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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鼎革之际杂史编纂探研

2014-05-04戴辉杨绪敏

江苏社会科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冯梦龙

戴辉 杨绪敏

明清鼎革之际杂史编纂探研

戴辉 杨绪敏

面对明清鼎革之际目不暇接的各种事变,一些官员或士人纷纷拿起笔来,或记录亲身经历和见闻,或编辑奏疏、塘报、邸报等官方档案,或对最初的记录进行再加工,或考证史事,或对时事和人物发表评论。这些杂史或记甲申之变、清军南下的暴行及江南人民的抗清斗争,或记南明史事,或追记万历以来党社活动及党争的历史,或总结明亡及南明速亡的原因,以达到以史经世的目的。由于史料来源不一,这些杂史中往往出现“一事而甲乙互异,一人而彼此夐殊”的情况,又由于作者政见歧异,杂史中对人物、事件的评价也往往悬殊较大。

明清鼎革之际 杂史

明清鼎革之际被称为天崩地解的巨变时期,是中国历史的一大转折点。面对目不暇接的各种事变,明末清初的官员或士人纷纷拿起笔来,记录或纂修发生在这一特殊时期的历史,因此涌现出大量杂史。何谓杂史?清四库馆臣称:“杂史之目,肇於《隋书》。盖载籍既繁,难于条析,义取乎兼包众体,宏括殊名。……大抵取其事系庙堂,语关军国,或但具一事之始末,非一代之全编;或但述一时之见闻,只一家之私记。要期遗闻旧事,足以存掌故、资考证,备读史者之参稽云尔。”[1]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51,史部七“杂史类”,〔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据此可知,那些或叙一事之始末,或记一时之见闻,或载各种遗闻旧事及相关文献,有助后来修史者取资,有备读史者参考的史书均属杂史之列。谢国桢先生曾引全祖望的话说:“晚明野史,不下千家。”足见明末清初杂史之多。谢国桢先生曾将这些杂史分门别类收入其《晚明史籍考》中,并在该书“自序”中,宏观地分析了明清鼎革之际野史稗乘的基本情况,认为:“考证旧闻,订补正史,多赖稗乘”[2]谢国桢:《晚明史籍考》“凡例”,“自序”,〔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因此加强对明清鼎革之际杂史编纂的研究,对于深化明末清初历史及史学史研究是很有必要的。

一、鼎革之际杂史产生的背景及原因

明末清初,是一个大动荡时期。在这个时期里发生了大规模农民起义,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帝自缢而死。接着是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继而南下,激起广泛的抗清斗争。五月福王弘光政权建立,以后又有唐王隆武政权、桂王永历等政权建立,为反清复明者存有一丝希望,但不久这些小朝廷相继覆灭。对此,梁启超指出:“本来一姓兴亡,在历史上算不得什么一回大事,但这回却和从前不同。新朝是‘非我族类’的满洲,而且来的太过突兀,太过侥幸。北京、南京一年之中,唾手而得,抵抗力几等于零。这种激刺,唤起国民极痛切的自觉。”[1]梁启超:《中国三百年学术史》二“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的影响(上)”,〔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

猝逢国变的明代官吏、士人面临国破君亡的残酷现实,他们或积极投身抗清斗争,或参加南明政权,寄希望于明朝中兴,或逃避山野,或投降清朝。尽管他们各自的境遇不同,立场有异,但他们始终牢记“国可灭而史不可灭”的训告,或积愤于中,感叹世事,自觉地记录在战乱中惨痛经历和耳闻目睹的史事,冀以警策将来;或有意识地收集、整理相关史料;或继续完成晚明以来未竟的纂修明史的工作,由此涌现了一批记载农民起义、甲申之变、清军屠城、抗清斗争、南明史事等方面的杂史。他们有的想通过邸报、塘报、奏疏及各种相关资料的收集、整理和加工或记录所见所闻,以期为后来修史者提供真实可靠的资料;有的则是通过写史,总结明亡及南明小王朝相继灭亡的的经验教训,以针砭时弊,为反清复明和后世治国者提供借鉴;有的是为了披露降臣的叛逆劣迹,赞颂忠臣的高洁操守,存正气,正人心,发挥史书“彰善瘅恶”的作用。尽管各人写史的动机不一,但均从客观上为保存这一特殊动荡时期的历史,做出了贡献。这些数量众多的杂史,从不同视角反映了明清鼎革之际鲜活的历史,为我们研究这一特殊时期的历史提供了重要的史料。

