劝说成蟜前往投奔赵国,来日东山再起,可是成蟜摇头。
成蟜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再走一步了。他从开始就不想和哥哥对着干,只是身为嬴氏子弟,他有自己的骄傲和责任。现在事既败,他也算对宗室有了交代——孤没有撂下自己肩上的担子,可是孤斗不过王兄。秦王室的列祖列宗,成蟜没有给宗室丢脸,怪只怪成蟜力不足。
好了王兄,你胜利了,我也本无意与你争位,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对王位不感冒。我相信你不是真心想杀我,可是王位对你那么重要,我知道你看中它,你说过你要将权力紧紧握在手中的,那样才坐得安稳,才过得踏实。王兄,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将自裁,成就你的君王梦。你还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大戮宗室,树立威信。假以时日,吕不韦和嫪毐都会臣服在你脚下,你再也不用担心大权旁落了。
当初知道你的身世,我很气,觉得你欺骗我,可是现在想想,错又不在你,我并没有真正气你。即使你真的是商人之子又如何?你还是那个陪我度过了最孤独岁月的王兄啊,而且只有你,才可能将秦国带向一个新的时代,我深信不疑的。成蟜如是想。
军帐中已经空无一人,浮丘伯早已逃之夭夭,帐外,数千朝中大军把守,成蟜成了瓮中之鳖。
成蟜披头散发,一个人,如同幽魂一样游走在军帐中,门外的王翦看了,还以为他已经走火入魔,神志不清,直到成蟜猛地拔剑,手起剑落,剑光一闪,晃得王翦猛一失神,再定睛一看,成蟜轰然倒地,鲜血从颈部喷涌而出,空气中尽是血腥。
王翦失声叫喊,立刻冲了进去。嬴政曾有交代,困住成蟜,但不得取其性命,他还要来亲自面见成蟜。
不过现在,为时已晚。
8. 遗 言
嬴政来到了军帐中,他只见到了成蟜的尸体。
少年双唇紧闭,面无血色,可依旧面容姣好,一如沉睡之美人。
冰冷的尸体拥在怀中,白衣染血,嬴政不觉悚然,只觉得凄凉,和难以名状的……孤独。
成蟜,你就是这样固执,从来横冲直撞,不肯听劝。寡人一向以为你过得放浪形骸,却没想到骨子里还有这等骄傲……是啊,我大秦正统,有不可侵犯之尊严。寡人只是想将你贬为庶人,并不真的想取你性命啊,你又何必自寻短见。
嬴政的眼神,第一次变得这么空洞无神,里面有无尽的茫然。
王翦识趣地退下,把军帐留给了那对已然阴阳相隔的兄弟。
“是约定。”
稚气的童声突然突破他的心障,如此清晰,仿佛在昨日,亦仿佛就在耳边,嬴政心猛地一惊,脊背挺直,惊慌地四下张望。
分明只有他一人。
可分明像是有两个人。
呵,当年你与寡人的约定,你做到了,你让寡人回来,还让寡人做王,可寡人……委实不是一个好兄长啊……对不起成蟜,寡人失约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嬴政才缓缓抬头,忽然注意到机案上的竹简,当头几个清晰的字迹赫然入目,那是用秀气的小篆提笔的——“成蟜绝笔”。
嬴政跌跌撞撞走过去,拿起竹简细读起来。
上面解释了成蟜起兵的缘由,诉说了他对整个事件的真实想法,还有他一直以来对嬴政的感情,从儿时到现在,他感激嬴政做了他七年的兄长。
“……抱歉王兄,当日的誓言,恕成蟜不能完成了,成蟜自知罪孽深重,唯有以死谢罪。”
“成蟜只有两个遗愿,望王兄成全:一则,成蟜希望死后火化,挫骨扬灰,勿使人寻到。二则,成蟜有一宦官岳和,他素来服侍成蟜身边,一心为主,此次成蟜叛乱,他并不知情,希望王兄额外开恩,不要加罪于他,若能好好待他,则成蟜也算死得心安了。”
“有些山,注定只能一个人攀登,成蟜无福眼望王兄一统天下的好景,还望王兄绝顶之日告知成蟜,若成蟜地下有知,必当击掌为贺。”
“若有来世,成蟜还愿成为大哥的弟弟,只是那时,我希望我们只在寻常百姓家。帝王真的太孤独了。成蟜书。”
嬴政默默地放下竹简,如鲠在喉,良久,如野兽般低吼,一直隐忍不发的情绪,此刻完全宣泄出来。
王翦在外面听得悚然,却不敢夺门而入,嬴政一定不愿让别人看见他身为君王却又这么脆弱的一面。
“八年,王弟长安君成蟜将军击赵,反,死屯留,军吏皆斩死,迁其民于临洮。”
“宣岳和——”
“小的在。”
“你的主人已死,你怪寡人么?”
“小的相信大王绝不比微臣好过。”
“你懂寡人。”
“小的是懂长安君。”
嬴政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长安君留下遗言,希望寡人好好待你,你可愿服侍寡人?”
“谢大王。”
“好,从今天起,寡人赐名你‘赵高’,以后常侍寡人左右吧。”
“诺。”赵高拜首。
9. 帝王之道
嬴政十七年,秦的统一之战正式打响,同年韩国灭亡。
十八年,大兴兵攻赵。
嬴政亲自来到邯郸,绝不是为了怀旧,他是为了了结恩怨。当年他离开此地时就曾暗暗发誓,他将以王者姿态重临,整个邯郸都要匍匐在他脚下。他说到做到。
“秦王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坑之。”
嬴政二十六年,伐齐,俘齐王建。齐国既灭,天下一统。至此,中国史上第一个统一多民族的封建大帝国建立,嬴政开创了这前无古人的伟业,成为名符其实的千古一帝。
二十八年,秦始皇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
成蟜,朕终于登上这世界之巅了,整个世界任朕予取,你相信朕能开创这万世之基业,朕做到了。现在朕绝顶泰山,让天下人都知道了朕的伟业,而朕,最想让你知道。
成蟜,你听到了吗?你说过你会击掌为贺的。
嬴政站在泰山之巅遥望远方,山谷中只有呼呼风声回应他。
多么荣耀……但又多么孤独。
三十五年,方士儒生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
当初若不是那个名为浮丘伯的儒生,成蟜不会被逼走投无路,可惜浮丘伯自那以后亡逸,所以嬴政从此恨透了儒生。
三十七年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年五十。赵高与李斯秘不发丧,逼死扶苏与蒙恬,迎胡亥即位,是为二世皇帝。
他生前如此相信的两个人,身后都背叛了他。就像他当年如此相信成蟜,成蟜却起兵反他。
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夹杂着无奈,仇恨,欲望……不过嬴政不在乎了,一页风云散,何计身后评。何况,帝王之道本就如此孤独,为了这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现在,他只是永远长眠于地下,尽管留给后人去称道、去抨击、去众说纷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