二、鼎革之际杂史的作者群体分析

鼎革之际杂史作者群体主要包括明末清初官吏、中下层士人等。他们中不少是历史的亲历者、见证人。既有著名学者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等,更多的则是默默无闻者。现根据谢国桢先生《晚明史籍考》相关内容,选取其中有据可考的34位作者,列表如下:

注:本表依据《增订晚明史籍考》卷8以及相关资料编纂而成。

据上表可以看到,鼎革间杂史作者广泛分布南北各地。江苏、浙江地区人数最多,分别是20位、7位,安徽2位,河北、山东、湖南、四川各1位。江浙地区是明清时期文化教育发达的人文荟萃、史家辈出之地。万历以来,这一地区士人热衷于结社,先后出现“东林书院”、“复社”、“几社”、“惊隐诗社”、“南湖八子”、“南湖九子”等民间社团,他们往往以诗文会友,或议论朝政,或互相标榜,砥砺名节,由此形成了敢于担当,勇于奉献的风气。江浙地区还是明以来史家辈出之地,长期以来形成一种重史、写史的风气。江浙地区又是清军南下受害最为惨烈、遭受抵抗最为强烈的地区。这些因素使得江浙成为鼎革之际杂史作者最为集中的地区。也有一些作者分布于大江南北,这是因为甲申之变属于“国难”,是举国上下最为关注的焦点,各地士人都自觉地把记录、收集、整理鼎革之际史料视为己任。

作者履历可考者,大部分是中下层诸生,共16位,另有举人3位,进士9位,其余信息不详,但从其著述中行文措辞,可判断其为士人的身份。其中大部分是明代士人,3位清代士人。此外,据不完全统计,其中16位先后参与南明政权及抗清斗争。有正式明官员身份的有陈济生、杨士骢(后仕清)、程源、李清、夏允彝、吴伟业(后仕清)、文震亨、应廷吉、边大绶(后仕清)、许令瑜、吴晋锡等人,还有9位虽属平民,但与明官员有门生故旧或亲属关系。清朝官员则有韩菼等。作者中有9位为复社、几社、求社、惊隐诗社成员。此外,较晚参与鼎革杂史编纂的如陆世仪虽没有入仕明朝及南明政权的经历,但其生活年代接近明清之际,同时他们本人与明遗民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为遗民门生,或与遗民相交,因而他们也基本站在同情明王朝的立场上。

三、鼎革杂史的编纂及史料来源

甲申之变,李自成攻入北京,接着是清军入关、南下,很多经历巨变的明官吏、士人通过日记、笔记记录亲身经历和见闻。这是最早也是数量最多的一批杂史。它们记录史实的形式自由随意,很少具有完备的史书体例,往往按日期排序,以客观叙述史实为主,但其距离史实发生时间和地点接近,属于第一手资料。如《甲申纪闻》、《孤臣纪哭》、《再生纪略》、《虎口余生记》、《燕都日纪》、《定思小记》、《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等。这些杂史一方面客观记载了农民军在京城的所作所为及清军南下的暴行。弘光等政权建立后,一些任职于南明各政权的官员、士人也纷纷记录南明史事,如《福王登极实录》、《孤臣述》、《孤臣泣血录》、《青燐屑》、《南渡录》、《书事七则》等。这类杂史中记载个人经历和所见所闻一般较为可靠。如陈济生《再生纪略》云:“予今日载笔纪实,……其姓名事迹,目所覩,身所历者勿论,他或访自长班,或传诸道路,不无小异,亦有微讹,然十分之中已得八九。”[1]陈济生:《再生纪略》,《冯梦龙全集》第1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钱穉农在《甲申传信录》序中亦云:“余于是博蒐闻见,勤咨与难诸贤,讲求实录,刊讹订谬,芟除芜秽,摭遗拾漏,分为十篇。”[1]钱穉农:《甲申传信录》《明代野史丛书》,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可见钱氏身在北京多年,其书撰写很大程度上依赖他从甲申之变亲历者口中得到的史料。冯梦龙在《甲申纪闻》自序中称:“甲申燕都之变,道路既壅,风闻溢言,未可尽信。候选进士沂水彭遇飚于四月一日,候选经历慈溪冯日新于十二日、东海布衣盛国芳于十九日先后逃回,各有述略,不无同异。武进士张魁十六日出京,有北来公道单,叙忠逆近实而未及纪事。吾乡有贾人于五月望日出城,则李贼已遁而燕京化为胡国,所述甚悉。”[2]冯梦龙:《甲申纪闻》,《冯梦龙全集》第1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冯当时自纂《甲申纪闻》、《绅志略》等记叙甲申之变时京城情形的史书,但本人并不在京,其信息的来源也多是南还诸人。谈迁《金陵对话录》曾明确提出此书信息来自逃回南方的高弘图。可见,以间接传闻为据是这一类杂史主要信息来源。但不可否认,这些杂史中也有以道听途说为依据的。在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传闻是信息传递的主要方式。日本学者岸本美绪就以为南逃诸人的目睹耳闻是北京信息传递到江南的第一条路径[3]岸本美绪:《崇祯十七年的江南社会与关于北京的信息》,〔北京〕《清史研究》1999年第2期。。因此出现一些遗漏或错误也是正常的。正如杨士骢所云:“其始国难初兴,新闻互竞,得一说则书之不暇择者,故一刻出,多有所遗,有所误,有所颠倒,此出于无意。”[4]杨士骢:《甲申核真略》“凡论”,《笔记小说大观》第43编,台北新兴书局1984年版。

在杂史编纂的过程中,除了依据个人经历及其所见所闻外,往往还依据奏疏、塘报、邸报等官方档案。明亡后,作为官史重要载体的实录无法接续下去,而其他官方档案资料,如奏疏、塘报、邸报则成为私修史书的重要资料。清初一些学者十分重视辑录相关材料,以期为后来纂修明史者提供可靠资料。如顾炎武《明季实录》收录甲申之变前后在南京收集的诏令、奏疏、塘报等资料。其中有《监国福王诏书》、《福王登极诏书》、《宏光上谕》,奏疏《诸臣乞贷疏》、塘报《南中近报》等[5]顾炎武辑:《明季实录》,《清代笔记小说大观》第3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虽然表面上看似简单的资料摘录,实则为有意识地保存文献。记叙南明政权史实的王夫之《永历实录》、黄宗羲《弘光实录钞》亦属此类。当然由于政权更替过速,尤其就甲申之变前后史事而言,系统收集官方档案难度较大,即便是北京陷落信息的传递也大多依靠耳闻和目睹。因而鼎革之际依靠这类史料编辑的史书不多。

另有依据各类北来单(经历甲申之变的在京官绅记录相关朝臣忠逆情节,并通过划分殉难、幸免、刑辱、从逆等品级予以褒贬的名单,它是当时京城信息传布的重要方式)、公道单(各地官绅颁布的记载同乡朝臣忠逆情节的名录)、讨逆单等。这一类的材料的出现,原本是为了鞭挞叛逆,褒奖忠烈,彰善瘅恶的,但它却成了编纂杂史的重要史料来源之一。冯梦龙《甲申纪闻》称:“武进士张魁十六日出京,有北来、公道单,叙忠逆近实,而未及纪事。”他编纂的《绅志略》曾多处采择北来、公道单的资料。如“杨汝成条”称:“北来单先开以老释归,后开以刑死。……而本乡有讨逆单,叙甚详,纵不无粧点,而从逆近真矣。”[6]冯梦龙:《绅志略》,《冯梦龙全集》第1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又如“刘世芳条”、“王家彦条”均有采自公道单的资料[7]冯梦龙:《绅志略》,《冯梦龙全集》第1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绅志略》中还屡屡出现“各单”“别单”等提法,可见其不是孤例,有一定数量。依据以上北来单、公道单等信息,各地士人编纂了讨逆檄文、计逆檄、讨逆单、公揭讨伐本地叛逆的官绅,这在许多士人的文集、杂史中也多有收录。

随着史料的逐渐完备,一些学者开始依据各种记录见闻的杂史,结合自己的见闻及经历,开始有意识地对各种见闻杂史进行再加工。这种再加工过程一直持续到康熙末年乃至以后。这一类的史书或采用编年体,或采用纪事本末体、或采用纲目体记事,或汇编各种杂史及史料。如钱穉农编《甲申传信录》时指出:“客从江南携甲申事来,所载《国变录》、《甲申纪变》、《国难纪》……凡十余家,猥繁不伦,异端丛出,一时简策无所折衷。余于是博蒐见闻,勤咨与难诸贤,讲求实录。刊讹谬,芟芜秽,补阙遗漏,分为十篇。”[8]钱穉农:《甲申传信录》“序”,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该书采用纪事本末体,列出十个标目,如卷1“睿谟留憾”,从崇祯十六年秋七月至十七年四月,以日系事,记述了崇祯帝最后不到一年的事迹。卷3“大行骖乘”,专记甲申三月在京殉难诸臣事迹。再如冯梦龙所撰《甲申纪事》一方面“博采北来耳目”,同时收录程源的《孤臣纪哭》、无名氏的《都城日记》、陈济生的《再生纪略》诸书,而“倡议讨逆诸檄,”“奏疏书议诸篇”,“并加採拾,以供观览”[1]冯梦龙:《甲申纪事》“叙”,《冯梦龙全集》第1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需要注意的是,在对杂史再加工的过程中,一些人出于门户之见和现实政治斗争的需要,故意歪曲史实,颠倒是非,甚至伪造历史,致使黑白颠倒,是非不明,史实不清。正如杨士骢所云:“既而南奔伪官,身为负涂之豕,私撰伪书,意图混饰,或桃僵李代,或渊推膝加,且谬谓北人未免南来,一任冤填,罔顾实迹。”有云:“十七年之铁案既翻,占风望气者实烦有徒,归美中珰,力排善类,甚至矫诬先帝,创为收葬之言,掊击东林,明立逢时之案,捉风捕影,含沙射人,此阴险之极,出于刻意。”[2]杨士骢:《甲申核真略》“凡论”,《笔记小说大观》第43编,台北新兴书局1984年版。

四、鼎革之际杂史的内容、价值及存在问题

鼎革间杂史涉及的内容非常丰富,主要可分为以下五类:

一是专记甲申之变。这一类记载多达数十种。如陈济生亲身经历甲申之变,他撰写《再生纪略》逐日记事,内容大致包括农民军攻占京城后崇祯帝自缢,明臣除少数殉节外大多投降农民军政权。农民军拷掠诸臣,后遇吴三桂引清军入关终致败退等史实。其间作者不仅关注朝政大事,还叙述目睹的种种社会现象[3]陈济生:《再生纪略》,《冯梦龙全集》第1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再如冯梦龙的《绅志略》分门别类地记叙甲申之变中在京诸臣殉节、刑辱、投降等事迹,这类杂史意在褒扬忠臣守节而贬斥降臣丧节,每一类别下系大臣姓名若干[4]冯梦龙:《绅志略》,《冯梦龙全集》第1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二是专记清军暴行及抗清斗争。如《扬州十日记》、《江阴城守记》、《嘉定屠城记略》等,详记清兵攻陷扬州、江阴、嘉定后杀戮之惨及人民英勇抗敌的壮烈。如《扬州十日记》记王秀楚身所亲历之事,真切而惨烈。清军攻入扬州后追赶、屠杀百姓,“如驱犬羊,稍不前,即加锤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襯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5]王秀楚:《扬州十日记》,《中国历史研究资料丛书》,上海书店1982年版。。又如《嘉定屠城记略》记嘉定城破之日,率众守城的明都察院观政、进士黄淳耀在与其弟自缢之前提笔书写云:“进不能宣力皇朝,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灭,此心而已!异日寇氛复靖,中华士庶再见天日,论其世者尙知予心。‘又记左通政侯峒曾在城破时投池不死’,立水中叹曰:‘人死亦大难事。’”命其手下“使抑其首,冀得速死”,“复不死,为清兵引出斩之”[6]朱子素:《嘉定屠城记略》,《中国历史研究资料丛书》,上海书店1982年版。。生动记载了守城志士宁死不降的事迹。

三是记载明末党社活动及党争。如吴应箕《东林本末》、《复社姓氏》、陈鼎《东林列传》、吴伟业《复社纪事》、文秉《先拨志始》、李逊之《三朝野纪》、《明党祸始末记》等。这一类杂史客观记载明万历年间至南明结社及党争历史,如文秉《先拨志始》上卷起万历讫天启四年,下卷起天启五年讫崇祯二年。如妖书,梃击、红丸、移宫三案,以及魏忠贤乱政,崇祯钦定逆案之类,靡不详载。又如李逊之《三朝野纪》历述泰昌、天启、崇祯三朝党争的历史。这些杂史在很大程度上也反映了明亡后人们对明亡及南明政权速亡原因的反思。他们大多认为明末党争是导致明亡及南明小朝廷速亡的重要因素之一。如吴应箕指出:“尝观国家之败亡,未有不起于小人倾君子之一事;而小人之倾君子,未有不托于朋党之一言。”又云:“昭代之党祸极于万历丁巳,而嘉隆诸政府已开其渐。……其党同伐异,显行于好恶之间,而人莫之敢议。”[7]吴应箕:《东林始末》上“门户始末”,《中国历史资料研究丛书》,上海书店1982年版。《宏光朝伪东宫伪后及党祸纪略》的编者也称:“南渡立国一年,仅终党祸之局。东林复社多以风节自持,然议论高而事功疏,好名沽直,激成大祸,卒致宗社沦覆,中原瓦解。”[1]戴名世:《宏光朝伪东宫伪后及党祸纪略》,《中国历史研究资料丛书》,上海书店1982年版。

四是记载南明史实。有的兼记甲申之变及弘光初期史事的,如计六奇《明季南略》、《甲申大事纪》、《甲申传信录》、《明季甲乙两年丛编》之类。有的汇编南明邸报、塘报、文告等文献资料。如黄宗羲《弘光实录钞》,主要收录弘光朝邸报。冯梦龙编《中兴实录》主要辑录弘光朝奏疏、公告。题名娄东梅村野史撰的《鹿樵纪闻》则搜罗福王、唐王、桂王三朝邸报汇编成书。这一类文献汇编为鼎革间史实保留了珍贵的第一手档案资料。有的专记南明各小王朝事迹。如李清的《南渡录》以纲目日记体详载了弘光一朝大事。《思文大纪》以纲目体专记隆武一朝史实。王夫之《永历实录》以纪传体记载永历一朝君臣事迹。钱澄之《所知录》上卷记隆武史事,中下卷记永历史事。温睿临的《南疆逸史》则以纪传体专记南明弘光、隆武、永历三朝遗事。

五是以评论史事为主,偏重总结亡国教训。如夏允彝的《幸存录》分为“国运盛衰之始”、“辽事杂志”、“门户大略”、“门户杂志”四个部分,分别就“国运之兴衰、贤奸之进退、虏寇之始末、兵食之源流”等发表议论。他认为造成明末严峻局面的原因是农民起义和满清的入侵。他说:“寇之发难,以何事起?天下嗷嗷,皆以加赋之故。然赋加于何年?皆以东夷发难也。……我谋不臧,将不择,兵不练,廷臣置边事于度外,边臣以寻端卸患为得计。至南都之政,贿赂滋章,如狂如醉,使高皇帝之开辟、烈皇帝之忧勤,一期宗社邱墟,大可痛也。”又说:“二患益张。国力耗竭,而事不可为矣。”[2]夏允彝:《幸存录》上“国运盛衰之始”,《中国历史研究资料丛书》,上海书店1982年版。同时他认为朋党之争是导致明亡的重要原因之一。他说:“朋党之论一起,必与国运相始终,迄于败亡者。”因为党人“精神智术俱用之相顾相防,而国事坐误,不暇顾也。且指人为党者,亦必有此。此党衰,彼党兴,后出者愈不如前。祸延宗社,固其所也。”[3]夏允彝:《幸存录》上“门户大略”,《中国历史研究资料丛书》,上海书店1982年版。又如黄宗羲的《汰存录》则针对夏允彝的《幸存录》和夏完淳《续幸存录》逐一批驳其观点。再如陆世仪《甲申臆议》提出“定内志”、“去积习”、“励乾德”、“列屯守”等十余款,从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提出建议。这类杂史多以总结亡国教训,针砭时弊为出发点[4]陆世仪:《甲申臆议》,丛书集成三编第19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版。。

鼎革之际杂史尽管鱼龙混杂,所记史事及对人物、事件的评价也多有分歧,屡受后人诟病,但后世史家研究明清鼎革历史时却基本依靠这些私纂杂史,说明其具有独特的文献价值。

这些杂史大都属于亲历者根据耳闻目睹的信息进行编纂的著作,它们的优点在于“眼见为实”,提供来自历史发生现场的第一手资料,可信度高。如《孤臣纪哭》、《再生纪略》、《燕都日纪》、《北事补遗》等著作均为亲历甲申之变的在京士人所作,国破家亡的残酷现实使他们将亲身经历记录下来,为后人留下难得的直接史料。即便如冯梦龙、李清、钱穉农等未能亲临历史发生现场的作者,也凭借访问其他亲历者得到可靠材料,撰写成书。同时一些学者则注意收集和保存原始档案,如上所述的《明季实录》、《弘光朝实录钞》、《永历实录》等,均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鼎革之际有些杂史在当时还隐含激励明遗民抗清复国的愿望。如陈济生《再生纪略》称:“济生草莽臣,目击倾危,骨寒眦裂,行居颠沛,滨死者再;痛定回想,血泪犹濡。敬述其略,以厉同仇之志,并示子孙无望行路难云而。”[5]陈济生:《再生纪略》,《冯梦龙全集》第1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作者直接阐明其意图在于激励时人同仇敌忾,对抗强敌。冯梦龙于弘光元年编纂《甲申纪事》一书,收录了甲申之变后讨逆檄文、各种疏策,意在保存史料,但也隐含反清复明之意。如其中收录史可法主张的“款东虏破贼以雪国耻”,马士英等则提出必须严惩逆臣降贼,万元吉等上疏强调应该改弦更张,痛改前辙;张亮等建议要不拘一格,任用贤才。彭时亨则在《制虏议》中提出用古代的车战之法,来遏制清兵的势头等。冯氏特别说明:“方今时势,如御漏舟行江湖中,风波正急,舵师楫手,兢兢业业,协心共济,犹冀免溺;稍泄玩,必无幸矣,况可袖手而闲诟谇乎!庙堂隐忧,无大于此。”[1]冯梦龙:《甲申纪事》“叙”,《冯梦龙全集》第1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同时指出:“前军之覆,已无可追;后局之翻,断不容缓!”[2]冯梦龙:《甲申纪事》卷12“中兴实录叙”,《冯梦龙全集》第1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可见鼎革杂史不仅在于客观记录历史,还隐含力图推动明朝残余势力兴复故国,巩固残存的半壁江山之功用。

鼎革间杂史的一些作者还一改明初以来空疏浮泛的学风,针对杂史中出现的各种谬误,注意考辨史料的真伪,订正史实的讹误,促进了清初求实风气的形成。如杨士骢撰《甲申核真略》云:“称核真者,以坊刻之讹,故加核也。坊刻类以南身记北事,耳以传耳,转相舛错,甚至风马牛不相及者,其不真也固宜。”[3]杨士骢:《甲申核真略》“凡论”,《笔记小说大观》第43编,〔台北〕新兴书局1984年版。为此他对各种传闻异说进行了客观的考辨,订正了不少史实谬误。文秉所编《甲乙事案》则是针对《弘光事略》中“邪说充塞,黑白倒置”,“恐讹以传讹,误当年之见闻者小,而淆千古之是非者大”,因此“仿朱子《纲目》之例”,详记弘光一朝史实[4]文秉:《甲乙事案》“小叙”,《南明史料》(八种),〔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吴应箕作《东林始末》时指出:“东林争言真伪,其真者必不负国家,伪者反至负东林。此实何欤?盖起事至五六十年,相传多失其实,于是而有伪者,亦势使然也。今之所为东林者又一变,往时欲锢之林下者,今且下及草野。夫盛世岂有党锢之事?何论朝野,亦辨其真与伪而已矣。余于是条次其本末,以使观者有所考而感焉。”[5]吴应箕:《东林始末》,《中国历史研究资料丛书》,上海书店1982年版。为此他在书中特别重视辨其真伪,论其是非。再如李清在《三垣笔记自序》中指出:“盖内之记注邸钞,多遗多讳,外之传记志状,多谀多误,故欲借予所闻见,誌十年来美恶贤否之真,则又予所不敢不录也。然犹以目见与耳闻,不无疑信之别,故先举予所灼见以笔之书,其因闻而记者,犹云附述,终致其慎焉。”他主张:“则于己恩,固不敢饰瑜,即于己恶,亦不敢益瘢,惟存其公且平者云尔。”[6]李清:《三垣笔记》“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为此他分别将目睹亲历写为正文,而将他人传闻写入附识。顾炎武在编纂《圣安本纪》时,见自己保存的《安圣事略》中“邪说充塞,黑白倒置”,“恐讹以传讹,误当年之见闻者小,而淆千古之是非者大”。于是仿效朱子《纲目》体,“记事之后,僭加发明,又仿附录之条以存事迹之备考者”[7]顾炎武:《圣安本纪》“叙”,《明季稗史初编》,上海书店1988年版。。这种疑史和考史的风气直接开启了清初考据的风气。

鼎革之际杂史由于史料来源不一,作者评判是非的标准不一,写作水平参差不齐,因此存在诸多问题。比如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的书中则出现不同的记载。正如杨士骢所指出:“地非身涉,事属耳传,睹记或有未详,是非因而益紊。乡邦讨檄,已多增饰之文;市肆稗官,尽是难凭之案。端开假借,谁为胪列彤编,意在逢迎,不顾纷纭青史。”[8]杨士骢:《甲申核真略》“序”,《笔记小说大观》第43编,〔台北〕新兴书局1984年版。“一事而甲乙互异,一人而彼此夐殊,即余顽鄙之身,未有画一之论,而余可知矣。”[9]杨士骢:《甲申核真略》“序”,《笔记小说大观》第43编,〔台北〕新兴书局1984年版。钱穉农亦持相同的看法。作为历史的直接参与者,史家在记述史实时往往有意无意中掺杂者个人因素。比如身份地位、政治观点、门户派别、利益纠葛等都会影响作者客观真实的表述历史。特别是晚明以来,门户之争激烈,加之弘光政权建立后追究在京诸臣表现,褒扬忠烈,贬斥叛逆,均影响杂史所载史事的真实性和对史事、人物评价的客观、公正性。比如夏允彝父子与黄宗羲在评论明末人物、事件时就出现明显分歧。如黄氏以马士英为奸相至极者,夏完淳以为马氏有将才,且希望其跻身“君子”之列。

综上所述,鼎革间杂史是明清之际政局混乱时期的特殊产物。这些杂事多能客观直接地反映史实原貌,有的则注意考辨史事的真伪,有的侧重于对所载人物、事件的评论,以期达到以史经世的目的。由于其史料来源不一,政见歧异,致使一些史书存在记载史事真伪不分,评论不当等问题。这是我们在研究的过程中需要认真分析、区别对待的。

〔责任编辑:肖波〕

戴辉,江苏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 221116

杨绪敏,江苏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221116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明末清初私家修史研究”(项目编号:11BZS001)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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